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三月

冰封三月

三月天了,但冬季就像一个患了单思病的人,畏畏缩缩,藏头躲尾,已无足够的勇气和精力去作一场大战,偏又心心不忿,吊着人家的身影,唏嘘长叹,最悲壮的行动不外是涕泪涟涟,博得上下人等对他一致讨厌,他却毫不省悟,仍旧活在他的无望的单恋中。

涕泪涟涟,使三月的天空落下了奇怪的骤雨——夹着雹,有时夹着雪。昨天我便领教了,先是看见窗外的一片蓝天,太阳甚至成功地露了面,我还以为春日终于来临,高兴得飞奔到街上。我原是想在阳光中散步的,谁知才走了一条街,咳,还是一条很短的街,突然风云变色,骤雨急剧落下,除了流质的水外还有实体的冰雹,擦上人的面颊、手背,阴森森、冷飕飕,十分难受,打了个大寒颤。对面的街上,一个门房正好从屋子走出来,身上的蓝色工作外衣不及扣紧,风把他的外衣拍击在他的胸膛上,噼噼啪啪,冰雹子扫了他一头一脸,白发向各方蓬舞,狼狈极了。我用双手抓紧连衣的帽子,回身急走。散步这回事,到此收场。

于是天气这个话题,不仅像以往一样,用作熟人相遇时打开话匣子的工具,甚至成为匣子里的主要内容,因为我们刚刚活过数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而这个冬季仍在春天的身旁伸头露面,恋恋不舍,挥之不去。

奇怪的三月,不知是属春还是属冬,人们谈天气更振振有辞,不单是“今天天气不好哇!”这么贫乏无味,可以说出的竟然是“今天只有二摄氏度,去年同一日,却有十八摄氏度,相差了十六度,真不可思议”什么什么的扯上半天。并非他记性好,记得“去年今日”,只不过电台的记者在天气这回事上推波助澜,大清早便宣布了一次两次三次,听到的人记着了,赶快跑去说给没听到的人知。

确实是曾下了很大的雪,巴黎和近郊的市内,一向少有积雪的盛况。因为城中住满了人,街上滚满了汽车,人和车的废气足够把雪融化掉。每年冬季,所谓下雪,结果不外是把市面弄得一片污脏泥浊,地上如有积雪则全属黑色,谁也诗意不起来。但今冬,雪下得有声有色,使行车的路也是雪白色,这便不容易做到。雪最凌厉的两三天,车路和行人路泾渭不分,已够危险,十字街头的交通灯,又因凑巧碰上法国电力厂工人罢工,红的、绿的、黄的全部不亮,难得有这么多的人照旧驾车出外(当然有不少人是为形势所逼),直要弄至寸步难移,号角声四起,仍不罢休。结果是有人早上驾车去上班,抵达办公室刚好是下班时候。

这样的天气还闹罢工?当然!法国的罢工是不讲情,只讲理的——要罢工的人总是有理,管他什么天气。冷得直沁骨的日子法国在闹铁路罢工、港口罢工、地下火车罢工、电力厂罢工,要罢工的人有十大理由,总结是因为民生艰苦。但越罢工民生便越艰苦,苦了的是在零摄氏度以下的清晨爬起床,冒着严寒,想尽一切办法去上班的平民大众。火车站、地下铁路,堆塞了沮丧不堪的人。我不用上班,自知幸运,不敢抱怨。在家静坐之际,突然全屋子墨黑一片,暖气中断了,我便知道又来停电,于是乖乖地钻进被窝,在黑暗中拥着被瞪眼睛,挂念着那个和大众奋力去上班的人,他是否已挤上了一辆偶然肯接载乘客的公共汽车?

如此局面,自难长久,纵使那些一向认为罢工者有理的人,也觉得他们是无情了一点。于是,街道上不仅有罢工者的游行队伍,更出现了反罢工者的游行队伍。至于不畏风雪,站在两旁看热闹的人,大可随意加入任何一组,反正双方均有道理。

最穷、最苦的人,是不会在游行队伍中出现的,他们冷得和饿得只有足够的力气躲起来。无家可归,或有家不愿归、不能归的浪人——他们衣裳褴褛,头脸污秽,臭气熏天,一手持着盛了全部家当的破袋,另一手持着廉价红酒。这个形象,也是巴黎众多特色之一——全躲在地下车站里。巴黎市政府和地下铁路局在最冷的几天,大发慈悲,把城中几个地下铁车站整夜开放招待浪人,但仍有冷死在路上的,大概是来不及抵达那些彻夜开放的车站。

在室内,也冷死了人。一个老妇,冻僵在她的顶楼小房间里,当警察和消防员破门走进她的屋子时,发觉里面的温度只有六摄氏度,她没有暖气设备,原因便不用说了。

法国已算是世界上先进的、富强的其中一个国家,但每一次的大寒,人们除了如常地听到失业、裁员等新闻外,更被逼听到有人活生生冷死,被逼看到施粥站前,排了一长队的饥饿的人。

不过,也有难以理解的意外:有一个男人,冷死在他的独立的大房子里,屋内有他的银行存折,存款数目不菲,他死在大壁炉的前面,炉旁堆置着足够取暖一个冬季的木头,但炉子是冷的,他没有生火,医生证实他是冷死的,邻居们则说这个人一向“节俭”……

这些属冬天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

越来越渴望有春回大地的一天,特别是收到电气和煤气公司的账单,一看要缴的数目,吓得几乎站不稳身子,不过,如果继续冷下去,暖气还是得继续开的,我宁可在其他方面去节俭。

才写到这里,窗外突转了色调,伸头一看,竟下起冰雹来了。街道上的人,掩头乱窜,一只黄狗吓得只能狂叫。三月下旬了,冬季的余威仍在,令人难以相信春季就在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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