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亲

三 父亲

“痴儿不知父子礼,听怒索饭啼门东。”父爱的深沉、凝重,值得千古赞颂,王强在与父亲的相处中也有很深的领悟。

“嘭嘭!”敲桌子的声响令王强心惊肉跳。父亲发怒了。他敲着桌子在发脾气,嘴里还罕见地说着粗俗的话,这令王强很害怕。母亲急忙从厨房向屋内的父亲奔去,留下王强一人。

最近,父亲经常发脾气,王强不知就里,对于父亲的怒火只觉心惊胆战、迷惑不解。直到长大后才明白,人在极度懊恼时,是难以控制脾气的。

那时要“防痞子”。就是在一段时期,相传有一帮青年人无所事事,整日打架斗殴。他们脚穿白色的胶鞋,身着国际蓝或国际绿的服装。王强见过这些人,他们嘴里叼着“牡丹”或带香味的“凤凰”香烟,满街溜达着。只是一帮典型的小混混而已,但是他们不念书、不工作,整日抽烟遛街,穿喇叭裤,梳大背头,又叫阿飞头。

在街道的组织下,各家各户都要在晚上出人值班,并且把院门都堵死了。王强家的煤坯也垒在窗户上,说是防止子弹飞进来伤人。总之,到处都是一片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的情形。

王强父亲做事一向公而忘私,是多付出、少回报的那种人。街道要求晚上值班巡逻,他也是积极报名、踊跃参加。

其实,那起源就是一个谣言,说是某某家被痞子抢了,人还被打伤了。奇怪的是,人人都信,也没有人出来辟谣,而且越传越邪乎,越传越使人相信。就这样,“防痞子”在一段时间内,成了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的重要话题。

有一次,父亲晚上值班在翻跨墙头时,把脚崴了。父亲的脚伤得挺厉害,母亲用酒精擦、用热水袋捂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硬挺着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

父亲在王强的记忆里,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童年时期,王强在父亲心里分量很重,说是百般关爱呵护也不为过。这些从旧照片中可以看出来,从姥姥、母亲及众多人的口中也听得到。

少年时期,王强对父亲的印象是一个严厉、不顾家的人,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那时的王强尚不理解父亲为家庭的付出,从八岁到十七岁正是从幼稚到懂事的关键阶段。

第三阶段从王强下乡开始,那年他十七岁,经历了独立的乡村生活才逐渐认识、理解了父亲,尤其体会了父亲反反复复、难以言说的粗暴与怒气。其实,父亲一直是个慈爱的人,对家人的关心无微不至,也是个心思深沉的人,甘愿把痛苦深藏心底。

父亲摔坏了脚,终日被疼痛折磨,躺在床上连个散心的机会都没有,心思越发郁结,只能把桌子拍得“嘭嘭”响。

离这事不到两个月,奶奶去世了,父亲唯一的哥哥也患上了不治之症,奄奄一息,父亲却因脚伤与工作不能前去探望。现在想来,父亲的“嘭嘭”是忍无可忍地发泄,是巨大伤痛的轻微表露。可这一切,在当时恐怕只有母亲能够理解。

父亲才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单位里的头头,算是“一把手”。这单位的“一把手”父亲干了一辈子,只是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称呼也渐渐变更为了“总经理”“董事长”一类。

父亲曾荣幸地被选入由国家组织的贸易代表团到日本去参观,那可是全市仅有的一个名额。那时,出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尤其去的还是资本主义国家。王强清楚记得,父亲准备了好几套笔挺的西装、毛料子大衣、锃光瓦亮的皮鞋,还有洋气的行李箱。

父亲回国后,亲戚朋友都特意来家里拜访,络绎不绝,听父亲讲外国的新鲜事。父亲也给大家捎来了大小不等的各式礼品,还带回来一台晶体管收音机。

当时王强住在乡下的奶奶家,清楚地记得奶奶和街坊邻居的对话。

“大娘,你儿子是在城里做什么工作的?”邻居问奶奶。

“哎,保密。”奶奶答道。

“什么工作还神神秘秘的?”

“他在国外呢,是坐飞机去的,要保密啊!不然叫美国人用炮把飞机打下来咋办?”奶奶低声对邻居讲。

在王强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每每回到奶奶家,总会捎来一大堆好吃、好玩的东西。那时,父亲更是单位、家庭、左邻右舍议论的中心。这使小小年纪的王强感到自豪和骄傲。王强穿着父亲从国外带回的尼龙T恤衫,吃着外国的牛奶糖,全家都为这份幸福美满而感到欣喜。喜上加喜,家里又添了个妹妹,长得像母亲,特别漂亮。

王强一共四个姊妹,都长得像母亲,格外白净,唯独王强像父亲,肤色较深,脸盘也大。

父亲一生滴酒不沾,只喝过一次啤酒,是和大爷分喝一瓶。两个人喝了一宿,也只喝下半瓶,就都面红耳赤的了。但父亲抽烟抽得很厉害,尤其在思考问题时,总是一支一支连续抽。那时父亲常抽大前门香烟,或“三五”牌的外国烟。一般人都是抽旱烟,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才改抽卷烟、香烟。

父亲把旱烟叶子买回家,搓碎后让王强捡出烟梗。捡完后,还要交给父亲验收,验收的标准是抓三把烟,没有扎手的烟梗才算合格。这活儿只有王强和弟弟干,经常受到表扬的是弟弟王龙,他心细,长相又讨人喜欢。

在乡下的几年是最困难的,要“以粮为纲”,不准种旱烟,集市上卖的旱烟都很贵,最有名的是“蛟河烟”,最有劲头的叫“蛤蟆头”。父亲没烟抽时,会把烟梗在石碾上碾碎,那味道非常呛人,辛辣刺鼻。

天冷时,父亲的那件破棉袄几乎不离身。本是单位发的制服棉袄,式样利落,还缀着漂亮的纽扣,因穿着多年,已经褪色泛白了。棉袄上的一个口袋是专门用来装旱烟、卷烟纸、火柴的。白天父亲穿或披在身上,晚上睡觉就盖在被头上,棉袄上有一股浓浓的烟味。这棉袄后来不知所踪,但王强对它记忆深刻。记得有一天奇冷无比,父亲让衣着单薄的王强披上棉袄,结果到学校后,同学们都被棉袄上的烟味熏得退避三舍。

父亲长相憨厚,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和气的样子,言辞也十分谦逊。大家都说父亲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福相,准是个大富大贵的人。

王强认为,父亲是享过福也吃过苦的人,一生坎坷。父亲小时候跟着奶奶讨过饭,后来参军上过朝鲜战场,转业后到公安局工作,被派到一个外事部门,算是安全局特别情报人员,一身兼两职,担着双重角色。

王强的父亲挺胖,母亲对别人讲起总说俺胖子如何如何。“王胖子”是他的绰号,体重最高时达到二百四十斤。这大概和他从事的工作有关,需要招待国际友人,又缺乏锻炼,这也是他去世时年仅六十三岁的原因之一。

父爱是纯朴的,纯得令人窒息;父爱是沉默的,沉默着永远无言。父亲的爱永远在王强的心里占据着重要地位,只是需要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体会、慢慢品味,才能察觉它的沉重和伟大。

那年,王强清楚地记着,父亲从国外回来,为自己买了一个国内见不到的很大的飞机模型,做工精致,造型逼真。王强看着天上的飞机,比着手里的模型,擎着在院里奔跑。

“飞机不是往天上钻的,是平飞升起来的。”王强不解,飞机是如何上天的,不是像过年放“二踢脚”炮仗一样,钻到天上的?

父亲耐心地向王强讲解,飞机是稍仰着头,在空气浮力的作用下,被发动机推上天的。王强听得似懂非懂,但这件事记得清楚,在后来学习空气动力学时,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思念父亲。

父亲每天到家虽然已经很晚,但都会捎点好吃的塞进母亲的被窝里。他常有外事接待任务,每次都会给妻子和孩子们带回些不常见的吃食,有熏鱼、紫菜团子,等等。那紫菜团子是用紫菜包着黏米,中间还塞个话梅,又酸又香,回味无穷。

父亲回家后,总先搬把椅子坐到母亲床头,两人低声细语地唠会儿嗑,一般都是父亲讲,母亲听。这时候他便会让儿子去给他洗臭袜子,或许是在外奔波一天的原因,父亲的脚很臭。王强只得用两根手指夹起袜子,跑到卫生间,扔进盆里,一气呵成。泡上一泡,再捞出来,连拧都不愿意拧,直接挂在卫生间的晾衣架上,不用手搓,也不打肥皂。第二天一早,袜子干了却硬邦邦结在一起。王强还暗暗得意,这套自创的洗法既不用出力,也不用忍受臭味。其实,父母都明白王强的糊弄式洗法,只暗自好笑,却从不拆穿。

父亲有一阵很清闲,领着王强四处闲逛,到街边跟退休老头下棋,自己还做了个“马扎”整天拎着。其实,他从已习惯的繁忙中冷不丁停下来,又怎会适应得如此快,这都是故意装出来的清闲,回到家里一想起工作的事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那时父亲也常领王强去逛商店。他是个很节省的人,从不乱花钱。有一次遇到了单位的罗叔叔在置办结婚用品,那时青年人结婚也就是准备个脸盆、毛巾、锅、碗之类的日用品。罗叔叔年轻,工资只有二十几元,父亲稍好一些,每月能拿到一百零几十元。王强记得父亲耐心地帮他挑了半天,最后还替他付了钱,零零碎碎算下来有二十多元。王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二十元在那时可不少了。母亲也常说,父亲的工资总借给那些有困难的同事,有的还了,有的没还,可父亲自己却从来不记得。

父亲来到乡下后,担任起连长的职务,再后来调到县里工作。他对待工作的态度永远都是认真的,不管是得意时,还是失落时。在乡下时,父亲基本不在家,他鼓励王强干农活也是无奈的事。即便如此,父亲每次回家都抓紧时间拼命干活,砌猪圈、挑水、垒院墙……

父亲临近退休时坚决“让贤”,从岗位上退下来,只是单位硬挽留他又干了一段时间。那时他已经没有了接待外宾时的待遇,王强常把单位分的“劳保茶”拿给他。他喝茶、抽烟依旧很重。

父亲也有令子女难以理解的一面,像是他决不允许家里摆放阔气的装饰,更不许在吃上铺张浪费。妹妹王波经常给他买一些营养补品,他从不收,为防止再买,他甚至当着妹妹的面直接扔到垃圾桶里。

关于父亲的事,越写越感到收不住笔,遂暂且打住,勉强收尾,日后有缘再闲语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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