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

炎凉

我有一张竹席,每到五六月,天气渐趋暖和,暑气隐隐待作,我就把它找出来,用清茶的茶叶渣拭净了,铺在床上。

一年里面第一次使用竹席的感觉极好,人躺下去,如同躺在春水湖中的一叶小筏子上。清凉一波波来拍你入梦,竹席恍惚仍饱含着未褪尽的竹叶清香。

生命中的好东西往往如此,极便宜又极耐用。我可以因一张席而爱一张床,因一张床而爱一栋屋子,因一栋屋子爱上一座城……

整个初夏,肌肤因贴近那清凉的卷云而舒展自如。触觉之美有如闻高士说法,凉意沦肌浃髓而来。古人形容喻道之透辟,谓一时如天女散花。天女散花是由上而下,轻轻撒落—花瓣触人,没有重量,只有感觉。但人生某些体悟却是由下而上,仿佛有仙云来轻轻相托,令人飘然升浮。凉凉的竹席便有此功。一领清簟可以把人沉淀下来,静定下来,像空气中热腾腾的水雾忽然凝结在碧沁沁的一茎草尖而终于成为露珠。人在席上,也是如此。阿拉伯人牧羊,他们故事里的羊毛毯是可以飞的。中国人种地,对植物比较亲切。中国人用植物编的席子不飞—中国人想,飞了干吗呀?好好地躺在席子上不比飞还舒服吗?中国圣贤叫人拯救人民,其过程也无非是由“出民水火”到“登民衽席”。总之,世界上最好的事莫过于把自己或别人放在席子上了。初夏季节的我便如此心满意足地躺在我的竹席上。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七八月盛夏,情形就不一样了。刚躺下去还好,多躺一会儿,席子本身竟然也变热了。凉席会变热,天哪,这真是人间惨事。为了环保,我睡觉不用冷气,于是只好静静地和热浪僵持对抗。我反复对自己说:“不热,不算太热,我还可以忍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哼,谁怕谁啊……”念着念着,也就睡着了。

然后,便到了九月,九月初席子又恢复了清凉。躺在席上,整个人摊开,霎时变成了片状,像一块金子捶成薄薄的金箔,我贪享那秋霜零落的错觉。

九月中,每每在一场冷雨之后,半夜乍然惊醒,是被背上的沁凉叫醒的—唉,这凉席明天该收了。我在黑暗中揣想,竹席如果有知,也会厌苦不已吧?七月嫌它热,九月又嫌它凉,人类也真难伺候。

想来一生或者也如此,曾经嫌日程排得太紧,曾经怨事情做不完,曾经烦稿约、演讲约不断,曾经大叹小孩子缠磨人……可是,也许,有一天,一切热过的都将乍然冷却下来,令人不觉打起寒战。

不过,也只好这样吧!让席子在该铺开的时候铺开,在该收卷的时候收卷。炎凉,本来就半点由不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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