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山比丘

一、避难

公元一六五〇年十一月十六日黄昏,桂林城北二百余里外的全州湘山寺。

凌厉的罡风呼啸着,牛毛细雨裹挟着棉絮似的雪花忽东忽西地飘忽着。青石板铺就的驿道沿着湘江边像蛇行般,穿过陡峭的磐石脚,穿过湘山寺山门,最后像蛇入洞般钻入青石砌成高大城墙的全州城西门——广安门内。

棉雪堆积在青石板官道两侧,飘忽的雨雪砸落在雪白的积雪中、青色的石板上,消逝得无影无踪,白与黑泾渭分明,格外刺眼。

雨雪中、石板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两位穿戴着僧衣、僧帽、僧鞋的小和尚,趔趔趄趄,相互拉扯着、扶携着,疲惫、困倦、饥寒、饥渴,全堆在污垢的脸上、褴褛的僧服上、跌跌撞撞的脚步上。

看看快拢近湘山寺龙凤山门,蓦然,小和尚一跤跌倒在雪地里,稍大一点的和尚忙不及迭地将小和尚搀扶起背在肩上,一步一挪地蹒跚着走到山门前,吃力地举起手拍打着镶满红漆金涂铜钉的寺门。

“吱”的一声,红漆寺门洞开,开门的僧人一惊:“是阿亮!”

“快,问涛,先把若极抱进去!”阿亮边说边从背上卸下早已冻得浑身发紫的朱若极,唤作问涛的僧人一把抱起朱若极直奔大殿而去。

大殿上香烟袅袅,木鱼声声,槌鼓锵锵,数十名僧人双手合十,正端坐在蒲团上朗诵阿弥陀经做晚课,湘山寺住持释湘圆法师眼睑微闭,左手作十,右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湘山寺

“师父,若极他……”问涛抱着小若极气喘吁吁地闯进大殿。

湘圆法师连忙转身,看着昏迷中的小若极:“阿弥陀佛,问涛,快将若极抱到皇殿去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众人紧跟着法师穿过皇宫,手忙脚乱地抱着若极匆匆奔向里内的皇殿。

大殿左侧的皇殿原本叫万寿宫,因永历元年(1647)正月永历帝朱由榔由肇庆移驾桂林途经全州时改作临时驻跸的行宫,故称为皇殿,自然具几分皇家豪华气派。

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姜水灌下,小若极缓缓回过神来,微睁开眼睑,一眼见白眉慈蔼的湘圆法师:“法师!”一声惊呼,竟一头埋在法师的怀里,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起来。

湘圆法师望望小若极褴褛不堪、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手抚摸着小若极幼小的头颅,不觉眼眶湿润,哽咽道:“阿弥陀佛,吾佛慈悲。阿亮、问涛,若极就交给你二人照看。”

原来,那日阿亮带着小若极逃出王府,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驿道往北二百余里外的全州湘山寺疾赶。

罡风啸啸,雨雪纷纷,驿道上挤满了南逃的难民,携儿挈女,扶老背羸,四野狼藉。

谁知乘船刚渡过大溶江,抵达北岸时,便碰上正南下的清廷八旗兵。

浑身盔甲的士卒将码头一守,便逐个严盘厉查起来。更让人感到惶恐的是,清兵们一见留着头发的难民,便强拉硬扯地吆喝着强按在码头旁的瓜棚下,强行剃头。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凶神恶煞的清兵毫不手软地将长矛捅进了一因企图躲避剃头而挣扎逃跑的难民后背心。

“小和尚,快滚!”阿亮、若极慌忙捡起被清兵强行脱掉摔在地上的僧帽,边戴边忙不及迭地往北疾走。

二人紧趱一阵,沿途冻死的、饿死的、被清兵杀死的,抛尸荒野,惨不忍睹。

远远望见嘉定年间广西提刑方信孺题榜在关隘上的“严关”二字,刚被战火洗劫后的凄惨场景,愈加触目惊心。

关上关下,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官兵的尸体,明军的、清兵的,一个个血肉模糊,断臂残腿的,一片狼藉。

兴安古严关始筑于汉时,介于狮子山与凤凰山之间,扼守楚南进入岭南驿道的咽喉。十一月四日,孔友德率清兵二万与据关而守的明军鏖战竟日,一时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朔风冽冽,旌旗猎猎,空气中仍溢满了呛人的硝烟味和血腥味,战火洗劫后的古严关在雨雪中显得愈加肃穆森严。

门楼上、城垛处,执戈持枪的清兵肃立在雨雪中。

关口前,横拦着拒马架,两列清兵执戈而立,正盘查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搜身、搜查携带包裹什物,尤其对北往的行人盘问、搜查更严。

阿亮挽着若极瘦削的肩膀,蹒跚地来到关口前。

持戈的清兵将戈一横,厉声喝道:“你等是何人?今欲何往?”

阿亮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声“无量寿佛”,答道:“军爷,我二人乃是湘山寺僧人,外出化缘归来。”

清兵见是两名小和尚,随手取过阿亮手里的包袱翻搜起来。笔砚、经书、僧服,蓦地翻出一枚小印章。

“快说,阿长是何人?”清兵扬扬手中的印章,两眼紧瞅着阿亮、若极。

阿亮一惊,旋即谨慎地答道:“阿长乃是小师弟的俗名。”

“那他的僧名呢?”清兵乜斜小若极一眼。

阿亮随口答道:“石涛。”

清兵见盘查毫无破绽,正欲放行。忽见一轻骑径往关口奔来:“定南王有令,为防明王府皇族孑遗逃窜,凡北往的行人一律暂拘到兴安县城的湖南会馆严审。”

小若极惶恐地紧攥着阿亮的手,被清兵推推搡搡地押往县城的湖南会馆。

逃难的、经商的,会馆内挤满了被强行拘留的行人。

三五日后,年轻力壮的被清兵强行挑出做挑夫壮丁,老弱病残的放行,阿亮、若极因身材瘦小且又是僧人,看守的兵丁稍盘问了几句,便将人放了。阿亮带着若极一路乞讨方抵达全州,真个如杜甫《哀王孙》所言:

腰下宝玦走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通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未几,小若极在阿亮、问涛的悉心照看下,脸色红润起来,有了精神气,自此便居住在湘山寺内,与阿亮、问涛劈柴、挑水、煮饭、种菜。

说起湘山寺,小若极宛如小鱼儿入水,再熟悉不过的了。

崇祯十四年秋,狼烟四起,天下大乱。那靖江王朱亨嘉见群雄并起,也野心勃勃,跃跃欲试。

麾下谋士孙金鼎趁机进言道:“王爷,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道是乱世出英豪。臣观天下之势,与三国无异,正是英雄豪杰大展宏图、开创伟业之天赐良机。微臣今有一计,可助王爷称雄天下。”

朱亨嘉故作不解:“此话怎讲?”

孙金鼎神秘一笑道:“靖藩地处南陲,欲成一方雄豪,定然要手握兵权。广西总兵杨国威与微臣乃儿女亲家,王爷若以重金结纳,他日定有大用,此其一也。再者,想我太祖高皇帝起事之初,多得佛僧襄助。今桂林府辖全州有一名刹湘山寺,寺内聚集嵩山少林寺南游之武僧数十,王爷可即日前往古寺敬香礼佛,以求僧徒效力,以备急需之用。”

那朱亨嘉原本就有称帝之心,又幻想百年之后修得正果,闻言大喜,当下即令内使胡清打点重金,教孙金鼎结纳杨总兵,又教胡清备办车马,择定九月初四日,启程前往湘山寺礼佛。

靖江王巡游,内侍相陪,又教身怀六甲、即将分娩的次妃同行,以祈福祉保平安,前呼后拥的一百余人,煞是威武壮观。

紧趱了一日,天黑时分方抵全州官驿,那全州知州马鸣銮闻讯率地方百官及诸绅士早迎候在官驿。

当晚,觥筹交错,山珍海味款待,一直闹到深夜方罢。

次日一大早,马知州便陪同王爷来到龙凤山门外,住持释湘圆法师早迎候在山门前,引着王爷一行穿过山门,直抵大雄宝殿。

朱王爷忽而在台阶前停步,抬头仰望着镌刻在廊柱上的长联:

那边消息,见半点儿,有些巴鼻,莫非千幻万幻,说不尽百样即当,因此的雪山中忙倒我释迦吃麻吃麦,辛苦操持,生怕放逸魔,花费了眼前日子;

这些事情,到十全处,还未称心,忽然七旬八旬,叹原来一场扯淡,不觉得漆园里笑杀彼庄周应牛应马,闲散逍遥,都将顺逆境,交付与头上天公。

释湘圆法师见朱王爷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似有不悦之色,忙近前作十道:“无量寿佛!此联乃万历年间重建此殿时,本寺住持亲撰,意欲规劝世人莫生贪念、毋生非分!”

那朱王爷听罢,眉梢稍敛,旋即堆下一副笑脸,携着次妃拾级而上,步入大殿。

释湘圆法师敲响木鱼,单掌作十诵经,朱王爷携着次妃点燃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一番,然后虔诚地拜了三拜。

朱王爷站起身来,正欲教次妃也站起身,没料得次妃刚拜完第三拜,便和身扑倒在蒲团上,脸若涂蜡,香汗淋淋,双手紧搂着凸起的腹部、张着樱桃小口痛苦地呻吟着。

“快,快叫医副冯庆春!”朱王爷慌忙抱起次妃往寺西的小院疾走。

半晌,医副冯庆春方走出禅房,跟站在院内的朱王爷禀报道:“王爷,次妃因沿途鞍马劳顿,恐将早产。”

朱王爷一听,两手互搓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孙金鼎进言道:“王爷,佛门圣地,不便玷污,不如暂移居寺外民宅。”

马知州忙吩咐衙役到寺门前腾出一套民房,又命人寻来一名稳婆接生。

看看破了羊水,顺生在望,谁料偏是难产,哼哧了老半天,那小家伙赖在次妃肚子内拳打脚踢不停地折腾着,硬是不肯出来,搅得朱王爷、马知州等一众人急如火焚,坐卧难安。

那马知州教衙役又请来两名稳婆助产,折腾了半夜,方产下一男婴。

中年得子,朱王爷笑得合不拢嘴,忙欢脚喜步地走进内房,迫不及待地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一看:小家伙瘦骨嶙峋的,眉目、嘴唇紧闭,既不哭也不闹,仿若安睡般。医副冯庆春、稳婆诸人急得手足无措,冷汗淋淋。

朱王爷正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外堂上传来释湘圆法师的念佛声:“无量寿佛!”那抱在怀里的婴儿像感应似的,旋即手舞足蹬,抢天呼地般号啕啼哭起来。

朱王爷一惊,连忙吩咐内侍将婴儿包裹好,遮着小伞抱至外堂去见法师。

说来也怪,只见那湘圆法师伸出佛手在那小家伙额上轻轻一拂,那小家伙便麻不麻休不休地不再哭闹,反睁开一双嫩眼直怔怔地望着法师竟傻笑起来。

释湘圆法师嘴里轻声道“阿弥陀佛”,掐指算了算,喃喃自语道:“此子与吾佛有缘,但八字太硬,命里克父母,须拜认个比他命更硬的寄父方能祛灾解难。以老衲之见,就拜寺内的飞来石为寄父吧,取名石涛,以期他日能弘扬湘楚之精华膏泽。”

朱王爷闻言大喜,忙谢道:“承蒙法师赐名,本王感激不尽。”

朱王爷倒背着两手在堂内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按太祖皇帝所赐,当是若字辈,俗名就叫若极吧,乳名阿长,期望他能发扬光大。”

次日一早,释湘圆法师便来到民宅,那朱王爷教次妃抱着小王子,在众跟仆的前呼后拥下,径往湘山寺内的飞来石而去。

那湘圆法师早让寺中僧人在飞来石前备下案桌,摆上水果等诸般供品。朱王爷与次妃抱着小王子焚香化纸,行了拜认寄父的三拜九叩之礼。

次妃仍带着小王子住在寺门前的民房内,朱王爷也就近择了间民房陪住。

说来也怪,那小王子打从一落地,释湘圆法师“开光”啼哭后,待法师一转身离去,便又啼哭起来,任他人怎么哄都没用,搅得伺候的佣人们无所适从。但只要闻得僧人念“阿弥陀佛”,或抱到寺内听得僧人诵经之声,便不哭不闹了。

朱王爷瞧见此般模样,整日价绷着张烦躁不安的老脸,束手无策。

那谋士孙金鼎献言道:“依微臣之见,不如将小王子暂且寄养在湘山寺内,一则小王子与佛有缘;二来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免得王爷分心。”

朱王爷也正为小王子的举止暗自诧异,听孙金鼎如此一说,细细一想,的确有理,当下便教次妃及随行的宦官阿亮等留住在湘山寺内。

九月十二日,朱王爷在僚属的簇拥下,风尘仆仆地回桂林去了。

让朱王爷没想到的是,这一暂别竟成父子俩的永诀,从此阴阳相隔,天各一方。

更让襁褓中的小若极没想到的是,正因这一暂别,竟侥幸救下了自己一命,从此浪迹天涯,命运多舛。

如今国破家亡,再度回到湘山寺避难,几遭惊恐,数度变故,小若极变得更加沉默寡语,抑郁寡欢,时常呆坐着发愣。

好在湘圆法师时常过问,又有问涛、阿亮等人在身旁看顾,小若极倒也不愁吃不愁穿的,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晨钟声声,暮鼓阵阵,大雄宝殿上湘圆法师正娓娓讲授着《无量寿经》:“佛说,清净者,谓意乐清净,戒行清净,证清净。意乐清净者,谓于佛宝等,远离疑惑。不稀世事,谓作吉祥。戒行清净者,谓能圆满所有学处。证清净者,谓能证得世出世清净故。”

小若极、阿亮学着众师叔伯、师兄弟模样,盘膝、双手合十地端坐在蒲团上,虔诚地聆听着法师讲法。

小若极听得似懂非懂的,扯扯一旁问涛的衣着,嘀咕道:“何谓清净?”

那问涛白了一眼,低声道:“师父讲的是清净禅,也就是佛法的安心之道,是求心不求境,所谓正心也。”

小若极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听湘圆法师讲法,那是每天必做的功课,虽然听得一知半解,烦躁没心思学,但不得不强捺住性子听。然而更让小若极感兴趣的乃是听湘圆法师讲湘山寺开山祖师寿佛爷的传说以及湘山寺的传承故事。

无量寿佛殿中、妙明塔下、洗钵岩泉旁,小若极听得如醉如迷,百听不厌,对佛法无边的寿佛爷顶礼膜拜,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湘山寺开山祖师寿佛爷佛名全真,俗姓周,名宗慧,唐开元十六年(728)十二月十二日亥时,出生于湖南郴州资兴县程水乡天寿里周源山村。其母受孕时,曾梦见金色神人手执一宝珠,入室投怀。

全真少时有神悟,吐语成词,聪明过人。七岁入塾就学,拈书问塾师:“这是什么?”没等老师回答,全真自答道:“天以此高覆,地以此厚载,人以此成圣贤,岂空空叫我读些之乎者也之便了!”

一日,全真听同座生硬地读“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句时,不觉抚掌大笑道:“何己可克,何仁可归?孔夫子定有别传,若守常谈,真个眼中着楔。”

那小若极每逢听到此处,屡屡偏着小脑袋发问道:“法师,祖师爷是说孔夫子一定还有别的东西要告诉人们,如果抱守着老生常谈或者循规守矩落入俗套,那就像眼里镶入木钉,什么也看不清了?”

释湘圆法师喜忧参半,喜的是小若极小小年纪竟具此般悟性,见识超群,忧的是担心他日后会像天马行空,无束无拘。

一日,小若极与众僧徒围聚在伽蓝殿上,又听法师讲起祖师爷出家受戒之事。

全真十六岁时便拜辞父母,到郴州城西开元寺出家受戒,后到径山拜道钦禅师为师,天宝七年(748)随师入京面谒唐玄宗,赐紫色袈裟。

没料得小若极又感慨道:“俗气,俗气,看来佛门也难抵功名利禄之诱惑!”

湘圆法师猛瞪了若极一眼,微有不悦之色,紧接着又讲起祖师爷的传奇。

唐至德元年(756)四月,全真溯湘水而上,抵达湘源县寻幽选胜,登湘山笋布台眺望,见五华围绕,三水汇流,左有钵盂山,右有圣禅岭,遂剪棘结茅,躬畲自给。湘源县的黎民百姓见全真乃修行高僧,便争相出工出料,替他修建了净土院,以让他在此长住下来。

唐太和八年冬,全真一百零六岁,寺中僧人和信徒万余人进奉法师尊号“湘山圣化主人”“无量寿佛”。

唐太和九年(835),朝廷下令毁佛像、焚佛经,全真隐居覆釜山达十二年之久,修行、传法的闲暇之余,创作了《牧牛歌》。

全真遵从佛教“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为”的法旨,强调“佛自我生”或“佛自心生”。劝告众善男信女:“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劝达官显贵的说:“忠孝是佛”;劝农夫工匠说:“勤俭是佛”;劝商贾贩夫说:“公平是佛”。也就是说,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佛自我生,佛自心生!法师,祖师爷此话之意就像市井所言‘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吗?”小若极稚眉微敛,问得一本正经。

众僧闻言,不觉哄堂大笑起来。

湘圆法师嗔责道:“你等休要取笑,石涛小小年纪,便具此般慧根,实属难得,他日成就必在你等众人之上!”

众僧被法师一嗔斥,连忙敛容作十,全神贯注倾听法师禅道。

唐大中元年(847),全真回到净土院,继续开坛讲演大乘佛法。

唐咸通八年(867),全真吟罢“秋去叶须落,春来花自开”偈语,寂然而化,享年一百三十九岁,人们尊称为无量寿佛。其徒在笋布台下建院龛,收藏其遗骸,至乾符元年(874),始修古塔,将其遗骸移藏其间。其所作歌偈达数十万言,辑为《遗教经》十二卷和《湘山百问》。

数载沧桑,几度风霜。净土院演变成为兴唐显宋的楚南第一名刹——湘山寺。

后晋高祖石敬塘天福二年(937),楚王马希范向朝廷奏请,说湘川(因在五代唐时,为避皇帝李嗣源名讳,改为湘川)有名僧全真法师,建议县城迁往湘山寺东南,并将湘川县提升为州,改名为全州。县以佛名,世所罕见,由此可见全真影响之大。

那全真法师的名声,像珍藏的陈年老酒般,愈久愈香,到宋代时达到巅峰。公元一一〇一年宋徽宗南巡南岳时,亲临湘山礼塔,封全真为“慈佑寂照妙应普惠大师”(又称“寂照大师”),赐名湘山名刹;绍兴五年(1135),宋高宗赵构赐古塔名“妙明塔”,改净土院为“景德寺”,将原匾额改为“报恩光孝禅寺”。宋徽宗、宋高宗、宋宁宗、宋理宗先后五次授勒加封。

元代武宗至大四年(1311),高丽国王派专使出访湘山寺,并送来金轮相顶(夜明珠)、如来佛像、凤翅帽、金字《严华经》、金绣千佛袈裟、金钵盂等六件宝物。

湘山寺名声大振,晨钟暮鼓不绝,善男信女如织,遂有“楚南第一禅林”之称。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湘山寺历经宋、元、明诸朝修缮、扩建,至清初时,规模宏大,已成江南四大名刹之一。

其实,单从现存的史料记载看清初时湘山寺的建筑规模,也能知端详。

龙凤山门始建于唐代,外竖“无量洞天”石牌坊,南面镌刻寿佛像,北面镌刻观音像、二十四诸天像、十八罗汉像、十二圆觉像、八大金刚像、四菩提像、二神将像达六十余尊。

山门后是大雄宝殿,宝殿后是伽蓝大殿,殿柱上的楹联明白晓畅,令人虔心归附:

三千世界掌中收,任伊孙行者会翻筋斗,何曾跳出;

十八伽蓝鼻孔啸,饶他韩昌黎极磨牙根,也索来皈。

再进便是布经楼,布经楼之后即妙明塔,也叫兜率宫。

围绕中轴线两侧分别建有护塔天龙堂、无量寿佛大殿、真空亭、四金刚台、敕书楼、大悲阁、天台院、大施堂、万象阁、准提阁、佛库、法堂、旃檀林、隐德堂、戒律堂、香积厨、昆庐殿、协天宫、关帝殿、三教堂、钟楼、雨花林、种福堂、永兴庵、青龙庵、佛母堂、大士阁、水晶宫、映瑞堂、君子阁、鼓楼、十方院、转轮藏殿、华严殿、洗钵庵、护法堂、回尤庵、慈慧庵、极乐庵、龙泉庵、西竺庵、云归庵、甲亭、露胜亭、蒸秀亭、全胜亭、翠光亭、濯缨亭、卷烟阁。大小殿亭、楼台、庵堂蜂房水涡。

梵刹崇兴,楼阁相望。浩大的寺院建筑物遍及湘山上下,绵延数里,直至湘江之滨。

无量寿佛开创湘山寺之功德,恰如妙明塔门联所云:

锡杖飞空,选得块袈裟片地,试观七十诸峰总不如湘山宝藏;

金身觉化,镇住个海口幽岩,谛言五百余年转什么衡阳回鹰。

晨钟暮鼓,耳闻木鱼诵经之声,目睹香火鼎盛之绕烟,穿行红墙碧瓦之殿堂,小若极耳濡目染,那颗孤寂的心倒也渐渐安宁下来。

冬去春来,湘江边光秃秃的柳枝上缀满了嫩绿芽,清澈见底的江水绿波如纹。寺门前临江的码头上,暖融融的春日下,一群垂髫的稚童或戏水、或打着水漂,正顽皮地嬉耍着。

码头石阶上,像孤雁落群般坐着一身僧服、双手撑腮的小若极。瘦削的长脸、瘦削的身子,瘦骨嶙峋的,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江面直出神:

如纹的水波中,高大坚固的王城城墙若隐若现,雄峻威严的承运殿若隐若现,高耸入云的独秀峰若隐若现,皎如一泉清水的月牙池若隐若现……

忽然间天崩地裂,化作成一片殷红的血水……

小若极双唇紧抿,眼神渐渐迷蒙起来,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鼻侧涎淌着。

“快,若极,定南王孔友德礼佛来了!”阿亮喘着粗气,慌里慌张地跑到码头,一把拖起若极便走。

“孔友德,就是那屠戮王城的刽子手?”若极一把挣脱阿亮的手,两眼圆睁睁的怒火欲喷。

“正是。法师特意吩咐要你我到妙明塔后的锁龙岩暂避一时,以免露出破绽,招来不测之祸!”阿亮一把抓住若极的小手。

“干吗要躲到锁龙岩,反正我俩如今就是两个小和尚,量他也认不出来!”小若极边跑边咕哝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走漏了风声,你我二人便有性命之忧。”一边扯着若极疾跑一边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小若极的阿亮气喘吁吁,尽管初春的空气中仍有些许寒意,但阿亮的额角上因过度的紧张而汩着汗水。

龙凤山门内外,肃立着执戈持枪的八旗兵,一直延至大雄宝殿的石阶前。

两个小和尚跌跌撞撞地闯入山门,迅即消逝在殿堂、亭台林立的古寺中。

“当、当、当”的洪钟声和“啵、啵、啵”的木鱼声,回荡在湘山湘水间。

二、剃度

一六五一年初春,全州湘山寺大雄宝殿。

钟声阵阵,鼓声“嘭嘭”,香烟缭绕。佛座下香案右侧,住持湘圆法师一手作十、一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香案前黄绫铺就的蒲团上,定南王孔友德微闭着眼睑、双手合十地跪着,默默作着祈祷;蒲团旁站着协守全阳副总兵于文科、全州知州李令闻诸人。

那孔友德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方立起身,将点燃的香插在香炉中,然后在释湘圆法师、于文科、李令闻的陪同下步出大殿,在寺内游览起来。

南明动荡不宁的乱世,战火连绵不断,扼守湘桂走廊咽喉的全州首当其冲,饱经战火熏灼,今日清兵杀过去,明日明军打过来,仅一六四九年八月、十二月间,全州就两度易手;次年九月,清兵又再度攻占全州。

湘山寺虽为佛门,也未能幸免。寺院因兵乱而衰败不堪,荒榛蔓草,瓦砾尘垢,灰劫沦习,昔日的庄严肃穆不再。

“本王借浩荡皇威,方得平定南方,开拓疆土,戎车暇豫,顾瞻胜概。”刚平定南方的孔友德一脸的春风得意之色。

“阿弥陀佛,孔施主秉承天威,挥戈南疆,数载征战,方臣服岭南,建不世之功勋。”湘圆法师应承着。

一行人走至伽蓝殿前,那孔友德忽而驻脚不前,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破败不堪的伽蓝殿沉吟不语。

伽蓝殿既窄又小,长宽不过二三丈见方,断墙残垣的,几近废墟。

孔友德又环顾周遭一眼,浓眉微敛,半晌方叹息道:“没料得佛门并非清净之地,也难避战乱之灾。”

孔友德忽而转身望着湘圆法师说道:“法师,本王愿捐资修葺,将伽蓝殿扩建成三间,山门外另造两座钟鼓楼,从山门外至廊庑、禅堂,倒塌的整修,蠢陋的换掉,破旧的改造,裂缝的加固,剥落的粉刷,堆砌而乱草丛生的修剪、整理。”

湘圆法师合掌作十:“阿弥陀佛,修庙建寺功德无量。将军拳拳之心,老衲心领了。”

孔友德的目光忽而落在副总兵于文科身上:“此事就有劳于总兵监修!”

“喳!”于文科连忙屈着单膝行了礼。

一众人绕行至妙明塔之后,那孔友德瞥了山上的锁龙岩一眼,像煞有介事地言道:“法师,今有一事相求,但祈法师能成全。”

“施主所言何事,有话但请直说无妨。”事出突兀,湘圆法师不明何意。

那孔友德与湘圆法师四目相对,沉寂了好一阵子,方不急不慢地言道:“想我大清王朝,自世祖平定大顺,四夷拱手,八方服臣,天下初定,然明王朝朱氏皇族孑遗不甘花落水逝,仍企图苟且偷安,更有一帮旧臣遗民相追随,四下里滋事生乱。为天下安宁计,当今圣上严谕各省府务必竭力追拿朱氏皇族孑遗,以期斩草除根,稳固社稷。”

孔友德扫视寺内外一眼,目光如灼地落在湘圆法师那张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去冬余诞皇威,一举攻占桂林靖江藩王府,奉命缉拿朱氏族人。据王府宫人所言,破城头日,前王朱亨嘉之子朱若极在一小太监的携带下逃离王府,不知所终,或云躲藏在宝刹内,若果真如此,还祈法师协助官府缉拿归案,以正法典。”

湘圆闻言白眉稍一抖,旋即镇静下来,避开孔友德犀利的目光,合掌作十道:“阿弥陀佛,佛门乃清净之地,与世无争。施主所言之事,纯系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既如此,那就多有叨扰了!”孔友德眉梢一耸,脸一拉,瞥了法师一眼,在知州、副总兵陪同下扬长而去。

“阿弥陀佛,吾佛慈悲!”湘圆法师目送着孔友德远去,连忙抬腿走进了锁龙岩。

那孔友德果不食言,未隔几日,副总兵于文科便令工匠们进驻寺内,大兴土木,“叮叮当当”不过一载,古寺修葺一新,焕然改观。

生逢乱世,福祸难测。小若极在湘山寺刚躲过一劫,没料得次年六月,桂王朱由榔的永历王朝部将李定国率大西军由湖南向广西进攻,再度攻克全州。

那时节,永历帝朱由榔已移跸柳州,也不知李定国从哪儿探得的消息,说朱若极隐匿在湘山寺中,欲将叛臣逆子缉拿归案,斩草除根,同时以免遭清廷屠戮之辱,遂派兵在寺中搜寻了一日。幸亏湘圆法师事先闻得风声,教问涛带着小若极和阿亮躲藏到乡下,方侥幸逃过一难。

当年七月,李定国攻破桂林府城,直入靖江王府。危境之下,定南王孔友德先将妻儿焚死,然后自缢而亡,历经数百年的靖江王府也被付之一炬,烟灭灰飞。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昔日孔友德做下屠城的亏心事,终于得到了现世报应。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果然不爽,无量寿佛!”那湘圆法师跟小若极说罢王城被焚之事,唏嘘不已。

国破家亡,少年丧父,孤苦伶仃,颠沛流离,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幼小瘦弱的小若极肩上,稚嫩弱小的心灵承载着过重的悲愤,亡命天涯的命运关闭了与外界交往的那扇心扉,小若极常爱在妙明塔后的飞来石前,面壁而坐,终日沉默寡语,落寞抑郁,像离群的孤雁,哀鸣着,迷惘地飞翔着。

忽一日,早课已毕,众僧散去,湘圆法师独将若极、阿亮、问涛三人留下。

法师先在如来佛祖塑像前虔诚祈祷一番,方转过身来,慈容满面地望着小若极:“世人皆以为佛门乃清净之地,出家之人可一心向佛,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然值当今乱世之秋,战事频繁,佛门也不能幸免。”

法师慈眉微敛:“俗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此番明军虽占领桂林,老衲料定不出数月,清兵必重占桂林,兵来将往,战火连绵不绝,你等自然难以洁身事外。”

法师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若极、阿亮你二人避难寺中,虽暂时躲过一劫,然终非长久之计。俗话说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而今国破家亡,已无家可归,尤其是若极,为躲避官府追查,需终身隐姓埋名,方能保全性命。好在甚有佛缘,独具慧根,为长久计,不如早日皈依佛门,求得佛祖庇护,以免凡世折腾。”

山水册

那小若极听湘圆法师如此一说,不觉眼眶一红,“扑通”一声双膝拜跪在湘圆法师跟前,泪下如雨:“多谢法师再造之恩。弟子如今国破家亡,走投无路,唯有寄身宝刹方能保全性命。弟子愿皈依佛门,虔心向佛。”

一旁的阿亮见状,也连忙拜跪在地:“法师,小的愿与王子同生死共患难,恳求法师将我二人一并剃度。”

少年虽不知愁滋味,然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烛光高照,木鱼声声,伽蓝殿上正举行着剃度仪轨。

刚羯磨告众已毕的湘圆法师,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一边手持剃刀替若极剃去头上最后一绺青发。

在众僧唱赞诵经声中,为若极授披袈裟,受沙弥十戒。

那湘圆法师又赐法号,按僧辈原字,以临近的济山为字,赐石涛法号为原济,又赐阿亮法号为喝涛。

剃度仪轨已毕,众僧正待散去,忽见石涛哭叫一声“师父”,竟长跪在释湘圆法师跟前:“师父,佛说人的一张脸,两眉便是草字头,眼鼻合成一个十字,嘴是一张口,人脸合成一个‘苦’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的一生,犹若在苦海中行舟,在苦难中煎熬。徒儿命若那苦瓜,皮青绿而心朱红,味苦寒,便斗胆自称别号苦瓜和尚吧,特叩请师父恩准!”言毕,连迭叩了三个响头。

释湘圆法师没料想石涛小小年纪,竟然能说出如此这般的一番道理,心底一酸,眉棱微微耸动,一脸慈容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徒儿自名苦瓜,望潜心修持,以期早日脱离苦海,到达涅槃之彼岸。”

香烟袅袅,木鱼声声,油灯、烛光映照着红漆圆柱的大雄宝殿,小石涛单手作十盘腿打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双唇嚅动,默诵着经文。

驱除异思,排尽杂念,竭心向佛!

然而,嘴里念叨着经文,脑里却不时浮起儿提时的光影:坚固高大的王城,金碧辉煌的承运殿,富贵安逸的王子生活,转眼间镜花水月,宛若南柯一梦,更为悲怆的是父母弃世而去。

狠心的父母,为何将孩儿孤苦伶仃地抛弃在乱世之中?

孩儿将靠何人照看?依赖何人生存?

排斥不尽的凡尘俗念,像挥之不去的梦魇,无休止地吞噬着,不间歇地折腾着。

半晌,石涛睁开眼睑。

镀金的西天如来佛祖一脸肃穆地端坐莲花台上,十八罗汉或坐、或站、或卧,一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在油灯烛光的映衬下,愈加显得阴森森地恐怖可怕。

佛祖所说的西天极乐,难道也像人间一样,尔虞我诈,骨肉相残,充斥着丑陋与凶恶?

佛祖所说的净土,究竟在何方?

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为!小石涛忽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祖师爷秉承的法旨,一下子恍如醍醐灌顶,刹那间大彻大悟:佛自我生,佛自心生,心静则佛!

似乎悟道的石涛抑郁的心境豁然开朗,心态坦然,身子步子仿佛轻飘飘地走出了大雄宝殿。

夏日如烤,热气炎炎,妙明塔后树荫遮蔽下的飞来石前,满脸汗渍的石涛,爬在一幅硕大的石刻上正用手指一笔一画地拨拉着凹刻的诗文。

飞来石上镌刻最大的一幅是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广西巡抚杨芳的《游湘山寺》诗:

宝刹名山两擅奇,相传无量涅槃时。

禅参落日明初观,境托浮云接九疑。

会见藏舟穷窈窕,谛观习坎咏涟漪。

湘源风景图难尽,谁是王丞画里诗。

铁画银钩,笔力遒劲,气势磅礴,笔断意连。意象与意境,令人遐想联翩,回味无穷。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师弟若欲学书法,当学海纳百川,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且持之以恒,方能有所建树。此乃行楷,遒劲洒脱。何不以此为帖,临摹入手。”一旁的喝涛,见石涛用手指比画来比画去的正起劲。

“那师兄教教我该如何临摹?”石涛回过头来,咧嘴一笑。

“看着,学写字就该这样。”那喝涛先将一张薄纸蒙在石刻上,然后拿起毛笔蘸好墨,一笔一画地蒙写起来。蒙写了两三个字,然后将笔交与石涛,教石涛依样画葫芦。石涛在喝涛的悉心指点下,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临摹起来。

矻矻当年苦,悠悠万世功。原来,自唐代全真开创湘山寺,宋代州守柳开又在寺旁的柳山开办了书院,历经数代经济,至明清时虽更名为清湘书院,但规模逐至宏大,成为与岳麓书院等齐名的五大书院之一。

湘山寺、清湘书院一时名噪神州,柳宗元、范成大、黄庭坚、徐霞客、解缙、王夫之等数以千计的历代骚人墨客慕名纷至沓来,或探幽览胜,或怀古悲饮,或激扬文字,留下了不朽遗作和千古神话。

宋代诗人范成大在畅游湘山寺后,欣然挥毫吟哦出一阕《题湘山大施堂》,堪称千古绝唱:

重倚春林泪竹枝,南游风物鬓成丝。

难寻桂岭千峰梦,更了湘山一段奇。

来去别无心外法,行藏休问塔中师。

若论大施门前事,竿木逢场且赋诗。

那清湘书院紧邻湘山寺,朗朗的读书声不时飘荡到寺中,与众僧诵经声交响辉映,令小石涛欣羡不已。

小石涛在释湘圆法师的携带下,时常到清湘书院拜谒,聆听法师与书院教授们纵谈经史子集,吟诗作对,剖经析义。耳沾目濡,对先贤硕儒满怀敬慕之情。

一日,小石涛又随法师到书院拜谒,法师与书院的主持谈经论道去了。小石涛闲得无聊,便独自溜了出来,东瞧瞧西望望地胡乱闲逛,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诵读声:

陶生岩畔草青青,唐介坟前江水声。

两岸鹧鸪啼不尽,画船挝鼓到全城。

小石涛循声走至教室窗户外踮起脚尖往内一望,只见一位身着长袍的老先生正在讲授着解缙与全州的事儿。

解缙(1369—1415),字大绅,明朝第一位内阁首辅,主持纂修了《永乐大典》,历经明太祖、建文帝、成祖三朝。永乐五年(1407)二月解缙被贬至广西,降为布政使司参议,逗留全州,畅游湘山寺和清湘书院后,诗兴勃发,乘兴吟哦出《全州杂兴》一诗,成为千古绝唱。

接下来,那老先生又谈起四部尚书张粲卜居全州的趣闻逸事。

张粲原本是广西平南人氏,其父张廷伦曾任南京户部主事,后因弹劾巡仓御史不法,得罪权贵,遭贬黜去官,南归时寓居全州,因爱其风土淳厚,有卜筑之意。后张粲辞官,遵其父意,便在全州定居下来,安度晚年。

正德元年(1506),武宗朱厚照十五岁登基,张粲从侍读学士升为学士、国子祭酒、礼部侍郎。正德四年(1509),张粲升为南京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

张粲定居全州,正值顾璘知全州。顾璘乃金陵(南京)三才子之一,原为开封府知府,正德八年(1513)因得罪太监,贬至全州。当时全州僻荒远陋,顾璘却“不鄙夷其民而抚教之”,张、顾两人一见相知,在柳山石壁凹深处,“日与贤士大夫登眺咏觞为乐”。

顾璘对这位官场前辈礼遇有加,他不仅把与张粲每日坐卧其中的石壁凹处,表为司马岩(因兵部尚书又称司马),并赋诗一首,其中不乏敬慕之词:

司马真天人,辅世应帝谪。

税驾归故乡,徜徉此投迹

草树征文章,烟霞卫巾舄。

俯仰皆有余,动静随所适。

我愿标嘉名,大刻示无易。

盛美垂千秋,留光照山泽。

顾璘还在《附骥集引》中自谦地说:“璘守湘源既二年,索居无徒,旧学日坠,徒惴惴耳。乙亥冬(1515),大司马泾川相公致政来归,不谓璘为不肖,弘之大雅,剪其荆棘,示以周行。虽驽蹇局促,莫企高步,庶几知所鞭策乎?太史公曰:苍蝇附骥尾,一日而千里,贵有依也。”并把自己与张粲唱和的诗集,取名为《附骥集》。

张粲在翰林院时,主持纂修宪朝(即明宪宗朱见深)实录,在国子祭酒毅然以师道自任,课诸生不辍,认为“为学当求诸心,心之理得则本立,而文章事业举而措之”。

张粲曾两次主持会试,担任过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以及廷试。严嵩曾是他的考生。严嵩年轻时才华横溢,诗文俱佳。弘治乙丑(1505),张粲为受卷官,见严嵩“制策惊人,击节称赏”;严嵩未能进入一甲之选,他又为严嵩扼腕叹息。后来严嵩以编修出使两广,路过全州,特意看望退休家居的恩师,张粲赠诗一首云:

回首玉堂天上游,惊看玉树过南州。

登科岂必传三唱,受卷曾知让一筹。

馆阁栽培他日地,文章经济古人流。

湘山夜雨黄华驿,倾倒能令老病瘳。

严嵩则酬诗云:

曾随玉署瞻先达,愧谒龙门已后时。

往事殷勤劳晤语,非才流落负心知。

湘山夜雨留觞久,漓浦春波放棹迟。

别后双鱼定难觅,但吟佳句一相思。

严嵩为了拜访当年的主考官,宁可推迟开船,师生相互推崇,情谊非浅。

这一年严嵩在全州陪老师度过了一个难忘的除夕之夜,并邀致仕在家的原南京户部尚书的蒋昪互相唱和。严嵩特作五言律诗《全州岁夜》以纪之:

殊俗聊相值,空堂谁与同?

灯明深雪里,岁尽漏声中。

野暗孤城柝,庭高古树风。

频年远为客,此夕意何穷。

后来,严嵩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提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并为首辅。在内阁二十一载,植党营私,培植爪牙,权倾一时,成为明代臭名昭著的奸相,以致明代元气大伤。此可谓天变人亦变,则不可苛求张粲失之于知人也。

没料得全州虽地处岭南偏隅,却屡得朝廷垂顾!听老先生讲明朝趣闻逸事,身为朱氏皇族后裔的石涛像听天书般痴迷。

曾听他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犹以为戏言,没料想读书原来有如此妙处,难怪古今有偌多的读书人!

“听书,不如多读书!阿弥陀佛。”不知几时便站在石涛身后的释湘圆法师忽然爱怜地抚慰着石涛的小脑袋微笑道。

自此,那小石涛便嗜书如命,一见古书便爱不释手地收藏起来,却不知道如何阅读。

那师兄喝涛见了笑道:“师弟只知藏书,却不读它,收藏它有甚用?”

石涛稚脸一红:“既如此,师兄何不指教!”

那喝涛原本在靖江王府侍读,书琴棋画也略知一二,如今见石涛求知若渴,心中自然欢喜,师兄弟二人一个肯教,一个愿学,果真一字一句地读起书来。

清湘书院古籍众多,经史子集、唐诗、宋词、元曲,包罗万象,殆乎咸俱,再加湘山寺藏经阁内藏书又广,石涛如蹬书山似坠书海,终日沉浸其中,废寝忘食。

那喝涛见石涛醉心于学,又言道:“古人云博闻强记,博览群书用心用眼读书可助博闻,但要强记,还需用手。也就是说在阅读时,名言佳句,要动手抄写一遍,有助于记忆。”

所喜石涛天资聪颖,那喝涛稍一点拨,石涛心有灵犀一点通,便依样画葫芦,埋头苦干起来。

各式各样版本的古籍,正楷、行书、隶书、草书、篆书,字体各异,抄抄写写中,石涛忽而对古人之书法又萌生了浓厚的兴趣,闲暇之余,喝涛即教石涛临古法帖,临摹、拓印,尤其喜欢临摹颜真卿的颜体。

颜真卿乃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大师,他自幼学书,又得到张旭亲授,并师法蔡邕、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等人,融会贯通,加以发挥,形成个人独特之风格。创造出方严正大、朴拙雄浑、大气磅礴的楷书书法审美范式,他的行草也传递出沉着痛快、豪迈洒脱的大师气势。

颜体是相对颜真卿的楷书而言的,其楷书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人称“颜体”。其行草书纵横跌宕中具凝练浑厚之势,为盛唐书法树立一面旗帜。

或涉猎古籍,或临摹古法帖,石涛终日浸淫于学,日子倒也过得安然。

忽一日,石涛正在僧房临摹颜体,那问涛在旁观摩良久,叹惋道:“师弟,恕师兄直言,当今推崇的乃是董体,无论官场行文,还是民间往来,都盛行董体。师弟,何不改学董体。”

董体乃董其昌所创。董其昌,明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选为吉士,后授编修,知起居注,后出任湖广按察副使、湖广提学副使、山东副使、凳莱兵备、河南参政等职。

董其昌,书法天资迥异,其高秀圆润之致,流行于楷墨间。每于不经意处,封神独绝。如微云卷舒,清风披拂,尤得天然之趣。观其结构,字体皆源于晋人,生平所临摹《淳化阁贴》,于《兰亭》《圣教序》,能得其运腕之法,而转笔处古劲藏峰,似拙实巧。颜真卿、苏轼、米芾以雄奇峭拔擅能,而根底则皆出于晋人、赵孟頫,又规模二王。董其昌渊源合一,故慕诸子,轧得其意,而秀润之气,独时见本色。草书亦纵横排砣,有古法,甚心赏。其用笔之妙,浓淡相间,更为琼绝。临摹最多,可谓天资功力俱优。

明亡清兴,朝野推崇董其昌书法,于是乎,法董体一时成为书法界崇尚的时髦。

石涛生逢其时,自然难脱世俗的束缚,铺纸研墨,练起了董体,然日长月久,厌倦其蹈规守矩,了无新意,心底仍偏爱颜体。

清人李麟在《大涤子传》中记述了小石涛的这段生活经历:

年十岁,即好聚古书,然不知读。或语之曰:“不读,聚奚为?”始稍稍取而读之。暇即临古法帖,而心尤喜颜鲁公。或曰:“何不学董文敏,时所好也!”即改而学董,然心不甚喜。

饱览群书,临法古帖,寄居湘山古寺的石涛暂且将国仇家恨深埋在心底,潜心于学,恣意纵横于古籍古帖之中,如醉如痴,屡遭创伤、冷若死灰的那颗稚心渐慢地复苏过来,孤独中找到了慰藉,凝固的血液注入旺盛灼热的强心剂,静寂的生命泛起层层涟漪,扬起了希望的风帆!

勇气,那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烘焙着酷冷的心,释放出惊人的能量。

全州,那璀璨悠久的历史文化像肥沃的土壤,孕育、滋润着石涛这棵弱小的幼苗破土而出,并迎着风雨霜寒顽强地茁壮成长着。

三、慕贤

公元一六五二年四月五日,清明节,全州城南恩德乡尹家塘村后笼山。

一块无边无际的青灰色雾幕绷满了天穹,霏霏细雨像牛毛般被微带寒意的春风恣意地蹂躏着,一忽而东一忽而西地飘荡着。

翠绿的嫩草在风雨中摇来摆去,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沐浴着春雨,愈加显得鲜艳诱人,秀色可餐。

路旁、山上、山下,三三两两的人们携着家小祭祀祖坟,鞭炮声此起彼伏,烟柱袅袅。

山腰间,青松翠柏交相掩映下,一条约半里长的青石铺就的阶梯延伸到林荫深处一座硕大的古墓前,石阶两侧依次排列着石狮、石龟、石马、石人。

石阶前右侧竖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石碑上镌刻着一首诗文:

归去来兮归去来,故乡也有好池台。

许多花鸟供心赏,无数松筠是手栽。

诗文左下侧落款为:明内阁首辅蒋冕题。

此刻,霏霏细雨中,湘山寺住持释湘圆法师领着石涛、喝涛、问涛诸弟子,携着冥纸、香等诸般祭品,拾级而上,穿过石像,伫立在石阶尽头的古墓前。

古墓用环形的青石条固成,祖巷、祖首皆为条形青石块环拱,墓前耸立着一块青石墓碑,墓碑上镌刻着一行隶书体大字:

明少傅谥文定冕公之墓

湘圆法师教喝涛将水果、豆腐做成的猪肘子等诸般供品一一摆放好,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焚纸烧香,又教诸弟子在墓前一一行了祭拜大礼。

祭祀已毕,湘圆法师神色凝重地环视古墓一眼,然后望着石涛语气沉重地问道:“石涛,你可知这是何人之墓吗?”

小石涛不解地望着法师答道:“师父,这碑上不明明白白刻着是蒋冕之墓嘛!”

法师又道:“你可知蒋冕是何人?”

小石涛摇摇头颅。

法师深邃的目光望向烟雨迷蒙的远方,嘴里喃喃自语道:“直言敢谏,有古大臣之风……”

先贤墓前,释湘圆法师徐徐而谈。

全州地处湘江上游,背依湘山,前濒湘水,扼岭南关钥。自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始置零陵县,直至明代时(1394)由湖南永州府改隶广西桂林府,隶属楚南之地达一千六百多年之久,元代置府,并修筑了坚固高大的石城墙,墙外修有护城河,是历代州、路、府的治所。

白云千载,湘水悠悠。自秦始皇始置县,全州就源源不断地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渗透,舜王、刘邦、孔明、徽宗等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均到此指点江山,逐鹿全州。

更让人感慨的是,全州纳湘山之灵气,汲湘水之膏泽,历来有“广然指数文学之盛者必首全州”之说。鸿彦硕儒,代不乏人,明代宰相蒋冕、青年探花舒宏志、力主抗倭的曹学程等,编纂出一幅幅群星灿烂、文采斐然的俊雄图。

明中叶官至首辅大臣的蒋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蒋冕(1462—1532),字敬之,一字敬所,号湘皋,县城北隅人。

明成化十三年(1477)举乡试中第一解元,成化二十三年(1487)与同父异母兄蒋昪同登进士。

后人曾赞誉兄弟俩:同气而出,同榜而宾兴,同时而为公辅,其德行同温克,器识同深沉,其学问同博雅,故施于事业也同为有声。

蒋昪始授南海知县,一生多为京外官,嘉靖初官至留都南京户部尚书。蒋冕则入翰林院,一生为京内官。兄弟俩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出仕达三十五六载之久。

明弘治十三年,蒋冕历司经局校书;正德中,累官至吏部左侍郎,改掌詹事府,典诰敕,进礼部尚书,仍掌府事;正德十一年入阁为大学士,十二年加太子太傅,十四年扈从武宗南征还,加太子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正德十六年,武宗崩,蒋冕协助首辅杨廷和密谋诛杀了奸臣江彬。

因武宗帝无嗣,蒋冕与杨廷和等内阁大臣拥立武宗堂弟、兴献王之子朱厚熜为皇帝。

嘉靖三年二月(1524),首辅杨廷和因“议大礼”反对世宗为生父立庙而免职,蒋冕继任内阁首辅。

然而,让世宗始料不及的是,新任首辅蒋冕虽从政多年,但那种直言敢谏、刚正不阿且一旦认定死理、纵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典型的全州人倔强性格仍丝毫未改。

全州三江口

蒋冕一继任首辅,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不顾前车之鉴,仍固守古礼,复请罢建庙之议,忤逆世宗之意。当年四月底,世宗恩准蒋冕致仕还乡。

实际上,皇上要给生父立庙立便立吧,是朱氏家事,又不关乎国计民生,蒋冕却以关乎礼义之名执意反对,最后反落得个丢掉乌纱帽的下场。更没想到三年之后,竟被嘉靖帝下诏削去所有职衔。

嘉靖十一年七月十二日(1527),抑郁中的蒋冕卒于老家全州,享年七十岁。

一直到明穆宗隆庆皇帝朱载垕继位之后,才下诏复蒋冕原职,并赐谥号文定。

蒋冕出仕,正值大明王朝由盛转衰之际,君主贪逸纵乐不理朝政,宦官专权愈演愈烈。蒋冕不畏皇权,体恤民隐,持正不阿,直言敢谏,著有《湘皋集》,收集蒋冕为皇帝起草的诏书、向皇帝的奏稿、序言、墓志铭以及策问、随笔、辞等,共三十二卷。

“可惜一代才臣,不为俗世所容,遭奸佞嫉恨,竟抱恨而终!”释湘圆法师言罢,唏嘘不已。

“师父所言的蒋冕难道就是替安肃王撰写神道碑的蒋阁老吗?”石涛望着两眼湿润的法师问道。

“正是此人!”法师答道。

“徒儿还读过他的《临江仙·病起》哩。”小石涛摇晃着小脑袋,竟然吟哦起来:

六十三年真一梦,光阴可惜悠悠。镜中白发早盈头。浮生能几许,扰扰更何求。

多少英雄成败事,长江日夜东流。今人谁替古人愁,乾坤千万古,吾道自沧州。

原来,蒋冕致仕归乡后,因德高望重,乡间民里都尊称他为蒋阁老。

那靖江王朱邦苧久仰蒋冕才学,为祭祀其先父靖江王朱经扶,特遣人备重礼赶至全州,盛情敦请蒋冕撰写神道碑文。

那蒋冕将靖江王赍送的厚礼一一退还,不受丝毫,数日内便撰成《大明靖江王安肃王神道碑》,一千八百余言,洋洋洒洒,周备而翔实地记录了朱经扶一生:

生而颖异不凡。年甫八九,端懿疾,委以国事,已一二区划有条。年十二,敕掌国事,赐一品服。待袭爵后,日益老成慎重,事无小大,动尊成宪。

接下来,蒋冕对朱经扶平生行事称善者列项而数。

亲亲:尊卑等差与夫称谓礼揖之间,未尝一愆于度;

笃敬:岁时有事宗庙,必竭诚致敬,牲、帛非躬亲省视,不敢以献,拜稽灌奠,俨乎祖考临之在上,于奉祀山川亦然;

纯孝:性尤克孝,至于父母之疾也,昼夜躬侍汤药,未尝离侧,或中夜焚香吁天,诚意恳到;

好学:平居喜学问,审理周尧,质而有文,日必延之讲究经史,改容礼貌,称之为先生而不名;

修身:于独秀峰间凿石为盂以盥手,而铭之以著自新之义;

俭行:食不重味,每饭一簋羹,一碗肉,数盘时蔬而已,且不喜饮酒,废王府大酒坊,只令酿造少许,以备年节祭祀;

爱民:国中山场土田所入,岁有常数。先是,不计丰歉而敛之,至有破家不能偿者。王则因其丰歉而增损焉,遇歉率量减其入数;

峻浩:心虽慈仁,用法不私于近习;

明达:薨前一年则备置棺殓之具,属纩三日前。

碑文之末,蒋冕言犹未尽地铭道:高皇诸兄,长唯南昌。抚孤守节,厥配则王。孤翊兴远,勋业未究。乃有贤嗣,克承厥后。国封肇启,曰维靖江。建藩树屏,以殿遐邦。修德砺行,允循圣谕。国史大书,日星昭著。历七八传,百五十年。世惊忠孝,有光于前。懿哉安肃,志勤继健。未竟厥旋,遽殒于疾。皇情悼悯,恤与诞加。寿虽弗永,名则孔遐。尧山之原,穹碑百尺。太史勒铭,昭示无极。

碑铭落款:光禄大夫上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知制诰兼知经筵事、国史总裁致仕蒋冕撰。

蒋冕乃有明一朝近三百年,桂林府人任职最高的官员。小石涛在藩王府内常听人谈起蒋阁老的逸闻趣事,没料得今日竟有幸拜谒其墓,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觉又回转身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又拜了三拜,这才随法师回寺去了。

自此,那石涛言必蒋冕,行必蒋阁老,并暗自立志,要做蒋阁老那样以才情、贤能流芳后世之人,益发勤奋于学,整日价沉默寡语,埋头案几,一腔心思全浸淫于字间行里。

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凡能看到的、借到的,石涛饥不择食般涉猎着。

忽一日,石涛偶从法师处借得蒋冕《湘皋集》一书,刚打开扉页,便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蒋冕画像:头戴金线缘边冠帽,身着仿古玄端宽袖大袍忠静服,椭圆形脸,长髯飘飘,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正气凛然。

上题:明少傅谥文定冕公像;右上角题:枢政少傅蒋公敬所寿真;左侧题:正德已卯冬月大西洋荷兰通问使穆兰阿那多遵照于京邸凌云西院。

那喝涛一眼见石涛怔怔地望着画像呆坐着,打趣道:“师弟如此崇拜蒋阁老,何不将阁老画像临摹下来,挂在床头,日夜可睹。”

石涛闻言一怔:“如何临摹?”

喝涛笑道:“这有何难!师弟不是临摹过字帖嘛,可将薄素纸蒙在画像上,然后依样画葫芦即可。”

石涛一喜而起,忙拿来纸笔,在喝涛的指点下,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描绘起来。

蒙画已毕,石涛拿起画像跟书本上的一比较,自觉只有几分像,但笔墨粗细不均,笔迹歪歪扭扭的,眼珠无神,叹息道:“画画虽寥寥几笔,看似简单,但真要做起来却并非易事。”

“古人云:水滴石穿;又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上之事大抵如此。师弟所为恰如民谚所言:路都走不稳就想先学跑了。师弟若果真想画好此像,还需勤学勤练,并持之以恒。”喝涛一字一句,说得一本正经。

“嗯。”石涛出神地望着手中的画作,微微颔首。

自那之后,读书、练字闲暇之余,石涛又多了一个嗜好——临摹古画。

先蒙画,再临摹,画来画去,所喜石涛悟性极高,不消半月,果然将蒋冕画像画得与原作丝毫不差,若非行家里手断然难辨真伪。

石涛将自己觉得画得最好的一张挑出,张贴在自己的床头上,随时可见。

那时节,湘山寺所藏画作甚多,荆浩、关同、董源、巨然、唐伯虎、米襄阳等风格各异的山水作品琳琅满目。石涛一有空闲,便一头扎进藏经阁内,仿如孙猴子初进花果山,奇珍异卉,目不暇接,一笔一画细细观摩,观到赏心会意处,不觉手舞足蹈,情不自禁。

不过数月,石涛将寺中藏品一一观摩毕,又遵师兄喝涛所嘱:用口、用心、用手,摹仿绘画。

光阴如箭,转眼间已是顺治十二年(1655)。那小石涛已在湘山寺内待了五个春夏秋冬,几载苦读苦练,诗文、书法、绘画技艺大有长进,十四岁的石涛身量也渐渐长成,身板颀长,骨骼清奇,长长的瘦脸上缀着浓眉大眼,英俊中透着几分秀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许是经历了常人没遭遇过的苦难的磨练,石涛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稳健,书画之余,常爱独坐一隅沉思冥想,思人生无边苦海,想书画无涯学海,尤其是身世的不幸变故,让他过早的品尝到人生的艰难与辛酸。每念及此,常常以泪洗面。

生不逢时,命途多舛,石涛的泪是苦的,石涛的心是苦的。

春来了,万物复苏,可人生的春天在哪里?自己的春天在哪里?

迷惘?茫然?

正当小石涛百思难求其解之际,仿佛似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遇到观音菩萨般,王夫之到湘山寺替困扰中的石涛指点迷津来了。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别号一壶道人,是明清之际杰出的哲学家、思想家,与顾炎武,黄宗羲同称明清三大学者。

王夫之乃湖南衡阳人,明朝灭亡后,他在衡阳揭竿而起,组织抗击清兵。然书生举兵,宛如螳臂当车,几经折腾挫败,未免意冷心灰,遂隐居衡阳石船山,从事思想方面的著述,人们称之为船山先生。

这一年的春天,踏着春露,顶着春雨,王夫子走进了湘山寺,他是冲着“楚南第一名刹”的衔头慕名而来拜谒的。

让王夫之没想到的是,他无意之中成了石涛的解惑者!

焚香、焚冥纸、三叩首已毕,王夫之在释湘圆法师的援引下,步出大雄宝殿,有说有笑地走向住持室。

对于这位坚决反清复明的斗士,释湘圆法师敬重有加,刚招呼王夫之坐下,便教石涛奉上香茶。

没料得那王夫子刚一落座,旋即便站起身来,倒背着两手,一脸肃穆地浏览起室内张挂的琳琅满目的字画来。一张张、一幅幅,看得十分仔细认真,不时露出惊讶、赞赏之色。

王夫子伫立在蒋冕画像前,观赏良久,忽而问道:“法师,据在下所知,蒋阁老画像乃荷兰通问使穆兰阿那多所作,此画像虽是临摹之作,然足可以假乱真,技法之高巧实属罕见。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阿弥陀佛,施主不妨且先猜一猜!”湘圆法师淡淡一笑。

王夫之环视室内诸般字画一眼,笑笑道:“恕在下眼拙,我观室内字画,荆浩、关同、董源、巨然、唐伯虎、米襄阳等作品,虽然风格各异,但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内在的相互关联的东西。说句见笑的话,依我所见,室内诸般字画皆出自同一位德行高深的高人临摹之作!”

“王施主真知灼见,果然超凡。实不相瞒,室内诸般字画皆为一人临摹之作。”湘圆法师面露自得之色。

原来,湘山寺享誉岭南,寺中收藏历代名人字画甚多,释湘圆法师见战乱不绝,唯恐有甚闪失,见石涛整日浸淫于绘画,便教石涛一一临摹,然后将真品另行收藏,却将临摹作品悬挂于室中,以防不测,没料得今日竟被王夫之识破。

“法师,不知此人现在何处,可否劳为引荐一晤?”王夫之一脸的渴盼之色。

“王施主,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湘圆法师捋捋银白长髯,用眼神示意王夫之身后。

“哦,是他?!”王夫之扭头一望,竟然是一位长得眉清目秀、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年僧人,满脸露出惊愕之色。

“阿弥陀佛,王施主,小僧石涛这厢有礼了!”石涛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小徒石涛,字原济,又号苦瓜和尚,室内字画皆他一人临摹之作。”湘圆法师面呈欢愉自慰。

“原济师父,年庚几何?师从何人?”王夫之兀自难以置信,急不可待地追问起来。

“小徒年方十四,乃无师自通。”湘圆法师面缀微笑。

“哦,无师自通!小小年纪便具出神入化之绘画技艺,天分、悟性非常人所能及,他日成就必在诸子百家之上!”王夫之大手一挥,横扫室内字画。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施主过奖了!”石涛单手作十,倾身鞠了一躬。

“原济师父年不过二八,书、画便具此般功力,若假以时日,持之以恒,必成大器!”王夫之眼神炯炯,赞赏、赞叹、赞羡之情溢于言表。

那石涛也久仰王夫之之名,敬佩他誓不二臣的铮铮傲骨,如今不仅得睹尊容,而且亲耳聆听他的赞誉,名人与常人原来只在咫尺之间,不觉脸儿一红,竟不知如何以答。只好微低着头,双手互搓着,一副窘态。

“阿弥陀佛,王施主博学广识,阅人无数,对小徒偏爱有加,谬赞了,谬赞了!倘若能得到施主点拨,那是小徒前世修来的造化了!”一旁的湘圆法师垂涎的白眉一展,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

王夫之沉默了,仍两眼如灼地审视着石涛,透过那张清秀的长形脸庞,他仿佛看见了石涛那颗桀骜不驯的心,看见了石涛那股志存高远的气,看见了石涛那份博大如海的情。他还看见了石涛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有酸、有苦、有甜、有辣,五味俱全。

看见了石涛……

王夫之喟然长叹一声:“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王夫之仍微敛着浓眉,两眼如炬地紧盯着浑身显得羞涩而不知所措的石涛:“俗话说诗以言志,文如其人。这书画境界各异,原济师父是如何达到这般修行的?”

石涛闻言,抬起头来,迎着王夫之犀利的目光,情态坦然:“祖师爷无量寿佛曾云:修行在心不是身,主在修而不在为;又云:佛自我生,佛自心生。小僧领悟为画从我生,画从心生,佛与画贯然一理。”

王夫之满脸惊异之色:“没料得原济师父年纪虽少,但佛学、画学造诣颇深,且融会贯通,独具智慧,实属难得,可贺可喜!”

王夫之抚掌大笑一阵,忽而笑容一敛,脸色凝重:“那么请问原济师父,佛学最高境界是什么?”

“心静!”石涛随口而答。

“何解?”王夫之紧追。

石涛浓眉一扬:“佛法所讲的安心之道就是求心不求境,所谓正心也。小僧领悟为心静,心静,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心静,则去留无意,辱宠不惊;走入人心很难,走入己心更难,心静则安。”

“那么,绘画呢?”王夫之紧追不舍。

“心静则智生,心乱则愚起。”石涛脱口而出。

王夫之稍凝神沉思片刻,脸绽笑丝,微含颔赞许。旋即反问道:“原济师父所言的心静,本身追求的过程就是不静,何来心静之说?”

石涛无言以对,怔怔地望着王夫之,眼神两个斗大的问号抛向眼前这位能思善辩的大哲学家、思想家王夫之。

“再则,普天下的黎民百姓,谁不盼望太平盛世,安居乐业,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历代帝王为一己之权欲,掀起一场场血雨腥风,屠戮生灵,弄得百姓骨肉分离,饿殍遍野。面对破碎山河,悲惨人世,谁能熟视无睹,屏气敛息,置身于事外,心静则清!”

王夫之说得慷慨激昂,小石涛听得振耳发聩。

王夫之愈说愈激动:“依老夫之见,一个人的心胸大小决定了他事业的大小,换而言之,心胸有多大决定了事业有多大。若能以天地为胸、山水为怀,何愁事业不成,何来蹉跎岁月、虚掷光阴之憾!”

王夫之殷切、期盼的目光落在石涛消瘦的脸上,忽而话锋一转:“如果老夫会画的话,老夫就会画天地之正气,画山水之铮骨,画天地之神,画山水之魂!”

石涛听得如醍醐灌顶,张嘴结舌地仰望着王夫之高大的身躯,内心像潮水般汹涌起伏,像巨浪撞击着岩石“砰”然作响,像鼎沸的开水翻滚着。

天地?山水?

漆黑如锅底的天隅裂开一丝长缝,透射出一束夺目耀眼的光芒;静若死水的生命之海荡漾起一层层涟漪……

巨锤凿石!

“大师在上,请受小僧一拜!”豁然开朗的石涛突然拜倒在王夫之跟前,连迭磕了三个响头。

突如其来!王夫之一怔,旋即捻须颔首微笑。

年仅十四岁的小石涛与比他年长二十二岁的王夫之结成了忘年之交。

藏经阁内、妙明塔前、大雄宝殿里、伽蓝殿外,石涛如影随形,津津有味地聆听着王夫之这位哲学大师极富哲理的高谈阔论,聚精会神地品味着王夫之这位思想大家那不时闪烁的思想火花。

像鸿蒙初开,像混沌始分。

笑声、脚步声,遍及湘山山上山下。

雨后放霁,一轮红日不声不响地悬挂在东山上,玉宇澄净。在湘山寺羁旅半月之久的王夫子启程返乡。

龙凤山门外,小石涛眼眶湿润,默然不语将行囊包裹放在小毛驴上;王夫子向湘圆法师拱手作别,然后神色凝重地望着小石涛,期待、期望、期托,神情错综复杂,包罗万千。

王夫之伸手拍拍小石涛瘦削的肩膀,微点点头,然后一转身,骑上驴背,头也不回地走了,“嘚、嘚、嘚”的驴蹄声,愈响愈远,愈响愈弱,最后消逝在广安门外的青石板上。

王夫之回到衡阳石船山,仍矢志不渝地做着探究天地万物起源的学问,在理学主宰一切的帝王专制统治下,难能可贵地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更让后人景仰的是他那坚贞不屈的气节。

王夫之晚年时体弱多病,生活朝不保夕,甚至连笔墨纸砚都要靠朋友周济,但仍坚持每日著述,以至腕不胜砚,指不胜笔。在他七十一岁时,清廷官员来拜访这位大学者,想赠送些吃穿用品。王夫之虽身在病中,穷困潦倒,但认为自己是明朝遗臣,拒不接见清廷官员,也不接受礼物,最后在病患、饥饿中走完了一生。

王夫之走了,可他在湘山寺点燃的那颗幼弱的火苗,却愈烧愈旺,愈烧愈烈,延续至今,走向神州,走向……

四、画兰

公元一六五五年农历六月十九日上午,全州城西八十里外的宝鼎岭。

一条石级小径蜿蜒在峭壁、茂林之间,或像蛇行般曲伸在嶙峋山石间,或隐没于粗壮虬曲的原始林木中。弯曲的山道上,攒动着上山求圣拜佛的善男信女们。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释湘圆法师与石涛、喝涛、问涛师徒一个个喘着粗气,一步一撑吃力地往山上挪动着身子。

那宝鼎岭乃湘山寺祖师无量寿佛爷开辟的佛教圣地,因山顶形似一口硕大无朋的覆锅,故又名覆釜山,海拔一千九百八十八米,号称华南第二高峰。唐太和九年(835),朝廷下令毁佛像、焚佛经,全真隐居覆釜山,修神炼珠,达十二年之久。每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诞生日、六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九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出家日,全真上山前遣散的湘山寺众信徒,皆从四面八方云集到宝鼎岭聆听寿无爷讲经传教。

是以湘山寺历代住持,每年六月十九日必上宝鼎岭朝拜祭祖。

骄阳刚从东山巅上探出红扑扑的脸庞,湘圆法师师徒沿着崎岖山道登山。古木苍藤,含烟凝雾,流水潺潺,瀑布飞帘,霏若良工削玉,汹然有声若雷,响震林谷。

爬行数里,便至苦炼庵。苦炼庵四周环山,左右两条涓涓小溪相汇于庵前。

石涛等随法师步过木桥,只见一座占地约百余平方米的宫殿式庵堂依山而建。庵堂住持早迎候在堂前,将师徒引入堂内。

石涛诸人一看,只见中堂靠后设佛台,佛台上供奉着一尊寿佛爷佛像,正堂北面悬一面皮鼓,南面挂一口大铁钟。

那湘圆法师口念“阿弥陀佛”,双手合十跪拜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石涛等众弟子也跟着敬香、焚了冥钱,合十跪拜了三下,方起身随法师步出堂外,朝庵堂左侧的小溪走去。

湘圆法师边走边说道:“当年祖师爷为避劫难,隐居到覆釜山中,春、夏、秋三季就居住在山顶的圣水岩里,严冬一到,便下山到这里修炼,后人为纪念祖师爷,便在祖师爷修炼之处修筑了这座庵堂。”

众人边说边走到小溪的水塘边,湘圆法师接过喝涛提着的几尾小鱼小心翼翼地放生水里:“这水塘叫五蛙二鱼塘,乃是祖师爷亲自取名的。当年祖师爷沿庵前小溪而上,未见一条小鱼,一问才知因庵右侧前有一百丈瀑布,下游鱼儿上不了滩。”

湘圆法师立起身来:“祖师爷听后,特地从山下买来五只山蛙和两条鱼放在水塘里繁殖,告诫人们多放生,多念佛,多行善事。”

听毕湘圆法师一席话,石涛不觉凝目一看,只见溪水澄明如镜,澈可见底,水中游鱼可数。蹲下身子,双手探入水中,清凉透骨,捧起一喝,甘洌沁人心脾,顿觉神朗气清。

师徒在庵中吃罢斋饭,沿着羊肠小道继续登山。

登宝鼎岭,从山脚到极顶有三处最为险要,分别叫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湘圆法师师徒屡登屡息,汗透布衫,方行至一天门。

石涛抬头一望,只见一块高丈余的石壁直立于前,光洁如砥,石上竖行阴刻“白云洞天”四字,笔力遒劲。

“无量寿佛。”湘圆法师面壁双手合十,方娓娓说起石壁的佛缘。

原来,每年二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九月十九日,寿佛爷必整天端坐在石壁下诵经,比时,雾笼群山,云海茫茫,云雾之下,细雨霏霏,云海之上,则艳阳普照,有如海市蜃楼,烟霭云霞,宛如仙境,故有一天门之称。

师徒攀缘人凿石级而上,东绕西弯数里,只见两侧石壁巉峭,石径中虚若排闼,是为二天门。

师徒们汗淋淋地翻过二天门,一座大殿耸立在眼帘。石涛微眯眼一望,只见门额上书有“白云庵”三个大字。待近庵细看,但见白云庵叠石为墙,铁瓦为盖,石柱承梁,堂中供奉着一尊寿佛爷塑像。

湘圆法师携着众爱徒跪拜已毕,坐在庵前檐下休息。法师忽而指着远处东南山腰上一巨石言道:“此石叫飞船石,相传乃祖师爷将半边渡的渡船扔在此处,旁边跪着的便是艄公。”

石涛等师兄弟抬眼观望,果见一巨石宛若一船只覆扣在矮林中,一石人面船而跪。

石涛笑笑道:“此山距半边渡八十余里之遥,祖师爷怎的将渡船扔到山上,难道果真是佛法无边?恐怕是后人瞎编的吧。”

法师瞥视石涛一眼,语重心长告诫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故古人有言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湘圆法师凝神沉思片刻,捻须缓缓而谈。

一日,寿佛率众弟子早课已毕,忽然一弟子闯进大雄宝殿大声喊道:“全真大师不好了,半边渡打死人了!”

寿佛爷心急火燎地赶到半边渡码头上一看,只见一对中年男女躺在地上,男的鼻青脸肿口流血,女的口吐白沬,奄奄一息。寿佛爷忙施法救治,半晌二人方醒转过来。

原来,这对夫妇乃宝鼎岭西北新宁县人氏,男的姓胡名远,因乐善好施,乡里俗称为胡善人。夫妻俩床第间恩爱数载,虽年已过不惑,仍膝下无子。夫妻俩仰慕寿佛之名,遂在家斋戒七日,特赶到全州净土院求佛送子。

那时节,全州城西因磐石脚临江耸峙,崖下无路,从半边渡到净土院只能乘坐渡船。

这日清晨,夫妻俩赶到半边渡搭船到净土院,没料得那艄公见胡氏夫妇是外地人,陡生劫财歹心,将二人渡至码头,见四下里无人,便将二人打伤,抢走了财物。

寿佛爷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当下便施起佛法,将船提起竭力一扔,船就被扔到了宝鼎岭上,又掌劈肘撑,一顿拳打脚踢,在崖石下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路来。

那胡氏夫妇因结佛缘,次年便生下一对龙凤胎。为感念寿佛爷救命和送子之恩,花重金雇名匠,在崖下镌刻了“无量寿佛”四字,如今真迹犹在。

石涛、喝涛、问涛师兄弟听罢,唏嘘不已,对祖师爷的崇敬之情又平添了许多分。

湘圆法师说完此段传奇,环视诸弟子一眼,嘴里喃喃道:“世上万物皆有因果,善恶亦如此!”

一行人不顾疲倦,动身往山顶再行。

不多时,旋即见一石脊如梁直卧崖壁间,宽不过尺余,长约数丈,两侧皆深壑,行人从石脊上走过,莫不心悸目眩。尽头处耸立一崖岩削立如壁,一条人凿石径蜿蜒而上。

湘圆法师立在崖下,叮嘱道:“这叫定心桥,过时能定则真神定矣。”

师徒小心翼翼如猿猴般攀缘而上,一阵幽香袭来,令人心旷神怡,精神为此一爽。

尽头处赫然现出一石洞,石洞临渊而立,岩口如屋,外高里低,洞顶的石壁如刀劈斧削一般,十分平整,洞内石床、石凳、石盆、石碗俱全,更奇的是石壁上沁出的泉水,晶莹透亮如串珠般滴落石盆中,澄清如镜。

一步入洞,那湘圆法师神色凝重,双手合十地朝石床虔诚地鞠了三个躬,然后郑重其事地言道:“此叫圣水岩,乃当年祖师爷潜心修炼演经之地。相传凡饮过此水之人,能解渴消食、止痛除疾、明目定神。”

山水花卉

石涛闻言,探手入盆,捧起便喝,果真清寒透骨,清爽润肺。正咂舌品味,忽然一股清香扑鼻而入。石涛一怔,扭头一望,原来是洞前崖边遍长着密密麻麻的野兰花,株大如盆,粉绿相衬,正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石涛一喜,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细看起来。

绚丽的晚霞下,株株兰花如同仙女的纱裙般,秀丽淡雅,一片片弧形的花瓣,绕着那金色的花蕊,淡淡的粉色,在那片片花瓣中,画出了一道道绚丽的弧形,花蕊旁的花瓣似张非张,像一个害羞的少女似的,宛成一个花苞状儿,那淡淡的粉色也形成了一个菱形,宛如洁白的纱裙,在风中翩翩起舞,淡绿色的茎沿花瓣而上升,纯净的白色中,透过淡淡的绿色,兰花清新的香味,从花蕊而渗出,随风飘散。

石涛左闻右嗅,如醉如痴。忽听得法师在一旁言道:“阿弥陀佛。此处兰花相传乃当年祖师爷躬身种植的,专用来替人驱鬼避邪的。”

“哦?”众爱徒满脸狐疑地望着法师。

法师凝望着绽放的兰花,捋着粗长的白须言道:“当年山里的百姓因见识浅陋,一旦患上疑难杂症,都认定是鬼魔缠身或撞了邪气,不再求医吃药,反砸锅卖铁花重金请巫师施法驱鬼,或问仙娘祈求避邪,常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打从祖师爷隐居宝鼎岭,又常赶至岭上求助。祖师爷见百姓愚昧非一朝一夕可以破除,为宽慰求助于他驱鬼避邪之人,便告诉求助之人,只要在宝鼎岭圣水岩旁扯一株兰花带回家,挂在家中的香火台上,便能有鬼驱鬼,有邪避邪。百姓对祖师爷之言深信不疑,此后,凡登上宝鼎极顶的香客或游人,只要知道祖师爷当年说过的话,总要到此扯一株兰花带回家。”

湘圆法师言罢,竟捻须吟哦起来:

野草为伍貌平凡,幽兰吐秀众草旁。

纵使无人见欣赏,依然得地自汗芳。

“原来如此,无量寿佛,吾佛慈悲为怀!”石涛双手合十,竟对着兰花祈祷起来。

小小兰花耐寒耐暑,平素并不起眼,竟有此般用途,看来天地造万物,一草一木,一鸟一鱼,自有它的灵性,自有各自生存的道理和用途。

那石涛意犹未尽,又蹲下身子,细细地观望株株神态各异的兰花。凝神专注了好一阵子,嘴里喃喃道:“救世花……救世花……”

一定要画出它的高风亮节的气质!石涛盘腿而坐,取出随身携带的笔砚纸墨,一笔一画聚精会神地画起兰花来。

众僧在圣水岩憩息片刻,湘圆法师言道:“今夜就在祖师爷圣水岩安歇,趁天色尚早,不如登顶一观。”

众人依言,沿着狭窄的石级攀上绝顶石峰,只见一块硕大无比的巨石光秃秃的圆若苍壁,赤若丹砂,竟无一草一木。极目四望,但见七十二峰环拱,若金刚,若观音,若哪吒,各见真形,献花供果,执磬捧盂,顶礼而围绕;俯瞰山下,村落、稻畦、林屋,伏倚浅坞,恍如画图。更令众人感到惊奇的是,平洁的石顶上赫然印着几个硕大的足印,凹凸的脚板、脚趾痕迹清晰可辨。

望着众徒惊异的目光,法师笑笑道:“此叫仙人脚,乃祖师爷当年带众弟子在顶峰练功时踩出的石脚印。”

不多时,夕阳在西边的天隅仅露出半张赤红的脸庞,霞光万道,诸峰涂抹上紫色,山脚下云雾奔腾若浪,大地化作了琉璃海般,白茫茫的一片,景象万千,蔚为壮观。

落日归山,晚风纵横,湘圆法师带着众弟子盘腿打坐在圣水岩,“阿弥陀佛”诵经不断,做起晚课。

忽然间,一群羽翼多彩的鸟儿从岩前的舍身涯下“扑扑”飞起,传来阵阵“阿弥—陀佛”的鸟叫声,与师徒念佛声遥相呼应。更为奇者,又有雌雄蛤蟆抬杠似地相互叫唤,一只叫哪吒山高,一只叫宝鼎山高。

众弟子一惊,不觉停下功课,好奇地引颈观望。

湘圆法师微睁慧眼:“无量寿佛,吾佛慈悲。此鸟原叫五彩鸟,大如竹鸡,因羽有五彩故名,原栖息在圣水岩内。祖师爷隐居此洞后,五彩鸟便与祖师爷为邻,日夜相处,祖师爷在此做功课念佛,日积月累,鸟儿因受感悟遂忘了原来叫声,每日清晨或日暮,祖师爷一念佛,五彩鸟都会齐声念佛,因此改叫念佛鸟。”

湘圆法师稍缓了口气,继而言道:“鸟念佛,蛤蟆叫,飞禽走兽皆能感化,足见祖师爷佛法无边。”

山风呼啸,如万马奔腾。圣水岩内油灯烛光,萤火点点,摇曳不停。昏暗的光照中,湘圆法师盘腿坐在石床上,众弟子盘着腿、竖着耳,环坐其旁,正津津有味地聆听着法师讲演祖师爷偈语《牧牛歌》。

夕阳下,未经驯服的野牛恃着一双犀利的硬角乱冲乱撞,闯山林涉溪水肆无顾忌,狂心劣性,如虎似龙;没料得忽一日倏然间被人抓住,被穿上牛绳,关入牛栏。牧童喂水喂草,悉心照料,约束管教。日子一长,野牛虽经驯化,但仍偶尔发狂,用角顶人,牧童便毫不容情,举鞭收绳,加以鞭挞,使畜生知道法度规矩,听候主子使唤;野牛渐渐收敛了野性,不再任性狂奔乱跑了,再将它牵到山窝放牧,尽管它服服贴贴地吃草,仍不时用鞭子绳索来管教它;经精心调教,野牛改邪归正,丢掉了那桀骜不驯的狂心,能在泉水边、树林旁从容自在地饮水吃草。牧童将牛收来放去,牛绳放松又收紧,牛的劣性完全改掉已彻底降伏,牛鞭、牛绳也就没用了,它已规规矩矩听从主子支使,又何必费心费力去牵它赶它哩!

湘圆法师说得妙趣横生,众弟子听得如迷如痴。

牛变得懂事听话了,不用牛鞭牛绳便可任意放养,不再担心它任性胡来,惹是生非,糟蹋庄稼。绿绿的嫩草,饿了可从容地大吃大嚼一顿,渴了可随意地到溪水边埋头就饮;而牧童则可放心地横躺在柳荫下或绿草丛中,心无牵挂地悠然吹着横笛。蓝天白云,牛无拘无束,牧童自由自在,相互融通了,也就相互解脱了,世间万物,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活的哩!

湘圆法师说到这里,忽而神色凝重地环视众弟子一眼,慈眉善目地言道:“凡人与佛也是这个道理。人们只要破除偏激,完满通融,凡人与圣人也就融化为一了。冰河里发出火焰,照得满天通红;枯树枝头开满灿烂的鲜花,死了的与活着的焚香信佛就可以相通一致了。”

法师话音刚落,那问涛便抢过话茬说道:“师父讲的祖师爷所作《牧牛歌》,乃是拿野牛与牧童作比,阐释凡人与佛的道理。”

喝涛双手合十:“我佛慈悲,以普度芸芸众生为怀。祖师爷作《牧牛歌》,拿野牛与牧童作比,乃是告诫佛门弟子,如何像牧童驯服野牛般普度众生。”

湘圆法师闻言,捻须微笑,唯见石涛独坐一旁,蹙着眉头,凝目而思,缄默不语。

湘圆法师笑着问道:“不知原济有何见解?”

石涛见师父直唤己名,忙答道:“师父,徒儿在想牧童将野牛穿上鼻绳,悉心照料,又加牛鞭牛绳管束,那野牛才得以驯服,最终牛与牧童各得其乐。我佛普度众生,如何才能使芸芸众生做到佛自我生,佛自心生?”

湘圆法师指着岩旁正滴入石盆的圣水笑笑道:“你等细心看看那一滴滴入盆之水,便能悟出其中所蕴含的道理。”

喝涛、问涛探头凑近石盆观望良久,异口同声道:“积少成多。”石涛稍注目凝思片刻,独道是“水滴石穿”。

湘圆法师捋须颔首道:“你等所悟出的道理都不差。不过喝涛、问涛所言积少成多,也就是积沙成堆、集腋成裘之意,大多指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教化众生当从小小善事做起,日积月累,自然成佛。”

湘圆法师话锋一转:“原济所言水滴石穿,含锲而不舍、持之以恒之意。就是说普度众生像牧童驯服野牛般,需耐心、恒心、细心,日长月久,使之感化,佛自心生,佛自我生,如此方能共达西天极乐世界。”

湘圆法师感慨道:“世间万事,贯然一理。信佛修行需持之以恒,谋事成事需持之以恒,就像原济练书法、学绘画,若能勤学苦练,不懈坚持,必有成大器之日。正所谓:不经一番寒霜苦,哪得梅花扑鼻香。”

是夜,湘圆法师师徒在圣水岩禅经悟道,畅谈经文,通宵达旦。

次日天刚泛亮,师徒打坐做早课,那念佛鸟果然成群结队地围绕着岩洞飞来飞去,人与鸟共念着“阿弥陀佛”。

吃罢早膳,师徒开始下山。临行前,石涛扯了两株兰花,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裹好株蔸,放入背篓内,方才启程。

那问涛一见,笑问道:“师弟扯两株兰花,难道真的要带回寺里驱鬼避邪吗?”

石涛亦笑应道:“师兄说哪里话?小弟因昨日所画兰花,甚不顺手,总觉没画出它的风骨。特扯两株带回寺里栽种,以便随时揣摩观望,临摹绘画。日日对着它画它,我就不信画不好它。”

石涛浓眉一扬:“再说这兰花生在这高山之上,他人求助需翻山越岭跋涉方能得之,他日我若画兰成功,画一纸兰花图便能助他人驱鬼避邪,一则免人劳力之苦,普度众生,二则可保祖师爷圣水岩兰花不遭损害,岂不两相便利!”

湘圆法师闻言一喜:“阿弥陀佛,原济具此般心志,实属难得。此番宝鼎朝圣,不虚行矣。”

石涛一回到湘山寺,果然便找来两个花钵,先填满沃土,将兰花栽种好,浇水、施肥,悉心照料,那两株兰花仿佛通人性般,益发长得惹人喜爱。

石涛则一有空闲,便展开画板,临摹而画。

冬去春来,石涛绘画兰花技艺日臻娴熟,几乎炉火纯青,随手涂抹几笔,兰花风骨便跃然纸上,惟妙惟肖。

好事传千里。全州乡民闻讯,到湘山寺烧香拜佛的纷至沓来,求得石涛所画的兰花图带回家,张挂在堂内香火台上,用以驱鬼避邪,无须再翻山越岭费时费力到圣水岩扯兰花。

石涛绘画兰花之事,一时名传遐迩。

对于少年在湘山寺学画兰花的这段往事,数十年后的康熙三十六年丁丑(1697),石涛晚年在扬州大涤子草堂创作《花卉册》(共十页)时,特绘画了一幅《双勾兰竹》,并题跋:

十四写兰五十六,至今与尔争鱼目。

始信名高笔未高,悔不从前多食肉。

湘水孕穗,湘山遗情,已登临画坛之巅、寄居他乡的石涛不时用济山僧、清湘遗人、清湘陈人、清湘老人、湘源谷人等款名,来寄托对魂绕梦牵故里的思念之情。

五、访道

公元一六五六年深秋,全州文桥江头村北端的甑山庵。

煞白刺眼的秋日一大早便悬浮在混沌的天空中,白云懒散地飘浮在天隅,秋风一阵劲、一阵弱,恣意嬉游。一条嶙峋的山道像蛇行般弯弯扭扭地伸向莽莽苍苍的深山中,林荫遮道,红的、黄的、绿的,树叶像涂抹染料似的,赤橙黄绿,色彩斑斓,令人赏心悦目。

山道上,释湘圆法师与石涛、喝涛、问涛诸弟子低一脚高一脚、步履蹒跚地行走着,一个个气喘吁吁的,额上、鼻上缀满了细微的汗珠。

爬上一座大山,又转着S形的弯道下到半山腰上,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座孤峰耸立在群山环绕的谷地中央。

“瞧,那便是甑山庵。”释湘圆法师喘着粗气,指指山脚下不远处的孤峰言道。

石涛等诸弟子闻言聚目一望,但见孤峰森林蓊郁,一悬崖峭壁高耸于西北端,高数十丈。悬崖下一座庵堂依山势而建,青瓦红墙隐映在一片参天古木的绿荫之中,山前一弯小溪潺潺而流。

众弟子一时喜出望外,或席地而坐,或傍树而立,七嘴八舌地众说纷纭。

喝涛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一大早便起程赶路,马不停蹄地紧趱了这大半日工夫,皇天总算没负有心之人。”

问涛一本正经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师父平素苦心婆口地教诲我等以行践学,行要重于学。今日之行,想必定有所获。”

独坐路旁石块上的石涛,一手撑腭、目不转睛地望着甑山庵默然不语。

秋风习习,迎风而立的释湘圆法师举袖拭抹掉缀在额角、鼻梁上的汗珠,瞥了一眼独坐的石涛:“涛儿,你在想什么?”

石涛一怔,扭过头望着释湘圆法师道:“师父,这甑山庵山环水绕的,别有洞天,好一处修身养性的幽静所在。徒儿钦慕道教的先贤们选择此地修行,超然物外,过着神仙般日子,好不逍遥自在。”

“佛与道重在修身养性,故大多选取名山名水或幽静之地修寺建庵,借以避开喧嚣的尘世,这甑山庵便是世外桃源。”释湘圆法师眼神内也露出一丝钦慕,抿了一下有些干渴的嘴唇。

石涛忽而眨巴着眼睑不解地问道:“师父,徒儿有些困惑,同是出家修行,为何有佛与道之分,莫非师出同门,见解分歧所致?”

释湘圆法师见石涛一脸的困惑之色,就着身旁的石头坐下,一手捋捋稀疏的白须,缓缓言道:“徒儿休得胡乱猜测,以免亵渎佛祖。这佛教乃是由古印度传入中华的,而道教却是由先秦道家演绎而成的。”

众弟子忽听得师父说出此语,纷纷围坐在释湘圆法师跟前细听端详。

原来,佛教乃是公元前五至六世纪印度人释迦牟尼所创,但一直到公元前三世纪古印度孔雀王朝时始得广为流传,此后传入西域。公元前二年西汉哀帝时,西域大月氏使者伊存到汉朝通好,曾向博士弟子景卢口授《浮屠经》。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派郎中蔡音等十八人赴西域迎请佛法,在大月氏邀请到天竺(古印度)“沙门”(僧侣)摄摩腾和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和佛像抵达东汉都城洛阳。次年,东汉朝廷特在洛阳城西修筑了第一座寺院——白马寺,供两位高僧居住,翻译佛经《四十二章经》和传播佛教。

三国时,佛教开始在民间流传,并出现了第一个出家为僧之人——朱士行,朱僧于公元二六〇年西行求法,开西行求法之先河。

“佛教在中华广为盛行,乃魏晋南北朝之时。因朝廷倡导,佛教经典也大量翻译过来,仅魏晋时期即译经七百零二部、一千四百九十三卷。比时,各地广修佛寺,削发出家者甚众。尤其是南朝梁武帝,还亲自制文发愿,舍道归佛,四度舍身同泰寺,将佛教奉为国教,一时朝野皆尊,香火兴盛。仅建康(南京)一地建有寺庙五百余座,僧尼达十万余之众。”

全州甑山庵

释湘圆法师眼泛异彩:“北魏末年,全境内有僧尼近二百万,寺院三万余所。”

“唉,百代兴亡朝复暮,不废江河万古流!”释湘圆法师一脸的郁闷之色。

谁料想到北魏武帝、北周武帝时,毁塔寺、焚经像、僧还俗,举国灭佛,史称“二武法难”。到了隋唐时,朝廷制定度牒制度(出家人证书),寺院僧侣不仅不纳税、不当差,还敕予大量田地、山林作寺产,寺院方得稳定,形成了三论宗、天台宗、慈恩宗、律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和禅宗等诸多宗派,一时智颐、吉藏、玄奘、窥基、法藏、慧远、慧可、慧能等名家大师代承辈出,人才济济,佛教进入鼎盛时期。

到了唐末武宗时,第三次灭佛,毁佛寺数万座,强令僧尼还俗达二十六万五千余人。五代末年,后周世宗又废佛寺三万余座,收铜像铸钱,令无数僧尼还俗。自此,佛教一蹶不振,佛教史称“三武一宗法难”。释湘圆法师雪白的眉梢紧锁,心情沉甸甸的。

宋代太祖赵匡胤除派人到成都雕大藏经版,还遣人到国外求法和宣教,元气大伤的佛门方稍有起色。宋徽宗信奉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有排佛之举,令佛教之僧尼改称道教称谓“德士”“女德士”,欲使道佛合一。

元代忽必烈封西藏名僧八思巴为帝师,掌管全国佛教,统西藏政教,佛门方能勉强维持。

前朝太祖朱元璋因少时曾在安徽皇觉寺为僧,开国后支持汉传佛教各派,禅宗、净土宗、律宗、天台宗等又得以恢复,并设僧录司,管理宗教、僧侣事宜,禅宗诸系并起。

“而道教则相传起源于上古时代的黄老之道,黄帝于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从而了悟大道。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之李耳又称老子的,创立了道家。汉朝时,益州(四川)的天师道奉老子为太上老君,三国时益州五斗米教演变为道教,至南北朝时形成宗教。唐代尊封老子为唐室先祖,道教遂广为流传起来。”释湘圆法师又娓娓谈起了道教。

众弟子听得佛、道此番渊源,一个个唏嘘不已。叹息之余,跟随着释湘圆法师朝甑山庵走去。

行至山门前,见一童颜鹤发、一身道装的老道长手执拂尘恭迎在山门外的石阶前,白须飘飘,仙风道骨的,令人肃然起敬。那老道长一见释湘圆师徒,忙满脸缀笑地迎上前,相互施过礼,寒暄了数语,便引着释湘圆师徒步上石台阶。

石涛边走边抬眼观望四周景物,但见门左侧筑一供香客游玩、歇息的凉亭,山石、树木和谐映衬,给庵堂平添了一份静谧、安详之感。石阶尽头乃是一石门坊,门额上镶嵌着“八九一曲”四个大字。

石涛仰着脖子凝视良久,冥思苦想仍不明其意,忍不住问道:“小僧冒昧求教,这‘八九一曲’究竟是何意?”

那老道长望望两边郁郁葱葱的参天树木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微微一笑道:“乃意指此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

“原来如此!”石涛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

一行人随着老道长走进庵门,但见整座庵堂系三进三开间,由前后两殿组成,硬山式砖木结构,顶盖小青瓦。前殿供奉着祖师爷伍元龙的木刻雕像,挂帘相衬。

释湘圆法师带着众弟子依次敬罢香,便在殿内四下里游览起来。

那石涛望着大殿上木刻的伍元龙雕像,缠着老道长问道:“道长,这祖师爷伍元龙是何许人?”

老道长捻须言道:“倘若说起本庵祖师爷,却是颇有些来历的。”老道长邀释湘圆法师众师徒在长凳上坐下。

“祖师爷伍元龙,字辞卿,号清隐,生于宋朝嘉定元年(1208),乃春秋末年吴国名臣伍子胥之后裔。”

“那伍子胥又是何许人?”石涛刨根问底。

“唉,若说那祖师爷的祖先伍子胥,可称得上是有史以来蒙冤负屈最奇、昭雪报仇也最奇的第一人!”老道长讷讷而语。

原来,伍子胥(公元前559—公元前484),乃楚大夫伍奢之子,名员,字子胥,春秋时吴国的大夫。公元前五二二年,时任太子太傅的伍子胥之父伍奢,因太子建遭奸臣费无忌诬陷,受牵连而入狱。费无忌欲斩草除根,向楚平王献计:以伍奢为人质,诱召其二子伍尚、伍子胥入朝一并诛杀掉。没料得被伍子胥识破奸计,连夜只身逃出都城,楚王遂杀了伍氏一百零八口,伍氏一族惨遭满门抄斩。

伍子胥忍辱负重,经宋国、郑国、陈国欲出昭关到吴国。岂料楚平王图影缉拿,昭关守军盘查甚严,伍子胥过不了关,愁得一夜白了须。后得历阳山隐士东皋公相助,方逃到吴国,投入公子光门下。

比时,吴王僚刚继王位,差公子光为将军讨伐楚国。伍子胥劝吴王僚趁机一举灭楚,公子光却进言说伍子胥欲报私仇,伍子胥只得引退,躬耕于田野。

公元前五一六年,楚平王病死,楚昭王即位。吴王僚趁机派兵袭击楚国,公子光见国内空虚,暗下里遣伍子胥所荐壮士专诸行刺吴王僚而后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阖闾志得意满,召伍子胥入廷,赐官行人,共商国是。

公元前五〇六年,吴王发兵攻破楚国郢都,楚昭王落荒而逃。伍子胥掘开楚平王之墓,挖出尸首,鞭尸三百,方报得杀父屠兄灭族之仇。

公元前四九六年,阖闾与越王勾践大战,阖闾中箭伤脚拇指,伤重不治,临终前嘱太子夫差,勿忘杀父之仇,并托伍子胥辅佐少君,封为相国公。

夫差继位后,在伍子胥的辅佐下,立城廓,设守备,实仓廪,治兵库,营造阖闾大城(苏州),一时民富国强,万民乐业,西克楚国疆土,北边威镇齐国、晋国,南边收服越人,奠定了霸业。

为争霸中原,公元前四九四年,吴王夫差举兵讨伐越国。越王勾践率五千残兵退守会稽,示弱求和与吴。伍子胥劝吴王“今不灭越,后必悔之”,拒绝越国求和,以免养虎为患。然夫差听信奸臣伯嚭谗言,急于北上中原争霸,将伍子胥建言当成耳边风,置之不理,以越王质吴为条件,许降撤兵。

伍子胥见夫差屡谏不从,预料他日吴国必为越国所灭,遂将儿子托付与齐国的鲍牧。伯嚭乘机再进谗言,诬陷伍子胥有谋反之心。

公元前四八四年,夫差赐死伍子胥,赠剑令他自尽。伍子胥仰天长叹,愤恨之余,吩咐家人于他死后将其眼珠挖出,挂在东城门上,他要亲眼看着越国灭掉吴国。

吴王夫差大怒,于五月初五日将伍子胥尸首用鸱夷革裹着抛于钱塘江中。哪知士卒们刚将尸首抛入水中,刹时,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士卒们抬眼一望,江面仍是风平浪静的,但响声却越来越大,犹如擂起万面战鼓,震耳欲聋。远处,雾蒙蒙的江面出现一条白线,迅速西移,犹如“素练横江,漫漫平沙起白虹”。少再近,白线变成了一堵水墙,逐渐升高,“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横在浪花中”。随着一堵白墙的迅速向前推移,涌潮来到眼前,声如雷鸣,排山倒海,有万马奔腾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势不可当。

那潮水仿佛替伍子胥鸣冤似的,“哗啦”一声,将士卒们皆吞入潮水中席卷而去,顷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吴人敬仰伍子胥忠烈,为其在江上立祠,名之胥山、胥王祠,并将潮水名之为钱塘潮,尊伍子胥为潮神,历代祭祀。

那越王勾践夫妇羁留吴国,屈膝为奴替吴王驾车养马,奴颜婢膝地执役三年,骗得夫差信任,方获释回国,发誓要复仇灭吴。遂卧薪尝胆,休养生息,重用能臣范蠡、文种诸人,取十年生聚、富国强兵之策。并投吴王夫差所好,将个天姿国色的西施送入吴廷。

那美女西施亦忍辱负重,以身报国,勾引吴王夫差终日沉湎于酒色,不理朝政,将伍子胥生前治理得井然有序的政事,弄得乌烟瘴气的,国力日衰月减,一年不如一年,天怒人怨,好端端的江山岌岌可危。

公元前四七六年,越王勾践兴兵伐吴,以雪前耻。几番拼杀,越军围困吴都三年后终于破城。夫差被困于姑苏山上,求降不得而自杀,吴国遂亡,伍子胥生前预言果然灵验成真。

石涛听罢伍子胥此番传奇,勾想起自己的身世:父母双亲皆死于非命,王府横遭灭门之灾,与伍子胥身世何其相似。然伍子胥忍辱负重、矢志不渝于复仇,最后终于报得杀父灭门之恨。可自己却躲藏在湘山寺内苟且偷生,国破家亡之大仇何日得报?一念及此,不觉泪眼涟涟。

石涛别过泪眼,望向大殿外。只见正殿对面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幅异常精美的壁画,两侧也镶嵌着一幅颜柳风骨的木刻对联:

祖德统三才士农工商祈求如愿福庇一方不已,

仙灵包万象风云雷雨感应若时恩施众姓无穷。

再看那壁画,中间是鹿、鹤图腾镶嵌而成的“福”字,有鹤鹿延年之意,尤其是对联两侧那独具匠心的“竹梅双喜”图和“夏日荷塘”图,精工细琢,令人叹为观止。

看来,伍元龙开创此庵,也享尽四邻八方香火。

石涛拭抹掉泪水,扭头望着老道长又问道:“那伍子胥后人怎的又到了此地?”

老道长唏嘘一声,捋捋长须道:“后来战乱四起,兵灾连连,为避战祸,其后人自浙江杭州府钱塘县镇江头迁徙到此地定居下来,方得延续伍氏一脉。”

老道长说得滔滔不绝,湘圆师徒听得津津有味。

伍元龙自小聪明好学,曾在此修建书院,寒窗萤火,苦读数年,由太学生举荐为孝廉,被皇帝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

伍元龙雅好诗书,以文章名世,但性格刚烈,不善阿谀奉承,因而与时相有忤,被迫淡泊官场,辞官归里。途中偶遇一异人,授与修炼之术,遂隐居于此,修身养性数十载。

伍元龙修得真道,鹤发童颜,健如少壮,享寿九十二岁高龄后羽化。相传每遇岁旱,远近村民到此祈雨,有求必应,无不灵验,故被民间封为雨神,敕封雨部真人,后族人特在此为其建祠立像以祀。每月逢初一、十五两日,临近香客来庵中烧香拜道,热闹非凡,遂成一方道教圣地。

“峣峣者易损。全州人素喜喝酒吃辣,秉性耿直,爱憎分明,故历代出仕入官者常难为世俗庸礼所容,平生得志者鲜寡,但反倒以刚烈忠心之臣而名垂青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释湘圆法师听罢,感慨不已。

众人游至庵堂左侧,忽见一簇竹林,奇的是一根根竹子节短肚凸,宛如弥勒佛腆着大肚。

石涛忍不住好奇,弯着腰伸手摸摸竹子道:“此竹长相奇特,见所未见。”

一旁的老道长笑笑道:“圣僧休小看这些竹子,乃是祖师爷所遗之物。”

石涛兴趣盎然:“此话怎讲?”

老道长凝目眺望着蓝天白云:“此竹叫罗汉竹,非本地之物。相传祖师爷在四川为官时,其母十分思念远在他乡的儿子,期盼祖师爷能常回老家看望自己,祖师爷也思母心切,夜间用当地的一种罗汉竹作舟神游回故里看望母亲,天明又乘此竹舟赶回四川。”

石涛听得此番话语,想起弃世而去的父母,如今子欲孝而亲不在,不觉悲从心生。

一旁的释湘圆法师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好当众劝慰他,仍陪着老道长有说有笑地四处游览。

当夜,释湘圆法师师徒在庵堂歇却。用罢晚膳,油灯烛光下,释湘圆法师与众爱徒围坐在大殿上,听老道长谈起道经来。

据《史记·论六家要旨》: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

《汉书·艺文志》亦载: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谦谦,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道家信仰的是“道”,认为“道”乃世间万物本源及法则。老子曾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老道长引经据典,满腹经纶。

“怎的方能得道?”石涛听得似懂非懂,索性打破砂罐问到底。

老道长不厌其烦:“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得归。”

“清静,则万物得归?”石涛微皱稚眉。

老道长面露微笑:“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可传圣道。”

“无欲则刚?”石涛似有所悟:“‘三者既悟,唯见于空’与佛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岂非贯然一理!”

“再则道家所主张的清静即得真道,与佛门所倡导的佛自心生、心静则佛,禅佛与传道融会贯通。师父,徒儿觉得这道教与佛理所言的修行并无二致。”石涛偏过头颅望向释湘圆法师,目光中悬浮着一个斗大的问号。

释湘圆法师瞪了石涛一眼:“老道长传授的乃是《太上清心咒》,徒儿休得无礼!”

谁知那老道长不仅不恼,反满脸含笑地跟释湘圆法师说道:“高徒悟性非常人所及,愚子可教也。老道恭贺法师有缘收得如此高徒,真个可喜可贺!”

释湘圆法师听老道长如此夸赞,心里自然欢喜,但碍于老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谦逊一笑道:“道长谬赞了。小徒确有几分悟性,至于他日成龙或成虫,则看他的造化了。”

是夜,释湘圆师徒与老道长谈经论道,直至鸡鸣方休。

次日,释湘圆师徒在庵中用罢早膳,方辞别老道长起程回城。

那老道长将释湘圆师徒送至山门外,望望叠嶂的远山,又望望石涛,嘴里意味深长地念了一段词:“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妄心生贪求,贪求生烦恼,无妄心则常清静矣……”石涛细细咀嚼着老道长的话语。

老道长捋捋白须:“古人有言云:一念之差,相去十万八千里……”

石涛只顾低头喃喃自语着,释湘圆与老道长依依作别,携着众爱徒离去。

数十年后,石涛悟得真道,在扬州脱佛还俗,改入道教之门,并娶妻成家,可见早年甑山庵之游,对晚年的石涛影响之大之深,非同一般。

六、惜别

公元一六五七年一月初,全州湘山寺。

朔风料峭,雪花飞舞,一片晶莹的银色世界。

厚厚的白雪像一床毫无瑕疵的鹅绒毛毯,将碧瓦捂盖得严严实实的,并将透明的根须长短不一地垂涎在红色的屋檐上,煞是晶莹壮观。

寒风中、飞雪下,湘圆法师、喝涛、问涛等众僧伫立在妙明塔后的飞来石前,目不转睛地齐聚在飞来石上,凛冽的寒风如刀刮在脸上,梨花似的雪花飘落在身上,透过青灰色的僧衣、僧帽、僧裤,浸透了脚、手、身子,使肉体变得冷冰冰地麻木不仁,众僧仿佛打坐入定般犹自浑然不觉,一双双眼睛红润润的,噙满了泪花,有的嘴唇嚅动,有的拭抹着泪滴,悲伤、忧愤,像白纸黑字般全堆在那一张张冻得发紫发青的脸膛上。

飞来石上,一个身材消瘦颀长的少年僧人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刻刀,正专心致志地在青石上镌刻着,尽管天寒地冻的,寒气袭人,少年僧人仍喘着粗气,额上渗着汗珠。

悲凉、悲愤、悲叹,交织纠缠,溢满了少年僧人原本清澄无邪的眼神,发泄在少年僧人手中的一锤一刀上,泪水、汗水交融在一起,咸淡难辨。

国破家亡,遁迹空门,方侥幸保得一命,得以苟延残喘。本以为从此不再染红尘事,不再踏是非门,便可置身事外。没料得世事变幻莫测,佛门也并非避秦的世外桃源。先是孔友德搜捕皇族孑遗,后是李定国缉拿王子,幸得佛门住持释湘圆法师倾力庇护,方得躲过数劫。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隐姓埋名数载后,明藩王王子的身份,仍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隐患,就像一桶随时可引爆的火药,动辄有性命之忧!

天大地大,何处才是自己的立足容身之地?

问浩瀚苍天,无语;

问苍茫大地,无声。

两行泪珠,顺着石涛的脸颊簌簌而下。

就在昨天上午,广西提督线国安亲率八旗兵,着便服以礼佛之名闯进湘山寺,给住持湘圆法师下了最后一道通牒:限三日内交出明靖江王后裔朱若极,否则后果自负!

广西提督线国安是顺治十一年三月(1654)接统定南王旧部后,进驻桂林靖江王府的。

这时节,经过数年的南征北战、东伐西讨,天下已大定,大清王朝一统江山。

前朝遗事,本以为时过境迁。没想到那广西提督线国安见天下太平,再难依恃马背上立战功受赏,闲来无事,竟挖空心思打起靖江王府的主意来,希冀寻得蛛丝马迹,上报朝廷,以立殊功。

也是合当生事。前几日,线国安与李定国旧部将领饮酒,席间谈及李定国当年由湘入桂往事时,将领无意中言及李定国在湘山寺追查王子朱若极之事,线国安如获至宝,当下便寻思道:我若将朱若极缉拿归案,岂不是大功一件!

线国安不动声色地私下里吩咐心腹暗访,又得知当年孔友德也曾到湘山寺追查此事,又暗访到当年的各种传言:看来朱若极隐匿在湘山寺之事并非空穴来风。遂拿定主意,决计到湘山寺一探究竟。

线国安走后,湘山寺内忽然多了些形迹可疑的香客,东张西望地问这问那。

湘圆法师警觉起来,知线国安此番非比寻常。做罢晚课,便将石涛、喝涛二人留至住持室。

“原济,你该走了。”平素慈眉善目的湘圆法师一脸的肃穆。

“师父,何出此言,莫非是徒儿做错了甚事?”石涛一脸的惊愕。

“非你之过,乃时势所逼也。”湘圆法师遂将上午线国安暗访之事说了一遍,言道:“你主仆二人在寺中避难已多年,幸得佛祖庇佑,方得逢凶化吉,履险为夷。但可憎可悲者,凡世俗人为一己之蝇名蜗利,必穷追不舍。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二人若继续待在寺中,终非长久之计。”

石涛、喝涛怔怔地望着法师,默然无语。

湘圆法师白眉一扬:

“《吕氏春秋》云:水出于山而走于海。原济潜心研习诗文书画多年,甚有天分慧根,且志存高远。俗话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若欲成大器,必遍游名山大川,纳天地之灵气,吸山川之膏泽,方有一番大作为。再说湘山寺虽号称楚南第一禅林,但毕竟偏居一隅,已无你可学之物。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见识见识,有见才有识,为长远计,你二人也该出去闯一闯!”

湘山寺石刻兰花

湘圆法师眼眶湿润,哽咽道:“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全州秀丽的山水哺育了你,养就你的性格,就像全州三辣一样,辣椒的红、大蒜的白、生姜的黄,个性鲜明倔强。记住,湘山寺生育养育了你,他日不管身在何方,取得何等成就,切勿忘了湘山湘水的哺乳之恩。”

“师父,请给徒儿指条明路。”石涛、喝涛“扑通”一声齐跪在法师跟前,嘤嘤哭泣起来。

湘圆法师叹口气道:“为师早年云游庐山时,曾与开先寺雪峤圆信法师之高徒木陈道忞有一面之缘,你二人可暂往庐山开先寺栖身。”

湘圆法师举袖抹抹眼角,喟叹一声:“你二人从此就要浪迹江湖,漂泊四海。世事艰难,人心叵测,记住,今后无论在哪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夹着尾巴做人。”

石涛、喝涛哭泣着,连迭磕了三个响头,师徒三人相抱而哭。

清冷的月色透过朱漆的窗棂,照射在僧房的木架子床上,石涛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一忽而翻转身子向左侧卧,一忽而翻转身子向右侧卧,翻来覆去的,始终无法入眠。

坚固的靖江王府城墙,森严的承运殿,雄峻的独秀峰,澄澈的月牙池,锦衣玉食的王子生活……

巍峨的宝鼎岭,南国草原天湖,波涛连天的三江口,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如玉笋插入云霄的妙明塔,充满童趣的儿时欢乐……

古严关下八旗兵的凶悍,雨天雪地里的潦倒,湘山寺里的避难,湘圆法师视若己出的庇护……

还有……

一幅幅画卷,在石涛的眼帘一一闪过,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被泪水遮蔽起来。

身世的凄惨,遭遇的悲怆,孤苦无依的窘境,像一座座大山,排山倒海般接踵向瘦小羸弱的石涛扑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身心欲碎,几乎窒息。

泪水,那沁人心脾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着,石涛两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呜咽声发出来。

难分难舍,全州如诗如画清隽秀美的风光;

难分难舍,全州红白黄鲜明粗犷豪爽的个性;

难分难舍,全州悠久博大历史文化的滋润!

冷月无情,依稀模糊,泪流满面的石涛竟轻声吟哦起来:

不信湘中好,江山天下稀。

如何万里客,终岁淡忘归。

这是明代州守顾璘昔年满怀激情撰写的一首赞美清湘大地的《清湘吟》。

江山辈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全州地大物博,山川秀丽,人物风流,尤其是粗犷豪爽的性格,纯朴憨厚的民风,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蜚声遐迩。

石涛忽而忆起去春随湘圆法师泛舟三江口之事。

那三江口又称合江,位于全州城东南端的完山前,因发源于海洋山的湘江、发源于都庞岭的灌江和发源于越城岭的万乡河,在此三水相汇成湘江主流而得名。

春光丽日,春风拂荡,湘圆法师与石涛兴致勃勃地登舟而游。

览胜三江口,但见南来的湘江像一位胸怀博大的男子汉,左拥右抱着两位婀娜多姿的少女——东来的灌江、西至的万乡河,相亲相融,欣欣然滚滚北流而去。

三水相聚,九曲八弯,曲宛平缓,波光粼粼,气势磅礴,湖光山色淡抹浓妆,水阔天际诗情画意,更奇的是景象变幻莫测,蔚为壮观。

石涛仿如置身蓬莱仙境,左顾右盼,兴趣盎然。

原来,这三江口胜景,一日之内早中晚不同。

清晨,江雾或烟雨蒙蒙,浩瀚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羽纱,雾海茫茫,风涌云起,宛如裹纱少女,透出一副撩裙弄首之姿。

中午,骄阳似水,湖水湛蓝,清澈如镜,水天一色,碧波千里,有如奔月嫦娥,和着金光,泛出层层青翠之色。

夜晚,皓月当空,轻风拂江,水光闪闪,银波万顷,丘峦如黛,倩影幢幢,有如下凡仙子,披着朦胧月色,露出妖媚之态。

湘圆法师见石涛看得如醉如痴,物我两忘,不觉捋须微笑道:“这三江口之景,春夏秋冬各领风骚。春日,风暴雷鸣,三江水发,春水际天而来,雷霆万钧,震撼激射,吞天沃山,犹如万马奔腾,势极雄豪。夏日,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随舟劈波斩浪,仿佛畅游大海。秋日,天高云淡,风和气爽,碧波荡漾,落霞白鹭齐飞,秋水长天一色,风帆穿梭,江鱼跃波,立竹筏而撒网,放鹭鸶以图鱼,垂钓自娱,别有情趣。冬日,绿水如纹,清可见底,风平浪静,清虚空明,令人心旷神怡。”

石涛边听边看,边看边问,像初生的牛犊,一切都是那么新颖,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师徒游罢,在城南的二妃庙码头弃舟登岸,走入庙前临江的二妃亭内倚栏而坐。

那湘圆法师望望水阔天际的三江口,又望望身后红墙碧瓦的二妃庙,和颜悦色地问道:“原济,听过尧天舜日之说吗?”

石涛笑笑道:“师父说的不就是那尧帝和舜帝嘛。”

湘圆法师捻须言道:“这二妃庙便与那舜帝息息相关,且颇有些来历的哩。”

湘圆法师凝望着二妃庙,缓缓言道:“据太史公《史记》所载‘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

石涛听到了一段前所未闻的传说。

原来,尧帝选舜做继承人,为考察舜的德行,便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并派九个儿子跟随舜一起生活。

舜帝二妃娥皇、女英十分贤淑,辅佐舜帝一心为民。当二妃从回来报丧的舜帝随从口中惊悉舜帝驾崩的噩耗后,即刻命舜帝的随从带路,驾着小舟,日夜兼程,赶到全州的三江口。

那时节,全州叫零陵(秦时在境内先后设零陵县、零陵郡,东汉时迁至今零陵)。为确定舜帝南巡的具体方位,二妃与随从登上李家山(二妃庙所在地),遥望东南西三条江,一时迷失了方向,不知到底选择哪条江走?

随从望着眼前的九个山岭,皆与舜帝驾崩之地相似,也茫然不知所措。二妃见奔丧无望,扶着身边的竹子失声痛哭起来,一时悲痛欲绝,泪下如雨,最后双双跳入湘江,以身殉情。娥皇、女英泪下沾竹,文悉为之斑,此竹名叫斑竹,又名湘妃竹。

后人为纪念二妃以身殉情的千古绝唱,便在二妃殉情处修建了二妃庙。

唐代时,柳宗元被贬至永州任司马,那时节全州叫湘源县,归永州府管辖,属湘南之地,柳宗元泛游湘源时,特地瞻仰了二妃庙,并写下《二妃庙记》碑文。唐代张泌也写下《晚泊湘源》诗:

烟郭遥闻向晚鸡,水平舟静浪声齐。

高林带雨杨梅熟,曲岸笼云谢豹啼。

二女庙荒汀树老,九嶷山碧楚天低。

湘南自古多离恨,莫动哀吟易惨凄。

湘圆法师言罢二妃庙的来历,似有所悟地感叹道:“生命之意义,贵在过程,就像那流水一样,让人感动的是流水淌过时激起浪花的瞬间。二妃千里寻夫,以身殉情,不正是那流水激起浪花的瞬间,让后人景仰感慨。”

那石涛听罢二妃庙逸事,泪水涟涟,放目三江口,心如潮涌,轻风拂面,神朗气清,不觉诗兴大发,随口吟哦出《湘源》一诗:

按琴独坐空亭子,地涌如波水面岑,

不打湘源江上过,也须展册一开襟。

全州的情,全州的义,全州的山山水水,全州的一草一木,蕴含在字间行里。

其实,石涛对全州的眷恋之情,融贯一生。妙于丹青的石涛除画作常署名“清湘石涛、湘源谷人”一类名号,借此抒发对全州这块曾经活己一命的故土思念之情,在诗作中也不时流露出对全州这块曾经哺育自己成长的故土的眷恋之情。

多年后,石涛在《和张野鹤》一诗中写道:

读画看山似欲颠,尽驱怀抱入先天。

诗中有画真能事,不许清湘不可怜。

冷月无语,清辉仍旧。

冷硬的木床板,稀薄的素棉被,袭人的寒气,更让人痛惜的生死别离……

人间的冷暖,世道的艰难,儿时的欢歌笑语,乡音乡情,这一切的一切……

石涛的脑海里翻腾着、汹涌着、起伏着……

石涛蜷缩着、哭泣着、苦思着……

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既然兰花能为全州父老乡亲驱魔避邪、能为父老乡亲祈福求安,临别之际,无以为报,何不在飞来石上镌刻一兰花图,让兰花永远庇佑养育自己的故土的父老乡亲,以略表自己的赤子之心!

少年心性,说干就干。天刚泛亮,石涛便拿着锤子、刻刀“叮叮当当”地在飞来石上刻了起来。

湘圆法师、喝涛、问涛等众僧闻声,纷纷围将过来。

细雪、细雨,沸沸扬扬,飘飘荡荡。

肃立在飞来石前的众僧浑然不觉,凝神专注地聚集在石涛手里的一锤一刀上,唯有“叮叮当当”清脆的铁锤声,回荡在宝塔、寺殿间。

汗珠、泪珠缀满在石涛瘦削的脸上,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清楚,只觉得脸颊上湿漉漉的。

约莫一个时辰,“叮当”声终于停下了。

但见石涛拜跪在飞来石前,嘴里念念有词:“别了,寄父,恕孩儿不孝,不能再长相陪伴。”言毕,哽咽着拜了三拜。

泪流满面的石涛缓缓地回过身来,见众师徒皆默然不语地聚集在飞来石前,一个趄趔,拜跪在湘圆法师跟前,鼻子一酸,竟号啕大哭起来。

那湘圆法师一边用手抚慰着石涛瘦削的肩背,一边抬起泪眼望向飞来石上刚镌刻成的兰花图,但见那兰花碧叶迎风招展,欲指行人,暗香隐隐,似从石壁逸出,一笔一画,巧夺天工,栩栩如生。静观石兰神韵,似有幽香飘来,令人叹为奇观。

湘山情,湘水义,跃然石兰图上。

千古绝唱!湘圆法师泪眼中蓄满笑意。

古松苍劲,直插云霄。林荫下青石板延伸到铺雪覆盖的达道门外的东门码头,浩瀚的三江口水面,绿水如纹。

一叶孤舟傍岸而泊,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艄公一手持篙站立在船尾,飘落的雨雪、浩渺的江水、雪绒的石码头、竹篷的孤舟、斗篷的艄公,与冰天雪地构成一幅绝美的全州雪景图。

雨雪中,湘圆法师、问涛伫立在码头上,与站在石阶上的石涛、喝涛相向而立。

四目相对,流泪眼观流泪眼,期望、希望,感激、谢忱,无声胜有声。

“师父……”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石涛、喝涛长跪在石阶上,连迭叩了三个响头,泪如泉涌。

湘圆法师双手合十,嘴唇嚅动:“阿弥陀佛,秋去叶须落,春来花自开。该去的终该去,去吧,去吧!”

石涛、喝涛站起身,深情地凝望湘圆法师一眼,毅然转身步下石阶,跨上船,伫立在船头。

艄公解下缆绳,竹篙往石阶上用力一撑,小舟离岸顺江水而行。

岸边码头上、小舟船头上,四双手沉重地摆动着……

渐行渐远。小舟顺流而下,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消逝在滔滔北去的湘江中。

湘江入洞庭,汇长江,最后注入东海……

石涛走潇湘,入中原,最后踏遍神州……

平缓的江面上留下一道道小舟荡起的长短不一的波纹,越荡越大,越荡越宽,久久未能消去……

对于石涛在全州湘山寺那段动荡不宁的生活,后来成为石涛挚友的屈大均在《石公种松歌》一诗中赞道:

师本全州清净禅,湘山湘水别多年。

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见天。

国破家亡,流离颠沛,身无寄所,四处漂泊。数十年后,石涛在《庚辰除夕诗》中吟哦道:

生不逢年岂可堪,非家非室冒瞿昙。

而今大涤齐抛掷,此夜中心凤响惭。

错怪本根呼不悯,只缘见过忽轻谈。

人闻此语莫伤感,吾道清湘岂非男?

魂绕梦牵!

他乡虽有情,他乡虽有爱,但难锁石涛思乡的一片游子之情。

此后数十年,浪迹他乡的石涛总怀着游子之心,在梦中数度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全州,没齿不忘全州的养育之情,直至抱着遗憾走到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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