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經

楚辭卷一

離騷經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降,叶洪。

【品】開口譜系相關,字字血誠,抱許多哽咽,藏許多根由。與後人襲套敘姓不同,至以矢死之身,追初生之辰,曰某日某月某年,尋思墜地,作此結果。數得瑣屑,念得淒涼,通篇最慘在此。“正則”起下從咸“遺則”,“靈均”起下呼君“靈脩”。創造稱呼之中,意有寄託,語各映帶。以靈匹靈,暗寓宗臣之一體也。以“正則”映“遺則”,苟不從彭咸而苟免焉,失則矣,比於邪矣,烏乎正?

【箋】祗言盡忠,尚有可諉曰“事是君者,非我獨也”,縱不得志,何至求死?迨遡所自出,明爲宗臣,休戚存亡,誼弗獲避,此不得不竭忠之前因也。數月日而自矜命名,又於本名本字之外,别創美稱焉。既已許身鄭重,何得偷生苟簡?顧名思義,當生之日,便是盡瘁之辰。使爲臣不忠,辱其名矣,辱其考矣,此又不得不竭忠之前因也。遠以亢宗,近以慰考,忠也,即所以爲孝也。忠孝兩失,而欲靦顔以立於人間,可乎哉?此原所以未死而嘗矢死也。嗚呼!讀原之開章,而明哲保身之論,霍然失所麗矣。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洲之宿莽。能,叶耐。莽,叶姥。

【品】“既有”、“又重”與下“既滋”、“又樹”相吸。“若不及”、“恐不與”與下“俟時將刈”、“老將至”、“日將暮”相吸。

【箋】“內美”言質,“脩能”言才。有質無才,蘊於內者,無以善措於外,故才與質不可不合也。恃其才質,不加功焉,質將易虧,才亦速敗,兩合之中又且兩傷矣。扈且佩焉,所以佐質增才,有加而無已也。加功之法,不容一刻之少遲,不容一處之有漏。惜分惜寸,追彼歲年。在水在山,廣吾採掇。以課朝課夕,一刻不曠者,爲追歲年之方;以搴阰洲,諸處遍尋者,爲廣採掇之術,庶幾得之矣。木蘭,樹高數仞,去皮不死。宿莽,一名卷舒,去心復生。歷天時則兩者皆可以經冬,受人患則兩者皆可以無恙,在衆芳中最爲久固,此視蘭、離、芷三者,又超一格者也,原之所以尤惓惓於朝夕也。篇後言蘭、蕙、江離皆有變,而不及木蘭、宿莽,蓋或久或否之不同,原之察物理以抒辭也。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椉騏驥以駝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品】既曰“不及”、“不與”,冀以朝夕及之;又亟曰“不淹”、“恐暮”,欲以馳騁先之,不先將終不及也,複得可憐。“棄穢”起下“哀衆芳之蕪穢”。“不改度”起下“競周以爲度”,又起下君之“中道而改路”,時俗之“偭規矩而改錯”。從開章至此,作通篇總挈之綱,下字下句,布意布陣,層層埋伏,以立後來照應之案。而“先路”二字,則尤《騷經》全篇之奥議,屈子一生之本領,救世大眼孔,濟世大手段,胥於此拈出。下文“得路”、“改路”、“捷徑”、“險路”、“相道”、“復路”,步步回顧。

【箋】恐不吾與者,終不能吾與也。忽然而已,不淹矣,已代序矣。無由復恐不與,但有自恐而已。美人,原自謂也。草木零落,懼衆芳之未得採也。歲月日以去,則遲暮日以來。在天者不能留,在我者無可避,真堪長嘆也。嘆遲暮而終須遲暮,懼零落而終須零落,將如之何?有暮年有壯年,有芳候有穢候,方壯而驚易者,撫己自省,所謂撫壯也。即老而心益壯,則可以不待撫壯而空憂矣。衆芳同在零落之中,所謂穢也。落英落蕊,餐焉貫焉,則可以不至棄穢而空悲矣。佩芳之懷始終以焉,則“不改度”之説也。道,引也,引君以行也。先路者,體國經野,先一著則事事可爲,後一著則事事難救也,經世貴有妙手,觀世貴有明眸也。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昌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在,叶宰。茝,音彩。被,音披。

【品】曰三后,曰堯舜,曰桀紂,敘次皇、帝、王,遞降世代,層節甚明。原以高陽爲祖,由高陽視三皇,時相邇,統相接者也。遡芳最先,孰先於此?堯舜舉在後矣。承上“先路”,持論甚確,下字有因。或以爲夏商周三后,或以爲楚三后,失原敘次之因矣。“豈惟紉”應前“紉秋蘭”。“得路”應前“先路”。

【箋】三后,指三皇也。因述堯舜之遵道,故遡三皇也。三皇,先堯舜而闢路者也。堯舜,遵三皇而得路者也。天地開而德義之標立,三皇固衆芳之始祖矣。曰“純粹”,又曰“雜”,雜之而後可以得純,雜之而後可以得粹也。純粹必須衆,衆必須雜,孤芳易歇,一種易盡,非如是不足以儲之也。原之自許曰“扈江離與辟芷,紉秋蘭以爲佩”,原之稱三后曰“雜申椒與菌桂,豈惟紉夫蕙茝”,原所自負者,視衆人高一層,視前聖又低一層矣。古皇之妙道無盡,在我之芬芳恐尚淺也。耿,光。介,大也。文物至中天而始盛,故三皇之後專言堯舜也。道,原自在善遵者得之。能光則不至冥趨,能大則不墮小徑,故得也。昌被,衣不暇帶也。安詳者有餘,淩遽者無序。躁而求捷,則心事暗昧,失其光矣。既入捷徑,必至窘步,失其大矣。此亂主之所由倉皇也。

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曰黄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别兮,傷靈脩之數化。隘,叶益。怒,叶弩。舍,叶愬。

【品】“豈”字,“恐”字,“忽”字,“及”字,“反”字,“固知”字,“夫惟”字,句句轉換,悲恨有餘。添兩“也”字,尤爲發聲長嘆,使人讀之惻然。“謇謇”起下數“謇”字。“謇吾法夫前脩”,我之自貽患也,“謇朝誶而夕替”,則世之予我以患也。“汝何博謇而好脩”,女嬃之所共知其爲患也。“忍不能舍”起下“余不忍爲此態”,“忍尤而攘詬”,“焉能忍而與此終古”。“成言”、“有他”起下“結言”、“導言”。“悔遁”起下“九死未悔”,“余初”、“其猶未悔”。“數化”起下荃蕙化茅,時俗變化。君以悔誤政,臣以未悔賈罪,此相反者也。君以數化示下,下亦以化茅變化從君,此相因者也。

【箋】三皇有衆芳之道,堯舜遵之。桀紂有覆亡之徑,黨人遵之。幽昧失光,險隘失大,窘步又將在斯矣。茫茫大地,舉眼皆靡騁之憂。黨人乃欲偷取須臾,以爲堂處之樂也。嗚呼!彼人是哉!路之既誤,向所恃乘騏驥以道君者,不可恃矣。余雖不敢畏勞,馬之良恐不足以救路之錯,皇輿之敗績必矣。前之矢願,在於先路,務踞前王之勝著,今忽焉氣奪,不敢復言矣。奔走斡旋,先之後之,聊以救敗。得及前王之餘迹而踵其後塵,足矣。甚哉!黨人之以他路誤君也。使君而不自誤,猶可及救,乃君之疑信,竟爾反常也。我之忍苦呼天,祗有獨知也。堯舜之路,坦坦在前,從彼黨人,幽險是即。始未嘗不遵,而中以改也。始未嘗不信余,而卒以遁也。一迷尚有醒時,一蹶尚有起時,迷而醒,醒而復迷,蹶而起,起而復蹶,末如之何矣。天下事,永不可爲矣。此不揆余情之可嘆,而數化之尤可傷也。甚哉!君之以改路自誤也。其曰“齌怒”者,謂如蘊火而未發也,即“含怒”之説也。其曰“靈修”者,原自矢以好修,望君以同脩也。曰“黄昏爲期”者,一日之辰至黄昏而將終,此時之期不踐,將日暮而無由踐也。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畮。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畮,叶米。

【品】曰“既”,曰“又”,功進乎昔之日矣,扈、紉、搴、,不足言矣。前後照應,由淺入深,法度森嚴。不善讀《騷》而曰《騷》文複也,誣《騷》矣。章法純以複處爲首尾,字同而意各異。不知尋其首尾,而曰《騷》文奇于無首尾也,益誣《騷》矣。二百四十步爲一畝,十二畝爲一畹,五十畝爲一畦,百畝則兩畦,九畹則一百八畝。蕙多於揭車、留夷,蘭又多於蕙,芳最甚者培之最多。衡、芷易生,錯雜無數,不待分界培護,下字各具斟酌。

【箋】江離也,辟芷也,秋蘭也,木蘭、宿莽也,天地現成之芳也,山水之所散鍾也。畹也,畝也,畦也,人功手植之芳也,家圃之所聚培也。散者,不厭其各,收之,故言“江”言“辟”言“阰”言“洲”。聚者,不厭其多,種之,故言“百”言“九”,而又言“雜”也。前之採芳爲矢願,此則又加功也。但恃天地,不藉人力,芳有盡矣,故功不可不加也。既滋又樹,自嘆自憐費多少精神,竭多少氣力也。三后之爲衆芳主也,雜椒桂也。此復云余之爲衆芳主也,雜蘅芷也。自憐亦自矜,添多少芬馨,長多少聲價也。不言花而但言枝葉峻茂,葉盛則花自盛,此種樹之心眼也。且香草或以葉香,固不盡屬花也。刈者,藏之也。草木不能不零落,萎絕則香枯,刈之,香亦枯。有榮必有萎,恒理如是,豈足深傷?然吾不忍其萎地,與他草同蕪穢也,故萎而香枯,寧刈而枯也,枯同穢不同也。惜香之意,不以香歇而賤視也,且吾功存焉,尤深自惜耳。

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妬。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索,叶素。

【品】“競進”起下“進不入以離尤”,彼能進,我偏不得進。“求索”起下“上下而求索”,彼有彼之求索不肯厭,我有我之求索不得遂。“興心”起下“屈心”,彼愈興,我愈屈。“脩名”應前“嘉名”,初生而錫以嘉者,乃老至而無所就。字字互映。

【箋】前言黨人之誤君,此又言黨人之妬賢。路之既誤,尚藉旁救,“先後”、“踵武”,有人任之。朝無堪容之忠臣,益莫救皇輿之敗績。可恨可傷,孰甚於此?“競進”、“不厭”,則貪婪之本末也。恕己量人者,不自責己之無厭,而量度他人或與己同競也。既懼同競,必施排擠,行排擠之術。浸潤須遲,而起排擠之懷則最速。興心者,一觸而心輙起,必不能一刻容,不待我之開罪也。各興心者,情狀肺肝忽然勃然,不謀而同,亦不待彼之合商也。馳騖追逐,則我與競進等矣,故曰“非急”也。既曰“非急”,又恐老至,我自有我之不容緩,而又不肯與世人同急也。“冉冉”之嘆,則向所謂“遲暮”。若不及者,恐其至者,今竟將至矣。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蘭兮,索胡繩之纚纚。英,叶央。纚,叶徙。

【品】因羨三后之衆芳,生出畮、畹、畦、雜,添搴、之所未備。因哀衆芳之蕪穢,生出飲、餐、結、貫、矯、索,補俟刈之所或遺。章法遞進。前以喜心栽培,此以哀心收拾。收拾之哀心,專在凋零,故凡易于墜落者,孜孜然務飲之。即菊不落英,猶懼其或落也,汲汲然務餐之。饑渴所資,惟香是藉,竟以香爲性命,非獨充佩矣。不解原此意,而致辨于菊英之不落,與别種亦有落英者,抑何謬也!“信姱”、“練要”,又從前面“紛有此內美”,後面“紛有此姱節”,“佩繽紛其繁飾”,“時繽紛以變易”生出。非煉無以執要,非紛無以供煉。不能煉而紛,或至于變,姱美即伏慝之所在矣。文情最深。

【箋】此承“萎絕”、“蕪穢”,又開一惜芳之法也。從前扈之,紉之,搴之,之,滋之,樹之,俟時刈之,務期芬香得當一用,皆惜之于未凋之先也。迨至既凋,蘭露之隕也,菊英之落也,茝荔之散也,桂蘭之飄零、胡繩之萎斷也。色殘香減,嗚呼已矣,無可用矣。欲佩之,則味已歇。欲刈之,則時已遲。棄而置之,莫我心惻矣。于是從悵恨之中又作憐惜之計,向蕪穢之候又作收拾之方。甜苦自知,辛酸自茹,血自吞也,胸自擗也。飲墮餐落,朝夕以之,以寫吾恨,以寄吾情,可謂無聊之極矣,而又高自標置,文之以美名曰“信姱以練要”。練之道有二:凡芳,從鼻受者也,隨風而來,亦隨風而散,飲之餐之,俾從口受,如此可以練風,扼風之要,而不爲風所分,一練也。凡佩芳,從身受者也,未霜而繁,既霜而槁,飲之餐之,俾從心受,如此可以練霜,扼霜之要,而不爲霜所病,又一練也。顑頷何傷者,惜芳之懷,原非爲求飽之計也。而又憐惜務廣,收拾務盡,必不使有一之或遺。凡屬既凋,總而聚之,結焉,貫焉,矯焉,紉焉。取資于他類,則覓各木之餘根爲結貫之用。取資于本類,則覓胡繩之香草爲矯紉之用。莫吾珍也,苟吾自珍也。莫吾賞也,苟吾自賞也。如此之謂“哀蕪穢”,如此之謂“不棄穢”。

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脩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服,叶弗。悔,叶毀。

【品】“非世俗之所服”起下“復修吾初服”。“不周于今之人”起下“競周容以爲度”,“何方圓之能周”。“哀民生”起下“察民心”,“覽民德”,“相觀民之計極”。“替”、“申”二語,總收前面言芳之旨,文陣略一小住。

【箋】既已自矜,又復自嘆。惜芳之懷,與古愈近,去世愈遠。有所詳者,必有所缺。不周之病,豈敢復辭?苟利社稷,投水以諫,吾願依之矣。興言及斯,彽徊掩涕。使心事可以直遂,及時採佩,國香日陳於王前,隕落毋嗟于草莽,豈待言及不祥?而民生多艱,脩姱難恃,我好之,人或詬誶之,如之何哉!好脩反得替,我之所無如人何也。被替仍申,人之所無如我何也。蕙纕,則即始之“紉秋蘭以爲佩”,種種佩芳之説也。攬茝,則即繼之攬木結茝,一一惜落之事也。芳不能不落,天人偏慣相妬,所謂“替”也。落而仍收其芳,在我不患無法,所謂“申”也。安之中心,矢以死守,蓋自嘆之後又自慰矣。

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爲度。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也。態,叶上宜反。

【品】罵黨人曰“險隘”,怨靈修曰“浩蕩”。險隘故不能以大道匡君,浩蕩故不能以小心察民,字法互映。以“衆女”換“黨人”,起下佚女、二妃。“獨此時”,“不忍此態”,慘甚!羞甚!兩“也”字,又一遣筆噴調。前吞聲而悲,此放聲而哭。

【箋】既已自慰,無復可怨,而又不能不怨也。矢芳、九死,總爲靈脩之故。吾方日哀夫民生,而靈脩乃不察夫民心。心之不察,生何以聊?馳於浩蕩者,必不足於詳細。病根深矣,非一朝一夕之故矣,終如是矣。重之以黨人,娥眉見嫉,謡諑相加。吾依前修日以拙,彼依時俗日以巧。誤靈修以改路,國之不幸。背規矩以改錯,彼之得計也。追曲者,惟曲之是追,如恐不及也。從繩墨則直,背繩墨則曲。忽奔走以先後者,原之所欲追也。忽馳騖以追逐者,衆人之所欲追也,以此爲求周求容之術。我不改其度,而彼以善改爲彼之度,其如之何哉!嗚呼!彼衆我寡,困窮真獨受矣。將悔而效之乎?寧死不忍爲矣。有必當忍者,二焉:前之“忍而不能舍”,後之“忍猶”是也。有必不忍者,二焉:此之“不忍爲此態”,後之“焉能忍而與此終古”是也。上言“不周於今之人”,千古之君子常疏,不及小人之常密。此曰“競周爲度”,小人之密者愈密,君子之疏者愈疏矣。

鷙鳥之不羣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安,叶一先反。

【品】“異道”起下“相道”。“前聖所厚”起下“依前聖”。“前世”與“此時”緊相應。“死直”與“追曲”緊相應。埋陣能遠,鬭筍能近。

【箋】既已自嘆侘傺,又復自解。鷙鳥不能與凡鳥爲羣,困窮應受,豈獨此時?前世然矣。彼競周,而我不周,性固有能有不能也。方圓無互畫之手,其所由來,道與之異耳。吾法耿介之遵道,彼之道在險隘,發願既殊,伎倆互别,豈堪相安於各得哉!彼之氣焰既張,我之心志難展。自屈自抑,抱不忍爲之憤,而又有不得不忍之痛。以此獲尤,不能不忍而受也。若舍此蒙詬,不敢不攘而去也。甘死直,所以忍尤。伏清白,所以攘詬。彼自追曲,我自死直。貪婪清白,馨穢天淵。今人薄之,前聖厚之,足矣!足矣!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余馬於蘭臯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脩吾初服。製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脩以爲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服,叶弗。懲,叶長。

【品】“止息”、“退脩”,説得氣索,“高冠”、“長佩”,又添得意起,章法善于抑揚。“昭質”與黨人幽隘相應,彼以幽,我以昭。“菲菲彌章”又與“昭質未虧”相承,章則愈昭矣。“民生各有所樂”與“哀民生之多艱”相應,艱在此,樂亦在此。語受禍則堪哀,語好脩則堪樂,哀樂固無二致也。

【箋】既已自解,又復自咎。九死其未悔者,忠臣之志也。身死而無益於君,死有餘恨。悔相道之不察者,良臣之願也。改路在君,誤君以改路在小人,此君之咎也,君之迷也,小人之迷君也,小人之咎也。原有何迷?原何待復哉?而慄焉,總引以爲己罪。吾之相君以當道者,作用未深,機關未審,故使黨人得以敗之,君之迷即我之迷耳。君之路改,我之路荒矣。君之輿敗,我之車窒矣。引頸佇立,思所以反。堯舜遵道得路,吾求回車復路,庶幾及前王之踵武。不克遂志者,及行迷之未遠,猶不至永誤乎!蘭則有臯,椒則有丘,途尚可遵也。舍馬而徐步,不敢遽也。策馬而疾馳,不敢緩也。兩念交起,爰止息于芳林之下,乃事卒不可爲,道卒不可復進。靜言思之,進而得入,尤可忍也。吾之忍尤,冀入而悟君也。不入而祗以離尤,忍無益也。競進之術,非我所長,但有退而已。吾之所服者,原非世俗之所服,吾自脩吾初服而已。初服維何?芰荷可衣也,芙蓉可裳也。吾之芳不得用於世,乃益厚于身。製之集之,苟自知而已矣。服之既具,冠益選其高,佩益選其長,不以不吾知而降志辱身也。有蘭佩焉,有玉佩焉,長余陸離佩玉之志也。有蘭佩又有玉佩,故曰“雜糅”也。向之所云“雜杜蘅”,以香雜香,此以玉雜芳也。昭質者,質明白而易見也。猶未虧者,爲後之或虧志感也。蘭變玉折,則竟虧矣。茲其猶未之晨也,具此未虧,安往不可?延佇將反者,復反顧而游目。將反則專思宗國,遊目則寄志四荒。佩日添而芳日章,愁慘之中,所樂自在。可以悔,不肯以懲,蓋於自咎之餘又津津自負矣。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薋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衆不可戶説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予,叶與。野,叶渚。

【品】從前自負,壯氣干天,忽入女嬃,倫分相壓,啞口難辨,但有陳之重華耳。于文勢,莊語已盡之中,借女嬃作一轉關,便可移而他訴。下面陳辭上征,占氛,占咸,總從女嬃一詈生出,布陣幻絕。

【箋】既已自負,倚恃前聖,黨人嫉妬,志士所不問,有前聖自可壓黨人,體解真不足懲也。忽逢女嬃,攢眉無所,骨肉涕淚,情景不堪。即有前聖,未易以壓至親,體解又似應懲矣。嬃之舉鯀者,顓頊五世而生鯀,屈原同出顓頊之後,故引本宗以爲戒也。蚤死曰“殀”。誰復無死,而不得盡其天年,是則骨肉之大恨乎!終然者,悻直之人,其勢必至於是也。原自負曰:死直清白,前聖所厚。嬃曰:悻直亡身,前聖所誅。原之自負曰“佩繽紛其繁飾”,“謇謇不能舍”,“好脩是常”,“紛有此內美”,得意在此。嬃之言曰“汝何博謇而好脩,紛獨有此姱節”,受罪正在此。無辭以對其姊矣。原之自負曰“非世俗之所服”,“退將獨脩吾初服”,欣然以爲能判在此。嬃之言曰“判獨離而不服”,罪其判在此。又無辭以對其姊矣。至情相關切,則理有所不得辨。豈敢以姊之言爲非,但有慨世之不察不聽而已。然則依前聖以節中,毋爲不及,毋爲太過,庶幾不遺姊之憂,又不叛聖之訓,喟悶可解。從前之經歷,于茲可明乎!無詞以對姊者,竊欲有詞以對重華,是所欲就商也。舜誅婞直之鮌,而非誅忠直之臣,是尤所欲就祈也。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衖。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葅醢兮,殷宗用之不長。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聖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家,叶姑。差,叶蹉。輔,叶甫。

【品】歷數古昔,緩言之,長言之。詞愈寬,悲愈促矣。章法善于取鬆。“用失家衖”、“用夫顛隕”、“用之不長”、“苟得用此下土”、“孰非義而可用”,五“用”字遞相映發。

【箋】此至“浪浪”,皆陳詞之言也。事在重華之後者,重華之所未知,故歷舉以陳也。帝降而王,三代遞衰,無亂不備,中天之帝豈知後世之日變一至是哉!使舜而一一聞之,涕淫淫下矣。悲世憤俗,不獨原矣。堯舜得路,原所並稱,詞不陳堯而專陳舜者,由帝降王,自舜始也,其獨詳於夏衰也。禪禹者,舜也。舜憂其子之不肖,不堪以付天下,爰託之禹,乃未再傳,而禹之孫不復纘禹之緒矣。豈獨禹之靈恫?舜倍爲恫矣。嘆五子之失家,原以自比也。宗臣與國共存,國破而家亦亡。憂國所以憂家,未聞有獨存之身也,是則所可對女嬃者也。五子之作歌,原之作《騷》,一也。歷言羿、浞,比今日之誤國者也,楚將不復爲楚也。慶幸澆隕,望後日之興楚者也。楚之子孫尚有能爲少康者乎?蓋知懷王之不復振,而殷殷焉盻之後人也。少康之中興未幾,而桀復敗之,亂多治少,今古皆然,由桀而紂,何可勝道?然非其祖宗之咎也。追念禹、湯以及成周,其儼敬論道,心法治法,何一不謹?舉賢授能,三代一轍,總之循繩墨以去頗而已。黨人之背繩墨以追曲,尚可令三代之君見且聞哉?皇天無私,非茂行不歆久矣。有德乃有土,存乎所用之久矣。君胡不聞焉?低徊以思,向所欲奔走先後,追前王之踵武者,茲且瞻前顧後而已,無以致之于君,而空相視于民。計其所極,未有非義而可用,非善而可服者也。用此下土者,以義爲用者也。從吾初服,判獨離而不服者,總以善而斷其服者也。凡民皆然,而謂臣可改以事君乎?民之德,天覽之,民之計,我相觀之,天之目寄于吾之目矣,無有異矣。天欲擇主而無可輔,原欲計民而無由計,天與原交困矣。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脩以葅醢。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

【品】“哀朕時”與“獨困窮乎此時”相應。“霑襟浪浪”與“太息掩涕”相應。文心、節奏之妙,在于陳辭自寬,破涕爲笑,乃不覺忽然淚下,止不得,説不得,淒黯至此。

【箋】既悼世變,而因以自悼焉。向所云“九死其未悔”者,今似不能不悔矣。不悔之于初,不能不悔之於終矣。女嬃之所詈者,曰“終殀”,怖其終,故詈其初也。此曰“阽危”、“初猶未悔”,堅于初,益愴于終也,非變節也。君不我聽,死而無益于君,是以愴也。后辛之葅醢又將復見于今矣,其固然矣。姊之所謂“終殀”者必驗,原之所謂“修吾初”者無益矣,前聖之所厚不足以敵姊之所憂矣,如是而安得不歔欷鬱邑?俟時將刈者,竟無時矣。向哀民生,茲且哀朕時。自哀之不暇,無暇哀民生矣。向哀民生,太息掩涕,未遽沾襟也。茲哀朕時而掩涕,終之霑襟浪浪,不能竟掩矣。涕之下也,其爲姊而下耶?雖有重華,無如原何矣。種種欲陳之辭,不得不忽然咽斷,舍重華而他之矣。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駟玉虬以椉鷖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爲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余。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妬。暮,叶姥。索,叶穡。具,叶局。下,叶戶。予,叶與。

【品】就重華以陳辭,慷慨自欣,淚無可下。涕霑襟以浪浪,蕭條自愴,辭不堪陳,既爾弗免涕霑。“哀朕時之不當”,似乎前聖不足恃,胸中無所得矣。亟承一語曰“耿吾得此中正”,所哀所得並行不悖。文勢善用相形相反,以施其捷翻。既爾得中正而上征,又似乎獨立可以無懼,緩步可以無憂矣。“朝發”以至“望余”,復寫得無刻可安,無處可住,上天下地,但有顛狂。魂神意識,忽彼忽此,善于自道煩亂之懷。“上下求索”一語,尤爲前後照應之連環。此言“溘埃風”,“發蒼梧”,“騰鳳鳥”,“開帝閽”,由下而上也。後言“登閬風”,“次窮石”,“觀四極”,“周天乃下”,又從上而下也。“路修遠”,“使先驅”,“爲前戒”,則又應前“來吾道夫先路”。求先而苦未易先,心愈急,事愈不可爲。説到“將罷”、“延佇”,真屬眼穿腸斷矣。“令彌節”,“令飛騰”,“令開關”,三段互映。欲遲者,務阻使遲。欲速者,預催使速。“蔽美”、“嫉妬”起下“薆然而蔽之”,“嫉妬而拆之”。路不獲先,患實坐此。

【箋】依前聖以節中,則可以得中矣。量鑿而正枘,則可以得正矣。陳辭之中,參合世變。上下古今,蓋幾斟酌於其際,不敢爲一往不顧之思焉。視向之自信太過,又換一番參透,加一番明白矣,故曰:至是而耿耿得之也。既明既得,於是乎以人間之身開天上之眸,以宗國之裔騁四方之轍,庶幾胸懷步武益爲廓然乎!溘埃風者,人世塵埃之中,忽然飛騰也。發軔蒼梧者,舜葬蒼梧,陳辭爲向重華,則上征屬離重華,故軔從此發也。蒼梧爲塵世之恆區,懸圃在崑崙之絕頂,所謂由埃而上征也。靈瑣爲神靈門鏤之文,懸圃之中,宮宇畢備,故舉門以該宮也。靈之門可入而不欲留,帝之閽欲叩而不得入,事與心往往相違也。日暮弭節者,黄昏爲期,乃靈修與原之成約,期或一過,不可復得,故欲令羲和遲行以展其期,以竟其路也。“勿迫”言“勿急迫也”。上下求索者,原自表其意中之事經營無盡也。崦嵫爲日入之山,咸池爲日浴之處,扶桑則日出之區。懸圃在西北,崦嵫在西。既至懸圃,又涉遠路,總轡扶桑,由西而之東也。扶桑在東,若木又在西。既至乎東,又轉之西極。折西之若木以拂日者,若木之花,其光照地,欲借以助日之大明,而又阻日行之毋西也。西忽東,東又忽西,願煩意亂,奔走無已時也。前之不敢少留,此之聊逍遥者,日將暮而時逼,故於西北之地少留不敢,迨至追及東方,總轡扶桑,則日且再出而時不患不長矣,故相羊無妨也。時逼則望助,故欲羲和之遲。時長則我可自主,故於花光照地可以助日者,我且得折之拂之以盡吾力焉。於是而望舒、飛廉、鸞皇可以惟吾所使矣,乃雷師偏敢阻人也。前焉,後焉,步步期其先者,又步步不得先。不如意之事固常八九哉,然則遂以未具已乎?告余未者,雷師也。爲余先者,鸞皇也。吾益令鳳鳥之交飛焉。吾所慮者,日之將暮。羲和未必能弭節,則日不能不暮。吾令夜以繼日,則日不患其暮。以飛取速,夜以繼日益取速焉。雷之阻我者,風且助我矣。飛廉風伯,吾所令在後奔屬者,今且添飄風之在前,帥雲霓而來迎矣。向之思上下求索者,茲且總總離合,光采交陸離于上下間矣。總總,衆也。總總離合者,望舒、飛廉既聽使令,雷師宜有同心,乃偏告余以未具,此合中之離也。飛廉風伯既係在後奔屬,則飄風之無定在者,原自相判,不在約束之內,不在前迎之列,乃忽然以相隔者,又在前而帥雲霓以相迎,此離中之合也。局敗于意中,緣或湊于意外,故兼言以結之曰“紛總總”,“班陸離”也。乘埃之意,存乎上征。以蒼梧視玄圃,則蒼梧爲下,玄圃爲上。以玄圃視帝閽,則玄圃、扶桑皆爲下,帝閽爲上。愈征而欲其愈上,庶以避塵世之苦,故終之以帝閽也。開關倚望者,欲見帝之懷,急于速見也。恨未具,繼日夜之懷,總期一速。待自叩閽而後見,則遲矣。令閽先開關,倚門而望我之至,而後見可速,志可慰。然天上亦豈有此如意之事哉!前之日忽忽其將暮者,茲又時曖曖其將罷矣。折若木以拂日者,無所用之矣,空結幽蘭以延佇而已。吾欲以夜繼日,而夜之曖曖,終不可爲日之昭昭也。溷濁不分,舉世實多夜景也。乘埃上征者,不能不仍在塵埃之世也。天關不可開,世路不可避,蔽美嫉妬實繁有徒,柰之何哉!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溘吾遊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吾令豐隆椉雲兮,求虙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爲理。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於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娱以淫遊。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爲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馬,叶姥。佩,叶備。詒,叶異。理,叶賴。盤,叶□。巧,叶考。

【品】前云朝夕上征,泛言其地,處處魂飛魄散;此云朝夕求女,實指其人,刻刻意惹情牽,語複而旨互殊。“吾令豐隆”,“吾令蹇脩”,用二複字與前對竪;“總總離合”,“溷濁蔽美”,用二複句與前對竪,法度嚴整。“忽反顧以流涕”應前“忽反顧以游目”。“余猶惡其佻巧”應前“時俗之工巧”。“相觀四極”應前“相觀民之計極”。“日康娱以淫遊”應前“日康娱以自忘”。“來違棄而改求”應前“夏桀之常違”。娱于朝廷之政事,不容娱也。娱于天上之遨遊,不妨娱也。違于君德之恆度,不容違也。違于求女之轉想,不妨違也。意相反,字偏用相同,最工造幻。

【箋】既已曖曖將罷,日不能不暮矣,於是不得不復言朝矣。前由崑崙之玄圃而求見帝,茲復再由崑崙之白水而求得女。發軔爲陸行,茲爲水行。志白水者,爲溷濁之世嘆也。惡埃則乘埃風而上,所以避埃;惡濁則選白水而濟,所以避濁也。帝未易可見,而女尚冀可求,則同此低徊崑崙之中。念較苦,意較悲矣。高丘爲楚山,既登閬風,忽然反顧而嘆無女者,哀楚無可求之人,故欲他往也。使楚有人,毋須此僕僕矣。春宮爲東方青帝之舍,前由玄圃之西,以歷扶桑之東,此又由崑崙西北之地,以遊春宮之東。東者,萬物之所生,故歷歷欲由西以之東也。原之所佩者以芳,茲之所繼者以玉,佩不厭多也。折若木以拂日,不能得之于天,折瓊枝以繼佩,尚可恃之於己也。且求女而無以詒之,未易致也。吾將以道吾意於下女,而因以達夫神女焉。不直言詒女,而言詒下女者,無媒而徑進,非禮也,故不敢言詒女,而言相擇下女,在所可詒也。有可詒者,有不可詒者,下女則自致之,虙妃則解佩而託之謇脩,可、不可之别也。前云“雷師告余以未具”,忿然不肯緩依雷師,而急託繼日夜之鳳皇,至此又不得不託豐隆之雷師,以求虙妃矣。前嗔之,茲又望之矣。求則藉豐隆,冀其勇以速也。理則藉謇脩,冀其婉以達也。虙妃溺水而死,原負自沉之死志,男則欽彭咸,女則覓虙妃,各從其類也。君嘗與我有成言,後乃悔遁而有他,前言散矣。結言者,固結之而俾毋遁毋散也。虙妃爲伏羲之女,謇修爲伏羲臣,俾其臣以求其女也。紛總總其離合者,無女則爲離,相下女之可詒則離而若可合;求所在,託謇脩,則在於合與離未定之間;情緒交錯,則總總之謂也。祈見女之與祈見帝,同一況也。緯繣難遷者,謇脩之不效,虙妃之不我許也。妃不我許,如織絲者經之有緯,如引繩者纆之有繣,彼自守其一定,不因我而遷移也,所謂“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也。於是朝濟以登者,不得不夕歸矣,暫舍於窮髮,而終返於洧盤。洧盤之水出崦嵫山,始之濟白水,遊春宮,由西而之東者,茲復從春宮歸崦嵫,則由東而仍之西矣。濯髮,以自致吾潔也。濟以白水,濯以洧水,總之避溷濁之世也。驕傲、淫遊,原之自道也。虙妃不我許,吾自保吾之內美而已。雖哀無女,豈肯喪志?未嘗不高自命也,未嘗不靜自樂也。保厥美以驕傲,日康娱以淫遊,姑玩世肆志焉,可乎?上官之詆原,非我莫能爲,在於驕傲,衆女之謡諑,在於善淫,至此而皆不復自辨矣,任爲驕傲,爲康淫,以實彼之言,不必喋喋於不傲不淫矣。蓋自堅之中,深寄自嘲焉。既而又自警曰:康淫傲驕,何嘗即損吾之內美?然雖信美而於禮法有越矣,何不違棄虙妃而别改求賢女乎?既從白水、春宮、窮髮、洧盤遍歷東西,亦可從白水數處之外再歷南北,是之謂“覽觀四極”焉。周流乎天余乃下者,所謂下而索也。登閬乘雲,皆爲上索,不可遇,故又下索也。言“觀”言“下”,而屬之“周流乎天”者,從天視下,所視始審也。始之返顧高丘,未嘗不相觀,乃竟無人也。虙妃,有人矣,不知其所在,不得而見也。茲曰“見有娀”,“望瑤臺”,有人矣,有在矣,得而見之矣,直須媒耳。俾鴆爲媒而鴆反讒間,將令鳩爲媒而鳩則佻巧,兩媒無一可託焉。然則棄媒自適乎?義有所禁矣。爰再擇媒,莫如向者爲我飛騰之鳳皇,可託以受詒下女之事。斯媒之最良哉!既已自快,又自驚也。鳳凰既既肯受我之託,爲我致詒,然捷足之中尤有捷足者,猶恐高辛之我先,而鳳凰之未足畢吾事也。虙妃不可得,有娀又不可獲,然則已矣,將逃之他國,如彼少康,得妻于二姚者乎?及其未家而先留之,可乎?庶幾不恐先我乎?乃又有懼焉,懼理弱媒拙,能先而不能固也。不能固則結言可以仍渝,先無益也。向藉豐隆,欲以威強索之。向斥鳴鳩,恐以佻巧敗之。強者不足賴,巧者不足使,弱且拙焉而又無可望,狐疑猶豫,欲集無止,於此極矣,莫余助矣。溷濁之風,蔽美稱惡,日深一日矣。其層引古女,於溺水宓妃之外,獨屬之簡狄、二姚者,簡狄生契,思得賢佐如契,偕與事君也;二姚則係少康國亡,逃之他國,娶二姚以爲妻,夏復重興,原料楚之必至於覆滅,思有中興如少康者,故又以寄意也。

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古,叶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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