长笑白云外,名利怎么挂心

长笑白云外,名利怎么挂心

君王曾赐琼林宴,三斗始朝天。文章懒入编修院。红锦笺,白苎篇,黄柑传。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兴飘然,酒家眠。洞花溪鸟结姻缘,被我瞒他四十年,海天秋月一般圆。

——张可久《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为酸斋解嘲》

帝王为其设宴,文曲星为其引路,享尽了荣华富贵,却对这些视如敝屣,宁可远尘嚣绝名利,入山林与花鸟同眠,求仙问道为归路,此人便是元朝一代奇葩贯小云石海涯。张可久在忆起这位至交好友时,对其才情和一生的作为既佩服又感慨,为他可惜又为他庆幸,于是写下了上面这曲《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一面纪念刚刚离开人世的贯小云石海涯,同时也是回忆二人相识多年来的往事。

贯小云石海涯又名贯云石,号酸斋,1286年出生于元大都西北郊高粱河畔一个维吾尔族人聚居的畏吾村。因家庭祖辈极其显赫,可以说他是在众星拱月的环境下长大的。贯云石的父家是武将出身,父辈众人皆在南方担任军政要职,母亲廉氏则是维吾尔名儒廉希闵的女儿。廉氏的叔父廉希宪曾任元朝宰相,被元世祖尊称为“廉孟子”,廉家另外亦有显赫的文士才子频出。幼年时期的贯云石常随母亲住在廉家的“廉园”里一面学武一面修文,在文武双重的熏陶下,很快便成为潇洒的好男儿,儒、侠二者集于一身。

父亲死后,贯云石直接继承了爵位——两淮万户达鲁花赤,此官职位居三品,握有兵权,下统十余万百姓和近万将士。不仅如此,当时朝廷内握有重权的人皆多次举荐他,元英宗特许他为太子玩伴,意思即是将他作为辅佐未来君王的班底。

权财皆在眼前,贯云石理当意气风发,可他在家乡整顿军纪、训练兵马之际,越发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自己。他厌恶战争和杀戮,想有所作为又不希望通过武力实现,但他却是个军人,不可能实现不溅血的仕途,只有去专心修习文学,才能让心灵得以净化。他听说京城姚燧姚大学士的学名显赫,人格亦是上上品,决定拜入姚燧门下,于是毅然决然将爵位让给弟弟,进京拜访姚燧。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贯云石《清江引》

陡然放下家庭的重担,贯云石顿觉全身轻松,云淡风轻。这首《清江引》中是他真实心情的写照,也言明了云石的毕生志向,只愿觅得“知音三五人”,同袍同饮,把酒言欢。喝醉了之后舞袍弄袖,大跳醉舞,任意挥洒衣袍,天大地大,有不尽的空间可以任他施展,不必再受任何束缚。

人心已宽,便可容纳万物。在“廉园”居住的时候,贯云石结识了赵孟、程文海等当世显赫才子,在拜在姚燧门下后,也结交了许多才高八斗之人。他与这些人常常到山林里徜徉,谈论诗文,对饮欢歌,乐而忘返。甚至连姚燧都与贯云石从师徒变成了好友,二人常坐在一起争论问题,下棋喝茶,均引以为人生最大的乐趣。姚燧生性严谨,鲜少夸人,对贯云石的文辞却赞不绝口,认为他有古乐府的风韵,无论写诗词还是做人,皆玲珑剔透。

元仁宗即位不久(1313年),年仅二十七岁的酸斋进入翰林院成为侍读,升为皇帝的直属秘书,专门提供治国见解,参与制定国家政令。元朝的统治者在选取翰林贤臣上格外重视,基本由皇帝钦点,即使皇亲国戚,没有真才实学的人依然无法走近皇帝身边说话。翰林院负责整理国家的政策等史料,影响千秋万载之后的名声,仁宗格外重视这一点,还亲自委任贯云石为维吾尔族第一翰林学士。

获此殊荣,贯云石不可能无动于衷,开始积极参政,直言敢谏,大有前辈王恽的风采。正当此时,仁宗想借儒家学说来控制民众思想,萌生了恢复科考的想法。此刻贯云石正在教导太子读书,领会了仁宗的意思,便与身居翰林承旨一职的好友程文海一起筹备恢复科考的条令。他们主张恢复宋代科举制,选拔人才不拘一格,仁宗表面上点头,却根本没有实际举动,贯云石大失所望。不久,姚燧的辞官隐退给了贯云石很大的刺激,他更加认为没必要再待在朝廷。

在贯云石尚未提出辞官时,一些极力反对恢复科举制度的人站了出来,暗中陷害贯云石,说他妖言惑众、愚弄东宫,想左右元王朝未来走向。仁宗虽然没有相信谗言,贯云石却闻讯惊恐,暗道原来当个文官比武将还要惊险,在沙场上明枪易躲,在官场上暗箭却是难防。如果宫廷里再出现政治斗争,根本不是自己一个区区翰林学士能承受得了的。贯云石的担忧并不是无凭无据的。

元武宗、元仁宗即位之前,宫廷内就发生过夺位渐血事件,例如武宗即位时,曾拥立过安息王阿难答为皇帝的铁木儿、阿乎台等人皆被处死;仁宗即位之后也是排除当年曾反对他做皇帝的人。贯云石在当翰林学士期间,曾进“万言书”批评仁宗对“八百媳妇国”和“吐蕃”用兵,又曾讲过太子言行不正的“坏话”,这些都是有心人可以拿来陷害他的话柄。贯云石心知只要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很容易就会被扳倒。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凶险,贯云石便辞官退隐了。小小的翰林一职,他仅仅当了一年而已。

仁宗延祐二年,贯云石避居杭州,在这里建起了属于自己的陋居,仿效陶渊明过着独自耕田下地的闲适生活。可每至午夜梦回,依然对当年在朝廷经历的那场“恢复科举风波”心有余悸。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贯云石《清江引》

此首《清江引》与上首同写于酸斋旅居杭州之际,然而上一首的情感潇洒淡然,似乎还存有年轻人的洒脱与快活,与他刚让爵给弟弟时的情绪极其切合。但再看这首《清江引》时,却明显能看到他内心的凋零,归隐只为寻得片刻的安乐。

竞逐功名如同车下陡坡,凶险异常,弄不好一头扎进沟里,摔得个浑身是伤,更有可能粉身碎骨、一命呜呼,那其中的未知之数叫人惊悚。身在官场也是一样,凶险不是简单可以参透,也许前一刻还是朝堂里的机密要臣,下一刻已中暗箭,横死牢中,还不如像他一般远远地逃开,寻找一个可居之所。此曲的末尾一句,可看出云石对世间的名利完全参破。

现实而又无奈的叹息之语,是贯云石沉迷显贵生活之后的“顿悟”,其中不乏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不过,他能及早抽身去寻求避居乐趣,却也是极为明智之举。而且恰恰是因为他避居江南杭州,在那西湖堤畔上度过了他的似水年华,使他不断找到文学上的灵感,才攀上了书写词曲的高峰,令他的曲子灵秀清新,内容生动自然,唱起来朗朗上口;也是在这绿野山川中,贯云石参透了武修的至境:止戈终生,静以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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