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猫

绿猫

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文心雕龙·物色篇》

刚才我想的什么?——又一辆汽车飞驶而过,震得我好不难受。像什么呢,像什么呢,说不出像什么。汽车回家,汽车们回家了。(汽车“们”?)这时候还有什么叫卖声音?叫的是什么?还有三轮车,白天怎么听不到三轮车轮轴吱吱扭扭地响?——我为什么那么钝,为什么一无所知,为什么跟一切都隔了一层,为什么不能掰开撕开所有的东西看?为什么我毫无灵感,蠢溷麻木?为什么我不是天才!——嗐,叫卖的,你叫的什么?你说说你的故事看。你是个高的矮的?你不快乐?你没有希望?你今天晚上会做什么梦?——你汽车,你“呜——”,你好无礼!两点一刻了。——我刚才想的什么?香烟又涨了,(我抽了一支烟,)——我想什么来了?……哦,哦哦,我想过高尔基!

我想起高尔基的样子,画上的高尔基,雕像上的高尔基的样子。(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也许不是高尔基,托马斯·哈代,福楼拜,欧·亨利……随便是谁。但我想的还是他,高尔基。我今天偶然翻了一本杂志,翻开来第一页就是他,他的像,(这个杂志不知刊登了多少次他的像,这位编辑也不在意?多少杂志报纸上印出过他的像了。不用写出,就知道是谁,一看就知道是谁,不看也就知道!)刻在白云石上,选了合宜光线角度而拍出来的。高尔基斜斜地坐在那儿,一脸的“高尔基”。画家雕刻家们对他那么熟悉,比对他自己工作室所在的那条街,他买纸烟的铺子,他的房东的女儿,他自己的领带还熟悉。他们用笔用斧凿在布上石头里找出一个东西,高尔基。高尔基总是穿着马靴的?他脸上都是那个样子,他从早到晚,今年到明年,无刻不是“高尔基”?如果不是那些像,我相信,如果与他差肩而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多少人看过了还记得他。根本在路上就不会有人看他的,即使已经知道高尔基其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高尔基是什么样子?两撇胡子——什么样的胡子?有一回我们演戏,彩排的时候,化妆室里,一个演员拿了皱纹笔,抹了底子油,问导演:“我来个什么样的胡子?”导演一凝眸,看了看演员脸,竖出一个指头,十分有把握:“高尔基式!”——半耷拉着眼皮,作深思状。高尔基一年到头都在深思,都作深思状?——想想高尔基执笔抽烟的样子。——高尔基要是刚从理发店里出来,什么样子?——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想起来这个?……

我是想起了绿猫。(高尔基,绿猫!)现在又是叫卖的什么?什么地方有关窗声音,隔壁老头儿又咳嗽了。

我的朋友栢要写一篇小说,写绿猫,我就想起了高尔基。今天我刚好看见了高尔基。若是看到别人,我就会想到别人。

我去看我的朋友栢。

黄梅天,总是那么闷。下雨。除了直接看到雨丝,你无法从别的东西上感觉到雨。声音是也有的,但那实在不能算是“雨声”。空气中极潮湿,香烟都变得软软的,抽到嘴里也没有味,但这与“雨意”这两个字的意味差得可多么远。天空淡淡漠漠,毫无感情可言。雨下到地上,就变成了水。哪里是下什么雨,“下水”而已。(赫哈,下水!)虽然这时念一声“八表同昏”,念一声“最难风雨故人来”,觉得滑稽,可是听巷子里那个苍白的孩子一边跑,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哀唤:

“有破个烂个电灯泡撂出来,

有破个烂个电灯泡撂出来。”

我可没有电灯泡撂给他,披上雨衣,决定还是去看看栢。虽然毫不热烈,摇曳着,支持着那点意思。

怎么样从我的住处就到了栢的住处了呢?说不上来,我就是已经到了栢的门前,伸手而敲了。“既然不是乘兴,你就不要来!”我心里自己嘀咕。王子猷呀王子猷,活在现在,你也毫不稀奇!想到你的得意杰作,我是又悲哀又生气。——才不,悲什么哀呢,生的什么气。谁也不能真正画出一幅雪夜访戴图,他不过是自得其乐。这个年头,谈不到这些,卞之琳先生说是“最不风流的时候”,有这么一句话他就活得下去,仿佛不风流害不死他。人言阿龙超,阿龙固自超,那么咱们就超吧。也罢,我明知道这门里没有什么新鲜事情,优美,崇高,陶醉迷人的事情,我还是敲门。剥啄一声,我心欢喜。心里一阵子暖,我这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该来。门里至少有我一个朋友,在茫茫人海之中可以跟我谈话。“我好比,南来的雁……”我简直要唱起来了。当然没有唱,一声“请进来”,门为我而开了。我真想说一声:

“啊栢,我真喜欢你!”

现代人都受不了舞台上的大悲剧,受不了颤抖带泪的声音,受不了“太厉害”的动作,然而虽然止于礼义也,却未尝没有发乎情的时候,他只是不让它“出来”,活生生给掐死了,而且毫不觉其残酷。当然我也不说。我为什么要怪,要不识时务,不顺应潮流。我的朋友栢是个热情人,虽然也给压得差不多坏了,但劲儿似乎还有一点。许多人加给他的评语是“天真”。当然他不是孩子似的。他天生来是个浪漫的底子,关起门来会升天入地,在现实中淘吸出点什么玩意儿来。——任是这么一个人,我也不能跟他说那一句会令他莫名其妙的话吧。如果我说,他一定愕然,看我一眼,略一点头,心里明白了,上来扶住我,扶到他椅子里坐下,甚至扶到他床上,给我倒水,有钱则为我买水果。他以为我醉了!如果我醉了,我就会接下去说:

“啊栢,你不知道我多难受,多寂寞!这是什么生活?什么时候光明才能照到‘古罗马的城楼’?……”

喝醉了还是忘不了开玩笑:栢的隔壁有一位青年,一天到晚唱他的夜半歌声,而且总把“城头”唱成“城楼”。——得,我这么哩哩啦啦的,倒像我真的喝醉了!我什么都没有说,脸上微亮了一下,说了一句:

“怎么样,栢?”

见面总是这么一句。毫无意义。——不,不能是毫无意义,这至少等于说:“哈,又见面了。”

“怎么样?——哎,你来得正好!”

这一句话我爱听。

“怎么啦?”

“我在写文章。”

“你写,我不搅你。我坐一会儿,看你那本书。”

“不,你来得正好,我写不出来。”

“噢,要我来打岔,好嘛!——写的什么?”

“一篇小说。”

“我看看。”

“别看!”

我已经看见了!题目:“绿猫”;第一行是“小时候……”

栢把稿子压在一本大字典底下,给我泡茶。接过茶杯,我不由得不扑哧一笑,把茶都泼了出来,泼在裤子上。我掏手绢擦裤子。——并不是爱惜裤子,就是擦擦。——是爱惜裤子,下意识里还是爱惜的。这条裤子虽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毫无特色之可言,但小时候总有穿鲜美新衣而喜悦、而爱惜的时候。

“笑什么?”

当然。他看到我眼睛所看方向就已经明白我笑什么。

一只瘦骨伶仃的小猫蜷在桌子腿旁边。这两天正是换毛的时候,毛都一饼一饼的。毫无光泽,不能说不难看。又是下雨,更脏了。本来应当说是白地子淡黄花斑,在暗影里说不出是什么颜色。栢也好好地看了它一眼,冲我皱鼻子,扁嘴,努目而用力点了点头,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我一定要把它染成一个绿的!”

我又笑,栢可急了,他以为我是笑他,笑他也就是说说,绝不会当真把他的猫染成个绿的。他声音大,吐字切,两腿分开,作童子军操“稍息”状,说:

“你瞧着!我一定染,染成个绿猫!我已经在一家理发店里问过了,有染绿的水。”

果然不错,他也看了前天的那张报纸。——我看了看他的头,新剪的,“打三下”!理发匠是顶会把所有的人弄成一样,把所有的人的风格全毁了的,顶没有“趣味”的人。你看看,把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小说家,我们的希腊艺术的小专家,我们的长眉,大眼,直鼻,嘴唇的弧度合乎理想,脑门子宽窄中度,智慧,热情,蕴藉,潇洒的栢先生弄成了什么样子!要是有画家画,有雕刻家刻,有人来喜欢,来爱,你叫这些人何以为情,怎么办?这个头发式样!简直糟糕透顶,这是什么世界!栢是有他的合适的发式的。有一回,在昆明,也是下雨,栢去看我;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子,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雨淋过,有点湿;他一进门,掏出手绢,擦额头的水滴,一扬头,把披下来的长发甩到后面去,用手那么一撩,嗐!那一刹那他真是一个栢,真美,那才是栢的头发!简直可以说,我喜欢栢就因为他有那一霎,永恒的一霎。否则,现在,这一头光可鉴人的头发马路上到处都是,多没意思!栢看起来相当滑稽可笑,现在。因为这一头头发与他周身上下,与这间屋子的一切,全不相调和——栢一定是在理发店看的那张报纸。前天报纸副刊上有一块“文人怪癖”。似乎是文人就非有怪癖不可,是副刊就得刊载无数次那样的“珍闻”。把脚浸在温水里,闻烂苹果气味,穿红衣裳,染绿头发……抄集的人照例又必加上许多按语。按语虽各有巧妙不同,然而有一点是大都要提到的,是“这是刺激灵感之方法。”——栢有几根白头发,少年白,他自己已经不大在意了,理发匠可不肯放过,常常在剪好了,吹风上油时就会问一句:

“要不要染一染?三个月不会退的,尽管说。”

栢自然有点不耐烦。如果他有什么不高兴事情,比如,有那么一只不好看的猫这一类事情,他就会生一点气。一生气,刚好看到报上那段“文人怪癖”,他就装得极有兴趣,极关心地问:

“是不是什么颜色都能染!”

“什么颜色都能染!”

回答的不止一个人,不是那个劝他理发的理发匠,旁边好几个一起充满热情地回答。有一位女客为之神色飞舞,问其邻座另一女客:

“陈莉的头发是棕黄色的?”

陈莉是谁?看她们说话神气,大概是一个女“歌手”或是舞星吧?那位为栢理发的理发匠见自己的话为别人抢去代答,颇不高兴。栢想劝劝他,何必呢,凡事都宁可让着人些。然而似乎劝也无用,就问他一点别的,反正他就是要说说话。

“能不能染绿的?”

这就一时都答不上来了。过了一会儿,最远的一位理发匠说了:

“可以的!我见过染绿的药水。有一回,洋行里发货发错了,有一箱,打开来,是绿颜色的。——没有人要染绿的吧?你先生当然不要染绿头发?”

栢在镜子里点点头,那位刚才还似乎生了一点气的理发匠,正用一面镜子在后面照,问他满意不满意,自然总是满意,总点点头。一面,他回话:

“有人染的。不是我。我什么颜色都不染。”

大概那时他即想到染他的猫成绿色的了!

大家都说栢喜欢猫。栢也当真是喜欢的。不过教他们,尤其是她们,那么一说,简直说得喜欢猫是件可笑的事,喜欢猫的也是一种可笑的人了。我极代为不平。一听到有人无话可谈的时候谈到他,我就说:“他喜欢很多东西,只要是好看的,有生命的;或是无生命而可以见出生命,见出生命之活动之痕迹的,他无不喜欢。他从来也没有以为猫是世界上最美、最值得有的东西。”然而众口同声,我也没有工夫生那么些闲气。有时真气了,我就向栢说:

“栢,你就别喜欢猫吧!往后你什么也别喜欢了。”

可是大家非咬死了说他有猫癖不可。说这个话的,有的自己喜欢猫,援引之以壮声势。有的不喜欢猫,看不起喜欢猫的人,他们要找出这一点作为看不起栢的理由。有些,最多了,无所谓,无话可谈的时候谈谈。——都是栢那篇文章引出来的!

栢从小就与猫接近。他有个伯父,生性严刻,不苟言笑,对待任何人都是冷冷的,可是他爱猫,猫是他性命。他养了一大堆猫,最多时到过四十七只,平常也十只以上。一家之中他伯父就是对栢还有时和蔼慈祥,因为栢可以陪他一起养猫,喂猫饭,用发梳为猫梳毛,为猫捉跳蚤,找老猫在哪里生小猫,更重要的是搬个小蒲团坐下陪他伯父一同欣赏那些名贵的猫。栢从之学会医猫病,配猫药,知道猫吃了什么要长癞,什么东西则可使猫毛丰长亮洁。他知道许多猫的名色。我只记得狸花、玳瑁、乌云盖雪、铁棒打三桃、瑙玛浆、大杏黄、小杏黄,几种最普通习见的,其余都记起来难,忘起来快。栢还说过许多如何偷接一个种,春夏间如何监视猫的交游,没有尾巴的猫与有尾巴的猫配合,生下来有几个可能有尾,几个无尾,狮子猫下小猫有几分把握能是狮子猫,等等。我说他很可以写一本《猫学》去,这样,他一开头写“小时候……”乃是自然不过的事。——不过,除了我他很少向人谈这些。——幸好没有谈!那篇关于猫的文章,别人看了不知道怎么样,我是颇喜欢的,因为亲切。他所说的那些我有不少知道,在场,所以印象很深。文章我这里有一份,有几处,我以为还可以一看:

大雨忽然来了。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枫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顺着瓦沟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老桑树倒了,往下一压,蒲桃架塌了;我的四周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老黑猫。老黑猫又生了一堆小猫了。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我看它们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栢谈起过他们家那个小花园,而从这只猫上我可以得到二十年前他的一个影子,在那个小花园中活动。

后来,说到在昆明的时候,这时候我已经认识他了。

……有一回我到一个人家去。主人不在,老妈子说:“就回来的,说怕您要来,请在屋里坐坐,等等。”开了房门让我进去。主人新婚,房里的一切是才置的,全部是两个人跑酸了四条腿,一件一件精心挑选来的。颜色配搭得真是好,有一种叆叇朦胧感觉,如梦如春。我在软椅中坐了一会儿。在我看完一本画报想换第二本时,我的眼睛为一个东西吸住了:墨绿缎墩上栖着一只小猫。小极了小极了,头尾团在一起不到一本袖珍书那么大。白地子,背上米红色逐渐向四边晕晕地淡去,一个小黑鼻子,全身就那么一点黑。我想这么个小玩意儿不知给了女主人多少欢喜。怎么一来让她在橱窗里瞥见了,做得真好。真的,我一点不觉得那是个真猫!猫要是那么小,是没有大起来;还在吃奶的小猫毛是有一块没一块的,不会那么厚薄均匀,茸茸软软的。嘿,——我这一动换,嗖,它跳了下来,无声地落在地毯上,睁着两颗豆绿眼睛。它一点都不是假的!猫伸了个懒腰,走了。我看见那个墩子,想这团墨绿衬得实在好极了。我断信这个颜色是为了猫而选的。——这个猫是什么种?一直就是这么大?……想着,朋友进来了,我冒冒失失地说:“××,你真幸福!”朋友不知道我所称赞的是哪一点,瞠目而视,直客气“哪里,哪里!”女主人微微一笑,给我拿来一个烟灰缸子过来。……

这里所说××我也认识。那个女主人呢,不少人暗暗地为她而写了诗。我们的栢兄大概也写过不止一首吧。想想他说“××,你真幸福”那股子傻愣劲儿?——这事说来也近十年了。没有十年,八年。而另外一段,我更熟习,那时我跟栢同住在一个地方,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

……得要有一个忧郁的甜迷迷的小院子,深深细细,缠缠绵绵,湮浸于一种古意。……

昆明是个颇合乎理想的地方。一方面许多高大洋楼连二接三地生长出来,真是如同雨后春笋。一方面有戴乌绒帽勒,饰以银红丝球璎珞,青布衣上挑出葱绿花纹的苗女,从山里下来,青竹篮里衬着带露羊齿叶片,用工房中唱情歌嗓子在旧宅第下马石前长喝一声“卖杨梅——”

新与旧的掺和对照,充满浪漫感。去年沙嘴是江心,呼吸于梅礼美的“残象的雅致”之中,把无可托付的心倾注在狗呀猫呀的身上的,想想看,有多少人?……

我所寄住的那一家,没有一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姑娘带两个很难说是什么身份的女孩子。她们都吃素,老姑娘念经奉佛。她们经年着一尘不染的青布衣、青布鞋,有时候忽然一齐换一天或银灰色,或藕荷色的高领窄袖子,沿边盘花扣子的老式慕本缎子衫裙;到天黑,回房才褪尽簪珥,仍是老样子,髻子辫子上留一朵淡色的或艳色的花。不知道那一天有什么事情。——不知是什么道理,鱼磬声中,一点都不是先入为主、神经过敏之见,有一种执着的悲剧气味,一种安定的寂寞,又掺杂一种不可名状的挣扎。而这一切,为一头大猫点动出来。院中一棵大白兰花树,一进门即觉得满身是绿。浓香之中,金残碧旧,一头银狐色暹罗大猫伏在阶前蒲团上打盹,或凝视庭中微微漾动的树影,耳朵竖得尖尖的,无端紧张半天,忽然又懒涣下来;住久了,慢慢地,话就越来越少了,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样的文章,即使栢是我的朋友,唯其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说是怎么好,我不是说“可以看看么?”难道看也不能看么?我相信韩昌黎“气,水也”的说法,把文章摘出这么两三段来看是很要不得的办法,因为只见浮物,不见水,也浮不起来。——我们所谓风格,大概指的就是那么股“劲儿”。是落花依草也好,回风映雪也好,你总得从头至尾地看下来才有个感觉。正如同要行了才算是船,砌死在那儿,哪怕是颐和园的石舫,也是呆板的。不过我把栢的文章抄在这里,他要是反对,不是反对因为失去层叠逶迤、翩翩盻顾而觉得有意跟他为难;是态度,是从切面中见出态度,从态度中有人,有好事人会提出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从这三两段之中若是有人“唔”那么一声,“谈猫的!”他就没法奈他何。那位先生的意思当然是:猫不是猫,是很多东西,是大白兰花树,是银灰藕荷,寂寞安定,是青竹篮带露羊齿叶,是如梦如春,叆叇朦胧,是枫树,青色闪,是浪漫感觉……是不大壮健,是过了时的东西!有人说它晦涩,有人说它浅,都对。栢没法奈他何。是的,我可知道栢的苦。他自己比谁都明白,一天到晚地嚷着,为什么没有时间给我读书,给我思索,给我观察,为什么我不能深入于生活,平正于字句,为什么我贫弱,昏聩?看他用全力搏兔,从早到晚,天黑到天亮,(这样的时候不多,不是他不干,是时候没有)结果颓然败阵下来,神色惨然,向我摊手,说“没有办法,你看见的,我尽了力,可是格格不入,一无是处”。我就劝他,“你就别写吧。”这他可忽然爆发起来了,仿佛我就是他弄不好的题目,冲到我面前:

“我不写,我不写干什么?”

他要是反对我抄,反对的是这个。但是反对过一会儿他就不反对了。他就说:“无所谓的。日光之下无新事,都要过时。”

就因为过时,我问栢:

“哎栢,你为什么写这么个题目?”

我这一问好叫栢不高兴。他大抽了一口烟,推出下唇而喷出来,那么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我知道这兜起了他的恨。当然他不能一直用那样的眼睛看我,把眼睛移过了,那么看着一幅凡·高的画,右手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拨弄他的衬衫扣子。渐渐地,他的表情之中透出一种悲怨,一种委屈。糟糕,我这么一句不经意的话闯了祸,我怕他要哭。你可以想象那一会儿的僵,那一会儿我的不安,我的无以自处。我吸吸鼻子,咳嗽两声,舌头舔舔嘴唇。要是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我只有怏怏地说,乞怜,抗拒,绝望,哀楚,狠毒:“我走了。”从此我就绝不再来。倒是栢,他或者是因为凡·高的燃烧的笔触而得到安慰,得到鼓舞,得到启迪,忘了,不计较我的话。他倒体谅起我的踧踖,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温柔,把手加在我的手背上,我就是怎么会嘲笑,怎么Cynical,也不能不为他感动。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我总在这儿写就是了,你知道的。——我这也并不是象征派,我有良心。”

栢为我拿烟,为我点火。这也有下场。否则,他的手一直加在我的手上,成何体统?在我们的恳挚未为俗情笑煞之前即把手取去,是聪明的。自然事亦大可哀。但还是这样好,含蓄些,古典些。空气既已缓和,且因为这么一来,我们就更亲近,更莫逆于心,我就问问栢:

“为什么写不出来呢?”

栢苦笑,手那么一伸,把他的房间介绍给我看。不用说别的了,房间里有四张床!——比我的房间里还多一张。一张窄窄的小桌子,桌上又是肥皂,又是牙刷,又是换下来的衬衫,又是童子军哨子,又是算盘,又是绍兴戏说明书,又是什么文艺杂志,杂,乱,多,不统一,不调和。这间屋子真暗,真湿,真霉,真——唉,臭!栢从云南带来的一个缅漆盒子被人撂在墙犄角,这个东西他曾经那么宝爱过。他画了好几年的一个画稿上一个热水壶印子,一堆香烟灰,而且缺了一角。雨越下越大了。幸亏有雨,他才能多单独一会儿。而隔壁雄壮的“古罗马的城楼”歌声认真其事地唱起来了。栢的眼睛落在一本书上: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他表情极其幽默。

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几个钱薪水,得了,别问了。

栢翻他的抽屉。找什么东西?

“张先生有信来。身体比较好些了。得等再照一次X光再说。究竟怎么样了呢,也不知道。他写了二十年,不管怎么样吧,写了二十年,似乎总该得到一点报酬。——还骂他!这时候还骂他做什么呢?在外国,这时早到了给他写传记的时候了。要批评他,就正正经经地批评也好,——那么轻佻,那么缺薄,当真他的文字有毒么?紧张热烈地在工作,在贫穷苦闷之中不放下笔来,这还不够伟大?——昨天见到李先生,他总是那么精神旺健,说:‘别骂!张某人比你们大家都穷,也比你们大家都用功,这是事实,这就够了!’何必呢?现在我们还有比麻木、比愚蠢、比庸碌更大的敌人么?为什么不阔大些,不看远些?……

“他还是劝我换个方法写。你看么?”

我看信。一面还想了想“斗士”这两个字到底该是什么意思?

“是怎么回事?”

“我寄去一篇小论文,后来发现其中有一处很不妥帖,写信请他暂缓发稿,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想想,也无所谓,反正不是什么不刊之论。我年纪还轻,活着,谁也不知道里里外外要翻多少次身,要起多少次变化。你看我到了这儿一年,就在这儿变。——他这两句让我有一点感慨。你看。

……其实一般读者无此细心。大凡作者用心深致处读者即恰恰容易忽略。事极自然,因作者所谓深致,即与作者不大用心时文笔不同。一人尚如此,何况诸读者?……”

“你感慨什么呢?”

栢从字典下把那一叠《绿猫》原稿抽出来,拿起笔来写了一个“废”字,把桌上的笔套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写得好,又‘错’了。

“就是缺少那点用心深致处!——在生活里‘出’不来,文章里‘进’不去。格格不入,不对劲儿,不对。

“瑞恰滋的说法已经很多人认为不能满意。我可是还没有见到更好的说法。——自然一切说法只是一种说法,它并不能就限制住写的人的笔。没有什么说法,大家也还是要摸索着前进,写出许多东西再等有人来结说一句。

“古往今来的文章当真有什么用?说法国革命是一支《马赛进行曲》引出来的未免太天真,太乐观,有点倒因为果。而且《马赛曲》唱了出来多半也还是有点偶然。——为什么写?为什么读?最大理由还是要写,要读。可以得到一种‘快乐’,——你知道我所谓快乐即指一切比较精美、纯粹、高度的情绪。瑞恰滋叫它‘最丰富的生活’。你不是写过:写的时候要沉酣?我以为就是那样的意思。我自己的经验,只有在读在写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得比较有价值,像回事。

“可是——难!纪德说:‘若是没有,放它进去!’说得多英勇!我看要生活里有诗,只有放它进去。——忽然想到这么一句,不大相干。

“我并不是要把读跟写从生活里独立出来。这当然也不可能,办不到。并不是把生活一刀两断,截然分开,这边是书,是艺术;那边是吃饭,睡觉,打哈哈,不是这样的意思。……我要的是什么东西呢,不妨说就是‘灵感’吧。

“就像等公共汽车,看着远远地来了,一脚跳上去,想它,想那点灵感,把我带到一个比较清爽莹澈、比较动人、有意义、有结构、有节拍的境界里去。灵感,我的意思是若有所见,若有所解,若有所悟。吃着饭,走着路,甚至说着话,尤其是睡前,醒后,忽然心里那么触动了一下,最普通的比喻,像拨响了琴弦,这就仿佛活了起来,一把抓住,有时就得了救。我就写。——阅读,痛快地阅读,就是这个境界的复现,俯仰浮沉,随波逐浪,庄生化蝶,列子御风,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栢看了我一眼,看我确是在听,集中精神在听,听得很沉迷。其实不如说我在看,看他说,看那些其实没有什么出奇,我也知道的词句如何从他的心里涌出来,具何颜色,作何波澜。我在听,在看,在鼓励激赏。栢高兴,这一会儿他嗓子也好听,情感流得自然中节。

“给你背一段书: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下,心存魏阙之上,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珠玉,风云,这是六朝人滥调,不过‘寂然’‘悄然’形容得好!……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之间,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我点头:

“张载说:‘心中苟有所开,即便劄记,不思则还塞之矣。’非常同情他这个‘还塞之矣’,非常沉痛。”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真好!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你背得真熟。”

“因为就像是我说的!——我还是赞成背书。就是太忙。我多久没有这么‘像煞有介事’过了?从前不相信什么会闷出病来,现在想,大概真有那么回事。我母亲,他们就说是闷出病来,死的。”

栢这会儿神采焕发,眸子炯然。他在椅子里把四肢伸得直直的,挺了挺腰,十分舒畅的样子,看起来他比平常也长大了些。我可以体会到他身体里丰满的快感。过了好一会儿,雨小些了,他走了两步,重重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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