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容

描容

有一次,和朋友约好了搭早晨七点的车去太鲁阁公园管理处,不料闹钟失灵,醒来时已经七点了。

我跳起来,改去搭飞机,及时赶到。管理处派人来接,但来人并不认识我,于是先到的朋友便七嘴八舌地把我形容一番:

“她信基督教。”

“她是写散文的。”

“她看起来好像不紧张,其实,才紧张呢!”

形容完了,几个朋友自己也相顾失笑,这么一堆抽象的说词,叫那年轻人如何在人堆里把要接的人辨认出来?

事后,他们说给我听,我也笑了,一面佯怒,说:“哼,朋友一场,你们竟连我是什么样子也说不出来,太可恶了。”

转念一想,却也有几分惆怅—其实,不怪他们,叫我自己来形容我自己,我也一样不知从何说起。

有一年,带着稚龄的小儿小女全家去日本,天气正由盛夏转秋,人到富士山腰,租了匹漂亮的栗色大马去行山径。低枝拂额,山鸟上下,“随身听”里播着新买来的“三弦”古乐。抿一口山村自酿的葡萄酒,淡淡的红,淡淡的芬芳……蹄声嘚嘚,旅途比预期的还要完美……

然而,我在一座山寺前停了下来,那里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由不得人不看。告示上有一幅男子的照片,奇怪的是那日文告示,我竟也大致看明白了。它的内容是说,两个月前有个六十岁的男子登山失踪了,他身上靠腹部地方因为动过手术,有条十五厘米长的疤口,如果有人发现这位男子,请通知警方。

叫人用腹部的疤来辨认失踪的人,当然是假定他已是尸体了。否则凭名字相认不就可以了吗?

寺前痴立,我忽觉大恸,这座外形安详的富士山于我是闲来的行脚处,于这男子却是残酷的埋骨之地啊!时乎,命乎,叫人怎么说呢?

而真正令我悲伤的是,人生至此,在特征栏里竟只剩下那么简单赤裸的几个字:“腹上有十五厘米长的疤痕”!原来人一旦撒手了,所有人间的形容词都顿然失效,所有的学历、经验、头衔、土地、股票持份或功勋伟迹全都不相干了,真正属于此身的特点竟可能只是一记疤痕或半枚蛀牙。

山上的阳光淡寂,火山地带特有的黑土踏上去松软柔和,而我意识到山的险巇。每一转折都自成祸福,每一岔路皆隐含杀机。如我一旦失足,则寻人告示上对我的形容词便没有一句会和我平生努力以博得的成就有关了。

我站在寺前,站在我从不认识的山难者的寻人告示前,黯然落泪。

所有的“我”,其实不都是一个名词吗?可是我们是复杂而又噜苏的人类,我们发明了形容词—只是我们在形容自己的时候却又忽然词穷。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岂是能用三言两语胡乱描绘的?

对我而言,做小人物并没什么不甘,却有一项悲哀,就是要不断地填表格,不断把自己纳入一张奇怪的方方正正的小纸片。你必须不厌其烦地告诉人家你是哪年生的,生在哪里,生日是哪一天(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的生日呢,他又不送我生日礼物),家在哪里,学历是什么,身份证号码几号,护照号码几号,几月几日在哪里签发的,公保证号码几号。好在我颇有先见之明,从第一天起就把身份证和护照号码等一概背得烂熟,以便有人要我填表时可以不经思索熟极而流。

然而,我一面填表,一面不免想“我”在哪里啊?我怎会在那张小小的表格里呢?我填的全是些不相干的资料啊!资料加起来的总和并不是我啊!

尤其离奇的是那些大张的表格,它居然要求你写自己的特长,写自己的语文能力,自己的缺点……奇怪,这种表格有什么用呢?你把它发给梁实秋,搞不好,他谦虚起来,硬是只肯承认自己“粗通”英文,你又如何?你把它发给甲级流氓,难道他就承认自己的缺点是“爱杀人”吗?

我填这些形容自己的资料也总觉不放心。记得有一次填完“缺点”以后,我干脆又慎重地加上一段:“我填的这些缺点其实只是我自己知道的缺点,但既然是知道的缺点,其实就不算是严重的缺点。我真正的缺点一定是我不知道或不肯承认的。所以,严格地说,我其实并没有能力写出我的缺点来。”

对我来说,最美丽的理想社会大概就是不必填表的社会吧!那样的社会,你一个人在街上走,对面来了一位路人,他拦住你,说:“咦?你不是王家老三吗?你前天才过完三十九岁生日是吧?我当然记得你生日,那是元宵节前一天嘛!你爸爸还好吗?他小时顽皮,跌过一次腿,后来接好了,现在阴天犯不犯痛?不疼?啊,那就好。你妹妹嫁得好吧?她那丈夫从小就不爱说话,你妹妹叽叽呱呱的,配他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她耳朵上那个耳洞没什么吧?她生出来才一个月,有一天哭个不停,你嫌烦,找了根针就去给她扎耳洞,大人发现了,吓死了,要打你,你说因为听说女人扎了耳洞挂了耳环就可以出嫁了,她哭得人烦,你想把她快快扎了耳洞嫁掉算了!你说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怎么不知道?这村子上谁家的事我不知道啊?……”

那样的社会,人人都知道别家墙角有几株海棠,人人都熟悉对方院子里有几只母鸡,表格里的那一堆资料要它何用?

其实小人物填表固然可悲,大人物恐怕也不免此悲吧?一个刘彻,他的一生写上十部奇情小说也绰绰有余。但人一死,依照谥法,也只落一个汉武帝的“武”字,听起来,像是这人只会打仗似的。谥法用字历代虽不太同,但都是好字眼,像那个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死后也混到个“惠帝”的谥号。反正只要做了皇帝,便非“仁”即“圣”,非“文”即“武”,非“睿”即“神”……做皇帝做到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长长的一生,最后只剩下一个字,冥冥中仿佛有一排小小的资料夹,把汉武帝跟梁武帝放在一个夹子里,把唐高宗和清高宗做成编类相同的资料卡。

悲伤啊,所有的“我”本来都是“我”,而别人却急着把你编号归类—就算是皇帝,也无非放进镂金刻玉的资料夹里去归类吧!

相较之下,那惹人訾议的武则天女皇就佻多了。她临死之时嘱人留下“无字碑”。以她当时身为母后的身份而言,还会没有当朝文人来谀墓吗?但她放弃了。年轻时,她用过一个名字来形容自己,那是“曌”(读作“照”),是太阳、月亮和晴空。但年老时,她不再需要任何名词,更不需要形容词。她只要简简单单地死去,像秋来喑哑萎落的一只夏蝉,不需要半句赘词来送终。她赢了,因为不在乎。

而茫茫大荒,漠漠今古,众生平凡的面目里,谁是我,我又复是谁呢?我们却是在乎的。

明传奇《牡丹亭》里有个杜丽娘,在她自知不久于人世之际,一意挣扎而起,对着镜子把自己描绘下来,这才安心去死。死不足惧,只要能留下一副真容,也就扳回一点胜利。故事演到后面,她复活了,从画里也从坟墓里走了出来,作者似乎相信,真切地自我描容,是令逝者能永存的唯一手法。

米开朗基罗走了,但我们从圣母垂眉的悲悯中重见五百年前大师的哀伤。而整套完整的儒家思想,若不是以仲尼站在大川上的那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长叹作底调,就显得太平板僵直,如道德教条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使我们惊识圣者的华颜。那企图把人间万事都说得头头是道的仲尼,一旦面对巨大而模糊的“时间”对手,也有他不知所措的悸动!那声叹息于我有如两千五百年前的录音带,至今音纹清晰,声声入耳。

艺术和文学,从某一个角度看,也正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描容吧?而描容者是既喜悦又悲伤的,他像一个孩子,有点“人来疯”,他急着说:“你看,你看,这就是我,万古宇宙,就只有这么一个我啊!”

然而,诗人常是寂寞的—因为人世太忙,谁会停下来听你说“我”呢?

马来西亚有个古旧的小城马六甲,我在那城里转来转去,为五百年来中国人走过的脚步惊喜叹服。正午的时候,我来到一座小庙。

然而,我不见神明。

“这里供奉什么神?”

“你自己看。”带我去的人笑而不答。

小巧明亮的正堂里,四面都是明镜,我瞻顾,却只见我自己。

“这庙不设神明—你想来找神,你只能找到自身。”

只有一个自身,只有一个一空依傍的自我,没有莲花座,没有祥云,只有一双踏遍红尘的鞋子,载着一个长途役役的旅人走来,继续向大地叩问人间的路径。

好的文学艺术也恰如这古城小庙吧?香客在环顾时,赫然于镜鉴中发现自己,见到自己的青青眉峰,盈盈水眸,见到如周天运行生生不已的小宇宙—那个“我”。

某甲在画肆中购得一幅大大的弥天盖地的“泼墨山水”,某乙则买到一张小小的意态自足的“梅竹双清”,问者问某甲说:“你买了一幅山水吗?”某甲说:“不是,我买的是我胸中的丘壑。”问者转问某乙:“你买了一幅梅竹吗?”某乙回答说:“不然,我买的是我胸中的逸气。”描容者可以描摹自我的眉目,肯买货的人却只因看见自家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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