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失败史
酒吧老板死死地盯着我,问:
“你想聊聊吗?可能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儿。”
我说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
“死过吗?”
他一如既往地盯着我,一如既往地冷静,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
漫长的白日梦
我生在东北农村,是个乡政府所在地的大村子。我有三个姐,据说生我三姐的时候我爸一看又是个丫头,一头扎在炕上郁闷了。生我的时候压力太大,我爸扎在我大姑家炕上熬时间,一听是个男孩,跳起来就往家跑。
我爸是个瘸子,小时候因为一针没扎正,两条腿粗细就不一样了。但我出生那次,他跑出了短跑冠军的速度,我大姑在后面都追不上。
倒是我妈长得好看又能干,为什么嫁给我爸呢?因为她结婚前病了,我姥姥怕她嫁不出去。他们的结合草率到上床前都没扯过手,现在看简直是胡扯。更荒唐的是他们是在我们都成年之后才开始恋爱的,糙人腻歪起来儿女都接不住,麻!
童年记忆里的爸妈就知道干活儿,我妈很少笑,我爸脾气大,我能磨人。天天要冰棍,卖冰棍的总在我们家门口喊。有一天,天儿挺热的,卖冰棍的声音特能引起我的注意。我跑到我妈旁边,她正端着米盆走进门口,一看到我,缓缓地顺着墙蹲在地上,眉头紧皱。
“呃,妈死了。”她通知完我就把眼睛闭上“咽气”了。
我知道她没死,就拼命号。
“你快点起来,卖冰棍的快过去啦!”我拼命摇晃她的身体。
她憋了一大口气,好几十秒一动不动,我以为是真死了。卖冰棍的声音远了,她才把气喷出来,端起地上的米盆做饭去了。我一看是假的,卖冰棍的也没了,跟在她屁股后面号啕大哭。
“你可别号啦!你真快把妈磨死了。”她一边刷锅一边说,动作麻利连贯。
我不听,就是号,习惯了。以往是怎么停的我忘了,这次让她给揍了。我很少挨打,所以打两下印象特别深,从那儿以后我再也不敢要冰棍了。
童年的记忆很美好。冬天玩冰鞋,小伙伴们的冰鞋都是一块木板下面钉两条铁丝,滑不了多远。而我爸亲手给我焊了一双铁的冰刀,按照我鞋底的大小把铁板剪成一个鞋垫的形状,下面立着一条三四厘米长的铁条,每次比赛轻松拿第一。
在那个教室都漏雨的破学校里,一张破乒乓球桌招来很多人玩,我们小孩要等到老师玩够了再一一排队,那也总是排不上。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院子里清出一块空地,中间摆着一个用铁板拼起来的乒乓球桌。自然也是我爸爸的手艺。虽然球总不按正常路径走,可是在这里排队我说了算。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我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爸妈高兴坏了,精神头跟平时都不一样,带劲儿!几天之后,我看他们一直也不提不念的,还是我说吧。
“妈。”
我抱着肩膀一副讨账的架势跟在我妈屁股后,她正在擦地。
“嗯?啥事,大儿?”
她这几天乐得有点不像她了,一点儿也不严肃,整个脸就像个在笑的向日葵。她立马直起腰回头看着我。
“啥时候给我钱哪?”
“啥钱哪?不是没开学呢吗?你要买啥呀?”
“你们答应过我,考上了给我两千块钱,我去大连看海。”
“哦……妈都忘了。”她说完立马收起笑容转过身继续擦地。
明摆着想赖账。
“啥意思啊?”
“大儿啊,那有啥意思啊?去干啥,再说现在挣钱多难哪。你看你爸一天累的,这次你考上了,你知道给俺俩都乐成啥样了,就是再累,俺俩也得给你供出去。你说这要是考不上,以后……”
“你就说你给不给!”
“大儿啊!咱家现在哪有那闲钱哪。你爸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挣一百块钱呗。那多累啊!吭吭的。”
我“咣当”一脚把门踢开,走了。
“臭犊的,你把门给我踢两半喽!”
这门下面已经贴了两块板子,是以前我二姐踢炸的。二姐是个狠人,她上学的时候我妈不让她看电视,她一脚就把木门下面的板子踢掉了,好好的门下面只好贴两块板子。那时候她的同学都叫她“华姐”。
我妈赖账把我气得也没招儿,不知不觉就去小超市找二姐。
她在家前面的门房开了一个小超市。她爱笑,学生都爱去那儿买东西。已经是成年人了,跟我们家斜对门的小学生争论谁嗑瓜子快,争不明白就各数出一百粒比一场。那真是拼了,袖子一撸,马步一扎,她以领先二十多粒完胜对手。
在一次去城里进货的回程途中,她拎着两大包玩具和文具挤上汽车,车里人很多,她坐在车前面的机器盖上,跟一辆满载的货车迎头相撞。她是车上伤势较重的一个,浑身是血。
她在一片哭喊声中坐在地上冷静地指挥别人抢救她的货,被抬上担架时都喊着大夫带上她的货。直到几个小时后我爸妈到了她才哭。然后就在医院住了两个来月,脖子和腿都留下终身后遗症。本来22岁在农村还没出嫁我爸妈就挺着急的,这一下更愁了。
二姐有点像哥哥。小时候,她整天张牙舞爪像只老鹰,我和三姐就是小鸡,大姐是老母鸡,很明显我们仨是同类,二姐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后来老母鸡上高中离开农村了,我跟三姐轻易不敢惹她,我小学还没毕业,翅膀不硬。可老鹰就是老鹰,她抓小鸡得看她心情。
我活到现在唯一挨过的一次毒打就来自我二姐,那是我一生都抹不掉的黑历史。
那年刚出新版人民币,大家都没见过,我爸带回一张一百的,我用攒下的几十块零花钱换来了,如获珍宝塞到大姐给我的储钱罐里。消息被二姐得知,她非要高价换,我不干。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把我骑在身下抓着我头发往炕上磕的恐怖画面,没有人在,只有我们俩,她得手了。
但我还是喜欢去她那儿,不只是因为那儿有零食,还有二姐这人能散气,一惊一乍的好像没什么烦恼,瘸了好几个月也憋不住她笑。
我苦着脸走进商店,二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老供销式的柜台里,看我来了,“砰”的一下就站起来冲我笑,像是等我很久了。
“咋了,我的弟儿?这小脸抽抽的。”
“没事。”我叹了口气说,然后背对着她靠在柜台上继续生气。
“姐给你个好东西。嘿嘿!火腿肠,快过期了,刚发现的,给!”
我还是没禁住诱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到底是啥肠。
“你吃吧,你得补腿儿。”
“姐不吃,给你。姐发现后就给你留起来了。”
“你快吃吧。”我边说边靠近她。我们在柜台的两边,肠在我俩中间。
“那你给姐掰点。”
“行。”
我按一人一半分的,量好准备在中间拧折。
“哎哎哎!太多了,姐要一点就行。”
那时候家里就这条件,爸妈纯靠出苦力养活四个孩子,还供着大姐读大学,所以我知道看不成海。之后的暑期就跟我爸去河套拉沙子,一车能赚50元钱。如果车子不坏,一天最多能拉两车,土路非常难走,赶上下雨就更糟糕了。
我爸最常说的就是“你歇会儿,别累坏了”。那段时间他累了,只要看看我就又有劲了。
有一次,回程路上下起了大雨,那辆小破货车在雨中蹒跚前行。终于爬到了砂石路,速度刚提起来,只听“咣当”一声,车子骤然停下。我屁股下的车轱辘竟然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像喝醉了一样栽倒在河沟里。我爸坚决不让我下车,默默地给自己鼓了鼓气然后冲进大雨中。回来的时候他浑身早已经湿透了,打开车门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着我露出一口大黄牙笑着说:
“轱辘还能跑掉喽!”
农村的孩子考上重点高中不容易。开学第一节课就被我们班主任灌下一碗超级鸡汤,我们的目标是清华,我们行!
英语是通往清华最大的坎儿,起早贪黑地背单词,写了一本又一本,后来就变成了机械写,脑子里浮想联翩,成绩自然搞不上去。爸妈也经常苦口婆心地提醒我,他们供我上学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学习。
但我累了。我越来越觉得学校的环境糟糕,不适合静心学习,到处都是不求上进、不务正业的杂人,每天教室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心情异常烦躁。
我还被老师调到了后排学渣区,经常看不清黑板。那时候的我还一直以为只是近视,戴副眼镜也不起什么作用。我越来越消极,所有的事都往负面想,成绩直线下滑。
我开始在本上画笼子,我是鸟,越来越渴望逃离。我背着老师去找校长提出休学一年,我想专门自学英语,校长给我讲了很多大道理后拒绝了我的请求。这事惹得我们班主任背着我把我爸妈找到学校,三人苦口相劝,但我做出的决定是彻底退学。
我的成绩还可以,想辍学没那么容易,其实班主任对我非常负责,三番五次地找我私聊,做我的思想工作。可他们说的一切,正是压垮我的一切。
离开学校的前一周,吃的全部东西加起来不足一天的进食量,晚上梦游吓得室友人心惶惶,嘴上也起了一圈大水泡,天天冒黄水。我的世界昏天暗地,没有一点儿快乐。
月假到了,我决定步行50公里回家,以表我退学的决心。走了6个小时,累得差点栽进右边沟里,还剩十几公里时家人乘出租车把我接了回去。
这次举动争取来一个月假期。
班主任跟家里合谋,想让我通过吃苦,意识到还是得回学校。我爸特意把门房拆了重盖。家里氛围超差,我爸起早贪黑哭丧着个脸骂我,让我干活儿,以前他什么活儿都舍不得让我干。
我累得一气之下剃了个光头。村里的理发师再三问我想好了吗,我意已决,太累了。剃完头看自己的影子就像个灯泡,又轻松又好笑。那段时间心情很好,有一种逃脱的感觉。
我宁愿身体在地狱也不要灵魂在地狱。假期很快就到了,我妈精心收拾好我的行装,没想到第二天我跑了,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八百地离家出走。后来听说我妈在家就是一直哭,有时候带着我姐一起哭。
我大姐特意从大学请假赶回来,坐了一夜的火车,一直哭,对面的老头以为是什么绝望的事,不停地安慰她,结果是这事儿。
我终于退学成功。
但我没那么容易放弃,我要自学考清华。可没想到原以为清净的家更没有学习的动力和氛围,我在松散的环境里越来越懒散。
千方百计强迫自己学进去,计计都白扯,方方不管用。不给自己点儿颜色看看是不行了。
天气炎热,心情烦躁。偷偷倒了满满一碗白酒,做了几次深呼吸,一口闷了,中途强忍着没喷出来,硬咽。当时腿就软了,第一次眩晕,靠在墙上,眼睛直勾勾地到处看。
趁迷糊得赶紧把正事办了,我迅速点着烟,憋一口气在手臂上捅个烟花。第一下只有一点疼,火星碰到肉就撤退了。看了看似乎没烫咋样,憋口气再来一下,还是只破了一点儿皮。这不白喝多了吗?烟花都烫不成还想考清华?做梦!
烟花没有起到提醒我集中注意力努力学习的作用。就在我被胡思乱想快要折磨崩溃的一个冬天晚上,我又想起酒,又倒了一碗。酒在窗台是冰凉的,喝了两口相当难以下咽,第三口差点吐了。酒不但没有让心情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烦躁。
“太难喝了!”
我晕晕乎乎走到炉子旁,烦躁地想把剩下的半碗凉酒倒在炉子里烧了,看看它有多好烧。一个巨大的火球顿时就朝我冲了过来。我感到面部剧痛,照镜子一看,眉毛和睫毛没有了,前面的头发也焦煳一片,鼻尖和嘴唇有一小块掉了皮,面红耳赤,太丑了。青春期那么在意外在形象,差点把我气死。
我们家人见我就笑,足足笑了三天。
自学成才的路终于走死了。我整天把自己平放在小屋的炕上,一边沮丧、绝望,一边幻想成功后的样子。总之,要被众人羡慕。
泡在幻想的世界里后,现实生活越来越没有意义。想解脱,内心向往荒芜和纯净。不久后,看到了西藏的宣传片,我就又有了一点儿向往,像在大海里捞到了一根稻草。
西藏,西藏
那年去西藏的直达火车还没有开通,西藏遥不可及,全村人都没去过。我越想着,就越想去。去西藏野一下,在那儿干一番大事业。扪心自问这么干有没有魄力?有没有种?
有!
家人肯定不同意,我几斤几两他们最清楚,但我觉得自己一定行。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失败的农村人,失败的人能给出什么好建议?这事儿离家出走也得干,待我凯旋再报养育之恩。
我开始偷偷卖废品,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到处找废铁和空瓶子。我爸会修农用车,废铁多。卖铁很上瘾,收破烂的都认识我。
有一天,我爸在后院房上的废铁堆里越翻越愤怒,就把我喊了过去。
“这么长、这么粗的铁棒,上面有这么大一块铁片是不是也让你给卖啦?”我爸用那双沾满油的黑手边比画边说。
“嗯……好像是。”我胆战心惊地说。
“那还有用呢!”
“我……我看长得像废铁就给卖了,实心的,还挺沉呢。”
“我看你像个废物呢,咋不把你也卖了呢?”他语气狠毒。乒乒乓乓地试图在我没敢轻举妄动的铁堆里找出一块相似的。
“你卖这些铁干啥呀?”他语气稍有平缓。他知道我心情一直不好,轻易不惹我。
“我不说了嘛,我要去西藏。”
“西藏?你咋不去西天呢?快20岁了,一点儿事不懂。”
“那我干啥?”我理直气壮地问。
他不说话,生着闷气,我就走了,去磨我妈。
“你干啥去呀?大儿啊。你听妈跟你愁的,嗓子都哑了。这可咋整?你还让不让妈活了?你要真走了,妈真活不了了。”
我妈坐在炕上,靠着墙,看起来筋疲力尽。她这两天快让我磨崩溃了,因为我是真的要出发了,路费攒够了。从小到大我妈就是这一套,跟我愁死千百回,我还能信吗?
“妈。”我的声音比她还愁闷。我坐在另一边的炕沿上,上身堆成一坨屎状。
“嗯?”
“你还想让我活着吗?”
“你说啥?”
我的声音太低了,她有点没听清,但是懂我的意思,这话我常说,一说她就蔫儿。
“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不是去找死,去是为了好好活。”
“你去跟你爸说,你爸同意我就同意。”
我爸平时话不多,但是全家都怕他,最起码我是没有勇气磨我爸。我妈平时狠话多,但是全家没人怕,我是经常磨我妈。
我还没想出对策,我爸回来了,不知道干什么活儿累得直接奔炕来了。他来了,我就站起来了,准备跑。
“你大儿要去西藏,你同不同意啊?”我妈说。
我妈说完,把我吓得恨不得马上消失。
“死不死没人管,起来。我躺会儿。”我爸愁眉苦脸地扒拉我妈腿一下。
“你上那边去。你这大儿我是管不了了。都快把我磨死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沙发上的坐垫放在我爸头顶上,这便是我对他少有的亲近。
“上这儿溜须来了。你咋不磨你爸呢?”我妈鄙视地瞥了我一眼说。
我爸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这举动他也受不了,瞬间尬住了,头抬起来但是没动坐垫。我连忙给塞进去了。
“爸,你们别上火。我又不是去玩的,我知道挣钱不容易,我也不管你们要钱。”
“卖铁攒够啦?”我爸没好气地说。
“嗯哪。”我很不理直气壮地说。
我爸大叹一口气,笑了。
随后我和我妈都笑了。
出发时,我整个人就像活了一样。爸妈则蔫了很多,一点儿硬气都没有,没完没了地跟在我屁股后嘱咐我万事小心,没事别打电话。听说长途电话费太贵,她让我带走了家里唯一一部手机。
我相当骄傲了,在我们村还没人去过西藏。直到上车的那一刻,在村口看着送行的家人越来越远,我忽然难受了。为了自由,委屈他们了。
出发时路过省城,我去了大姐学校。她正在用自己当家教的钱供自己读研。她见到我很开心,也知道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就处处小心,生怕惹我不开心。
我跟着她在夜市吃了很多种小吃,都是我没吃过的,撑得走路都慢了,不经意间把那股绝望劲儿都撑没了。我们讨论着爸妈可能爱吃哪个,二姐、三姐可能爱吃哪个。大姐开心地说:“这也是姐第一次吃这些东西,五年了,每次路过把姐都馋完了,有时候都绕着走。今天终于尝着了,真好吃。等你从西藏回来,姐还请你吃。”
我忽然意识到,五年啊,她只是每样尝了一点点,就说不饿。二姐有次来看大姐,她把二姐带到食堂素菜区,说随便点。二姐想吃韭菜炒鸡蛋,大姐觉得蒜苗和韭菜差不多,蒜苗便宜,最后吃的蒜苗。想让二姐吃上水果,就买一堆散了的葡萄粒,还一顿讲价。
我忽然沉默了。
我们在校园里逛到很晚,她跟我说了很多爸妈不容易的话,劝我去散散心,不要太固执。临别前硬是塞给我666块钱,祈求我能平安顺利就好。
“你去看看姐不反对,我知道你心情一直都不好,去散散心行,但你必须答应姐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
然后我就出发了。第一次独立坐火车就是三天两夜的大长途,新鲜感很快就被枯燥完全取代。陌生的环境让我感到恐惧,高度紧张,时刻防备着,还时时刻刻都在忏悔叛逆对家人造成的伤害。
对铺的大姐倒是很热情,不停地夸我长得好看。当她得知我要一个人去西藏的时候更是赞不绝口,跟她一起的是他25岁的弟弟,很听她的话。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啥也不是。”她扒了个橘子递给她弟,骂着,骂完又笑着递给我一个橘子说:“来,吃一个。我就羡慕你这样的人,我弟要是能有你一半魄力就好了。”
后来,我跟上铺的她弟换了铺位。
原来大姐图的就是这个!
在西安转车的时候,我住10元一位的旅社。老板深更半夜不睡觉点蚊香,让我想起电视里迷晕顾客后摘心摘肾的故事,所以一夜没敢睡,时不时检查自己是不是清醒的。我把钱和手机藏在枕头下的褥子下面。
之后我就再也没舍得买过卧铺。宝鸡到西宁路上连硬座都没有,是张站票,好在只有10个小时。我蹲在火车车厢的门口,抱着包睡,醒后认识一位回族的朋友。他比我大1岁,开朗爱笑,完全看不出恐惧。
我和他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成了患难朋友,一直聊天。下车时已经是晚上,他请我住了白床单的宾馆,还非要请我吃正宗的手抓羊肉,我带的食物他却一口不吃。他的成熟让我的疑心又来了,这么大方到底图我点什么呢?
又是一夜没敢睡。
第二天,他把我送上开往格尔木的火车,我才相信他是个好人。
朋友,再见!
西宁到格尔木这一路,海拔升高,晚上温度骤降,刻骨铭心地冷。我没有一件厚衣服,膝盖越来越痛,最后用塑料袋包着卫生纸缠在膝盖上才不那么痛了,颤抖了整整一夜。
格尔木到拉萨的24小时长途汽车里,因为买票被骗,最高的价格买到最差的铺位。
我和两个人挤在一起,我在中间,旁边是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他们把我挤过来挤过去,好像我敢反抗他们就敢整死我似的。
那24小时车程经历四季气候,风景是前所未见的壮丽,我却宛如熬过了漫长的一年。前排的女孩一边喝葡萄糖一边吸氧,还是因为在下车撒尿的时候晕了过去,被安排在前排躺着。我多想也能晕过去,就不用夹在中间挨欺负。
辗转了半个月,我终于到了梦寐以求的拉萨,天空比想象的还清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藏地特有的气息。而其余的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干吗,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防备状态。
早晨到了拉萨,我把行李放在旅馆就直奔布达拉宫去了,绕来绕去忘了回旅店的路,也忘了旅馆在哪条路、叫什么。再加上轻微的高原反应,我有点不知所措。中午在话吧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顺便说了下自己迷路了,但问题不大。
话吧老板的女儿非常热心,她兼有藏族和汉族的血统,决定帮我找到旅馆。从12点转到下午4点,没有一点头绪,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站在拉萨的街头不知去向。
“报警吧。”
“不行。包不要了,我也不报警。”我站在大街上四处张望,非常迷茫,越来越着急。
“这里的警察很好的。”她笑着安慰说。
我执意反对,她还是报警了。我是坐着警车逛遍拉萨的大街小巷的。警察换了三班,第一班下班换了两个,第二班逛到无奈又换了所长。警察的好态度让我非但不着急,心里还有一点儿小兴奋,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我得装得很愁。这么多天来,就那个时候感到特别安全,特别温暖。
晚上10点,我终于找到那家旅馆。
话吧老板的女儿比我大5岁,能看出我穷得叮当响,所以只要我请她吃了一碗面。我们都很饿,吃面的时候她心情特别好。
“我就说我们这儿的警察好吧,多有耐心!最后那个所长都联系电视台了,你今天晚上要是找不到,明天就出名啦!”她开心地笑着,看我闷头吃。
“啊?真的啊?天哪!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好在找到了。”我惊讶地抬起头说。
“我们真的太有缘分了,你就像我的小弟弟。”
“嗯。”我继续闷头吃,憨笑着点头。
“慢点吃,不够的话再要一碗吧。”
“不用不用,够。”
“哦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或者后天。”
“不是刚到吗?怎么也不好好玩一玩,急什么?刚好我这几天休息,我可以带你转一转,有些地方我能带你溜进去,不用买门票。”
“我……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觉没什么好玩的。”
我害怕说出自己是因为害怕,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感觉我很有可能会死在这儿,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原本一心想死,现在却一心怕死在这儿。我才18岁,死了,白瞎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失败得这么轻松干脆,这不成笑话了吗?好在我发现了这儿的玉石、玛瑙跟家里的差价巨大,迅速给家里打电话。
“妈,借我1000块钱呗。”
“行,妈让你爸马上给你打。你快回来吧,大儿啊,妈天天都老担心了。没钱了就跟妈说,千万别干犯法的事儿。”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很焦急。带点货回去多少能挽回一点面子,证明我不是被吓回来的。之前的豪言壮语说得太绝了,后悔死了。
第三天,我就不顾一切地往回撤。
回家后再一次消化失败和半途而废的悲观情绪。每天除了上网就躺在小屋的炕上,多数时间泡在充满诱惑的白日梦里,不想回归现实。因为现实枯燥无趣,还累。
天生废物
实在找不到一夜暴富的办法后,我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注彩票上。中奖后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好了,家人都有份。每人分多少钱,都计划得清清楚楚。
开奖的时候我非常紧张,第一个号码没对上,我瞬间泄气了。第二个号码让我与二等奖也无缘,我失望地躺在炕上。最后连5块钱都没有,我绝望了,把浑身仅存的余力都集中在手上,恨不得把彩票捏得粉身碎骨。
早晨总会沉浸在春梦里不想醒,醒了也要硬想个下半集。铁皮门被我妈砸起来是真响啊,烦透了,把我的春梦都砸碎了。
我知道今天要下地播种,我妈在三轮咆哮后终于把我的门砸开了。我们怒目相对,愁眉苦脸。
“养你这么个废物,哪有你这样的小孩你说?晚上不睡觉,早晨不起来。等你爸急眼了我看你咋整?”我妈在灶台前撅个屁股一边刷锅一边骂。
我只是困倦和厌烦,啥都不想说,洗脸时用摔摔打打的乒乓声回应她。
“赶紧塞饭!都等你呢。瞅你这样啊,真想一下整死你。”
播种和施肥都用拖拉机,我的工作是往车里添种子和化肥,很简单。添完了,我就可以在地头的草地上睡觉。穿得多,阳光也很暖和,能睡着。头几次车回来是被我妈踢醒的,我半开着眼像个无骨人一样干活,干完继续睡。再醒来的时候就直接回家了,看着我妈冷漠的表情,我很惭愧。怎么一下子就中午了?
很明显,我不适合干农活儿。我姐她们叫我乡村大少爷,小姐身子丫鬟命。确实如此,我一干农活儿就头晕恶心甚至呕吐。为了证明我不适合干农活儿,有一天栽树我真当场给他们吐出来了,把我爸妈气得咬牙切齿直发抖。
二姐和二姐夫一看干活儿能干吐,笑得前仰后合,让我妈一土球打憋住了。
“哎呀,妈,你别真打着我媳妇。别笑了媳妇,别笑了,你看给咱妈气的。”二姐夫紧忙跑到我妈和二姐中间,担心我妈再来一发。
“笑死我了。我跟你说,这事儿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让别人知道都找不着媳妇。”二姐坐在地垄上笑得直抹胸。
“还娶媳妇呢?娶个六吧。谁要是嫁给他算倒了血霉了。废物!”我妈怒气未平,说完长嘘一口气。
爸妈最清楚我不想当农民,因此建议我往蓝领工作方面发展,理发呀,修车呀,挖掘机呀,等等。我不干,我要当老板。
我家有两间门房,一间二姐开超市,我准备用另一间开个练歌房,起码开练歌房自己能玩,二手设备还不贵,我都联系好了。
事实上,每天基本都是我和我的一帮朋友在里面纵情宣泄,一手啤酒瓶,一手麦克风,伸长脖子使劲号,把满腹的不满和抱怨统统喊出去。
练歌房自然没能坚持下去,又改成服装店。进的货多数是自己能穿的,万一卖不出去自己还能穿,留了一手。后来服装店也不干了。我妈问我:
“这得穿到哪年去?”
两个店都只够我在农村的生活费。我对生活依然悲观,觉得在农村没有作为,没有出路。第二年我就去了省城打工,找了一个销售的工作,但是只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在家我说了算,在这里经理说了算,我受不了。但我依然渴望赚大钱,有一天突然冒出一个让我兴奋了一宿没睡着的想法。我们家的瓜子炒得好,在我家商店卖得很好。我想做批发,家人觉得我不行,二批也不给我卖。我就想出一个装成小包装的办法,既提高了商店和二批的利润又让他们减少很多麻烦。
我带着一大盆装好的小包装瓜子直接送到几十个村的商店,给他们讲解优势,让他们直接管二批要货。
我爸气坏了,觉得白白送出去几百袋太傻,在饭桌上跟我二姐你一句我一句地嘲笑我。
“没给你送一袋吗?”我爸笑里藏刀地问二姐。
“没有。”二姐做了个鬼脸儿说。
“不顺道?要是白给你要不要?”我爸又问。
“那可能要吧,咱也没遇到过这事儿啊。”
“行了。都吃饭吧,少说两句。”我妈严肃地说。
她看到我脸色变了。
“白送谁不要,有多少我能送出去多少。够不够?没疯抢吧?”我爸笑着问我。
我把筷子一甩,其中一只差点扎到三姐脸上。还不够泄愤,站起来一脚把凳子踹倒,然后转身就走。
我爸被瞬间点燃,站起来怒骂我一通。
“回来吃饭,你不吃饭上哪儿去?”
我妈的召唤夹在我爸的骂声中,在我身后渐行渐远。
我们都没想到的是,三天后二批第一批订单就比我们家一年的销量还大,客户点名就要我的货。
冬天在冰天雪地里炒瓜子并不舒服,经常脚被冻得没有知觉,后来订单越来越多,起早贪黑地干,还只能用簸箕筛选杂质,到了晚上胳膊都会肿起来。我不觉得累,很开心,尝到了一点成功的滋味。这个冬天也让无所事事的家人充实起来,大家总会为惊人的订单乐一天。
东北冬天闲人多,所以瓜子销量大,过完年我就不做了。小小的成就感很快就被浩瀚的白日梦吞噬,这跟我想要的还相去甚远,哪个大老板扇簸箕把胳膊扇到肿的?
于是我去了沈阳,在一家装修公司找了个销售工作,运气好,成了一单。其实我什么业务都不懂,老板可能就是看上我那股乡下人的傻劲。他说很看好我,总是单独给我传授经验开小灶。
仅仅过了一个月,我对大城市又厌倦了,没有一栋房子属于我,没有一辆车属于我,我跟这里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还没有炒瓜子赚得多。秋天将至,今年冬天务必把炒货做得更好,自己送。乡村照样有发展,再说爸妈不在身边也总惦记,不放心。
我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放弃坚持是对的,真到了要放弃的那一刻,我确定自己又失败了,很失落。每次出发都是不混出个样不回来,每次回来都还是那个样。
我已经习惯失败了,越来越容易放弃。
这次村口下车时没人接我了,都在家门口等着呢。
“快进屋,弟,快点,别让邻居看着,回来太快了,让人知道了笑话。” 二姐乐滋滋地盯着我的拉杆箱嘲讽着,“这大破箱子,走南闯北的,轱辘还不掉,真扛劲儿。”她说话就这样,一个月看不到我也想我。
“这箱子太破了,轱辘嗡嗡响。你下次拉我呗,我还能跟着出两趟门。”二姐夫像个蛆似的在二姐身后说。
“你俩咋那么膈应人呢?”三姐抱着两岁的外甥女瞥他俩一眼。她可接受不了任何人侮辱我。
“大儿想吃啥?妈给你做好吃的。走!咱进屋。”我妈只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别的。
“弟儿,你没事多出几趟门,回来俺们还能借光吃点好吃的。妈早早就把鸡杀了,一会儿上门口瞅瞅她大儿回没回来。”二姐夫说。
我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三姐怀里的外甥女,谁也不想理,啥也不想说。
回到家后,我一如既往地晚睡晚起,消化自己的又一次失败。很忧郁,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那些清晰的白日梦越来越像海市蜃楼。当年成绩不如我的同学也都上了不错的大学,过着让我羡慕的大学生活。我和QQ空间里的他们越来越不像了。
我越来越多地思考活着的意义,似乎没有意义。生命就是一个轮回,终将逃不过死亡,只是在等待死亡的过程里熬着,受着,忍耐着,又何必呢?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可是又不能死,一想到家人的哭声我于心不忍。
我妈已经不敲我的门了,她知道叫不起来我。我是靠死皮赖脸的毅力让她放弃的,主要也因为我每天唉声叹气,嘴里念着活着没意义,他们轻易也不敢惹。时间长了,他们也因为我的唉声叹气而变得唉声叹气。
炒货生意比上一年还好,但这不能让我振奋,因为远远达不到我的预期。开始有商家效仿我的方法,竞争也很激烈,我只好增加了其他商品,降低运输成本。其实生意做得很好,二批有时候求我分点货给他们,因为很多商店只要我的货。但我还是不开心,送货的时候每次进门前都调整一下笑容,上了车立马就恢复成冰脸,狠踩油门,开往下一站。
冬天一过,我又开始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整天浑浑噩噩,思考活着的意义。我越来越消极,把一切都往负面想。只能继续进城浪荡,在多家公司做销售,干几天就换一家,面试的经验倒是很丰富。兜里不敢放太多的钱,因为路过彩票站它就没了。甚至有时候只留1块钱坐公共汽车回住处,宁可晚饭都不吃。
城里的馅饼满天飞,就是不砸我,钱花没了,还得回家吃饼。
家里开始给我物色新娘,我没有兴趣,从来都是坚决拒绝。总觉得村里人的想法都一样,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该干活儿的时候干活儿,该死的时候死。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自由,随心所欲。
整日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上网,等待冬天继续干炒货。有一天,二姐钻进我的房间,我迅速关闭网页,头也不回,冷冰冰地说:
“出去。”
“等会儿,姐跟你说个事儿,说完姐就走,没给我气死。”她直接坐在我旁边,右手搭在我椅子的靠背上,像个蒙古族的摔跤手。她左手的绷带刚拆没多久,小心翼翼地拎着。不久前她兴奋过头着急出门,兴奋地一掌捶碎了门玻璃。
我对她要说的内容没有任何期待,手搭在鼠标上一动不动地等她能说完赶紧离开。
“我让俺们同学给你介绍对象,你猜她咋说的?她说,哦,你老弟呀!俺们村可没有,你得让你老弟上电视上找去。”二姐说完大笑,看我仍是一脸不耐烦,就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着问,“哎,你说气不气人?咋这么气人呢?没给我笑死。”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完了吗?”
“行行行。我走我走。”她刚起身又坐下了,手还放在靠背上继续说,“等会儿,姐再给你说个好玩的。刚才骑车驮我姑娘上街溜达,我姑娘在后面睡着从车上掉下去了,差点没掉壕沟里,壕沟里都是臭水,唉妈呀!给我吓坏了。我姑娘差点哭没气喽。”
“你缺心眼吧,那么小的孩子你让她自己坐后面?还好意思笑呢,孩子呢?”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立刻起身,迫不及待想看到外甥女,那时候也只有孩子能让我开心,引起我的注意。
“在你小姐那儿呢,他们不让我碰我姑娘,都骂我。”她还在假装哭,紧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起去看孩子。
外甥女天生谨慎胆小,处处小心是有道理的。几个月的时候就被她妈硬按在水盆里洗澡,玩命蹬,外甥女像杀猪,热水烫到二姐手,才意识到是真烫,赶紧把孩子拉出来。所以孩子基本让三姐带,家人都不太放心二姐。
炒货又开始了,邻居们都夸我能干。离我们家50米就是信用社,点儿背,我被信用社主任看上了,他非要把他表妹介绍给我认识,我非不看。我正在生死边缘徘徊,哪有心思扯这个?何况我有心上人,就是不说。这事我爸跟我说过三次,第一次语气开心,第二次试着商量,第三次直接下命令,但都被我拒绝。
第四次说这事,是他中午喝得微醺回来。他在院子里拦住我,脸上是笑的,语气是生硬的。
“刚才人家又看着我了,让我问你啥意思,看是不看给个话。人说你俩先留个电话聊聊,年轻人,让你们自己聊去,俺们不参与。我告诉你,你聊也得聊,不聊也得聊。你得懂点事知不知道?”
“我没空,说过多少遍,不看了。”我冷冰冰的,说完,转身就走,被我爸一把拽了回来。
“你说啥?”我爸的脾气快且猛烈,情绪就像瞬间烧开的水,我们家人都懂,我妈和我三姐在旁边顿时紧张起来。
“爸,你冷静点。别急眼,别急眼。弟,你别说话啊!”三姐像只颤巍巍的土拨鼠一样站着说。
“我为啥不说啊,他让我看,我就得看,主任咋的呀?主席也不好使!”
“你想咋的?”我爸的声音陡然炸开,身体和动作像核聚变一样即将爆发,气得浑身发抖。
“爸!”三姐一声惊叫立马挡在我俩中间。
“你干啥?”我妈的声音几乎跟三姐同步。她们迅速聚集在我和我爸中间,一人拦住我爸一条胳膊。
从小到大,我爸没诚心打过我,吓唬是正常的。蓄积已久的力量全部凝聚在他高举的、僵硬的、发抖的手臂上,鼻孔里喷着粗气,牙齿以最大力量紧咬在一起。
“让他打!最好打死我。”我原地没动,也气得喘着粗气。
我妈和三姐哭着央求我爸,奋力拦着原地使劲的我爸。这气头换成别人肯定谁也拦不住,被我爸打过的人太多了。
二姐和我大姑也被三姐那一声尖叫唤来了,四个女人有说我爸的,有劝我的,乱成一锅粥。我初恋女友的爸刚好路过门口,见势也有点束手无策,他太了解我爸了。僵硬的我爸在推推搡搡中磨灭了力量,浑身发抖地指着大门外说:
“给我滚出这个家,这是我家。”
我立刻转身进屋取了件外套,重重地摔门,快步朝大门走去。
“把你的东西都给我拿走!以后不许你进这个家门!”
刚好路过门洞里的面包车,车上装着准备去送的货。我奋力拉开车门,将几袋瓜子和茶叶全部拽出来扔到马路上,散落了一片。然后快步走出大门。
“这是干啥呢?”初恋女友她爸皱着眉头说。
我快步走向村口的车站,三姐穿着拖鞋一路小跑跟在我后面哭。“弟,你别走,你能去哪儿啊?爸就是一时冲动,你别走,姐求你了。”
“你回去哄哄爸吧。过几天,我等他消气儿了就回来。”
“那你去哪儿?”
“不知道。”
“不行,你得告诉我。”
“你放心吧,我兜里没多少钱,要不我去大姐那儿吧。”
她放心了,然后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了我。
坐了一夜的火车,大姐看我第一眼还是笑,把我带到她的教工寝室,她已经是这所大学的老师了。到了寝室我一看没别人,坐下就开哭,不只哭被逐出家门,主要是哭我的迷茫。
有关自杀
最后一次渴望天上掉馅饼是因为大姐买房了,在城里好歹有了个落脚地儿,我就又去了。
这次我找了一份房地产经纪人的工作。店长是个女的,24岁,只比我大1岁。她笑声如雷,办事像闪电。店里还有个40多岁的太阳大姐,人特别好,每天都用她的阳光照耀着新来的同事。我们就叫她“太阳”。
有一天,我跟太阳一起值班。我们分别在两个房间聊QQ。她说:“帅哥,聊聊呗。”
我知道她想开导我,但我一如既往地消极悲观,没用上几个回合,她便拍案大吼: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真是气死我了。”她站在屋门口叫我去大厅面聊。
“小小年纪不去挥霍你的青春,尽想些没用的。过来!我要给你上一课。”太阳瞪着眼睛说完就去饮水机接水了,我想这是准备长聊啊。
她给我讲了一个全盲的男人如何靠自己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养大的故事。
我猜她父亲在最辛苦的时候一定也想过死。一个全盲的人洗衣做饭换尿布且不说,他每天要坐公交上门给顾客做按摩。襁褓中的女儿就在家一直哭,一直哭。他也深知她在一直哭,一直哭。但他必须工作,努力地活,女儿便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一定是每天都在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女儿后来长大,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却被老公背叛。她坐在江边一整天,无数次想跳进去一了百了,但也正是因为家里有个女儿在一直哭,一直哭,她活了下来。
不久后她父亲去世,她蹲在火葬场的角落里用一整天的时间抽了满地烟头,看着陆续被抬进来的死者,意识到活着便是一切可能的基础。
这个盲人就是太阳的父亲,她就是那个女儿。
现在的她已经靠自己一人把女儿抚养成人,女儿正读高二。太阳有时候会劝女儿青春期应该适当离家出走,但女儿说啥也赶不走。她从没要过前夫一分钱抚养费。她每天像颗开心果,住在一栋很小的老楼里,喜欢爬山和音乐,自认为是非常幸福的人。她也多次获得过全公司的月销售冠军。
她讲完的时候已经早过了下班时间,看了看时间,她把烟头扔进有水的纸杯里。
“瞧你干的好事,我都多少年不抽烟了,为了你我今晚抽了这么多。还不赶紧收拾东西,我快赶不上末班车了。”她一边迅速装包一边说。不幸的遭遇和她阳光的气质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一直木讷地听着,临末了说:
“哦。”
一个月的时间,我一套房也没卖出去,整天浸泡在自己的悲观世界里。最后把大姐刚买的房给卖了,转手赚了四万。卖完,我就不干了,却没料到半年后房价翻了一倍。
交房前还能住一个月,我便把自己关在大姐的清水房里,潜心琢磨人生方向和活着的意义。大姐想从学校的寝室里搬过来陪我,被我强硬拒绝。我只想独处,找到一个合理解脱的方法。
无所事事的我开始在水泥墙上画画,一面墙是倒下的枯萎树干,另一面墙是灰色的荷花,花开正艳,却已如死去。
“你画得挺好,很抽象,说明你有艺术天分,就是这颜色不太好,看着压抑。”大姐一边欣赏一边说。
我没理她,闭关后我越来越像聋哑人。
“弟,姐……今天联系心理医生了,要不你看看?就聊聊天。”
我依旧没反应,收拾一片狼藉的画室。虽然是清水房,但是连抹布我都叠成军被状,一本书和一个听不懂的日语电台就是这一个月的全部。
“就是有点贵。听说是按分钟计费,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
“不看。”我的语气冰冷得像一把利刃,一刀斩断她的话。
“不是。其实也不贵,我们校部的,没准不要钱呢。你不能这样沉迷下去了。”
“我说了不看。”我说完转身逃到另一个房间。
“行。姐相信你能走出来,你要是想看你就跟姐说,姐就给你联系。”她跟在我屁股后说。
我一听按分钟计费,快拉倒,没人能懂我,死之前,我不想再浪费家人的钱。
大姐每天下班都带些生活所需来看我,试图开导我。她非常努力地笑,非常努力地寻找我的优点鼓励我,非常努力地强调我对家人的重要性,不敢有一点过激的言语,生怕刺激到我脆弱的心。
我总是叹气和无言以对,用冷漠和烦躁驱赶她离开。她离开前总是笑的,不管我有多过分。好几次关上门后,我趴在门镜看到她抹着眼泪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背影是那么委屈和无助。
很快,时间开始不分昼夜,我经常在七楼的阳台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计算跳下去所需的时间。面无表情地看夜幕降临,街道上的车流从多渐少,日复一日,没什么区别。看到刀会想血从手腕里流干的过程,看到水就想淹死的感受,看到绳子就感到窒息。
头痛越来越厉害,总是在凌晨或者后半夜醒来,在寂静里发呆、张望、流泪、痛哭,疼痛难忍就用后脑勺往墙上撞,一下一下,多想稍微用点力撞死得了,可稍微用点力,就忍不住躺在地上蹬腿揉脑袋。
有一天夜里11点,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头痛得昏天暗地,窗和床都在转,墙壁像流水一样晃动,呕吐,浑身发抖,一会儿在床上挣扎,一会儿在地上挣扎。
一想到家人我就想大哭一场,却没有力气,只有让眼泪静静地流,一想到我死了家人的痛哭,我又犹豫了,可能还不到死的时候,就给大姐打了电话。她飞速赶来,带我去医院,吃了点止疼片又没死成。
交房前我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脏乱差的工作我不想做,看起来高薪又轻松的工作我又做不来,只好卷铺盖再回农村。
回家之前很想大醉一场,忘了曾经所有的不愉快。
酒吧的音乐非常舒缓,带一点伤感,沉醉其中忘了时间。老板是个中年人,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他的眼神带一股狠劲儿,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端着一杯伏特加坐在我对面。
“怎么了,兄弟?心情不好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我消沉地说。
“嗯。”
他一直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微妙的表情变化都是他解读我的信息。我们的聊天节奏很慢,慢到很久才说一句话。他的沉着和面无表情让我第一次有被看穿的感觉。
“你想聊聊吗?可能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儿。”他低沉的声音沙哑强悍。说完提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我说我可能抑郁了。
“什么是抑郁?”
“就是每天都在想怎么死。”
“死过吗?”
他一如既往地盯着我,一如既往地冷静,仿佛对一切都淡淡的无所谓。
“没有。”
“那为什么不去死呢?”他点燃一支烟,点燃后又递给我一支。
“呃……可能是……我也不知道。”
我们坐在二楼,能看到一层的舞台。他撸起袖子让我看他手腕上一块凸起的疤。他指着一楼的舞台说:
“快十年了,当时就坐在那儿。我把酒瓶往地上一磕,就一下,血突然就喷出来了。”他比画着用瓶子扎手腕的动作,严肃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当时我还害怕把地板弄脏了,找了个盆接血,当时大脑是有意识的,很清醒,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快死了。真到快死的时候就不想死了,然后我就用鞋带给系上了,打了120。我保证你不想看到你家人像我家人那样哭。心都碎了。”
我表面平静,心却被震撼了,就好像他带我死过一次一样。
“那时候你为什么想死?”我问。
“就是活腻歪了,你不也是吗?”
我们冷笑一下陷入沉默,我的注意力被他头上和手上看起来像刀疤的疤吸引了。
“这些是以前打架让人砍的。”他说。
“哦。”
“被抢救过来之后我躺了半年,一点力气都没有,失血太多了。这半年我看了很多书,看书能让我安静下来。回去多看看书吧兄弟,时间不早了,我这要打烊了。”他说完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