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研究

文献研究

围绕林谦三《隋唐燕乐调研究》[1]

长谷部刚(日本,关西大学文学系)

摘要:日本著名音乐学家林谦三(Hayashi Kenzo,1899~1976年)的《隋唐燕乐调研究》只有中文版,而没有日文原著。所以在日本很少人认识它的学术价值。由笔者组织的“隋唐乐府文学研究小组”调查林谦三旧宅发现未公开的手稿《唐乐调的渊源》,得知林谦三在1936年出版了《隋唐燕乐调研究》后又重新用日文撰写了有关内容。

关键词:林谦三 《隋唐燕乐调研究》

作者简介:长谷部刚,男,1970年生,日本东京人。1996年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师从松浦友久教授。2000年于早稻田大学读完博士课程。现为日本关西大学文学系教授、硕士导师、关西大学亚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专业方面为唐代诗歌研究。主要论文有《从“连章组诗”的视点看钱谦益对杜甫〈秋兴八首〉的接受与展开》(载《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二期)、《简论〈宋本杜工部集〉中的几个问题——附关于〈钱注杜诗〉和吴若本》(载《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四期)、《初盛唐至中唐间“古乐府”概念衍变刍论》(载《唐代文学研究》第十四辑)等。

林谦三(Hayashi Kenzo,1899~1976年)是日本著名的音乐学家、雕刻家,其1936年所著《隋唐燕乐调研究》一书,经过郭沫若的翻译在上海出版(详情后述)。此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开始解读研究《敦煌琵琶谱》以及《(日本)阳明文库藏〈五弦谱〉》。战后,进行正仓院藏乐器调查,1950年因“东洋古代乐器研究及正仓院乐器复元”获得了“朝日奖”,并被奈良教育大学聘为教授。1957年在中国出版《敦煌琵琶谱的研究》(潘怀素译,上海音乐出版社),1962年,在中国出版《东亚乐器考》(音乐出版社),1964年在日本出版《正仓院乐器研究》(风间书房),1969年出版《雅乐——古乐谱的解读》(音乐之友社),1973年出版《东亚乐器考》日文版(河合乐谱)。通过《隋唐燕乐调研究》《敦煌琵琶谱的研究》《东亚乐器考》三部著作,林谦三在中国的声誉远远高于在日本的知名度。距《东亚乐器考》日文版出版11年前已有中文版,这足以说明以上事实。

1928年林谦三在东京的东洋文库认识郭沫若。[2]郭沫若因被国民党通缉,从中国亡命到日本,为了搜集有关甲骨文与金石文的研究资料经常去东洋文库。当时,林谦三也在东洋文库搜集研究资料,专心研究东洋古典音乐,过了一段时间后,林谦三的工作大部分已经完成,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学者,无法发表有关东洋古典音乐的研究成果。郭沫若听到林谦三的悲叹,劝说他在中国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帮助他找中国的出版社,主动承担将林谦三的日文草稿翻译成中文。这就是193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隋唐燕乐调研究》。按照林谦三的回忆[3],郭沫若为了完成这本书的翻译工作,暂时中断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1951年8月发表的《海涛》[4]里,郭沫若描写了日本滞留期间的许多事情,但是有关与林谦三的交流,以及《隋唐燕乐调研究》的翻译工作,连一句话也没有言及。

《隋唐燕乐调研究》这本书,原来虽是用日文写的,但从来没有在日本出版过。在中国受到专家们的重视,有1955年重印版,1986年7月收录于《燕乐三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仍然保持着它的学术价值。

刘崇德、徐文武在《燕乐声乐化与词体的产生》中引用过林谦三的研究:

敦煌琵琶谱是我国仅见的唐代乐谱,其中记录乐曲节拍的符号有两种:“□”与“、”。日本学者林谦三根据对日本所存我国唐乐古谱记载的拍号考证,认为“□”是太鼓拍子,意即演奏乐曲时击打太鼓之处所用的符号。[5]

以上引用林谦三的研究观点出自“(日)林谦三:《隋唐燕乐调研究》,郭沫若译,商务印书馆,1936年”。但是这个注解其实不对,应该是“(日)林谦三:《敦煌琵琶谱的解读研究》第51页,潘怀素译,上海音乐出版社,1957年”。刘、徐的这篇论文引用《敦煌琵琶谱的解读研究》却误以为是《隋唐燕乐调研究》,也许是因为中国专家一提到“林谦三”首先想到的是《隋唐燕乐调研究》这个书名。

与中国相反,在日本林谦三凭借《正仓院乐器研究》《雅乐—古乐谱的解读》《东亚乐器考》三部著作而出名,而中文版的《隋唐燕乐调研究》反而默默无闻。目前笔者获得日本学术振兴会科学研究费补助金·基盘研究(B)(2012~2014年),组织“隋唐乐府文学研究小组”对于隋唐燕乐与乐府文学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在推动这项研究的过程当中,我们研究小组屡次参考《隋唐燕乐调研究》,再次发现这部著作的重要性,对于因没有日文版而在日本不为人知,不禁感到遗憾。2010年12月,在林谦三遗族的同意之下,查看他的书房的时候,发现了大量的草稿。据其遗族的解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草稿以及藏书等,遭到美军的空袭而化成灰烬。所以由此可知:这部分草稿是战后重写的。这些草稿大部分未出版,但笔者仔细考察后,认为每一篇都有各自的学术价值。其中有:

1.《唐乐调的渊源》

2.《隋唐代乐调的调性问题》

3.《关于南诏奉诏乐》

4.《唐代雅乐概说》

5.《唐代歌词的问题》

6.《唐立坐二部伎的乐曲》

7.《贞观四部乐》

8.《异性调的移调》

9.《异调同曲的移调》

10.《唐代破阵乐考》

上列第一的《唐乐调的渊源》,从内容上来看,同《隋唐燕乐调研究》大体上一致,原稿第一页上写着:“东亚乐器考附录富山房”。可知林谦三1936年出版中文版《隋唐燕乐调研究》以后,以《唐乐调的渊源》的题目重新写出《隋唐燕乐调研究》的核心内容,计划由富山房出版《东亚乐器考》,并且将《唐乐调的渊源》作为附录。按照《林谦三先生年谱·业绩目录》,1945年林谦三不得不放弃出版《东亚乐器考》的计划。1973年《东亚乐器考》终于由河合乐谱出版,但是1973年版的《东亚乐器考》并没有附上《唐乐调的渊源》。实际上谁也不知道《隋唐燕乐调研究》日文版的存在,直到我们研究小组在林谦三旧宅里发现《唐乐调的渊源》。

1956年4月14日,林谦三在日本广播协会(NHK)录制题为《郭沫若先生与我的〈隋唐燕乐调研究〉》的节目,16日由日本国际广播电台向中国大陆播送,17日播送汉语版。他说道:

此书(引用者注:《隋唐燕乐调研究》)是1936年11月发行出版的。通过此书,我在日本学术界迈出第一步,而且遇上中国与其他国家的知己。此书是二十年前的著作,有不少地方需要修改。但是对我来说,也是第一个充满雄心之作,还有很多地方源自郭沫若先生的协力,可以说是一本难忘的,使人怀念的书。

节目中,林谦三认为《隋唐燕乐调研究》有不少地方需要修改,但是既然战后并没有《隋唐燕乐调研究》的日文修订版,我们也只好通过未公开的《唐乐调的渊源》去探究林谦三更改自己的论点的过程。下面(四)举个例子来讨论这个问题。

王溥《唐会要》卷三十三《诸乐》:

天宝十三载七月十日,太乐署供奉曲名,及改诸乐名。

太蔟宫时号沙陀调:《龟兹佛曲》改为《金华洞真》,……以下省略……

太蔟商,时号大食调:《破阵乐》,《大定乐》,《英雄乐》,…以下省略……

太蔟羽,时号般涉调:《太和万寿乐》,《天统九胜乐》,……以下省略……

太蔟角:《大同乐》,《六合来庭》,《安平乐》,《戎服来宾》,《安公子》,《红蓝花》。

林钟宫,时号道调:《道曲》,《垂拱乐》,《万国欢》,……以下省略……

林钟商,时号小食调:《天地大宝》,《迎天欢心乐》,《太平乐》,《破阵乐》,《五更转》,《圣明乐》,《卷白云》,《凌波神》,《九成乐》,《泛龙舟》,…以下省略……

林钟羽,时号平调:《火凤》,《真火凤》,《急火凤舞》,…以下省略……

林钟角调:《红蓝花》,《绿沉杯》,《赤白桃李花》,《大白纻》,《堂堂》,《十二时》,《天下兵》改为《荷来苏》。

黄钟宫:《封山乐》。

黄钟商:时号越调:《破阵乐》,《天授乐》,《无为》,《倾杯乐》,……以下省略……

黄钟羽:时号黄钟调:《火凤》,《急火凤》,《春杨柳》……以下省略……

中吕商:时号双调:《破阵乐》,《太平乐》,《倾杯乐》…以下省略……

南吕商:时号水调:《破阵乐》,《九野欢》,《泛金波》……以下省略……

就此,林谦三《隋唐燕乐调研究》附录五《述〈唐会要〉天宝乐曲》写道:

对于《唐会要》所载天宝十三年改名乐曲加以一瞥时,其中有胡部新声,有立坐部伎,有道调、法曲,诸乐均使用着渊源于龟兹乐调的俗乐调,足见唐代中的胡乐之压倒胜利。

林谦三还关注《唐会要》所载的乐曲之中的一两首与日本所传的唐乐曲同名,并进一步研究指出:

四、清乐

《堂堂》:林钟角。《羯鼓录》以《堂堂》为太簇商。《泛龙舟》:《会要》列于小食调,日本所传乃水调,盖后来之误变。

《万岁乐》(大)在清乐中,日本所传入于平调。

日本所传《玉树后庭花》(越)亦清乐曲名,但《会要》未见。

清乐在盛唐时代甚为衰微,《通典》云:“合于管弦者,唯《明君》《杨叛》《骁壶》《春歌》《秋歌》《白雪》《堂堂》《春江花月夜》等八曲。……开元中,有歌工李郎子……自郎子亡后,清乐之歌阙焉。又闻清乐,唯雅歌一曲,辞典而音雅。……”疑其乐曲中有移入于胡乐调而残存者,《会要》所载诸曲其传至日本者,大率即此类。若然,则清乐亦不能不说是已经舍弃了它的固有之律,而与法曲、道调等同用了俗乐调的。

关于清乐调之移入,当成为问题的是选择的乐调之种类。清乐本来是南朝旧乐,受胡乐之影响比较地少。因而中国古来之宫调应该是于清乐最有关系的,但其实际的情形不明。后人或以清商三调(平调、清调、瑟调)[6]拟诸晋荀勗之三调(正声、下徵、清角)。[7]此三调之调首为宫,即是宫调。但北朝所传,平调、瑟调虽以宫为主,清调则以商为主。[8]又据郑译所言,隋初清乐黄钟宫以仲吕为变徵而不以蕤宾。[9]然则清商黄钟宫以黄钟为调首时,则为仲吕均之徵调,又当时雅乐同样以林钟为调首时,则为仲吕均之商调。清乐曲中《泛龙舟》为龟兹乐工白明达所造,则隋代清乐已自由使用龟兹调亦未可知。

清乐曲是否在隋朝已经受到龟兹调的影响?林谦三在这里只提出其可能性,没有断言。

到了未公开的草稿《唐乐调的渊源》,他的见解更加鲜明了。其中,《苏祗婆七调与印度乐调之关系》里写道:

通过苏祗婆调在隋初引起乐议的七调理论,随着胡乐流行,与其先后,为俗乐带来了相当大的影响。依靠唐代所传的,或日本所传的六朝末期以及隋朝时期的乐曲,我们可以窥见一斑。例如:《玉树后庭花》《堂堂》《泛龙舟》等。这三首乐曲虽然称为“南朝系清乐”,但是有可能受到龟兹乐调的影响。

林谦三还加以注解阐明了以上的见解:

日本所传《玉树后庭花》列于“一越调”,《泛龙舟》列于“水调”,《唐会要》将《堂堂》列于“林钟角”,日本《五弦谱》所载的《韦卿堂堂》属于“黄钟角”。这种乐调不能认为是原来的清乐之调。

与1936年的《隋唐燕乐调研究》相比,林谦三在《唐乐调的渊源》上以更加肯定的态度主张清乐中的几首乐曲已经属于龟兹调。这是有依据的。

1937年7月25日,郭沫若为了参加抗日战争回到中国。此后林谦三开始单独着手解读日本《五弦谱》以及《敦煌琵琶谱》,花了十年多的时间解读完两种弦乐器谱,其最终成果见于1969年出版的《雅乐——古乐谱的解读》,还有1965年发表的密纹唱片《天平[10]·平安时代的音乐——根据古乐谱的解读》(日本哥伦比亚唱片)。例如,《唐乐调的渊源》涉及日本《五弦谱》所载的《韦卿堂堂》,这是因为林谦三在完成《唐乐调的渊源》之前,已经开始研究《五弦谱》所载的《韦卿堂堂》。

在1965年的《天平·平安时代的音乐——根据古乐谱的解读》,林谦三将《韦卿堂堂》翻为五线谱,并且试图为李贺的《堂堂》[11]配乐。

林谦三在唱片附录的《解说》中指出:

1.《韦卿堂堂》的“韦卿”可能是像初唐的太常少卿“韦万石”那样的人物。

2.《韦卿堂堂》属于“黄钟角”调。

3.《韦卿堂堂》一共有六帖,每一帖的乐曲旋律都相似(上一页的为第一帖)。

4.《韦卿堂堂》可以作为四拍,也可以作为八拍演奏。八拍的乐曲适合配八句诗,例如李贺的《堂堂》。那时候,七言句末有一拍的休止。

通过林谦三的解读及复原工作,我们可以了解:南朝以来的“清乐”到了隋唐时期受到胡乐(龟兹乐)的影响,出现了十分复杂的演变。同时发现他未公开的草稿《唐乐调的渊源》的学术价值。

因为林谦三《隋唐燕乐调研究》没有日文版,所以这部书在日本不为人知。我们“隋唐乐府文学研究小组”正在进行相关的翻译工作,准备将来在日本出版,届时还会附上《唐乐调的渊源》等未公开的草稿。

同时,我们研究小组相信:《唐乐调的渊源》等未公开的草稿,以及《雅乐——古乐谱的解读》《正仓院乐器研究》等还没翻译成中文的著作也一定会为中国乐府学界做出巨大贡献。


[1] 本文系日本学术振兴会科学研究费补助金基盘研究(B)《隋唐乐府文学的综合性研究》(研究代表者:长谷部刚,课题号码:24320070)的阶段性成果。

[2] 《林谦三先生年谱·业绩目录》(《东洋音乐研究》第24~25号,东洋音乐学会,1968年3~4月)。

[3] 林谦三:《郭沫若》,《文艺春秋》1955年4月号。

[4] 日文版《亡命十年》,冈崎俊夫译,筑摩书房,1953。

[5] 赵敏俐主编《中国诗歌与音乐关系研究》,学苑出版社,2005。

[6] 原注:《通典》一四五云:“平调、清调、瑟调皆用周房中遗声也。汉代谓之三调。”

[7] 原注:荀勗三调见本论第六章。《燕乐考源》云:“唐之俗乐有二:一曰清乐,即魏晋以来之清商三调也。三调者清调也,平调也,侧调也。龟兹乐入中国以前,梁陈之俗乐如此。……荀勗之正声、下徵、清角,亦祗三调也。”

[8] 原注《魏书》一○九《乐志》:神龟二年陈仲儒所言云:“……又依琴五调调声之法,以均乐器。其瑟调以宮为主,清调以商为主,平调以角五调各以一声为主,然后错采众声以文饰之,方如锦绣。”

[9] 原注《隋书音乐志》云:“译与蘷具云:‘按今乐府黄钟,乃以林钟为调首,失君臣之义,清乐黄钟宫,以小吕为变徵,乖相生之道。今请雅乐黃钟宫,以黄钟为调首,清乐去小吕,还用蕤宾为变徵。’”

[10] 天平:日本·奈良时代的年号,公元729~749年。

[11] 《乐府诗集》第79卷,中华书局,1979,第1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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