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一趟人间,要看看太阳
中学时,我读《挪威森林》,对“敢死队”这个人物的印象尤其深刻。哪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坚持每天六点起来做早操,一个星期换一次床单的?我简直不敢想象。我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做长远的计划。那时,我们唯一的计划就是好好学习,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好对父母有个交代。
后来,我在大学里遇到了陈泰宁。中文系那么大,可以聊天的人却不多。有一次,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因为系里刊物的事情,坐在一起想选题。
我们文思枯竭,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校广播站的喇叭里正在播伍佰的《挪威森林》,我不知怎么想起“敢死队”这个人来。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这些强迫症,想着要不要做一期关于强迫症的选题。
但是,作为文科生来说,患强迫症的人,真心不是太多。大家都爱自由,目标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结果发现,万卷书读不到万分之一,万里路更是迟迟迈不出第一步。真的需要一点强迫症的精神!
这时,忽然有人说:“我们寝室那个陈泰宁,简直就是强迫症的典型。”
此人介绍了陈泰宁的种种“劣迹”,比如,喜欢睡在靠窗的位置;袜子一定要穿白色的;春夏两季只穿衬衫,从来不愿意穿T恤;喜欢屈原,整天在背《离骚》;热爱海子,买了他所有的诗集;等等。
我们本来还为我们这届中文系没有奇葩而扼腕叹息,没想到身边就有一个,却未被发掘。那个同学说:“幸好,他基本上除了这些,也没有其他怪癖。不然,我们肯定不能和他为伍。”
关于陈泰宁,我还听说了一些事情。比如,有人跟他说,生红薯如果一旦遇到寒冷的环境,很快就会腐烂。后来他真的买了几个红薯,冬天的时候就放在寝室的阳台上,当发现红薯烂了之后,他才点点头,承认别人没有胡说。
我们将陈泰宁约到学校的食堂,想问问他做了这么多年强迫症患者有什么感想。他感叹一句说:“唉,我当年就是学不好物理,不然根本不会和你们这帮人混在一起。”
后来,我们就让他做了我们系刊物的美编。我们知道,依照他这种吹毛求疵的风格,校对的事情肯定也是他包了。结果,真的被我们猜中了。接下来,每次我们开会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听到陈泰宁唠叨:“错别字真是太多了,太多了。你们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干了。”
我们有了他,真是放心了不少。最起码,中文系的刊物发出去,再也没有人笑话说:“看看,堂堂中文系一本小刊,竟然还有错别字。”
陈泰宁真是为我们长了不少脸,我们都爱他。所以,尽管他唠叨,大家都默默听之任之,不出声反驳。
毕业前一年,刊物停发。大家忙着找工作,陈泰宁有点怅然若失。有个师兄听说他的事情,就介绍他到一家报社实习。后来那师兄跟我说,陈泰宁实习的时候,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他实在看不下去,就送了他一本新的。陈泰宁说:“师兄,你还是别送新华字典了,要不送我一本康熙字典吧。”
师兄差点没憋过气去,恨恨地跟我说了一句:“一张报纸,哪里会用到康熙字典里的生僻字。这小子成心讹我。”
再后来,陈泰宁就离开了那家报社,去了一家比较文艺的杂志社,可杂志社最终因为市场和销路的问题停刊了。和陈泰宁比较熟悉的一个同学说,他回家去做了老师。
有一年,我们都十分敬重的一个教授病重。负责联络的同学通知了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很多人,但最终来的却没有几个。人在老家的陈泰宁,就这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教授的病房。他比大学时候还要瘦,戴了近视眼镜。脱掉棉衣,里面依旧是干净整洁的白衬衫。头发剪得短短的,一脸焦急。
“你们怎么不通知我,如果不是王涛跟我说……”他忽然哽咽起来。
教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地对他招招手说:“行了,陈泰宁,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也改不了这个脾气。”
我们忽然都觉得惭愧,因为我们都忘了,陈泰宁一旦喜欢上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就会一辈子喜欢下去。原来,教授一直没有忘。
教授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冬天,就这样走了。参加完追悼会,大家又聚在一起。有个做刊物的同学力邀陈泰宁加入他们杂志社,陈泰宁摇摇头说:“我还是最喜欢教书了。”
后来,据这个办刊物的同学说,陈泰宁班里的一个学生参加了一个全国著名的作文大赛,拿了一等奖,指导老师就是陈泰宁。
他和我说:“你知道,有一次我因为出差去了陈泰宁家乡。正好空闲,去他家找他,想约他写几篇稿子。他老婆说他在学校给学生上课。我找到学校,跑到他那个班级的教室外,他正在跟学生讲屈原。讲到激动处,一脸幸福样儿。我看着那班里的学生,个个表情如痴如醉,忽然觉得陈泰宁是对的,他真的很适合做老师。我还看到那班级的后墙上贴着几个大字,写着:你来一趟人间,要看看太阳,和心爱的人,一起走在街上。”
我点点头想,陈泰宁果真是陈泰宁,这么多年一点儿也没有变,依然喜欢海子,依然将屈原奉为心中的“男神”,依然愿意活得像一枚小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