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自述·故人往事

老人转世

我于前清光绪十年甲申十二月诞生,实在已是公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里了。照旧例的干支说来,当然仍是甲申,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确是多难的一年,法国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国战败,柬蒲寨就不保了。不过在那时候,相隔又是几千里,哪里会有什么影响,所以我很是幸运的,在那时天下太平的空气中出世了。

我的诞生是极平凡的,没有什么事先的奇瑞,也没有见恶的朕兆。但是有一种传说,后来便传讹,说是一个老和尚转生的,自然这都是迷信罢了。事实是有一个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里出去夜游,到得半夜里回来,走进内堂的门时,仿佛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站在那里,但转瞬却是不见了。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错觉,可是他却信为实有,传扬出去,而我适值恰于这后半夜出生,因为那时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转世这一回事,也就信用了他,后来并且以讹传讹的说成是老和尚了。当时我对这种浪漫的传说,颇有点喜欢,一九三一年曾经为人写一单条云:

“一月三十日晨,梦中得一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族人或云余前身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下午书此,时杜逢辰君养病北海之滨,便持赠之,聊以慰其寂寞。”本来是想等裱装好了送去,后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谢世了。两三年之后,我做那首打油诗,普通被称为“五十自寿”的七律,其首联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即是用的这个故典,我自信是个“神灭论者”,如今乃用老人转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为我是老头子转世的人,虽然即此可以免于被称作“头世人”,——谓系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于前世是什么东西,虽然未加说明,也总是不大高明的了,——但总之是有点顽梗,其不能讨人们的喜欢,大抵是当然的了。我不想举出事实,也实在没有事实,可以证明这事,现在只想一讲我在四五岁的年头上遇着的一个大灾难,即是出天花,这不但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却变了麻子,一个麻脸的老和尚,这是多么的讨厌的东西呀!说到这里,应当赶紧的声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这是对于我的祖母母亲的照顾应该感谢的。

痘为小儿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经过这一难关。但是只要人工的种过痘,无论土法或洋法这便是牛痘,就可保无危险,可怕的痘神给种的“天然痘”,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几,幸免的也要脸上加上密圈。我所出的便是这种“天花”。据说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话的医官有时出张,施种牛痘,但是在那两三年内大约医官不曾光临,所以也就淡然处之,直待痘儿哥哥或痘儿姐姐来给种上了。那时是我先出天花,不久还把只有周岁左右的妹子也给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给取的名字,那么一定也是得家信的这一天里,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员适值来访,所以借用的,不过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据说这个妹子长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脚上的大拇趾,太是可爱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声哭了起来,大人急忙走来,才知道是我的顽劣行为。当天花初起时,我的症状十分险恶,妹子的却很顺当,大家正很放心,把两个孩子放在一间房里睡,有一天两人都在睡觉,忽然听见呀的叫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在叫,据推测这是天花鬼的叫声,它从我这边出来,钻到妹子那里去了,那么在我也没有叫唤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惊起看时,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却显是好转了。急忙的去请天花专门的王医师来看,已经来不及挽回,结果妹子终于死去,后来葬在龟山的山后,父亲自己写了“周端姑之墓”五个字,凿一小石碑立于坟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鲁迅回去搬家,才把这坟和四弟的坟都迁葬于逍遥溇的。

鲁迅在种牛痘的时候,也只有两三岁光景,但他对于当时情形记得清清楚楚,连医官的墨晶大眼镜和他的官话,都还不曾忘记,我出天花是四五岁了,比他那时要大两三岁,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听大人们追述,这才知道一点,据说因为病人发热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关系,把房间窗门都用红纸糊封,而且还把眼睛也糊了红纸。这当时不晓得是否玩笑话,但听去又像在讲真话,所以我那眼睛实在有没有被封过,封了又是什么用意,现在已经无法质询,因此无从知道了。在天花结痂的时候,据说很是要紧,因为很痒不免要去搔爬,而这一搔爬可就坏了大事,脸上麻点的有无或多少,就在这里决定了。我是幸亏祖母看得很好,将两只手紧紧的捆住了,不让它动一动,当时虽然很窘,大约哭得很凶吧,然而也因此得免于脸上雕花,这与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庆幸的。

我在十岁以前,生过的病很多,已经都记不得,而且中医的说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说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过其中顶利害的是因为没有奶吃,所以雇了一个奶妈,而这奶妈原来也是没有什么奶的,为的骗得小孩不闹,便在门口买种种东西给他吃,结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馋痨病似的,看见什么东西又都要吃。为的对症服药,大人便什么都不给吃,只准吃饭和腌鸭蛋,——这是法定的养病的唯一的副食物。这在馋痨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记得了,这是很可感谢的。只记得本家的老辈有时提起说:

“二阿官那时的吃饭是很可怜相的,每回一茶盅的饭,一小牙(四分之一)的腌鸭子,到我们的窗口来吃。”她对我提示这话,我总是要加以感谢的,虽然在她同情的口气后面,可能隐藏着有什么恶意,因为她是挑拨离间的好手,此人非别,即鲁迅在《朝花夕拾》里所写的“衍太太”是也。

风暴的前后

上文曾经说过,我在天下太平的空气中出世,一直生活到十岁,虽然本身也是多病多灾,却总是平稳中渡过去了。但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遇着了风暴,而推究这风暴的起因,乃是由于曾祖母的去世。曾祖号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里的通称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亲是个监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但在我有知识以来,过年过节已经没有她的娘家人往来,可能亲丁都已断绝了吧。苓年公早年去世,没有人看见他过,但性情似乎很是和顺,不大容易发脾气的,因为传说他好种兰花,有两间房内特设地板,称为“兰花间”,还是他的遗迹,据说有一天他钻到床底下去安排花盆,当时祖父的保姆吴妈妈误当是一只狗,唆唆的吆喝想赶他出去,这话流传下来,可以为例。但是曾祖母的相貌很是严正,看去有点可怕,其时她已年将望八了,——她去世时年七十九,恰在除夕了,其实算是八十也无不可,——终日笔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边,在她房门外的东首,我记得她总是这个姿势,实在威严得很。我们小孩却不顾什么,偏要加以戏弄,记得(这是我自己第一次记得的事了)同了鲁迅走到她的旁边,故意假作跌倒,睡在地上,那么她必定说道:

“阿呀,阿宝(这是她对曾孙辈的总称),这地下很脏呢。”那时已是她的晚年,火气全然没有了,在壮年时代她的脾气实在怪僻得很哩。据我的一个堂叔“观鱼”所著《三台门的遗闻轶事》所记,大抵流传于本家老辈口中,虽系传闻,未必全属子虚吧。现在抄录在这里:

“九老太太系介孚公的母亲,孤僻任性,所言所行多出常人意料以外。当介孚公中进士,京报抵绍,提锣狂敲,经东昌坊,福彭桥分道急奔至新台门,站在大厅桌上敲锣报喜之际,这位九老太太却在里面放声大哭。人家问她说,这是喜事为什么这样哭?她说,拆家者,拆家者!”

拆家者是句土话,意思是说这回要拆家败业了。她平常就是这种意见,做官如不能赚钱便要赔钱,后来介孚公知县被参革了,重谋起复,卖了田产捐官(内阁中书)纳妾,果然应了她的话,不待等科场案发,这才成为预言。平常介孚公在做京官,每有同乡回去的时候,多托带些食品去孝敬母亲,有一回记得是两三只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干之类,装在一只麻袋里,可是曾祖母见了怫然不悦道:

“谁要吃他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不寄一点银子来的呢。”她这意思是前后相符,可以贯穿得起来的。

我们小孩暂时能够在风平浪静的时期,过了几年安静的生活,只在有时候和老太太们开点小玩笑,这实在是很幸福的。上面说过的“兰花间”及其毗连的一部分,已经分给共高祖的“诚房”,——我们是“兴房”居长,第二是“立房”,至于“诚房”这是智字派下的第三房了,——租给一家姓李的,是李越缦的本家,主人名为李楚材。我所记得的恰巧也是对于老人的小玩笑,这是很有意思的偶合了。鲁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里记有一节,现在就借了过来应用吧。

“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这里所谓“我们”,当然一个是我了,至于另外一件事乃是我单独干的,也是对于李家的一位房客。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很高大的人,却长着很是细小的辫子,顶上戴着方顶的瓜皮帽,样子颇为滑稽。有一天在门外看见许多人围着,是在看新嫁娘,这位高个子小辫子的人也在那里。我便忍不住偷偷的走近前去,将他的辫子向上一拉,那顶帽子就立刻砰的飞掉了。为什么辫子一扯帽子就会掉呢,这是因为辫子太细小了,深压在帽子里面,所以一掣动它,帽子便向前翻掉了。可是那人却并不发怒,只回过头来说道:

“人家连新娘子也看不得么?”小孩虽然淘气,只因他的态度应对得很好,所以第二次便不再和他开玩笑了。

曾祖母于光绪十八年壬辰的除夕去世,她于两三日以前,从她照例坐的那把紫檀椅子想站起来时,把身体略为矬了一矬,立即经旁人扶住了,此后随即病倒,人家说是中风,其实不是,大约只是老衰罢了。

她是阖台门六房人家里最年长的长辈,中间的“大堂前”要让出来给她使用,本来是死人要大过活人,何况又是长辈呢。恰巧这年我家正是“佩公祭”(是智仁勇三派九房人家的祖先)值年,照例应当在堂前悬挂祖像,这也只好让出来,移挂外边大厅西南的大书房里,可是陈设的祭器很值钱,恐防被人偷去,须要雇人看守才行,乃去找用人章福庆的儿子来担任这件事。他名叫运水,这便是鲁迅在小说《故乡》里所说的闰土,是十四五岁的乡下少年,正是我们的好伴侣,所以小孩们忙着同他玩耍,听他讲海边的故事,丧事虽然热闹,也没有心思来管了。

祖父得到了电报,便告了假从北京回来了,那时海路从天津到上海已有轮船,所以在一个月之内,便已到了家里。他同了他小女儿同年纪的潘姨太太和当时十二岁的儿子,轻车减从的走回来,大约原是预备服满再进京去的,却不料演成那大风暴。这风暴计算起来是两面的,其一方面是家庭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其第二乃是社会的,它的发生实在乃是出于预料之外的了。

祖父回家来,最初感到的乃是住屋有了变更的事,当初父母住的两间西边的屋腾了出来,让给祖父,搬到东偏的屋里来,从前曾祖母的房子则由祖母和我同住。祖父初到觉得陌生,又感觉威严难以接近,但潘姨太太虽然言语小通,到底年轻和蔼一点,所以时常到那里去玩。这样胡里胡涂过了几天,大约不很长久吧,突然在曾祖母五七这一天,这距离她的死只有三十五天,祖父到家也还不到半个月,祖父忽尔大发雷霆,发生了第一个风暴。大约是他早上起来,看见家里的人没有早起,敬谨将事,当时父亲因为是吃洋烟的,或者也不能很早就起床,因此迁怒一切,连无辜的小孩子也遭波及了。那天早上我还在祖母的大床上睡着,忽然觉得身体震动起来,那眠床咚咚敲得震天价响,赶紧睁眼来看,只见祖父一身素服,拼命的在捶打那床呢!他看见我已是捶醒了,便转身出去,将右手大拇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的戛戛的响,喃喃咒骂着那一班“速死豸”吧。我其时也并不哭,大概由祖母安排我着好衣服,只是似乎惊异得呆了,也没有听清祖母的说话,仿佛是说“为啥找小孩子出气呢!”但是这种粗暴的行为只卖得小孩们的看不起,觉得不像是祖父的行为,这便是第一次风暴所得到的结果了。

不久以后,大约过了曾祖母的“百日”之后,他渐作外游的打算,到七八月的时候,就前往苏州去了。不知道的或者以为是去打官场的秋风,却不料他乃是去找本年乡试的主考,于是第二次风暴就爆发了。现在借用《鲁迅的青年时代》里我所写的一节,说明这件事情:

“那年正值浙江举行乡试,正副主考都已发表,已经出京前来,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识的。亲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几个有钱的秀才,凑成一万两银子,写了钱庄的期票,由介孚公去送给主考,买通关节,取中举人,对于经手人当然另有酬报。介孚公便到苏州等候主考到来,见过一面,随即差遣‘二爷’(这是叫跟班的尊称)徐福将信送去。那时恰巧副主考周锡恩正在正主考船上谈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乡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边叫喊,说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这件事便戳穿了,交给苏州府去查办。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说犯人素患怔忡,便是有神经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却不答应,在公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并不是神经病,历陈某科某科的某某人,都通关节中了举人,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过是照样的来一下罢了。事情弄得不可开交,只好依法办理,由浙江省主办,呈报刑部,请旨处分。这所谓科场案在清朝是非常严重的,往往交通关节的双方都处了死刑,有时要杀戮几十人之多。清朝末叶这种情形略有改变,官场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较从轻,定为‘斩监候’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狱内,前后经过了八个年头,至辛丑年乃由刑部尚书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乱中出狱的犯人,事定后前来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

此外在本家中又有一种传说,便是说介孚公的事情闹大,乃由于陈秋舫的报复。陈秋舫名章锡,为仁字派下“礼房”的一个女婿,曾来岳家久住,介孚公加以挖苦道:

“蹋在布裙底下的是没出息的东西,哪里会得出山?”陈秋舫知道了,立即辞去,并扬言不出山不上周家门,后来中了进士,果然如愿以偿,改作幕友,正在王仁堪那里,便竭力阻止东家的办法,力主法办云。其实这里陈秋舫以直报怨,也不能算错,况且苏州府替人开脱,也是很负风险的事,师爷不赞成,正是他的本色吧。

避难

第二次风暴已经到来了,小孩们却还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游嬉着。直到得一天,大约是七八月里,母亲把我们叫去说,现今到外婆家住几时,便即动身,好在时间不会很长,到那时候就会叫回到家里来的。这样便开始了避难的生活了。

外婆家原来在安桥头,大概自从外祖父鲁晴轩公中举人之后,嫌它太狭窄,便迁居皇甫庄,典了范姓的半所房屋,这个范姓便是有名的《越谚》的著者范啸风,名寅,别号扁舟子的便是。那时外祖父已经去世,只剩外祖母在,此外是母亲的一兄一弟,大舅父号怡堂,小舅父字继香,都是秀才,住在家里。大舅父生有子女各一,小舅父却只有四个女儿,因此我们两个人都只好交给大舅父,但因为没有地方歇宿,所以又把我送给小舅父处的老仆妇,通称塘港妈妈,(妈妈者犹上海称娘姨,)叫她带领我睡觉。这是在一间宽而空的阁楼上,一张大眠床里,此外有一个朱红漆的皮制方枕头,最特别的是上边镂空有一个窟窿,可以安放一只耳朵进去,当时觉得很有趣味,这事所以至今还是记得。我大约向来是够浑浑噩噩的,什么事都记不清,十岁以前的事情至今记忆的很是有限,只是有一件事却还记的很是清楚。这便是到了那时候还要“溺床”,(见刘侗著《帝京景物略》,)在夏天的早朝起来,席子有一两回都溺得很湿的,主客各不说破,便自麻糊过去了。

这阁楼上只是晚间才来,在白天里是在大舅父那边,怎么样的混过一天,回想起来什么都不记得,这也可见浑噩之一般了。但是也有零星的记忆可以一说的事。大舅父是吸雅片烟的,终日在床上,帐子放了下来,经常很少见他的面,但见帐内点着烟灯,知道他醒着,便隔着帐子叫他一声算了。我只记得在他那里,有很希奇的一只烧茶的炉子,大抵也只是黄铜所做的,但奇怪是用纸煤烧的。这是一种用“煤头纸”折成的长条,据说烧十几根纸煤,一小壶水就开了。这不晓得叫做什么炉,(不是神仙炉吧,)我时常看表姊珠姊姊在那里折这种细长条的纸煤。

在大舅父卧房间壁的一间屋内,是我们避难时起居之处,鲁迅便在那里影写《荡寇志》的插画,表兄绅哥哥也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帮助了写背面题字,至于图画则除鲁迅之外,谁都动手不来了。《荡寇志》是一部立意很是反动的小说,他主张由张叔夜率领官兵来荡平梁山泊的草寇,但是文章在有些地方的确做得不坏,绣像也画得很好,所以鲁迅觉得值得去买了“明公纸”来,一张张影描了下来。此外也是在这间屋里,我们初次见到了石印本的《毛诗品物图考》,后来鲁迅回到家里,便去搜求了来,成为购求书籍的开始。这是日本冈元凤所著,天明四年甲辰(一七八四)木板刊行,雕刻甚精,我曾得有原本一部,收藏至今。

总而言之,我们在皇甫庄的避难生活,是颇愉快的,但这或者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因为我在那时候是有点麻木的。鲁迅在回忆这时便很有不愉快的印象,记得他说有人背地里说我们是要饭的,大概便是这时候的事情,但详情如何不得而知,或者是表兄们所说的闲话也难说吧。但是我们皇甫庄的避难也就快结束了,大约是租典的期限已满,屋东要将房屋回收的关系吧,所以小舅父搬回安桥头老家去,大舅父一家人迁居小皋埠,我们也就于癸巳(一八九三)年底一同搬去了。

关于娱园

小皋埠秦氏是大舅父的先妻的母家,先世叫作秦树铦,字秋伊,也是个举人,善于诗画,是皋社主要诗人之一,家里造有娱园,也算是名胜之地。大舅父寄居在厅堂西偏的厢房里,我们便很有机会到这园里玩耍。秋伊的儿子字少伊,家传的也善于画梅花,我们叫他做友舅舅,常跑去他那里玩,鲁迅尤其同他谈得来,只是雅片烟大瘾,上午总是高卧,所以只有午后才找得他着。他好看小说,凡是那时通行的小说在他那里都有,不过都是铅印石印者,尽量的借给人看,鲁迅便不再画人像,却看本文了,我那时读书才读到《大学》,所以如入宝山却是空手而回了。

讲到娱园,那里直到庚子那年,有七八年我还时常前去,所以约略记得,但是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因为我从头就不了解这种花园的好处在哪里,我所觉得好的只是似“百草园”的那样菜园或是类似的地方罢了。李越缦有一篇《庚午九日曹山宴集夜饮秦氏娱园诗序》,我最初在父亲伯宜公的遗书《娱园诗存》中看到它,随后又在《越缦堂骈体文》里见到,对于这个园颇有点感情,不过感情是一回事,而兴趣又是别一回事,就园说园,实在说不出他的好处来。大抵在一个四周造有围墙内,又是一块块的区划开来设计建造起来,要做成好园林是很艰难的。在那里一座微云楼,就我所记得的来说,只是普通的楼房罢了,另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一丈左右见方的水池,池边一间单面开着门窗的房子,匾额题日潭水山房,实在看了很是阴郁。又有一所留鹤庵,名字倒是顶好,却在园门之外,事实是一间侧屋,前面是石板铺的“明堂”即是院子,不见得留得鹤住。后来曾经游过观音桥赵氏的省园废址,和偏门外的快阁,所得到的也是同一的印象。苏州多有名园,其中我只见过刘园,比较的还是整齐,可是总觉得是工笔画的样子,很少潇洒之致,中国绝少南宗风趣的园林,这是我个人的偏见,因此对于任何名园,都以为不及百草园式的更为有趣。关于百草园的记述,最好的还是让我来引一节《朝花夕拾》里的文章吧: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书房

我们在外婆家避难,大约不到一年,于第二年甲午(一八九四)的上半年回家里来了。鲁迅一回来,就往三味书屋寿家上学去了,这大约是在端午节吧,他是在这以前就已在那里读书了,记得初去的时候,还特地花了两块钱,买了一顶两只抽屉的书桌,这个我还记得很是清楚。后来关于这书桌流传有许多神话,说这桌子是楠木的啰,又说鲁迅因为要立志不迟到,在桌面刻有一个“早”字啰,这些话我却是不知道的了。至于我自己,到三昧书屋去大概是第二年乙未的正月,不过这却不能确定了。我在癸巳年避难以前,曾经在“厅房”——大厅西偏的小书房里,同了庶出的叔父伯升,读过半年的书。伯升是跟着祖父从北京回来的,本来应当叫作“仲升”,但是因为北京音读“仲升”与“众生”相同,这两个字本来自从佛经用起头,只当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讲,别无什么恶意,但是后来用称牲畜,含有骂人的意味,所以他不愿用,硬要改号伯升。这本来也是极为平常的事,但是小孩们的看法却是不同,以为他行第二而要称伯,未免有僭越之感,因此背地里故意叫他做仲升。不过这位伯升先生事实上乃是极和气的人,虽然是庶出却不是姨太太的一党,对于祖母特别恭而有礼,待我们年纪比他小的侄儿也平易亲近,癸巳上半年我便同他两个人在厅房里读书,以后在南京学堂里同学,可以用了亲历的事实保证的。在厅房里就只请了一个同族的叔辈做先生,他本身只是个文童,始终没有考进“秀才”,没有什么本事,可喜也并不严厉,因此也少来管束我们,我至今记不起在他手里读了些什么,事实上我那时《中庸》还未读了呢。因此我所记得的便是在厅房的一间小花园玩耍的事情,那里有一株月桂,一年里有好几个月都继续开花,一株罗汉松,一株茶花,其余有木瓜枇杷,树阴底下还有秋海棠之类,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所注意的,我最记得的乃是罗汉松树根下所埋着的两只“荫缸”。这乃是不大不小的缸,埋在土里,缸里盛着水,这水不是清澈的雨水,却是不知经历几多年的青黑色的水,里边积存腐烂的树叶大半缸,这是我们亲手淘过,所以知道的。说也奇怪,我们托词读书,躲在厅房里边,关上了门,却终日在园里淘那两只水缸,将里边的树叶瓦砾清理出来,居然没有中什么毒,连在预料中的蜈蚣毒蛇癞虾蟆之属,也一只都没有碰见过,真是奇事。那位文童先生平常也就只是早晚来到一遍,虚应故事罢了,我们并不怕他,虽然后来出外就馆,说是出外也就只是在本县的乡下,却忽然暴虐起来,据说曾经用竹枝抽打学生之后,再拿擦牙齿的盐来擦上,用了做腊鸭的法子整治学生,学生当然是受不了的,结果是被辞了馆完事。又有一个塾师,将学生的耳朵夹在门缝里,用力的夹,这是用轧胡桃的方法引申出来的,却不能确说是否他的故事了。我们在厅房里游嬉,那时亏得他还没有变得这样严厉,但是祖父知道了怎么样呢?这当然是很严重的一个问题,可是我们中间有一个乃是伯升叔,有他在里边这就是另外一件事,当然是不要紧的了。

三味书屋

旧日书房有各种不同的式样,现今想约略加以说明。这可以分作家塾和私塾,其设在公共地方,如寺庙祠堂,所渭“庙头馆”者,不算在里边。上文所述的书房,即是家塾之一种,——我说一种,因为这只是具体而微,设在主人家里,请先生来走教,不供膳宿,而这先生又是特别的麻胡,所以是那么情形。李越缦有一篇《城西老屋赋》,写家塾情状的有一段很好,其词曰:

“维西之偏,实为书屋。榜日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檐,地窄疑艉。庭广倍之,半割池渌。隔以小桥,杂莳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骏,踞觚而读。先生言归,兄弟相速。探巢上树,捕鱼入洑。拾砖拟山,激流为瀑。编木叶以作舟,揉筱枝而当轴。寻蟋蟀而剧墙,捉流萤以照牍。候邻灶之饭香,共抱书而出塾。”这里先生也是走教的,若是住宿在塾里,那么学生就得受点苦,因为是要读夜书的。洪北江有《外家纪闻》中有一则云:

“外家课子弟极严,自五经四子书及制举业外,不令旁及,自成童人塾后晓夕有程,寒暑不辍,夏月别置大瓮五六,令读书者足贯其中,以避蚊蚋。”鲁迅在第一次试作的文言小说《怀旧》中描写恶劣的塾师“秃先生”,也假设是这样的一种家塾,因为有一节说道:

“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声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忤,次日即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

第二种是私塾,设在先生家里,招集学生前往走读,三味书屋便是这一类的书房。这是坐东朝西的三间侧屋,因为西边的墙特别的高,所以并不见得西晒,夏天也还过得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明道: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从这里所说的看来,这书房是严整与宽和相结合,是够得上说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来,这样的书房是极其难得的,平常所谓私塾总还是坏的居多,塾师没有学问还在其次,对待学生尤为严刻,仿佛把小孩子当作偷儿看待似的。譬如用戒尺打手心,这也罢了,有的塾师便要把手掌拗弯来,放在桌子角上,着实的打,有如捕快拷打小偷的样子。在我们往三味书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样,有一家王广思堂,这里边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师当然是姓王,因为形状特别,以绰号“矮癞胡”出名,真的名字反而不传了,他打学生便是那么打的,他又没收学生带去的烧饼糕干等点心,归他自己享用。他设有什么“撒尿签”的制度,学生有要小便的,须得领他这样的签,才可以出去。这种情形大约在私塾中间,也是极普通的,但是我们在三味书屋的学生得知了,却很是骇异,因为这里是完全自由,大小便时径自往园里走去,不必要告诉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学,我们便由鲁迅和章翔耀的率领下,前去惩罚这不合理的私塾。我们到得那里,师生放学都已经散了,大家便攫取笔筒里插着的“撒尿签”撅折,将朱墨砚覆在地下,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矮癞胡虽然未必改变作风,但在我们却觉得这股气已经出了。

下面这件事与私塾不相干,但也是在三味书屋时发生的事,所以连带说及。听见有人报告,小学生走过绸缎衖的贺家门口,被武秀才所骂或者打了,这学生大概也不是三味书屋的,大家一听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觉得讨厌,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会错的,决定要打倒他才快意。这回计划当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约定某一天分作几批在绸缎衖集合,这些人好像是《水浒》的好汉似的,分散着在武秀才门前守候,却总不见他出来,可能他偶尔不在,也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们起冲突,但在这边认为他不敢出头,算是屈服了,由首领下令解散,各自回家。这些虽是琐屑的事情,但即此以观,也就可以想见三味书屋的自由的空气了。

父亲的病

我于甲午年往三味书屋读书,但细想起来,又似乎是正月上的学,那么是乙未年了,不过这已经记不清楚了,所还记得的是初上学时的情形。我因为没有书桌,就是有抽屉的半桌,所以从家里叫用人背了一张八仙桌去,很是不像样,所读的书是《中庸》上半本,普通叫作“上中”,第一天所上的“生书”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哀公问政”这一节,因为里边有“夫政也者蒲芦也”这一句,觉得很是好玩,所以至今不曾忘记。回想起来,我的读书成绩实在是差得很,那时我已是十二岁,在本家的书房里也混过了好几年,但是所读的书总计起来,才只得《大学》一卷和《中庸》半卷罢了。本来这两种书是著名的难读的,小时候所熟知的儿歌有一首说得好:

“大学大学,

屁股打得烂落!

中庸中庸,

屁股打得好种葱!”

本来大学者“大人之学”,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不是小学生所能懂得的事情,我刚才拿出《中庸》来看,那上边的两句即“人道敏政,地道敏树”,还不能晓得这里讲的是什么,觉得那时的读不进去是深可同情的。现今的小学生从书房里解放了出来,再不必愁因为读书不记得,屁股会得打的稀烂,可以种葱的那样,这实在是很可庆幸的。

现在话分两头,一边是我在三味书屋读书,由“上中”读到《论语》《孟子》,随后《诗经》刚读完了“国风”,就停止了。一边是父亲也生了病,拖延了一年半的光景,于丙申(一八九六)年的九月弃世了。

父亲的病大概是在乙未年的春天起头的,这总不会是甲午,因为这里有几件事可以作为反证。第一个是甲午战争。当时乡下没有新闻,时事不能及时报道,但是战争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八月里黄海战败之后,消息传到绍兴,我记得他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兄弟谈论时事,表示忧虑,可见他在那时候还是健康的。在同一年的八月中,嫁在东关金家的小姑母之丧,也是他自己去吊的,而且由他亲自为死者穿衣服,这是一件极其不易的工作,须得很细心谨慎,敏捷而又亲切的人,才能胜任。小姑母是在产后因为“产褥热”而死的,所以母家的人照例要求做法事“超度”,这有两种办法,简单一点的叫道士们来做“炼度”,凡继续三天,其一种是和尚们的“水陆道场”,前后时间共要七天。金家是当地的富家,所以就答应“打水陆”,而这道场便设在长庆寺,离我们的家只有一箭之路,来去非常方便,但那时的事情已都忘记了。小姑母是八月初十日去世的,法事的举行当在“五七”,计时为九月十五日左右,这也足以证明他那时还没有生病。有一天从长庆寺回来,伯宜公在卧室的前房的小榻上,躺着抽烟,鲁迅便说那佛像有好许多手,都拿着种种东西,里边也有枯髅,当时我不懂枯髅的意义,经鲁迅说明了就是死人头骨之后,我感到非常的恐怖,以后到寺里去对那佛像不敢正眼相看了。关于水陆道场,我所记得的就只是这一点事,但这佛像是什么佛呢,我至今还未了然,因为“大佛”就是释迦牟尼的像不曾见有这个样子的,但是他那丈六金身坐在大殿上,倒的确是伟大得很呢。

伯宜公生病的开端我推定在乙未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过很难确说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其有几何,但总之是不很少,那时大家狼狈情形至今还能记得。根据旧传的学说,说陈墨可以止血,于是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倒在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舔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满脸漆黑,极是平常,他那时也有这样情形,想起来时还是悲哀的,虽是朦胧的存在眼前。这乃是中国传统的“医者意也”的学说,是极有诗意的,取其墨色可以盖过红色之意,不过于实际毫无用处,结果与“水肿”的服用“败鼓皮丸”一样,从他生病的时候起,便已注定要给那唯心的哲学所牺牲的了。

父亲的病虽然起初来势凶猛,可是吐血随即停止了,后来病情逐渐平稳,得了小康。当初所请的医生,乃是一个姓冯的,穿了古铜色绸缎的夹袍,肥胖的脸总是醉醺醺的,那时我也生了不知什么病,请他一起诊治,他头一回对我父亲说道:

“贵恙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令郎的却有些麻烦。”等他隔了两天第二次来的时候,却说的相反了,因此父亲觉得他不能信用,就不再请他。他又说有一种灵丹,点在舌头上边,因为是“舌乃心之灵苗”,这也是“医者意也”的流派,盖舌头红色,像是一根苗从心里长出来,仿佛是“独立一枝枪”一样,可是这一回却不曾上他的当,没有请教他的灵丹,就将他送走完事了。

这时伯宜公的病还不显得怎么严重,他请那位姓冯的医生来看的时候,还亲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饭时有时还要喝点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据说这是能喝酒的人的习惯,平常总是要用什么肴馔的。我们在那时便去围着听他讲《聊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后来是不记得,但故事却并不完全的忘记,特别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还鲜明的记得的,是《聊斋志异》里所讲的“野狗猪”,一种人身兽头的怪物,兵乱后来死人堆中,专吃人的脑髓,当肢体不全的尸体一起站起,惊呼道:

“野狗猪来了,怎么好!”的时候,实在觉得阴惨得可怕,至今虽然现在已是六十年后,回想起来与佛像手中的枯髅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过这病情的小康,并不是可以长久的事,不久因了时节的转变,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势逐渐的进于严重的段落了。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开始,当初说是肺痈,现在的说法便是肺结核,后来腿肿了,便当作臌胀治疗,也究竟不知道是哪里的病。到得病症严重起来了,请教的是当代的名医,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荐的,叫做何廉臣,鲁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颠倒过来写作“陈莲河”,姚大夫则因为在篇首讲他一件赔钱的故事,所以故隐其名了。这两位名医自有他特别的地方,开方用药外行人不懂得,只是用的“药引”,便自新鲜古怪,他们决不用那些陈腐的什么生姜一片,红枣两颗,也不学叶天士的梧桐叶,他们的药引起码是鲜芦根一尺。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只要到河边挖掘总可到手,此外是经霜三年的甘蔗或萝卜菜,几年陈的陈仓米,那搜求起来就煞费苦心了。前两种不记得是怎么找到的,至于陈仓米则是三味书屋的寿鉴吾先生亲自送来,我还记得背了一只“钱搭”(装铜钱的搭连),里边大约装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实医方里需用的才是一两钱,多余的米不晓得是如何处分了。还有一件特别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药里边外加有一种丸药,而这丸药又是不易购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为所需要的不过是几钱罢了。普通要购求药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里的药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这种丸药偏又没有,后来打听得在轩亭口有天保堂药店,与医生有些关系,到那里去买,果然便顺利的得到了。名医出诊的医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钱是诊资,四百文是给那三班的轿夫的。这一笔看资,照例是隔日一诊,在家里的确是沉重的负担,但这与小孩并无直接关系,我们忙的是帮助找寻药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对,且说明须要原来同居一穴的,这才算是“一对”,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不能算数。在“百草园”的菜地里,翻开土块,同居的蟋蟀随地都是,可是随即逃走了,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我们有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可是假如运气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却被逃掉了,那么这一只捉着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对,用绵线缚好了,送进药罐里,说时虽快,那时却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幸喜药引时常变换,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对的蟋蟀的,有时换成“平地木十株”,这就毫不费寻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说寻访平地木怎么不容易,这是一种诗的描写,其实平地木见于《花镜》,家里有这书,说明这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珊瑚珠的。我们称它作“老弗大”,扫墓回来,常拔了些来,种在家里,在山中的时候结子至多一株树不过三颗,家里种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颗。用作药引,拔来就是了,这是一切药引之中,可以说是访求最不费力的了。

经过了两位“名医”一年多的治疗,父亲的病一点不见轻减,而且日见沉重,结果终于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时候是晚上,他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我们兄弟三人坐在里侧旁边,四弟才只四岁,已经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们一眼,问道:

“老四呢?”于是母亲便将四弟叫醒,也抱了来。未几即入于弥留状态,是时照例有临终前的一套不必要的仪式,如给病人换衣服,烧了经卷把纸灰给他拿着之类,临了也叫了两声,听见他不答应,大家就哭起来了。这里所说都是平凡的事实,一点儿都没有诗,没有“衍太太”的登场,很减少了小说的成分。因为这是习俗的限制,民间俗信,凡是“送终”的人到“转閷”当夜必须到场,因此凡人临终的时节只是限于并辈以及后辈的亲人,上辈的人决没有在场的。“衍太太”于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况且又在夜间,自然更无特地光临的道理了,《朝花夕拾》里请她出台,鼓励作者大声叫唤,使得病人不得安静,无非想当她做小说里的恶人,写出她阴险的行为来罢了。

炼度

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礼,举行殓葬事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说,但在五七的时候,叫道士来做“炼度”的法事,这是很难得遇见的一桩事情。本来这种特别法事,只有妇女产难这才适用,因为世俗相信《刘香宝卷》里的话,“生男育女秽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污池,不得超生,这便需要他力济度,在佛教是水陆道场,道教则为炼度是也。伯宜公因为病的起头是吐血,所以牵强附会的也有人主张用炼度法事,我们小孩不懂得什么,只觉热闹得很好玩,虽然价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昼夜,计共须银洋四十几元,比起水陆道场来却又少得多了。

我们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号不详,住在城庙里,乃是道士的正宗,与普通所谓野道士不同,虽然他平常因为和俗人一样的打扮,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说也奇怪,民国革命把和尚道士颠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头的,与俗人迥不相同,现在俗人多变成光头,和尚却留了五分长的头发,一眼看去毫无区别,道士则蓄发古装,仿佛国画里人物了。在那时候的阿金,还是拖辫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装束登场,身披鹤氅,头戴道冠,上边插着金如意,手执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气,觉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并不当那“大道士”,他去请别一个年老的来担任,他自己只充当那三个主要脚色之一罢了。

炼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间,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经,只知道他们对着三清的画像行礼,口里念“至心朝礼”什么什么天尊而已。到了夜里,炼度的精彩节目就开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领孝子背着表文,大约是请求为死者赎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坛下,约莫在个把钟头,据说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面圣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狱”。这里前后的关系不大明白,似乎有点儿凌乱了,刚才上了表章,怎么不等等结果,却用自力去强暴的打开了地狱城呢?当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去问阿金师父一声,只是看了那戏剧似的演出,仿佛是《闹天宫》里的一场,觉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里先拿来了一座四五尺见方的纸糊的酆都城,城门城墙都画得很整齐,放在大厅当中,临时大道士走来作法,末了将手里的七星剑戳进城门去,把它撕得粉碎,这时节众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拜走,是观众们所最所欣赏的一幕。记得鬼里边有大头鬼和小头鬼,五伤鬼因为不祥所以或者没有,但的确记得有死在考场的“科场鬼”,以及赌鬼鸦片烟鬼,种种引人发笑的情状。众鬼仓皇奔走一通之后,又回到当作后台的厅房里去,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结了。末了的一天是“炼幡”,便是炼度的正文。其法系将记着死者姓名的幡,折叠藏在里边,外边层层包裹,用耐火的包装,据说是多用盐卤,每一层里藏着一种纸糊物件,约有十层光景,扎缚得像一个莲蓬或是胡蜂窠相似。还有左右两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制。这三个包好的东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里烧炼,在适宜的时间抖去外壳,将里边的彩物挥舞一会儿,复又烧却,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现,直至最后将主幡烧炼出来,象征从火中将死者超度出了。这做幡与烧幡的工作很是烦难,却要真实的本领才行,因为万一炼不出来,道士便要受罚得从新做过一场的。因此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来烧,也不复怎么打扮,只是穿着斜领的短袄,头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烧到最后的一层,即是主幡将要出来的时候,不但道士们非常紧张,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面,捧拳礼拜,祈祷求祐,就是观众也无不替他们捏一把汗呢。幸而诸事顺遂的结束,便把烧出来的三道幡送往灵前供了起来,于是这一场法事遂完全了结了。

杭州

伯宜公的出丧大约是在七七日,就是世间所谓“断七”,未必是“百日”吧,因为照例出丧是在这两个日子,但是百日该是十二月中旬,已经接近年关了,所以推想是如此。出殡的地方是在南门外的龟山头,在这里有周氏的殡屋,但是不凑巧我家殡屋的空位借给别房用了,所以这回倒不能不出了租钱,去借远房本家的来使用。还记得前几天,鲁迅还用了朱漆特地在棺材后方写一个篆文的“寿”字做记号,在那里还殡着他生前很要好的族兄桂轩,也就是在《鲁迅的故家》里所提起兰星的父亲。伯宜公得年三十七岁,可殡在龟山,自光绪丙申(一八九六)至民国己未(一九一九),也经了二十四年之久,到是年这才因为移家北京,始安葬于逍遥溇坟地。乙巳岁暮,独自留在南京学常里,偶作旧诗,记得有一联云,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便是指的那龟山,其实山很低小,就只是一个高坡罢了,在乡下这种山叫作龟山或蛇山,平常是颇多的。

丙申年匆匆的过去,至丁酉(一八九七)年新正,我遂往杭州去陪侍祖父去了。祖父于癸巳年入狱,一直就在杭州,最初是由潘姨太太和伯升随侍,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前去的,但在长庆寺“打水陆”,似乎已经不曾见伯升的面,那么可能总在甲午年间吧。后来因为伯升决计进南京水师学堂去,所以叫我去补他的空缺,这是我所以往杭州的原因了。在丁酉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记忆,现在所还约略记得的,不过那时一点生活的情形罢了。

我们住的地方是在杭州花牌楼,大概离清波门头不很远,那是清朝处决犯人的地方。这里并无什么牌楼,只是普通的一条小巷,走一点路是“塔儿头”,多少有些店铺,还有一所银元局,它的大烟通是近地都能看得见的。这地点的好处是离开杭州府署很近,因为祖父便关在杭州府的司狱司里,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回,陪他坐到下午方才回来。祖父虽然在最初的风暴里显示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边的一年有半,却还并不怎样,他的发起怒来咬手指甲,和畜生虫豸的咒骂,还是仍旧,却并不对于我生气,所以容易应付。等到辛丑年遇赦回家,却又那么的苛刻执拗起来,逼得我只好也逃往南京,寻找生路。当时他的日课,是上午默念《金刚经》若干遍,随后写日记,吃过午饭,到各处去串门,在狱神祠和禁卒等聊天。他平常苛于论人,自从呆皇帝昏太后(指光绪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几乎没有一个好人,但是他对那些禁子犯人,却绝少听见贬词,这也是很特别的。他那里备有图书集成局印的“四史”,《明季南略》和《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官书局的《唐宋诗醇》,木板的《纲鉴易知录》,此外还有一册铅印的《徐灵胎四种》,这些我都可以自由阅读的。他也管我的正式功课,便是关于读经作文的,不过这由我自己去读,书房里没有读完的《诗经》以及《书经》,但这成绩是可以想见的了。学做八股文和试帖诗,别的没有什么进步,但抄过《诗韵》两三遍,这步工夫总算是实在的,虽然后来也并无什么实在的用处。总之我在他旁边过来的这一年半的日子,实在要算平稳的,觉得别无什么要诉说的事情。

我的写日记,开始于戊戌(一八九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以后断断续续的记到现在,已经有六十三年了。关于杭州,无论在日记上,无论在记忆上,总想不起有什么很好的回忆来,因为当时的背景实在是太惨淡了。只记得在新年时候(大概是戊戌,但当时还没有记日记)同了仆人阮标曾到梅花碑和城隍山一游,四月初八那天游过西湖,日记里有记载,也只是左公祠和岳坟这两处,别的地方都不曾去。我的杭州的印象,所以除花牌楼塔儿头以外,便只是这么一些而已。

花牌楼

花牌楼的房屋,是杭州那时候标准的市房的格式。临街一道墙门,里边是狭长的一个两家公用的院子,随后双扇的宅门,平常有两扇向外开的半截板门关着。里边一间算是堂屋,后面一间稍小,北头装着楼梯,这底下有一副板床,是仆人晚上来住宿的床位,右首北向有两扇板窗,对窗一顶板桌,我白天便在这里用功,到晚上就让给仆人用了。后面三分之二是厨房,其三分之一乃是一个小院子,与东邻隔篱相对。走上楼梯去,半间屋子是女仆的宿所,前边一间则是主妇的,我便寄宿在那里东边南窗。一天的饭食,是早上吃汤泡饭,这是浙西一带的习惯,因为早上起来得晚,只将隔日的剩饭开水泡了来吃,若是在绍兴则一日三餐,必须从头来煮的。寓中只煮两顿饭,菜则由仆人做了送来,供中午及晚餐之用。在家里住惯了,虽是个破落的“台门”,到底房屋是不少,况且更有“百草园”的园地,十足有地方够玩耍,如今拘在小楼里边,这生活是够单调气闷的了。然而不久也就习惯了。前楼的窗只能看见狭长的小院子,无法利用,后窗却可以望得很远,偶然有一二行人走过去。这地方有一个小土堆,本地人把它当作山看,叫做“狗儿山”,不过日夕相望,看来看去也还只是一个土堆,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花牌楼寓居的景色,所可描写的大约不过如此。

初到杭州,第一觉得苦恼的是给臭虫咬的事。有些人被它咬了,要大块的肿痛,好几天不能消,有的甚至变成炝毒,我虽然当初也很觉得痛痒,但是幸亏体质特殊,据说这是“免疫”了,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虽是如此,但是被白吃了血去,也不甘心,所以还是要捉。在帐子的四角,以及两扇的合缝处,只要一两天没有看,便生聚了一大堆,底下用一个脸盆盛上冷水,往下一拨,就都浮在水面,只消撩出来把它消灭好了。这实在是一件很讨厌的工作。但是那时更觉得苦恼的,乃是饥饿。其实吃饭倒并不限制,可是那时才十二三岁,正是生长的时期,这一顿稀饭和两餐干饭的定时食,实在不够,说到点心也不是没有,定例每天下午,一回一条糕干,这也是不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来偷冷饭吃,独自到灶头,从挂着的饭篮内拣大块的饭直往嘴里送,这淡饭的滋味简直无物可比,可以说是一生所吃过的东西里的最美味吧。可是这事不久就暴露出来了,主妇看出冷饭减少,心里猜想一定是我偷吃了,却不说穿,故意对女仆宋妈说道:

“这也是奇怪的,怎么饭篮悬挂空中,猫儿会来偷吃去了的呢?”她这俏皮的挖苦话反引起了我的反感,心想在必要的时候我就决心偷吃下去,不管你说什么。但是平心的说来,这潘姨太太人还并不是坏的,有些事情也只是她的地位所造成的,不好怪得本人。在行为上她还有些稚气,例如她本是北京人,爱好京戏,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两册戏本,记得其二是《二进宫》,心想抄存,却又不会徒手写字,所以用薄纸蒙在上面,照样的描了下来,而原本乃是石印小册,大约只有二寸多长,便依照那么的细字抄了,我也被要求帮她描了一本。我在杭州的日记中,没有说过她的坏话,而且在三月廿一日的项下还记着是她的生日,她盖是与祖父的小女儿同岁,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是年刚三十一岁。

因饥饿而想了起来的,乃是当时所吃到的“六谷糊”的味道。这是女仆宋妈所吃的自己故乡里的食品,就是北京的玉米面,里边加上白薯块,这本是乡下穷人的吃食,但我在那时讨了来吃,乃是觉得十分香甜的,便是现在也还是爱喝。宋妈是浙东的台州人,很有点侠气,她大概因为我孤露无依,所以特意加以照顾的吧,这是我所不能不对她表示感谢的。

我写日记始于戊戌正月,开头的一天便记着鲁迅来杭州的事。今将头几天的日记照抄于下:

“正月廿八日,阴。去。(案即去看祖父的略语。)下午,豫亭兄偕章庆至,坐谈片刻,偕归。收到《壶天录》四本,《读史探骊录》五本,《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

廿九日,雨。上午兄去,午餐归。兄往申昌购《徐霞客游记》六本,《春融堂笔记》二本,宋本《唐人合集》十本有布套,画报二本,白奇(旱烟)一斤,五香膏四个。

三十日,雨。上午兄去。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茎紫如茄树耳,花色黄。兄午餐归,贻予建历一本,口香饼二十五枚。

二月初一日,雨。上午予偕兄去,即回。兄往越,带回《历下志游》二本,《淮军平捻记》二本,《梅岭百鸟画谱》二本锦套,《虎口余生记》一本,画报一本,《紫气东来图》一张着色,中西月份牌一张。予送之门外,顷之大雨倾盆,天色如墨。”

至闰三月初九日,记着接越中初七日来信,云拟往南京投考水师学堂,隔了两日即于十二日来杭州作别,盖不及等祖父的许可,已决定前去了。本来伯升已在那里,也并无不许可的理由,但总之即此可见鲁迅离家的心的坚决了。我在花牌楼却还是浑浑噩噩的,不觉得怎么样,还是按期作文诗,至四月廿六日这才“窗课完篇”,便是试作八股文是整篇的了,有了文童应考的资格了。五月初七日仆人阮标告假回越,叫他顺便往家里取几部书来,但是十二日归来,书并没有拿,却说母亲有病,叫我暂时回去,我遂于十七日离杭,从此与花牌楼永别了。当天的日记云:

“十七日,晴。黎明与阮元甫收拾行李动身,时方夜半,残月尚在屋角,行至候潮门,门尚未开,坐等许久始启,行至江边,日方衔山而上,光映水中,颇觉可观。乘渡船过江,步至西兴,时方清晨,在饭馆饭毕,下四摇头,(一种快航船,用四人摇橹故名,)过钱清柯亭诸处,下午至西郭门育婴堂门口上岸,唤小舟至大云桥,步行至家,祖母母亲均各安健,三四弟亦安,不禁欢然。”原来母亲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因为挂念我,所以托词叫我回来,我写的杭州日记也就至此为止,不再写下去了。

戊戌这年,是中国政治上新旧两派势力作殊死斗的那一年,关系很大,可是在那日记上看不到什么,这原因是日记写到五月为止,没有八月十三的那一场。祖父平常租看《申报》,我的日记里也一鳞半爪的记有时事,如三月十七日项下,“报云俄欲占东三省,英欲占浙,”又关于德国亨利亲王觐见的事,再三的记载,最后于互相送礼一节说道:

“亨利送上礼物四抬,中有珊瑚长八尺余,上送以十六抬,中珍珠朝珠一串,每粒重钱余云,吁!”虽然祖父骂呆皇帝昏太后,推想起来,对于主张维新诸人也不会有什么好评,但总之不一定反对变法,那是大抵可信的。五月十三日记初五日奉上谕,科举改策论,十四日往见祖父,便改定作文的期日,定为逢三作文,逢六作论,逢九作策,可见他不是死硬的要八股文的了。

我与花牌楼作别,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可是我一直总没有忘记那地方,因为在那一排三数间房屋内,有几个妇女,值得来说她们一说。其中的一个自然是那主妇,就是潘姨太太,据伯升告诉我们,说是名叫大风,乃是北京人氏,因为身份是妾,自然有些举动要为人所误解,特别是主人无端憎恶本妻所出的儿孙的时候。及至祖父于光绪甲辰(一九〇四)年去世,遂觉得难于家居,渐渐“不安于室”,乃于宣统已酉(一九〇九)年冬天得到主母的谅解,辞别而去。最初据说是跟了一个自称是姜太公后人的本地小流氓走的,可是后来那人的眼瞎了,所以她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这里第二个人,便是女仆宋妈,她是台州的黄岩县人,却在杭州做工,她的生活大概是普通的穷苦妇人一样,也经过好些事情,那时她大约四十几岁,嫁了一个轿夫,也是穷得可以的绍兴乡下人。但她似乎很是乐观,对丈夫照料得很是周到,还拿些家乡土产的六谷粉来吃,这个在上边已经说及,我常是分得一杯羹的。

门外是东边的邻居,已经不在一个墙门之内,住着一家姓石的,男人名叫石泉新,是在塔儿头开羊肉店的,他的妻子余氏是绍兴人,和潘姨太太是好朋友,时常过来谈心。那余氏人颇聪明,学的杭州话很不错,但是据她自述,她的半生也是够悲惨的。起初她是正式嫁在山乡,照例是母家要得一笔“财礼”,这有时要的太多了,便似乎是变相的“身价”,结果就不很好了。过去之后不中那老姑之意,生生的把他们分离了,夫家因为要收回那一笔钱,遂将她转卖给人,便是那羊肉“店倌”。幸而羊肉店倌是独身的,没有父母兄弟,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活切头”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间称妇人再醮者为“二婚头”,其有夫尚存在者则为“活切头”,尤其不是出于合意离婚,不免有“藕断丝连”之恨,我们看陆放翁沈园的故事,虽然男女关系不同,但也约略的可以了解了。

花牌楼的东邻贴隔壁是一家姚姓的,姚老太太年约五十余岁,看去也还和善,却不知道什么缘故与潘姨太太处得不很好,到后来几乎见面也不打招呼了。姚家有一个干女儿,她本姓杨,家住清波门头,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老太太便叫作“阿三”。她不管大人们的纠葛,常来这边串门,大抵先到楼上去,同潘姨太太搭趟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看我影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在此时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年纪十二三岁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是在我性生活上总是第一个人,使我对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消费过了。到了夏天因为母亲生病,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元甫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听了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丙戌(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感念旧事,作《往昔》诗三十首,以后稍续数章,有《花牌楼》三首,即写当时情事者,今将末章抄录于后,算作有诗为证吧。

“吾怀花牌楼,难忘诸妇女。主妇有好友,东邻石家妇。自言嫁山家,会逢老姑怒。强分连理枝,卖与宁波贾。后夫幸见怜,前夫情难负。生作活切头,无人知此苦。佣妇有宋媪,一再丧其侣。最后从轿夫,肩头肉成阜。数月一来见,呐呐语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顾。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老年苦孤独,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天时人夏秋,恶疾猛如虎。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主妇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穷京官,庶几尚得所。应是命不犹,适值暴风雨。中年终下堂,漂泊不知处。人生良大难,到处闻凄楚。不暇哀前人,但为后人惧。”

四弟

我从五月十七日回到家以后,就不写日记,一直到戊戌十一月,这才又从廿六日写起,到己亥年的六月,成为日记第二卷。在这没有写的期间,却不是没有事情可记,而且还是颇为重大的,至少在家族里这影响很是不少。这便是四弟的病殁,和鲁迅的回家来考“县考”。

日记虽然不写,然而大事情还有记录,十一月中记有初六日县试,予与大哥均去,初七日记四弟病甚重,初八日记四弟以患喘逝世,时方辰时。

前一天的初七日,我还独坐小船,赶到小皋埠的大舅父家里去,请他来看四弟的病,因为他是懂得中医的,但是他来看了之后,并不开方,却自回去了,他不是行时的“名医”,知道这无可救,所以不肯用了鲜芦根之类来骗人的。四弟的病大概是急性肺炎吧,当时的病象只是气喘,这在现时是可以有救的,有青霉素等药存在,但是在六十余年前这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的悲伤是可以想像得来的,住房无可掉换,她把板壁移动,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摆设也都变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那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特征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

感谢那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像。这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一棵树底下有一块圆扁的大石头,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拈着一朵兰花,如不说明是小影,当作画看也无不可,只是没有一点题记和署名。

这小照的事是我一手包办的,在己亥年日记的二月里,记有下列三项:

“十一日,雨。同方叔访叶雨香画师,不值。”

“十二日,雨。重访叶雨香,适在,托画四弟小影。”

“十三日,晴。往狮子街取小影,所画‘头子’尚可用,使绘秋景。”

其后装裱,也是我在大庆桥文聚斋所办的,可是在日记却找不到了。母亲拿这画挂在她的卧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岁时撒手西归之后,我把这幅画卷起,连同她所常常玩耍,也还是祖母所传下来的一副骨牌,拿了回来,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曾打开来过。这画是我亲手去托画裱好了拿来的,现在又回到我的手里来,我应当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为流传下去它也已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世上认识他的人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但是转侧一想,它却有最适当的一个地方,便由我的儿子拿去献给了文化部,现在它又挂在鲁老太太的卧房门口了。

四弟名椿寿,因为他的小名是“春”,在祖父接到家信的那天,又不晓得遇着了姓春的京官,或者也是一个满人,这也是说不定的吧。

义和拳

已亥的第二年,乃是光绪庚子,这不但是十九世纪的末年,而且也可说是清朝的末年,因为在这一年里闹过所谓拳匪事件,弄得不成样子,结果不出十年,这清朝的天下遂告终结了。所以这庚子年影响的重大,并不下于戊戌,可是它在我们乡下少年,浑浑噩噩不知世事,一知半解的人,有怎么样的影响呢?就我自己来说,这影响不怎么大,只就以庚子为中心的前后两年看来,胡涂的思想,游荡的行为,那么的下去,怕不变成半个小拳匪和半个小流氓么?这个变化,乃是因为后来事情的偶然的转变而阻止了,我被逼而谋脱出绍兴,投入南京水师,换了一个新的环境,这件事且等下节再来叙说,如今先来就日记里所说这一点儿,看我那时对于义和团是什样的态度吧。

头一次的记录是在庚子年五月十九日,日记原文云:

“闻天津义和拳匪三百人,拆毁洋房电杆,铁路下松桩三百里,顷刻变为麸炭,为首姓郜,盖妖术也。又闻天津水师学堂亦已拆毁。此等教匪,虽有扶清灭洋之语,然总是国家之顽民也。”至廿四日记云:

“接南京大哥十七日函,云拳匪滋事是实,并无妖术,想系谣传也。”六月中记载尤多,初五日云:

“闻拳匪与夷人开仗,洋人三战三北,今决于十六上海大战,倘拳匪不胜,洋人必下杭州,因此绍人多有自杭逃归者。时势如此,深切杞忧。”初六日云:

“闻近处教堂洋人皆逃去,想必有确信,或拳匪得胜,闻之喜悦累日。又闻洋人愿帖中国银六百兆两求和,义和拳有款十四条,洋人已依十二条云。”初八日云:

“晨在大云桥,忽有洋人独行,路人见之,哗称洋鬼子均已逐出,此何为者,俱噪逐之,追者有五六十人。洋人趋蹶而逃,几为所执,后经人劝解,始获逃脱,闻之捧腹。”这几天日记的书眉上,有大字题曰:

“驱逐洋人,在此时矣!”又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但是最紧张的时候,却在这以后,今节录日记于后:

“廿二日,傍晚予正在廊下纳凉,忽闻总府点兵守城,山会本府均同在嵇山旱门防堵,云台州殷万登之子称报父仇,并拆教堂,已在于村过宿,距城只七八十里矣。予闻之骇然,少顷惠叔亦来,因遣人去探,所云亦然。街上人声不绝,多有连夜逃避城外者,船价大贵,每只须洋七八元。家中疑惧颇甚,不能成寐,十二点钟始寝。闻城门船只放行,纳洋一元,九城门合计总有千余元云。

廿三日,谣言益夥,人心摇摇。谦婶家拟逃避城外,予家亦有逃避之意,后闻信息稍平,因此不果,然对门傅澄记(米店)间壁张永兴(寿材铺)均已逃去矣。

廿四日,闻本府出示,禁止讹言,云并无其事,百姓安业,不得惊慌,人心稍定。傅张二姓逃出在外,下午逡巡自归,闻之不觉发噱。”

日记里关于义和拳的事只有这些,这却已经够了。它表示是赞成义和拳的“灭洋”的,就是主张排外,这坏的方面是“沙文主义”,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与反帝国主义的,但它又怀疑乃是“顽民”,恐它的“扶清”不真实,则又是保皇思想了。这两重的思想实在胡涂得很,但是照眉批的话看来,它的根源是从书本上来的,所以结果须得再从书本增加力量,这便是后来《民报》一派的革命宣传了。

几乎成为小流氓

我说小流氓,意思是说他地位的大小,并不专指年纪,员然年龄的大小也自然包括在内,因为年轻的人就不可能成为大脚色。在我们的乡下,方言称流氓为“破脚骨”,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了,但望文生义的看去,大约因为他们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吧。

一个人要做流氓,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流氓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大流氓与人争斗,并不打人,他只拔出尖刀来,自己指他的大腿道,“戳吧!”敌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则再命令道,“再戳!”如戳至再至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要吃亏赔偿,若是同行的流氓,也就从此失了名誉了。能禁得起殴打,术语日“受路足”,乃是流氓修养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流氓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转入流氓者,因门第的余荫,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见方的大字,做了流氓,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流氓道”之精义了。

法律上流氓的行为是违法的,在社会上也不见得有名誉,可是有一点可取的地方,即是崇尚义气与勇气,颇有古代游侠的意思,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见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帮助保护。当时我是爱读《七剑十三侠》的时代,对于他们并不嫌忌,而且碰巧遇见一个人,年纪比我们要大几岁,正好做嬉游的伴侣,这人却是本地方的一个小流氓。他说是跟我们读书,大约我那时没有到三味书屋去,便在祖父住过的一间屋布置为书房,他读他的《幼学琼林》,我号称做文章预备应考,实际上还是游荡居多。他自称为姜太公的后人,因为姓姜所以名字便叫作“渭河”,不过他在社会上为人所知的名字乃是“阿九”。他的母亲是做“卖婆”的,这种职业是三姑六婆之一种,普通规矩的大家是不轻易让进门里来的,因为她们以卖买首饰为名,容易做些坏事,不过阿九的母亲乃是例外的一个,还是老实的人。她也做那所谓“贳花”的勾当,这是一种变相的“高利贷”,却更为凶恶,便是把珠花首饰租赁给人,按日收钱,租赁的人拿去典当,结果须得拿出当铺,贳主与经手人三方面的利钱,而且期间很短,催促得很凶,所以不是寻常妇女所能经手办理的。阿九和他的姉姉时常代表他们的母亲,来我们的同门居住的本家里来催促,可是他却不大以为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去到债主家里一转,说我母亲叫我催钱来了,说了就走到这边来和我们出去玩耍去了。

说是玩耍也就是在城内外闲走,并不真去惹事,总计庚子那一年里所游过的地方实在不少,街坊上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很多。游荡到了晚上,就到近地吃点东西。我们隔壁的张永兴是一家寿材店,可是他们在东昌坊口的南边都亭桥下开了一爿“荤粥店”,兼卖馄饨切面,都做得很好。荤粥乃是用肉骨头煮粥,外加好酱油和虾皮紫菜,每碗八文钱,真可以算得价廉物美。我们也就时常去光顾,有一回正在吃粥,阿九忽然正色问道:

“这里边你们下了什么没有?”店主愕然不知所对。阿九慢慢的笑说道:

“我想起你们的本行来,生怕这里弄点花样。”棺材店的主人听他这说明,不禁失笑,这就是小流氓的一点把戏了。这样的事是常见的,例如小流氓寻事,在街上与人相撞,那人如生了气,小流氓反诘问说:

“倒还碰患带者?”这里我们只好用方言来写,否则不能表现他的神气出来,意思则云“难道撞了倒反不好了么”,这是一种诡辩,便是无理取闹的表示。同样的事情,阿九也曾有过。其时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便也租了两个坐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大窘,恰巧阿九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找来,他也并不怎么蛮来,只对台主说道:

“你这台不租了么?那么由我出租给他们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了事。在他这种不讲道理的诡辩里边,实在含有很不少的诙谐与爱娇。我从他的种种言行之中,着实学得了些流氓的手法。后来我离开绍兴,便和他断了联系,所以我的流氓修业也就此半途而废了。到了宣统元年(一九〇九),这位姜太公的后人把潘姨太太拐跑了,不过这件事情,或者也不好专怪他们的,现在就不再谈了。

脱逃

鲁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琐记》里,说他的想离开绍兴,乃是“衍太太”所逼成的,因为她最初劝导他偷家里的东西,后来又造他的谣言,使他觉得家里不能再蹲下去。但是我却是衍生所间接促成的。本来衍生和衍太太的不正当的结合,虽然由旷达的人看去,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因为本家的房份远了,与路人相差无几,但到底是“有乖伦常”,至少也是可笑的。介甫公对于这事很是不满,不过因为事属暧昧,也只好用他暗喻的方法,加以讽刺,于是有在堂前讲《西游记》的事情,据族叔官五(别号观鱼)所记,所讲的是猪八戒游盘丝洞这一节,这故事如何活用,我因为没有听到过,无从确说,但总之是讽刺他们两个人的。虽然明知他们是怎样的人,而独深信他们的说话,这实在是不可理解的一个矛盾。

但是我想从家里脱逃的原因,这还只是一半,其他一半乃是每天上街买菜,变成了一个不可堪的苦事。每天早起,这在我并不难,就是换取了九十几文大小不一的铜钱,须得掺杂使用,讨价还价的买东西,什么四两虾,一块胖头鱼,一把茭白,两方豆腐,这个我也干得来,虽然不免吃亏,但是买了回来祖父看了,总还说是要比用人买的更是便易,所以在这些上面都没有什么困难。其最为难的是,上街去时一定要穿长衫。早市是在大云桥地方,离东昌坊口虽不很远,也大约有二里左右的路吧,时候又在夏天,这时上市的人都是短衣,只有我个人穿着白色夏布长衫,带着几个装菜的“苗篮”,挤在鱼摊菜担中间,这是什么一种况味,是可想而知了。我想脱去长衫,只穿短衣也觉得凉快点,可是祖父坚决不许,这虽是无形的虐待,却也是忍受不下去的。

我想脱逃的意思是四月里发生的,在祖父回家后刚两个月的时候,我就写私信给大哥,“托另图机会,学堂各处乞留意,”这是四月初四日的事情。本来祖父是赞成各种职业,他认为读书不成,倒不如去学做豆腐,还可以自立,见于他所著的《恒训》。他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给我的信,有过这样的话:

“杭省将有求是书院,兼习中西学,各延教习。在院诸童日一粥两饭,菜亦丰。得考列上等,每月有三四元之奖,且可兼考各书院。明正二十日开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志上进,尽可来考。”可见他对于学堂也是赞成的,他的爱子长孙都已在南京,而且认为考求是书院,亦是有志上进的表示呢。尽管如此,不过当时我如提出此种要求,倘或他觉察了我想脱逃的意思,那也可能不许可的,因此我不敢来直接请求,宁可转弯抹角的去想办法,叫南京方面替我说话,那就可以保险了。

过了两个月的光景,南京的消息来了,最初乃是伯升来的信。五月廿六日记项下云:

“廿六日,小雨。下午升叔来函云,已禀叔祖,使予往充当额外学生,又允代缴饭金,其意颇佳。”伯升已在水师学堂四年,现为二班学生,其三班则称额外生,最初一年须自备伙食,其时有同族叔祖在那里当国文教习兼管轮堂监督,信中所说的便是这人。再过了半个月,得到大哥来信,事情更是具体化了。日记里说:

“十二日,晴。下午接大哥初六日函,云已禀明叔祖,使予往南京充额外生,并属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出去。又附叔祖致封君信,使予持函往直乐施(地名)一会,托其临行关会。”脱逃的计划既已成功,现在只等实行罢了。

夜航船

有一个号叫作鸣山的,是我们同高祖的族叔,曾经在水师学堂当过一时的学生,记得几句“喝茶抽烟”的英语,与封燮臣或者还是同年,其时在宋家漤的北乡义塾改作学堂,请他去当教习,我便请他给我与封君连络。七月十八日下午同鸣山至昌安门外趁陶家埭埠船,傍晚至宋家漤,次日往直乐施会见封燮臣,约定廿九日一同启行。封君是水师学堂管轮班学生,于今年毕业,所以搬家前往南京,同去的有封君母亲,封君的两个兄弟,此外还有一位女客,仿佛说是表姊,大约是个寡妇,也随同前去。廿八日仍同鸣山至宋家漤,次日上午至直乐施封宅,下午趁姚家埭往西兴的航船,日记里记着傍晚至东浦,黄昏至柯桥,夜半至钱清看夜会,天气甚冷遂睡。

在这里我须得来把埠船与航船的区别来讲一讲。绍兴和江浙一带都是水乡,交通以船为主,城乡各处水路四通八达,人们出门一步,就须靠仗它,而使船与坐船的本领也特别的高明,所谓南人使船如马这句话也正是极为确当的。乡下不分远近,都有公用的交通机关,这便是埠船,以白天开行者为限,若是夜里行船的则称为航船,虽不说夜航船而自包含夜航的意思。普通船只,船篷用竹编成梅花眼,中间夹以竹箬,长方的一片,屈两头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油漆,所以通称为乌篷船,若是埠船则用白篷,航船自然也是事同一律。此外有戏班所用的“班船”,也是如此,因为戏班有行头家伙甚多,需要大量的输送地方,便把船舱做得特别的大,以便存放“班箱”,舱面铺板,上盖矮矮的船篷,高低只容得一人的坐卧,所以乘客在内非相当局促的,但若是夜航则正是高卧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绍兴主要的水路,西边自西郭门外到杭州去的西兴,东边自都泗门外到宁波去的曹娥,沿路都有石铺的塘路,可以供舟夫拉纤之用,因此夜里航行的船便都以塘路为标准,遇见对面的来船,辄高呼日“靠塘来”,或“靠下去”,以相指挥,大抵以轻船让重船,小船让大船为原则。旅客的船钱,以那时的价格来说,由城内至西兴至多不过百钱,若要舒服一点,可以“开铺”,即摊开铺盖,要占两个人的地位,也就只要二百文好了。

航船中乘客众多,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而且夜长岑寂,大家便以谈天消遣,就是自己不曾插嘴,单是听听也是很有兴趣的。十多年前做过《往昔三十首》,里边有一篇《夜航船》,即是纪念当年的情形的,今抄录于后:

“往昔常行旅,吾爱夜航船。船身长丈许,白篷竹叶苫。旅客颠倒卧,开铺费百钱。来船靠塘下,呼声到枕边。火舱明残烛,邻坐各笑言。秀才与和尚,共语亦有缘。尧舜本一人,澹台乃二贤。小僧容伸脚,一觉得安眠。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檐。徐步出镇口,钱塘在眼前。”

我这里又来引一段古人的文章,来做注脚。这是出在张宗子的《瑯嬛文集》卷一的《夜航船序》里,文云:

“昔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人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人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日,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日,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西兴渡江

“七月三十日,晴。晨至西兴,落俞天德行。上午过江,午至斗富三桥沈宏远行,下午下驳船,至拱辰桥,下大东小火轮拖船。”日记上简单的记载如此,现在来说得稍为详细一点吧。

西兴是萧山县的一个市镇,也即是由绍兴西郭北海桥到杭州的第一个驿站,计程是水路九十里。这虽是一个小镇,可是因为是通达杭沪宁汉各大商埠,出入必由之路,所以着实繁盛,比那东路通达宁波的曹娥站,要热闹得多了。讲到市面来,也只是平常的一个市镇罢了,却自有一种驿站的特色,这便是有许多的“过塘行”,专门管理客货,上边所说的俞天德行就是其一,义在第二十五节里我提到盛七房,那也是一家过塘行,不过不称什么行而已。过塘行的隔壁或对门,照例是一家小饭店,那里的店主兼伙计十分有礼貌,看见客人落行洗过了脸,便过来招呼,请在他那里吃便饭。客人反正是要吃饭的,而且盛情难却,也便欣然应命,自己命驾前去,或者懒得行动,要叫送过来吃,也无不可。店主人又很是殷勤的推荐“下饭”的小菜,总是些绍兴的家常菜蔬,无非那些煎鱼烤虾腌鸭子之类,吃得很是舒服而并不怎么耗费的。这里主客欢然作别,随后是过塘行了,要挑行李过江反正是有定价的,而且东西也一件都不会失落,若是要坐轿,也可以代雇,这要看潮水涨落移动,沙滩路程长短而定时价,但总也定得公道,不大会得超出一元钱的。你同过塘行的主人也欢然别过之后,便可以准备过那钱塘江了。

过钱塘江是一件危险的事,恐怕要比渡黄河更为危险,因为在钱塘江里特别有潮汛,在没有桥也没有轮渡的时候这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但是这在我们水乡的居民这算得什么事昵?实在是,也哪里顾得这许多呢?身边四面都是河港,出门一步都是用船,一层薄板底下,便是没有空气的水。我们暂时称强便只在水上的一刻,而一生中却是时时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若要怕它岂不是没有工夫做别的事情了吗?但从积极的方面去想,那些渡船上的“老大”,都是饱经风险过来的,我们倚靠着他,是决不会出什么危险的。过渡虽是安全了,可是上船的这一幕,却仍不免有多少危险。那些坐轿的君子是可以不必愁的,只有徒步的人,看见那很长的许多“跳板”,难免要心惊肉跳了。特别是沙滩浅而远,渡船不能靠近的时候,需要跳板接出来,而这跳板长而且软,前面有人走着,两条板一高一低,后边走的着实困难,差不多要被撷下水去的样子。等到上了船,这才可以安心了,因为沙滩只在西兴这边才有,杭州那面的松毛场是渡船可以靠岸停泊的。

上了渡船之后,还得要看那天的风色,这并不是占卜天候如何,乃是这里是不是顺风,或虽是偏风而可以利用风篷的。如若可以利用,那么百事大吉,只消挂上布帆,便一直前去了。万一全然不能利用,则乘客就大倒其霉,要洗耳恭听船夫的各种恶骂了。一只渡船的船夫本来就只是三四个人,不使帆时须凭摇橹,是不够用的,所以须得由乘客义务的帮着去摇。据渡船不文律的规定,凡坐轿的和徒步而穿长衫的都照例得免,其抬轿挑脚,及一切短衣人等则均有帮摇的义务。有些乖觉的人看见风帆空悬着的时候,便自动的去摇橹,到了适当时节就可以退了下来,但懒人到底居多,船夫看摇橹的人不够,就开始说话,起初是一般的要请,其次则指名,如说那位戴凉帽的,那个抽旱烟的,最后则破口大骂了。绍兴船夫的善于骂人,是向来很著名的,似乎别处也是一样,辱及祖先,并及内外姻亲,很是恶毒难听,可是有一点很是奇怪,它决不侵犯对方的配偶方面的。因此我颇疑心,此乃是诅咒而非是骂詈,盖诅咒对方为是乱伦的事,若是牵涉其配偶,那么便是夫妇的“敦伦”,不成其为咒骂了。可是骂的虽是厉害,也有听的恬然毫不为意的,终于不去摇橹,这时候渡船也就快到埠头,大家不一会儿一哄而散了。

拱辰桥

斗富三桥的沈宏远行也是与俞天德行同性质的一家过塘行,旅客借他的地方略为休息之后,便下驳船,往拱辰桥,船钱大约是一角吧。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坐在船上总要花费三四小时,这是在狭窄的内河里行走,须用竹篙来撑,所以花的时候很多。在将近拱辰桥的地方,须得过一个“坝”,这乃是一个土坡,介在内河外江的中间,船只经过这坡,须用绳索络在船首,用绞盘倒拖上去,普通总是外江水涨,所以出去很是费力,进来便只是顺流而下罢了。有些地方内外河距离颇远,所以过坝费事得很,须得把船抬着走一段路,像拱辰桥的要算是最便利的了。

拱辰桥是杭沪运河的尽头,在那里开辟商埠,设有租界,像上海似的,论理是应该很繁华热闹,但在那里设有租界的只有日本,诸事苟简,很不像个样子,可是既名夷场,总有些玩艺儿,足够使得乡下有几个钱的人迷魂失魄的了。我从南京回家,一共有过四五次,那么总也有八九回要走过拱辰桥,却不曾下去细细观察过,总只是从驳船跳到拖船上,所见到感到的只有那浑浊污黑的河水,烟雾昏沉的天空,和喧嚣杂乱的人声而已。有一回,我却终于上岸去了,这也不记得哪一年,总之是在夏天,平常小火轮要走上两夜一天才到,这时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走了一昼夜就到了。

前天下午四时上海开的船,到第二天的傍晚已到了拱辰桥,想要进城已经来不及,而船到了埠便不让客人在船上过夜,所以唯一的办法只有上陆去。这是我第一次瞻仰拱辰桥商埠,结果乃使我大大的吃惊,以后便不敢赐顾了。

我住在一家客栈里,隔壁便是一个“野鸡”的住房,刚才要了一碗汤面来吃,茶房就来劝驾去“白相”,接着那“小姐”和她的“大姐”(大应照方音读若渡或陀)也亲自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说。好容易总算打发走了,预备睡觉,则帐子里的臭虫实在厉害,走出外边则蚊虫又多得很,而且白相也似乎没有生意,隔壁的主仆喁喁的说闲话,虽是低声却也听了实在心烦。混过了半夜,到了天蒙亮的时候赶紧下楼去找茶房,搬行李下驳船进城去了。拱辰桥就只这一回上去过,以后没有再上去的勇气了。

由拱辰桥开往上海的小火轮,那时计有两家公司,即戴生昌与大东。戴生昌首先开始,大东是日本人开的,继之而起,又加以改良,戴生昌系是旧式,散舱用的是航船式的,舱下放行李,上面住人,大东则是各人一个床铺,好像是分散的房舱,所以旅客多喜欢乘坐大东。价钱则是一样的一元五角,另外还有一种便宜的,号称“烟篷”,系在船顶上面,搭盖帐幕而成,若遇风雨则四面遮住,殊为气闷,但价钱也便宜得多,只要八角钱就好了。普通在下午四时左右开船,次日走一天,经过嘉兴嘉善等处,至第三天早晨,那就一早到了上海码头了。

青莲阁

我们于辛丑(一九〇一)八月初二日到上海,在那里耽搁三天,初四日乘轮船出发,至初六日上午到南京。据日记上所载如下:

“初二日,晴。晨至上海,寓宝善街老椿记客栈。上午至青莲阁,啜茶一盏。夜至四马路舂仙茶园看戏,演《天水关》《蝴蝶杯》二剧,归寝。

初三日,睛,在上海。

初四日,晴。下午,下江永轮船。夜沈子香失去包裹一个,陈文玲亦来。夜半开船,至吴淞口,已五更矣。舟行震动,甚觉不安。

初五日,晴,在舟中。

初六日,晨小雨,至江阴雨止,到镇江,上午至南京下关。”

当时上海洋场上所特有的东西,第一是洋房和红头巡捕。但这与过客无缘,住的客栈是中国旧式房子,平常出去只要不在马路边上小便,也不会碰见印度巡捕的麻烦,若是在小巷里那是照例可以的。其次多的便是“野鸡”。她们散居在各处衖堂里,但聚集最多的地方乃是四马路一带,而以青莲阁茶楼为总汇。所以凡往上海观光的乡下人,必定首先到那里去,我们也不是例外。那里茶也本来颇好,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来,便见周围走着的全都是做生意的女人,只等你一句话或者示意,便兜搭着坐下了。楼上内部是售卖鸦片烟的,放着一张张的精巧的卧榻,可以容得两个人对抽,五光十色的尤其可观。青莲阁外边有一个很特别的书摊,摆摊的姓徐,绰号叫作“野鸡大王”,除普通书报以外,还带卖各种革命刊物,那时还没有什么东西出板,后来我看见的那些《新广东》和《革命军》,便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这也可以说是青莲阁外的一个奇人吧。

上海的“茶园”那时由我们看来也是颇特别的。在绍兴还只有“社戏”,是地方上出份子,会首去招戏班来,在庙台上或是搭台开演,各人可以自由站立着看,不费一文。我上文讲的“杏花寺”演戏,便是那一种类,其在乡间把戏台搭在半河的,便于在船上观看,尤其方便。社戏的戏班不是“高调”,就是“乱弹”,后来有所谓“徽班”者出现,但演的仍旧是绍兴府下的人,总之不是京戏。上海的“茶园”,盖是仿北京的什么茶楼而起,以吃茶为名,附带的看戏,但也似乎不是京戏,因为记忆起来,虽是十分模胡了,不记得有嗳嗳嗳的力竭声嘶的叫唤模样。地方戏我都看得,就只是那京戏里老生的唱法,在一个字的母音上拉长了变把戏,这和中医的医理一样,我是至今不敢领教的。绍兴城内有新式戏园,可以买票去听的,还是始于布业会馆,是一个姓陶的卖布商人仿照上海开办,时间已经在民国初年了。那时演的是所谓坤伶,民问称髦儿戏,又称“的笃班”,乃是现今越剧的前身,一经蜕化,真是光辉万丈了。从前有个同乡的人曾经说笑话道:现今绍兴酒不好吃了,善酿酒尤其甜俗得可以,以后替绍兴扬名的恐怕要推越剧了吧。虽然说的是笑话,事情倒是实在的。

长江轮船

这里所要说的是上海地方的流氓以及“扒手”,他们对于旅客的恶事计分明暗两种做法,暗的是偷窃行李,明的则是讹诈敲竹杠。他们并不全是本地人,乃系来自各处,以苏北一带为最多,因为接近淮河,地方十年九荒,流亡者多,以致“江北人”这一个名词,在江南人心目中,含有特别的一种意义。他们分布在长江一带,以沿江码头及轮船为其活动地区,而以上海和汉口为总汇。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属于什么帮会,不过这些事情并非我们外人所能得知就是了。现在只就我个人所见所知,约略记述一二,以见一斑。

日记里说封君的同班毕业生沈子香失掉了包裹一个,这就是着了扒手的道儿了。沈君乃是上海本地人,尚且不能预防,从别处地方来的自然更是难免了。大抵在船停着还未开行,或者中途停泊,都是他们最为活动的时节,你就是熬夜睁着眼睛看着,它也会从你的鼻子底下拿走的。但是他们很有规矩,对于自家人是决不侵犯的。关于这件事,我有过一个经验,因为是亲身经历的,虽然事情并不关联我自己。

有一回我从上海往南京,坐在长江轮船里,可能是招商局的,也可能是太古或怡和公司的,因为长江里的这三家的船都差不多,通常称作“三公司”的船,碰着谁家就坐谁,虽然招商局是中国官督商办,而太古怡和乃是外国商人所办的。他们的船在各埠大抵都有“趸船”,读若“顿船”,这乃是一种浮着的码头,可以随着水位高下而升降,随后再用桥梁似的东西与陆地相联接,所以是颇为便利。此外还有一家日本公司,因为开办得迟,不但没有趸船,沿路要停泊在江心,用摆渡上岸,而且上海的码头又在对岸浦东,也须得过渡,更多有流氓活动的余地,因此旅客对于这一家的船特别怀有戒心,不敢轻易搭乘的。总之我趁的是三公司船,老早就已上去,虽然占不到十分好的位置,也还是适中的得到一个中层的散舱铺位,看看时间渐晚,来者愈多,后来不但是没有床位,连床位中间的空隙也有人打开铺盖来了。我的床位前面,却来了一位衣服华丽的旅客,穿的大概是宁绸吧,约在四十以上年纪,看情形也似乎是上等人,在摊开被铺之后,开始抽起鸦片烟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我便不去看他了,这时大约船已开行,我也朦胧的假寐一会儿,再睁眼看时已近半夜,那位阔客却还是不睡,点着烟灯,不知是在抽烟,还是干什么。那时忽然听见有人走来,口里一面骂着,一面四顾寻觅,好像要找一个人的样子,嘴里说着宁波话,意思是说“怎么对我也开起玩笑来了”。那人走到阔客面前,便停了下来,也不说别的话,径自屈身向他怀中掏摸,便叽哩咕噜的拉出一连串的东西来,乃是一只表和它的索子。拉出表来之后,看也不一看,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嘴里还是唠叨着,仍走原路回去,这边的阔客则不作一声,任他掏了表去,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了心里正自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及至回头再来注意阔客时则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收拾了烟盘和铺盖,搬到别处去了。这时才了解这是他错拿了同帮的人的东西,所以弄得当众出丑,露出了马脚,只好偷偷的躲避过了。

另外一件事,乃是当事人告诉我的,所以也是的确可靠。此人我们姑且叫他小土,乃是北大校长蒋梦麟的得力的秘书,在张作霖进京做大元帅的时节,逃出北京,由天津南归,是一九二七年的事。当时他率领妻子,并且带有若干件行李,生怕在上海码头上遇着流氓要敲他的竹杠,所以他预先写信,通知北新书局的李老板,请求照顾一下。李小峰虽是他住同安公寓时节的老友,应当给他帮忙的,但李老板乃是有名的忠厚老实人,恐怕没有什么力量,不过久在上海,总可以代找一个“场面上人”替他出一臂之力吧。及至轮船到了“金利源码头”,看不见救兵的来,只见黑压压儿站满了脚夫流氓,小土这才着了忙,眼看那些行李都被运到码头,东一件西两件的分散放着,这是流氓的照例的做法,教人不好照管,以便从中做些手脚。其时才见李老板到场了,仍然咧着嘴笑,随带着一个人,却是衣裳楚楚的白面书生,不像是个虬髯着短后衣保镳人的模样。小土这时心想百事休矣,行李准定要失少一半了,可是那书生不动声色,和主人招呼过后,便回转来对脚夫骂了一句,这是极普通的骂法,因为用的太广泛了,有点失去了原来恶意,犹如绍兴的“仰东硕杀”,——见于《杂纂四种》序中所引用的鲁迅书简中,算不得什么骂了。原语当然是句上海话,仿佛是什么“触倷娘”之类,可是这句话一说,恍如五雷真诀一样的有灵,听的人耸然震动,立刻把分散的行李归在一处,立在旁边听候吩咐。书生乃问明行李件数,再查问流氓头儿的姓名,叫留下几名挑夫,责成头子阿什么负责送到什么地方。吩咐既毕,便对主人说道:“我们走吧。”各自分路而去,小土到了地点,果然见行李随到,一件都不短少,挑夫各受应得的工资而去。小土随后告诉我这件经过,他说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句真言,后来遇着机会很想依样壶卢的来试它一试,可是也就害怕,生怕真如五雷真诀一样,万一念的不很准确,不但不见灵验,还会惹得雷火烧身,所以不敢照样的做。但是传到了我的手里,这句真言只存了大意,已经把原语也已失传了。

路上的吃食

从前大凡旅行,路上的吃食概归自备,家里如有人出外,几天之前就得准备“路菜”。最重要的是所谓“汤料”,这都好吃的东西配合而成,如香菇,虾米,玉堂菜就是京冬菜,还有一种叫做“麻雀脚”的,乃是淡竹笋上嫩枝的笋干,晒干了好像鸟爪似的。它的用处是用开水冲汤,此外当然还有火腿家乡肉,这是特制的一种腌肉,酱鸡腊鸭之类,是足够丰美的。后来上海有了陆稿荐紫阳观,有肉松薰鱼,及各种小菜可买,那就可以不必那么预备了。

由杭州到上海的路上,船上供给旅客的饭食,而且菜蔬也相当的好。房舱二十个人一间,分作前后两截,上下两层床铺各占一人,饭时便五个一桌,第一天供应晚餐一顿,次日整天两顿,都在船价一元五角之内,这实在要算便宜的。沪宁道中船票也是一元五角,供应餐数大略相同,可是它只管三顿白饭,至于下饭的小菜,因为人数太多,也实在是照管不来了。这且不谈也罢,那轮船里茶房对客人的态度也比较的差,譬如送饭来的时候,将装饭的大木桶在地上一放,大声喊道:“来吃吧!”这句话意思是如此,可是口调还有不同,仿佛有古文里所谓“嗟,来食”之意,而且他用宁波话说,读作“来曲”,这自然更不好听了。不过那时候谁也计较不得这些,只等到“来曲”一声招呼,便蜂拥的奔过去,用了脸盆及各种合用的器具,尽量的盛饭,随后退回原处,静静的去享用。这是杭沪以及沪宁两条路上,不同的吃饭的情形。

路过各处码头,轮船必要停泊下来,上下客货,那时有各种商人携百货兜售,这也是很有趣味的事。不过所记得的大抵以食物为多,即如杭沪道上的糕团,实在顶不能忘记的了。这种糕团乃是一种湿点心,是用糯米或粳米粉蒸成,与用麦粉所做的馒头烧卖相对,似乎是南方特有的东西,我说南方还应修正,因为我在嘉兴和苏州看见过它,在南京便没有了,北京所谓饽饽,乃全是干点心而已。大概因为儿时吃惯了“炙糕担”上的东西,所以对于糕团觉得很有情分。鲁迅也是热爱糕团,因此在嘉兴曾闹过一个小小的笑话。他看见一种糕,块儿很不小,样子似乎很好吃,便问几钱一块,卖糕的答说,“半钱。”他闻之大为惊异,心想怎么这样的便宜,便再问一遍,结果仍是“半钱”。他于是拿了四块糕,付给他两文制钱,不料卖糕的大不答应,吵了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说“八钱一块”,只因方言八半二音相近,以致造成这个误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此外在沪宁路上,觉得特别记得的,是在镇江码头停泊的时节,大约是以“下水”便是船向着长江下游走的时候居多,总在夜晚,而且因为货多,所以停船的时间也就很长。那时便有一种行贩,曼声的说,“晚米稀饭,阿要吃晚米稀饭。”说也奇怪,我没有一回吃过它,因此终于不知道这晚米稀饭是怎么一个味道,但想像它总不会得坏,而且也就永远的记住了它。怕得稀饭里会放进“迷子”这一类东西去,所以不敢去请教的么?这未必是为此,只是偶然失掉了这机会罢了。江湖上虽然尽多风险,但是长江上还没有像《水浒》上的山东道上一样,有这样的危难。可是后来有一年,我在礼拜天同伯升到城南去,在夫子庙得月台喝茶,遇着一位巡城的“总爷”。他穿着长衫马褂,头戴遮阳的大草帽,手里拿着一支藤条,虽是个老粗,却甚是健谈,与伯升很是说得来。据他说,骗子手里的迷药确是有的,他曾经抓住过这样的一个人,还从他问得配合迷药的药方。伯升没有请教他这个方子,想来他也未必肯告诉我们,那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而且或者他这番的话本来全是他编造的,拿来骗我们的也未可知呢。

南京下关

到了南京下关,再走一步路,便是江南水师学堂,是我们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了。南京也是长江上一个大码头,照例有些流氓,旅客上下也是很有些不方便的。下关是学堂的大门口,不能眼看受人家的欺负,所以非想个法子来抵制不可。好在那时学堂还算是歪路,当学生的也是一种“吃粮”的朋友,借了那一套红青羽缎的操衣,一双马靴的装备,穿起来像个“丘八”的样子,也就可以混进去了。这是“自力更生”的办法,还有一种是“他力”的,便是利用学堂里的“听差”,叫他去码头上接送。这些名叫王福徐贵的人,在学堂里当听差,伺候诸位“少爷”,但是他们却自有地位,多是什么帮会里的人物,那时最有势力的是青帮,其次是洪帮,(当初还以为是红帮,是颜色的区别呢,)和所谓“安清道友”。叫他随从着,不希望怎么帮忙,但已足够阻止他们的进攻,这就尽够好了。说起校役中多有帮会的人,真是周知的事情,谁也用不着怎么惊怪的。从前我在学堂里的时候,汉文讲堂有一个听差,名字也无非王福刘贵之类,只是模样很是奇异,所以特别记得。他的辫发异常粗大,而且编的很松,所以脑后至少有一尺头发,散拖着不曾编辫,这怪样子是足够惊人的。那时有革命思想的人,很讨厌这辫发,却不好公开反对,只好将头发的“顶搭”剃得很小,在头顶上梳起一根细小的辫子来,拖放在背后,当时看见徐锡麟,便是那个模样的。如今所说松编的大辫子,却正是相反,虽然未必含有反革命的意义,总之不失为奇装异服的一种,有些风厉的地方官,看见了就要惩办的。我们上汉文讲堂,因为暂时不曾看见那副怪相,有一天便问那后任的听差,说那人哪里去了,他的后任若无其事似的坦然回答道:“他么,被他们帮里做掉了。”我们知道他们帮里的“行话”,所谓做掉,就是说他违反帮规,依照最高的法律,将他消灭了,其执行办法,则据传说是办一桌酒,请他吃了,随后传达命令,请他自裁,若是不能办到,便装入一个口袋内,扔到长江里去了事。这是传说如此,究竟事实若何,那就不能知道,但总之那大辫子之被做掉,乃是确实的事情,而且众人皆知,毫无隐讳,在此活生生的事实前面,足证帮会势力在南京是如何的活跃了。

江南水师学堂靠近下关,下关乃是轮船码头,有相当的店铺市街,所以是颇为方便的。我们说是靠近,其实还隔着一座城,也有几里路,不过比往南走,到北门桥去要近得多,而且轮船开行时放汽的声音也听得见,所以感觉得很近就是了。江边因为洋船上下,所以特别设了几家“办馆”,这是一种简单的洋货店,但其重要职务则是在给洋人代办食物,所以有此名称,不过我们也可以买到些东西,如“摩尔登糖”和一种成听的普通方块饼干,价廉而物美,所以也是很方便的。再过来便是新开的邮政局,以上是在江干的一块地方,也就是惠民桥的那边,其普通市街则是在桥的这一边。惠民桥下因为要通船只,都是竖有很高的桅竿的,而桥上面又要通车马,所以桥是做得可以开关的,一不凑巧遇着开桥的时候,便须等候着,要花费个把时辰。桥的这边有一道横街,道路很狭,有各种街铺,最后至江天阁,可以吃茶远眺,顾名思义当是可以望见长江,其实也只是一句话而已。由惠民桥沿着马路进城,走上一个颇长的高坡,就是仪凤门,门的左手是狮子山,上边设有炮台,但是没有上去过,那里驻守的官兵是不准闲人去看的,本来炮台哪里可以随便看得呢?可是那里洋人却可以上去“游览”的。过了仪凤门走不多远,就可以望得见机器厂的大烟通了,虽然是烟通终年到头不冒烟,但总之烟通是在那里,那即是我们的水师学堂了。

入学考试

等考学堂,平常必须暂住客栈,而且时间久暂不能预定,花费也就不小,幸而我有本家的叔祖在学堂里当管轮堂的监督,可以寄寓在他那里,只要每月贴三块钱的饭钱给厨房就行了。

我于八月初六日到来,初九日即考试额外生,据当日旧日记说是共有五十九人,难道真是有那么多吗,现在却也记不清了。考的是作论一篇,题云:

“云从龙风从虎论。”

一上午做了,日记上说有二百七十字,不知是怎么说的,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十一日的项下说:

“下午闻叔祖说,予卷系朱颖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日文气近顺,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总办如何安排耳。”

朱颖叔系杭州人,亦是水师学堂的汉文教习,其批语很有意思,文气只是“近”顺,可见也还不是真正顺了。但是十六日出榜,取了三名,正取胡鼎,我是备取第一,第二是谁不记得了。我颇怀疑我这列了备取第一,是很有情面关系的,论理恐怕还应名落孙山才是呢。十七日覆试,更是难了,因为题目乃是十足的八股题:

“虽百世可知也论。”

以后不曾发榜,大概这样就算都已考取了吧,到了九月初一日通知到校上课。这两回的论题真是难的很,非是能运用试帖诗八股文的作法者都不能做得好,初试时五十几个人一齐下了第,就是我们三人也不知怎样逃过第二难关的,因为那要比第一个题目更是空洞了。

覆试的结果虽是不曾发表,据说也是胡鼎的卷子做得最好,因为他在末后说西洋有一种新的学问,叫做哲学,仿佛说凭了这个,就可以推知百世以后的事情。在那时候国文教员听见了这个新名词,的确要大吃一惊的。——可是且慢,难的还在后头,我们上课一个月之后,遇着全校学生汉文分班考试,策论的题目如下:

“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

列位看了这个题目,有不对我们这班苦学生表示同情的么?一星期后榜出来了,计头班二十四名,二班二十名,其余都是三班,总有五六十吧,大抵什九是老班学生,大家遇到此心此气,简直是一败涂地了。

这入学考试的两个题目乃是总办方硕辅自己所出,就只是难做而已,还可以从字面来敷衍,后来请来了一位桐城派大家,又是讲道学的,向我们讲话,首先提出须得每人备一部《古文词类纂》,及至考问“平时用功”,就叫做那条策问,这便是那题目的来源。那一次汉文分班考试我也混过去了,结果还考列头班的二十名,现在想起来还要出冷汗,不知道那里是怎么样的胡说八道的,当时考卷如能找得到,倒的确想要看它一看呢。

学堂大概情形

江南水师学堂本来内分三科,即是驾驶,管轮和鱼雷,但是在一九〇一年时鱼雷班已经停办,驾驶与管轮原设有头二三班,预定每班三年,那时候三班也已裁去,事实上又不能招收新生直接加入二班,所以又改头换面的添了一种副额,作为三班的替代。招生时称为额外生,考取入堂试读三个月,甄别一次,只要学科成绩平均有五成,就算及格,比后来的六十分还要宽大,这之后就补了副额学生了。各班学生除膳宿,衣靴,书籍仪器,悉由公家供给外,每月各给津贴,称为赡银,副额是起码的一级,月给银一两,照例折发银洋一元,制钱三百六十一文。我自九月初一日进堂上课,至十二月十三日挂牌准补副额,凡十二人,遂成为正式学生,洋汉功课照常进行,兵操打靶等则等到了次年壬寅(一九〇二)年三月,发下操衣马靴来,这才开始。我这里说“洋汉功课”,用的系是原来的术语,因为那里的学科总分为洋文汉文两大类,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课,一天上汉文课。洋文中间包括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中学课程,以至驾驶管轮各该专门知识,因为都用的是英文,所以总名如此。各班由一个教习专任,从早上八时到午后四时,接连五天,汉文则另行分班,也由各教习专教一班,不过每周只有一天,就要省力得多了。就那时计算,校内教习计洋文六人,汉文四人,兵操体操各一人,学生总数说不清,大概是在一百至一百二十人之间吧。

讲到学堂的大概情形,须得先把房屋来说明一下才行。从朝东的大门进去,一条阔长的甬道,二门朝南,偏在西头,中间照例是中堂签押房等,附属有文书会计处。后边乃是学生的饭厅,隔着院子南北各三大间,再往北是风雨操场,后面一片广场,竖立着一根桅竿,因为底下张着粗索的网,所以占着不小的面积。以上算是中路。东面靠近大门,有一所小洋房,是给两个头班教习住的,那时驾驶的是何利得,管轮的是彭耐尔,都是英国人,大概不过是海军的尉官吧。隔墙一长埭是驾驶堂,向西开门,其迤北一部与操场相并,北边并排着机器厂与鱼雷厂,又一个厂分作两部,乃是翻沙厂与木工厂。到这里东路就完了。西路南头是一个小院子,接着是洋文讲堂,系东西两面各独立四间,中为砖路甬道,小院有门通外边,容洋教习出入,头班讲堂即在南头,其次为二三班,北头靠东一间原为鱼雷讲堂,靠西的是洋枪库。汉文讲堂在其东偏,系东向的一带厢房,介于中路与东路之间。洋文讲堂之北是一小块空地,西边有门,出去是兵操和打靶的地方,乃是学堂的外边了。管轮堂即在此空地之北,招牌挂在向东的墙外,也是一长埭,构造与驾驶堂一样。后面西北角旧有鱼雷堂,只有十几间房屋,东邻是一所关帝庙。这里本来是一个水池,据说是给学生学游泳用的,因为曾经淹死过两个年幼的学生,所以不但填平了,而且还造了一所“伏魔大帝”的庙。庙里住着打更的老头子,他在清朝打过太平军,是个不大不小的“都司”,我在将来还要说到他,现在只是讲房屋,所以只能至此为止了。

祖父之丧

我于壬寅癸卯年间,曾经三次回到家里,却没有遇着祖父大发雷霆骂人的事情,好像是脾气已经改过了,或者是对于跑出在外的孙子辈表示严厉,没有什么意思了吧。但是这时候没有了“挑剔风潮”的人,也是一个大的原因。在壬寅十一月二十七日项下有云:

“仲翔叔来信云,五十(即衍生的小名)已于十八日死矣,闻之雀跃,喜而不寐,从此吾家可望安静,实周氏之大幸也。”据说在衍生死信传出的时候,祖母听了不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她是笃信神佛,决不是幸灾乐祸的人,但这时也就忍不住表出她的感情来了。话虽如此,祖父就只不再怒骂而已,平常怪话还是时常有的,譬如伯升在学堂考试得了个倒数第二,我则在本班第二名,他便批评说:

“阿升这回没有考背榜,倒也亏他的。阿魁考了第二,只要用功一点本来可以考第一的,却是自己不要好。”这样的话,听惯了也就不算什么了。这里只须说明一句,学堂榜上的末名称为“背榜”,或称“坐红椅子”,因为照例于末了的这一名加上朱笔的一钩。阿魁则是我的小名,因为当日接到家信的时候,有一个姓魁的京官去访他,所以就拿来做了小名,这是他给孙子们起名字的一个定例。

我于癸卯年在家里养病过了年,至第二年二月始回到南京,但是过了四个月又是暑假,我便又到家里来了。不过这一回不凑巧,正赶上祖父的丧事,差不多整个假期就为此断送了。祖父当时六十八岁,个子很是魁梧,身体向来似乎颇好的,却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总之是发高烧,没有几天便不行了。他辈分高,年纪老,在本台门即是本家合住的邸宅里要算是最长辈了,亲丁也不少,但是因为脾气乖张的关系,弄得很是尴尬,所以他的死是相当的寂寞的。讲到排场,当然有那一大套,甚至还弄什么“门讣”,以及大门口钉上麻布等,和尚道士的“七七做,八八敲”自然是不用说了。他的长子早死了,照例要长孙“承重”,但是鲁迅也在日本,于是叫我顶替,我迫于大义,自不得不勉为其难。但是不久在学堂里的伯升奔丧回来了,我以为可以卸责了吧,可是不行,一定要我顶替下去,我不知道这是礼教所规定的呢,还是只因为他是庶出的缘故,所以对他特别歧视的。倘若是后面的原因,那么我倒替伯升说一句话,这实在是极不公平的。平心的说,伯升的立场倒无宁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们那时虽是多数,但是被损害与被侮辱者,他不去附和那强者的那边,这或者是他的聪明处,但是也很可佩服。他对蒋老太太恭而有礼,过于看领他大的潘姨太太,有一回彼此闹别扭,他不肯叫一声“妈”,便不给他绵袴穿,害得他终于“拉稀”——这就是患肚泻,后来经蒋老太太的干涉,这才穿上了绵袴。伯升是十二岁的时候从北京回去的,随后学得了一口绍兴话,常有一句口头禅,是“伊拉话啦”,普通话就是说“他们说的”,在讲了一通海阔天空,难以置信的话以后,必定添一句“伊拉话啦”,极有天真烂漫之趣。他因为生长在北京,故极爱京戏,在南京时极醉心于当时的旦角粉菊花,几乎每星期日必跑往城南去听戏。监督公想法羁縻他,特于前晚对他说道:

“你明天早上来我这里吃稀饭,有很可口的扬州小菜。”伯升唯唯,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就溜了出去,床上只留帐子低垂着,床前摆着一双马靴,像是还高卧着的样子,及至监督觉察,这时人已走远,差不多已经过了鼓楼了。又有一回遇见非常的穷困,礼拜日无聊心想出去,问我借钱,适值我也没有,只剩了三角小洋,他乃自告奋勇,说到城南买点心去,果然徒步来回走了三四十里路,从夫子庙近旁的稻香村买了好些很好吃的点心来,在宿舍里饱吃一顿,现在说了也觉难信,那时候的点心的确这样的价廉而物美。他似乎平时很是乐天,所以总是那么吊儿郎当的,有时又似乎世故很深,万事都不大计较的样子,所以他对于我的充当承重孙也别无什么不满意。其后祖母去世,家里没有他的长辈了,但他仍旧守着“长嫂如母”的古训,着实不敢放肆,就是母亲给他包办的婚姻,他也表示接受,虽然这事结果弄得很是不幸,却终不明白反抗。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三月我从绍兴往北京,知道他的兵船在宁波停驻,就特地绕道前去相会,在率春楼吃了晚饭,是为最后的一次会见,至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七日得到二十三日家信,得知他已经在南京病故了,享年三十七,刚过了“本寿”,与伯宜公是一样的。身后遗留下来,一位傅氏太太,没有子女,要母亲留养她到百草园故家卖去,随后分了钱走散,一位在外的徐氏太太带着一个小孩,并且还有遗腹儿未生,则不知行踪若何,这也是十分遗憾的事。他的正式官名是“联鲸兵轮轮机正海军上尉周文治”,在公文书上是这样称呼的。我在记祖父的丧事这一节里,趁这机会讲他一番,聊作纪念。

我的笔名

我的别名实在也太多了,自从在书房的时候起,便种种的换花样,后来看见了还自惊讶,在那时有过这称号么,觉得很可笑的,不值得再来讲述了。现在只就和写文章有关系的略为说明,这便是所谓“笔名”,和普通一般的别名不同,是专用作文章的署名的。

我的最早的名字是个“魁”字,这个我已经说明过,原来乃是一个在旗的京官的姓,碰巧去访问我的祖父,那一天里他得到家信,报告我的诞生,于是就拿来做了我的小名,其后检一个木旁的同音的字,加上“寿”字,那么连我的“书名”也就有了。但是不凑巧,木部找不着好看的字,只有木旁的一个魁字,既不好写,也没有什么意思,就被派给我做了名字,与那有名的桐城派大家刘大櫆一样。他的大名为什么也弄得这样怪里怪气的呢?这个理由,我也还没有机会查得清楚。总之我觉得没有意思,而且有北斗星的关系的号——“星杓”,也不中意,还不如叫做槐寿的好,虽然木旁一个鬼字,但比较鬼在踢斗总要好得多了。后来因为应考,请求祖父改名,他命改为同音的“奎绶”,这仍旧不脱星宿的关系,而且“奎”又训作“两髀之间”,尤其是不大雅驯,但随后看见有名的坤伶,名字叫作“喜奎”,颇疑心是促狭的文人的作怪呢。奎绶云者,也不过是挂在前面的阔带子,即古代之所谓黻也。

我既然决定进水师学堂,监督公用了“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的典故,给我更名,又起号曰朴士,不过因为叫起来不响亮,不曾使用,那时鲁迅因为小名曰“张”,所以别号“弧孟”,我就照他的样子自号曰“起孟”。这个号一直沿用下来,直到后来章太炎先生于一九〇九年春夏之间写一封信来,招我们去共学梵文,写作“豫哉启明兄”,我便从此改写启明,随后《语丝》上面的岂明,开明以及难明,也就从这里引伸出来了。

如今说话且退回去,讲那萍云女士吧。这萍云的号也只是那时别号之一,如日记上见着的什么不柯,天欷,顽石一样,不久也就废弃了吧。但是因为给《女子世界》做文章的关系,所以加上女士字样,至于萍云的文字大抵也只取其漂泊无定的意思罢了。碧罗是怎么来的呢,那已经忘记是什么用意,或者是“秋云如罗”的典故吧,或者只是临时想起,以后随即放下了也未可知。萍云的名字在《女子世界》还是用着,记得有一回抄撮《旧约》里的夏娃故事,给它写了一篇《女祸传》,给女性发过一大通牢骚呢。少年的男子常有一个时期喜欢假冒女性,向杂志通信投稿,这也未必是看轻编辑先生会得重女轻男,也无非是某种初恋的形式,是慕少艾的一种表示吧。自己有过这种经验,便不会对于后辈青年同样的行为感到诧异与非难了。

离开南京学堂以后,所常用的笔名是一个“独应”,故典出在《庄子》里,不过是怎么一句话,那现在已经记不得了。还有一个是“仲密”,这是听了章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以后才制定的,因为《说文》里说,周字从用口,训作“密也”,仲字则是说的排行。前者用于刘申叔所办的《天义报》,后来在《河南》杂志上做文章也用的是这个笔名,后者则用于《民报》,我在上边登载过用“仲密”名义所译的两篇文字,其一是斯谛普虐克的宣传小说《一文钱》,现在收入《域外小说集》中,其二是克罗泡金的《西伯利亚纪行》,不过这登在第二十四期上,被日本政府禁止了,其后国民党(那时还是同盟会)在巴黎复刊《民报》,却另外编印第二十四期,并未将东京《民报》重新翻印,所以这篇文章也就从此不见天日了。

其后翻译小说卖钱,觉得用笔名与真姓名都不大合适,于是又来用半真半假的名氏,这便是《红星佚史》和《匈奴奇士录》的周逴。当初只读半边字,认为从卓声,与“作”当是同音,却不晓得这读如“绰”,有点不合了,不过那也是无碍于事的。民国以来还有些别的笔名,不过那是另一段落的事了,现在这里姑且从略,——我只可惜不曾使用那“槐寿”的笔名,这其实是我所很喜欢的名字,很想把它来做真姓名用呢。

在北京一

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庚子事变后的第五年,当时人民创痛犹新,大家有点谈虎色变的样子,我们却是好奇,偏喜欢打听拳匪的事情。我们问客栈的伙计,他们便急忙的分辩说:

“我们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其实是并没有问他当不当过拳匪,只是问他那时候的情形是怎么样罢了。可是他们恰如惊弓之鸟,害怕提起这件事来,这实在也是难怪的。因为我们虽然都还有辫子,却打扮得不三不四,穿了粗呢的短衣,戴着有铁锚模样的帽徽的帽子,而且口音都是南方人,里边虽然也有山东河南的同学,但在老北京看去也要算是南边,这便是一群异言异服的人,那样的盘问他,不知是何用意。何况在那时的形势之下,有谁不是反对“毛子”的人昵?民国初年钱玄同在北京做教员,雇有一个包车夫,他自己承认做过拳匪,但是其时已经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里供有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像,每早祷告礼拜很是虔诚。问他什么缘因改信宗教的呢?他回答得很是直捷了当道:

“因为他们的菩萨灵,我们的菩萨不灵嘛。”这句话至少去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在那时候,我第二次来北京,到西河沿去看过一趟,再也找不到客栈的一点痕迹,这其间虽然只隔着十整年,可是北京的变迁却很大,不但前门已经拆通,那比人行道洼下的道路也都不见了。我们的那客栈,想起来只是一个小四合房,临街的南屋是老板夫妇住房,本是旗人,都吸雅片烟,我们中间有林秉镛君也吸几口,所以他虽是满口黄岩口音,却主客很讲得来,常在他们房里闲坐。两间南向的上房,便分给我们客人居住,林柯二人住在东边,我和魏春泉君住在西边,此外似乎不曾见有别的住客,显得十分冷静。白天多在外面行走,吃饭也集中在全安栈,只是晚上回来睡觉,在那没有火气的房间里的冷炕上边,所以留下来的是一个暗淡阴冷的印象。在学堂里,我们穿的棉操衣袴,用红青羽毛纱做的,也并不寒伧,但是大家不满意,由学堂去代办了黑色粗呢的制服来,原来是供应新军用的吧,但只是单层呢,虽然是颇厚实,此外各人预备了一套棉织卫生衣祷,用了这服装就在北京过了一个寒冬。据那年的冬至算来,其时正是“二九三九”的天气,我们那么的在冷屋里睡,寒风里走,当初大家都有一件拟毛织的“一口钟”大衣,经吕得元提议,毕瑟的披着走不大好看,以后便只穿了呢制服挺去,结果谁也不曾伤风,可以说是很难得的。我们于廿一日抵京之后,隔了一天由黄老师率领了往练兵处,先见了提调达寿,随后过了些时候徐世昌出来,他是那里的头儿吧,名称不记得是练兵处大臣或是什么了,照例慰劳几句之后,回过头去对那跟随的人说道:

“北京天气很冷,给他们做皮外套吧。”后边站着的达寿等人都齐声答应是是。我们听了这话,当时以为可以得到一件北京巡警穿的那种狗皮领子的大衣了。岂知到出发那天仍旧毫无消息,这才知道是没有希望了,但是究竟是说了话就不算,还是皮外套是报销了,不过这实物却并没有呢,那就终于不能知道罢了。

在北京二

我们到了北京,第一要做的事,是去访问在北京学校里的同乡。次日是十一月廿二日,便同了林秉镛柯樵二君至医学馆去看俞榆荪君,俞君是台州黄岩人,又曾经在水师是同学,是从前相识的,此外又至京师大学堂译学馆各处,却不曾去找人。至初六日又访榆荪,同柯采卿(樵)三人照相,并在煤市街饭馆吃饭,十六日同采卿访榆荪,见到温州永嘉的胡俨庄,因同至广德楼观剧,十八日晚,同了柯采卿徐公岐吴椒如至榆荪处告别。在初七那一天里,曾经到大学堂,访问绍兴同乡冯学壹,不料一见就是满口北京话,打破了同乡人的空气,不觉兴味索然,便匆匆别去,以后也就不再去找别的同乡了。榆荪因为是旧友,所以特别过往频繁,而且为人也很诚实,在医学馆毕业后在北京做事,逐渐升为医务处长。有一年东北闹鼠疫,情形很是猖獗,他前去视察,已是任务完毕了,临行因为往看一个病人,终于自己也染病而亡,这事问医学界的朋友,或者还有人知道的吧。

我们于十一月廿五日至练兵处报到后,廿八日起在军令司考试各项学科,至十二月初二日上午这才考毕。详细情形已经不记得了,大抵只是上午考一两门,下午是休息吧。由军学司长谭学衡来监考,他是广东人,也是水师出身,与黄老师谈得很投机,戴着蓝顶花翎说英语,很是特别的事。考试完了以后,不知为什么事又耽搁好久,至十九日才乘火车出京。据日记上说,火车是二等室,价二十九元,也实在贵得很,与民国后的京浦路二等车差不多了,不过那时所谓二等实际与头等也相差无几,四个人一间房,上下四个床位,但只是这样罢了,此外设备是什么也没有。火车仍旧要行走四天,便是第一天停在顺德,第二天渡过黄河,停在郑州,第三天停在驻马店,第四天到汉口的大智门。这一次却可以住宿车中,不要搬上搬下的住客栈了,所以方便得多,吃饭却仍要到各站时自办,其时卖东西的很多,不成什么问题。记得梨子特别好吃,一路上买了不少,虽然小贩因为我们是“外江佬”,多少要欺侮一点,仿佛是要一个“大子”(二分铜币)一个,但在我们看来却不算贵,便买了有半网篮,路上削了来吃,我当初不会旋转削梨法,一路学着削,走了半路梨将要吃完,整个削梨,梨皮一长条接连不断的削法也给我学会了。

说到北京的名物,那时我们这些穷学生实在谁也没有享受到什么。我们只在煤市街的一处酒家,吃过一回便饭,问有什么菜,答说连鱼都有,可见那时候活鱼是怎么难得而可贵了。但是我们没有敢于请教那鱼,而且以后来的经验而论,这鱼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得,那有名的广和居的“潘鱼”,在江浙人尝来,岂不也是平常得很么?至于烤鸭子,就是后来由于红毛人的赏识而驰名世界的“北京鸭子”,也无缘享受,因为那时是整只不能另售的。我们那时可以买得的北京名物,无非只是一两把王麻子的剪刀,两张王回回的狗皮膏,和一两几十小粒的同仁堂万应锭,俗称“耗子屎”的一种可吃可搽的药,回南京后狗皮膏的用处不得而知了,但这“耗子屎”却帮助我医好了腿上的疮,是于我大有好处的。

家里的改变

自从甲辰年的冬天回到学堂,一直到了丙午(一九〇六)年的夏天再回家去,时间隔的很长,所以家里的情形也改变得不少了。第一是房屋的改变。以前我们“兴房”派下的房子乃是在本宅的西北角一带,这是宅内的第四五进。本来也有“立房”的一部分在内,后来“立房”的十二世子京身死无后,拟以伯升承继,所以并人这一边了。第四进计有前后五大间,南边对着桂花明堂(院子),尽西头的一间出典给了吴姓,隔壁即是祖父居住的地方,中问隔了一个堂屋,东边的两间原为祖母和母亲的住房。路北院子的对面即是第五进了,原来偏东的两间划归“仁房”,院子里对半分开,砌上了一个曲尺形的墙,西头的两间经了太平军的战乱已经残毁,只剩下南边的一部分房屋尚可住人,与中堂相对的一间作为女仆们的宿舍,后边朝北的一间则因楼板和窗户都已没有了,所以空着,只供存放谷米之用,东偏一间即是在《鲁迅的故家》里所说的“橘子屋”,乃是子京所原住,他在这里教书,掘藏,也在这里发疯的地方。楼上也是空着,却比东边仓间的楼上更是荒废了,因为那边只是没有楼板,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奇怪,这边却仍是一间空着的房子,却是窗户全无,隔墙又是梁姓的竹园,所以有种种鸟兽前来借住,往往在夏天黄昏时候,阵雨将要到来,小孩向北窃窥,看见楼上窗口伸出猫脸似的,或狗头似的,不晓是什么鸟兽的脸孔来,觉得又是害怕又是爱看,着实很有兴趣。现在却把这一部分全都改造了,东边是一间南向的堂屋,后面朝北的一间作为母亲的住房,西边朝南的是祖母的住房,后边一间是通往第六进的厨房的通路,以及楼梯的所在。楼上也都修复了,共有两间,则作为鲁迅的住房。为什么荒废了几十年的破房子,在这时候重新来修造的呢?自从房屋被太平天国战役毁坏以来,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中间祖父虽然点了翰林,却一直没有修复起来,后来在北京做京官,捐内阁中书,以及纳妾,也只是花钱,没有余力顾到家里,这回却总算修好,可以住得人了。这个理由并不是因为有力量修房子,家里还是照旧的困难,实在乃因必要,鲁迅是在那一年里预备回家,就此完姻的。楼上两间乃是新房,这也是在我回家之后才知道的。当初重修房屋与鲁迅结婚的事情,我在南京仿佛事前并不得知,那时或者也曾信里说及,不知怎的现在却全不记得了。总之鲁迅的结婚仪式是怎么样的,我不在场,故全然不清楚,想必一切都照旧式的吧。头上没有辫子,怎么戴得红缨大帽,想当然只好戴上一条假辫吧?我到家的时候,鲁迅已是光头着大衫,也不好再打听他当时的情形了。“新人”是丁家弄的朱宅,乃是本家叔祖母玉田夫人的同族,由玉田的儿媳伯伪夫人做媒成功的,伯伪夫人乃出于观音桥赵氏,也是绍兴的大族,人极漂亮能干,有王凤姐之风,平素和鲁老太太也顶讲得来,可是这一件事却做的十分不高明。新人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这些情形姑媳不会得不晓得,却是成心欺骗,这是很对不起人的。本来父母包办子女的婚姻,容易上媒婆的当,这回并不是平常的媒婆,却上了本家极要好的妯娌的当,可以算是意外的事了。

北京大学

我于丁巳年四月一日晚上到了北京,在绍兴县馆找好了食宿的地方,第二天中午到西单牌楼教育部的近旁益锠大菜馆同鲁迅吃了西餐,又回会馆料理私事,三日上午叫了一辆来回的洋车,前往马神庙北京大学,访问蔡孑民校长,接洽公事。从南半截胡同坐洋车到马神庙,路着实不少,大约要走上一个钟头,可是走到一问,恰巧蔡校长不在校里,我便问他家在什么地方,这其实是问得很傻的,既然不在学校,未必会在家里的,不过那时候胡涂的问了,答说是在遂安伯胡同多少号。我便告诉车夫转到那里去,不过我的蓝青官话十分躄脚,说至再三也听不懂,后来忽然似乎听懂了,捏起车把来,便往西北方面走去。假如其时我知道一点北京地理,便知道这方向走的不对,因为遂安伯胡同是在东城,那么应该往东南方面才是,可是当时并不知道,只任凭着他拉着就是了。后来计算所走的路线是,由景山东街往北,出了地安门,再往西顺着那时还有的皇城,走过金鳌玉桥,——提起这桥来,有一段故事应当说一说,民国成立后这一条走路是总算开放了,但中南海还是禁地,因为这是大总统府所在,照例不准闲人窥探,而金鳌玉桥却介在北海与中海之间,北海不得已姑且对于人民开放了眼禁,但中南海却断乎不可,所以在南边桥的上面筑起一堵高墙来,隔断了人们的视线,这墙足有一丈来高,与皇城一样的高,我们并不想偷看禁苑的美,但在这样高墙里边走着,实在觉得不愉快的很。感谢北伐成功,在一九二九年的秋天这墙才算拆除,在金鳌玉桥上的行人于是可以望得见三海了。且说那天车子过了西压桥,其时北海还没有开放做公园,向北由龙头井走过护国寺街,出西口到新街口大街,随后再往西进小胡同,说是到达地点了。我仔细一看,乃是四根柏胡同,原来是车夫把地名听错了,所以拉到这地方来,这倒也罢了,而这四根柏胡同乃是离我现在的住处不远,只隔着一两条街,步行不要三五分钟可到,所以来时的这一条路即是我后来往北大去的道路,实在可以说是奇妙的巧合了。从四根柏回南半截胡同去,只是由新街口一直往南,走过西四牌楼和西单牌楼(那些牌楼现今都已移到别处去,但名称还是仍旧留下)出宣武门,便是菜市口了。

四月三日上午到遂安伯胡同访蔡校长,又没有见到,及至回到寓里,已经有信来,约明天上午十时来访,遂在寓等候,见到了之后,则学校功课殊无着落,其实这也是当然的道理,因为在学期中间不能添开功课,还是来担任点什么预科的国文作文吧。这使我听了大为丧气,并不是因为教不到本科的功课,实在觉得国文非我能力所及,但说的人非常诚恳,也不好一口拒绝,只能含混的回答考虑后再说。这本是用不着什么考虑,所以回来的路上就想定再在北京玩几天,还是回绍兴去。十日下午又往北大访蔡校长,辞教国文的事,顺便告知不久南归,在校看见陈独秀沈尹默,都是初次相见,竭力留我担任国文,我却都辞谢了。到了第二天,又接到蔡校长的信,叫我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充任编纂之职,月薪一百二十元,那时因为袁世凯筹备帝政,需要用钱,令北京的中国交通两银行停止兑现,所以北京的中交票落价,一元只作五六折使用,却也不好推辞,便即留下,在北京过初次的夏天,而这个夏天却是极不平常的,因为在这年里就遇见了复辟。

十二日上午又至北京大学,访问蔡校长,答应国史编纂处的事情,说定从十六日开始,每日工作四小时,午前午后各二小时,在校午餐。这时大约因为省钱,裁撤国史馆,改归北大接办,除聘请几位历史家外,另设置编纂员管理外文,一个是沈兼士,主管日本文,一个是我命收集英文资料,其实图书馆里没有什么东西,这种职务也是因人而设,实在没有什么成绩可说的。其时北京大学只有景山东街这一处,就是由四公主府所改造的,设有本科,北河沿的译学馆乃是预科,此外是汉花园的一所寄宿合,通称东斋,后来做文科的“红楼”尚在修建未成,便是大学(即后来的第一院)的大门也还在改修,进出都是从西边旁门,其后改作学生宿舍,所谓西斋的便是。但是校中并没有我们办事的地方,沈兼士是在西山养病,我只是一个人,结果在图书馆的堆放英文杂志的小屋里,收拾出地方来,放上桌椅,暂作办公之用,一切由馆员胡质庵商契衡招呼,午饭也同商君一起在庶务课品吃,所以说也奇怪,我在北大为时甚久,但相识最早的乃是庶务课的各位职员,这可以说是奇缘了。我还记得在那里等待开饭,翻看《公言报》与《顺天时报》,一面与盛伯宣诸君谈论时局的情形,如今已事隔四十余年,盛君也已早归道山了吧。

往来的路

四月十六日以后,我便每天都往北京大学上班,地点是图书馆的单独一室,这图书馆是有名的四公主的梳妆楼,广阔的几间楼房,涂饰得非常华丽,我的办公室乃是孤独对立的小房,样子似乎寺庙的钟鼓楼,不知道是什么用的,原来也很不错,如今被旧杂志堆放得没有隙地,实在有点儿气闷。但是我在那里却也过了些有趣的时光,在那旧杂志上面找到几篇论文,后来由我翻译了,登在《新青年》上面,这是一篇《陀思妥也夫斯奇之小说》,另一篇是《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胡质庵是福建人,当时是图书馆的最高的职员,但是似乎身体不大好,后来于六月底因患猩红热死去了。商契衡则是绍兴的嵊县人,原是鲁迅在中学任教时的学生,其后在北京大学毕业,鲁迅曾供给他的学费,在日记上常有纪载。

我从绍兴县馆往北京大学,经常往来有东西两条路线。其一是由菜市口往东,走骡马市到虎坊桥北折,进五道庙经由观音寺街,出至前门,再经南池子北池子走到北头,便是景山东街了。其二是一直往北进宣武门,由教育部街东折经绒线胡同和六部口,走出西长安街,再前进时是天安门广场,过去便是南池子,以后的路和前边一样,但不到天安门也可向北进南长街北长街,这一条直街是和南池子并行的,北头直通北海的三座门大街,往东去经过景山前街。这里是故宫的后门神武门所在,宣统在退位之后还保留皇帝称号,他便在这里边设立小朝廷,依旧每天上朝,不过悉由后门出入罢了,我午前往校经过此处,就常见有红顶花翎的官员,坐了马车进宫,也有徒步走着的,这事在复辟败后尚未停止,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还看见有一辆驴子拉的水车,车上盖着黄布,这乃是每天往玉泉山取水,来供给“御用”的,但是这似乎不久停止,因为清宫里随后也装了自来水了。

北京的街路以前是很坏的,何况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交通不便,许多地方都不能通行,须要绕一个大圈子,我到北京的时候看着南北池子这条马路,是正方开辟的。至于小胡同的难走,是很有名的,我的住处外边一条胡同叫作“前公用库”,每到秋天久雨,便泥水一滩,废名走过这里,遇见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婆在太息说,这条路怎么总是这样的难走,便可以想见它的年代久远了。这是到了近来的这几年,才算改好了。因为这个缘故,街上的有些景象也改变了,譬如“泼水夫”,便已绝迹,只剩下陈师曾在《北京风俗图》中留下的一幅画,两个人都穿着背有圆图的号衣,脚下马靴,头戴空梁的红缨帽,一个手握木勺,一个侧着水桶,神情活现,但是现在的人已经不能了解,因为早已不曾看见过他们了。此外还有一种是扫雪的人,我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三日曾经做过一首诗,题曰“两个扫雪的人”,是在天安门前车上所作,便录在这里: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的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全没有车马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坳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的白雪。

在这中间,好像白浪中漂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这种人夫在北京也已经不见,而且说起来也很奇怪,似乎近来这若干年里,雪也的确少下,仿佛是天气也是多少有了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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