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情趣
也许正是为了探求“人活着有啥意思”,人类才生机勃勃地活了数万年。
减肥的幽默
我的体形很奇妙,既可以歌颂又可以批判,你可以称赞我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俨然是个将军;但你同时又可以批斥我是脑满肠肥,是大腹便便,绝对“资产阶级”形象。这使我经常兴高采烈又经常垂头丧气。但到了新世纪的今天,我这可爱又可恨的体形最终被锁定在医生们斩钉截铁的结论上——肥胖症。这就意味着我是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硬化等可怕病症的载体。于是我不得不心惊胆战地活着:不敢吃肉不敢吃油,不敢吃香的不敢吃甜的,不敢吃所有好吃的东西。越是丰盛的美味佳肴,我越感到是敌敌畏,是毒药,是导致呼吸停止的恶魔。我简直像个穷困潦倒的乞丐,顿顿清汤寡水,吃糙米吃蔬菜恨不能吃草。倒霉的是,我即使是光喝凉水,也依然日新月异地胖下去。
一些医生们严肃地说:运动减肥。于是我爬山我游泳我发疯似的奔跑,像猴一样活跃兔子似的蹦跳,每天锻炼得大汗淋漓。渐渐我感到自己轻松不少甚至体轻如燕,但站到磅秤上竟然体重如旧。于是我更加发疯如猴如兔简直就如猎豹,结果我还是结结实实地压在磅秤上,这使我大为沮丧。
一些医生们不屑地说:运动其实不减肥,减肥心切的运动,反而会伤及筋骨,甚至使某些器官致病。你没看报上报道,一些健壮的运动员猝死吗?我吓了一跳,回想到自己曾有一次因疯狂奔跑而差点咳嗽得背过气去。那应该怎么办呢?医生用深沉的口气说,肥胖是病,最佳方法是药物治疗。于是我就吃减肥药,喝减肥茶,像个忠诚老实的患者,按时按点地严格服药。不出几天我就开始腹中雷鸣,紧接着就跑肚拉稀,每天提着裤子往返于厕所。最可怕的是出门办事,走在路上恐惧不安,手里紧紧地握着卫生纸,眼睛嗖嗖地放光,目的是寻找厕所的位置,好随时朝那儿冲刺。然而减肥疗效确实显著,磅秤的指针猛地往回一歪,几天就掉下几斤肉。从镜子里看,我果真苗条了许多,奇妙的是眼睛比过去大了一圈,似乎有些精神抖擞,但更多的感觉是精神恍惚。我本想继续咬牙切齿坚持,问题是我那漏斗式的屁股使我痛苦不堪,再继续咬牙,怕有一天会叫120救护车。
一些医生愤怒地说:不能乱吃减肥药,没看到一些医学专家的报告吗,有些减肥药里含对人体有害的毒素,你这个当作家的竟然如此没文化……我面红耳赤,那应该怎么办呢?医生停止了愤怒,认真地对我说,真正能减肥的方法是节食,是少摄取脂肪类食物。我像听了至理名言和圣旨,立即照办。从此我像个和尚一样吃斋,所有含脂肪的食物我全都视为大敌。开始我下定决心不吃晚饭,实在饿得不行,就来个白水煮青菜充填一下咕咕叫唤的肠胃。可数日之后,我不知怎么真正地精神恍惚起来,构思散文却涌上来小说的细节,构思小说却飘进来莫名其妙的诗句。我窃喜,以为我即将成为荒诞派大师。可不妙的是我两腿竟然飘飘若仙酸软如煮过了火的面条。站在那儿就想坐着,坐在那儿就想躺着,躺在那里就晕晕乎乎地想睡。我明白这是缺乏营养所致,于是我就如河马吃青草般地再度大吃青菜,吃得我两眼放射绿光,但体形似乎更肥壮了。
一个农民对我笑着说:天天吃青草的牛从来不摄取脂肪,但膘肥肉重并长满了胆固醇,为何?我瞠目无言却又恍然大悟——地球上为什么有高山有平原有盆地,为什么有高树有灌木有矮草,这是造物主的巧妙设计,否则就不会有风景。如果人类没有高矮胖瘦之分,一律都是整齐划一的模特儿,那就太麻烦了。这会出现你认不出你的老婆是谁,并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老婆的状况。阿门!我还是担当起上帝给我的角色,或是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地让人爱,或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地让人恨吧。
生活的角色自己演
也许我写小说的时间太长了,经常与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触,所以增强了洞穿心灵的眼力,偶尔还能显示出心理大师的能耐来。有一次朋友们聚会的场合,来了个陌生的女士,我本来从未与她谋面,但第一眼看到她忧郁的表情,我突然就涌上来灵感,清晰地感到她正在追求的情感是无望的,便随口说了句暗示的安慰话,没想到她立即大哭起来。旁边的人都吓得不知所措,以为我把这个女士“怎么了”。当这个女士哭够后,“交代”了她的情感遭遇,众人都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认定我是神仙。我当然不是神仙,而且从此还拼命地躲着这个忧郁的女士,因为我救不了她。严格地说,爱情是一点就燃的火药,假若你点了多次还没结果,那你必须“忍痛割爱”了。而这个女士怎么用心用泪也点燃不了对方,却继续拼命去点燃,实在是太可怜也太可怕了。
我们经常形容人生是个大舞台,也就是说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舞台上的演员了。然而这个演员却比正常舞台上的演员艰难一百倍,因为你必须自己创作剧本,自己当导演,并自己去表演。自编自导自演,这确实是一种高超的艰难。艰难的第一点就是你必须把握住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但不客气地说,我们几乎绝大多数人把握不住自己是什么角色,所以,这个世界上烦恼大于快乐,悲剧多于喜剧。烦恼和悲剧的本质是人们都不服气自己正在“表演”的角色。当科长的认为自己应该当处长,当处长的认为自己应该当局长;挣一千元的认为自己应该挣一万元,挣一万元的认为自己应该挣一百万元。诚然,从另一个角度上看,这是一种前进的动力,但弄不准自己角色的本质能力,那就是让你终生不开心的灾难。在诸多的采访中,我发现大多数人不是愤世嫉俗就是牢骚满腹,几乎每个人都在向你倾诉他在受委屈,他在吃大亏,他好心不得好报,总之,四周的世界风浪险恶暗藏杀机坏人多多。一些确实生活得不如意的人连连长叹,并恨恨地眼红正在发财和正在走红的家伙。可当我去采访这些发财或走红的家伙时,却大感意外,我以为他们幸福得昏了头,谁知这些在大众眼里红得发紫的名人明星们,竟然也大讲自己的艰难困苦和遭受到的若干不公平。啊啊,人生舞台的灯光天天照在他们身上,可这些家伙还觉得亮度不够。更有甚者,一些名气大得全天下都敬仰的家伙,突然就忧伤得要遁世要自杀……如此这般,我猛然回首自己,难道你自己活得相当快乐幸福吗?天呀,我哪有什么幸福,心底下愤愤然的事情多着呐。可细细一想,我怎么会不快乐呢?当年我是个整日奔忙的安装工人,浑身油污,汗流浃背,爬到寒风刺骨的铁塔上,钻进臭气熏天的阴沟里,一天三顿“瓜菜代”食物,肚皮胀得要死,胃里饿得要命。今天,我坐在客厅舒适的沙发上,喝着咖啡,开着空调,弹琴般地敲打着电脑键盘;闲暇时或到公园里散步,或听听立体声音乐,或欣赏名著大片,难道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我有什么资格愤愤然呢!更可笑的是,倘若非要说我有没有幸福快乐,我还真觉得我当工人那段时间挺快乐,我精神上是不是有问题?……
我似乎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智慧的人类比没有智慧的动物麻烦大多了,最大的麻烦是他们都愿意表演悲剧角色。欢天喜地地结一天婚,唉声叹气地过一辈日子,拼了命地挣大钱,挣了大钱后又哀叹钱多了有什么用。狼吞虎咽地吃足大鱼大肉,又想方设法地寻找青菜草根,大家永远不得闲。然而,动物们从来都准确地表演着自己的角色,鱼儿在水中愉快地游,鸟儿在天空尽情地飞,即使被天敌咬断喉咙的一刹那,也拼死挣扎,决不自杀;狮子老虎吃饱了就悠闲地玩耍歇息,决不贪婪过度脑满肠肥血压高血脂高想去吃菜吃草。当然,人类也在为自己这种缺陷进行自我修复,进而顽强斗争。我们的老祖宗就留下无数警语:知足常乐,能忍自安,退一步海阔天空……甚至说出怪论:难得糊涂。似乎糊涂就能消除一切烦恼。其实,“难得糊涂”说穿了就是“难得明白”。当你真正地明白人生大舞台的风景和奥妙,你真正明白自己角色的位置,你才会真正糊涂,这是明白之后的糊涂,明白之后的糊涂才能成神仙。所以,当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对面走过来的人,无论表情是严肃的、轻松的、庄重的还是“一本正”的;无论是穿戴朴素的、豪华的、休闲的,板板正正的,我都隐隐地生出一种悲悯。特别是披着貂绒大衣,挎着LV皮包的女士们,别看她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但心里都装满复杂的故事,而更多的是忧伤的故事。有时,我真想说一句,微笑一下吧,你太累了……
和冯巩走在大街上
我五大三粗,冯巩苗条清秀;我躲在屋角里默默爬格子,冯巩站在舞台上对千百万观众亮相。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位走在一起,真是兴奋无比尴尬无比奇妙无比。几乎所有的行人都会在一秒钟之内认出冯巩,他们立即停止行走的步伐和办事的动作,各种形状的面孔不约而同地扭过来。有时,连正在飞奔的公共汽车几乎也刹住闸,司机和乘客一齐从车窗探出表情惊喜的脑袋。无论美丽的呆滞的甚至昏花的眼睛,只要一触到冯巩的面孔,便骤然放射出光彩来。最疯狂的是少男少女们,他们纷纷拥过来迫不及待地要握手、要签字、要仔仔细细亲亲切切地恨不能贴到脸上看冯巩。女孩子们的崇拜比男孩子们更勇敢,更痴情,更来劲儿,要冯巩把字签到衣袖上、领口上甚至裙子上。在崇拜者们亲切有力地冲撞下,我就被毫不客气地挤在一边,逼到圈外。我毕竟有个作家的头衔,未免自作多情地大感失落。当然,我会委曲求全地幽默一下——我是冯巩的保镖!一个两眼燃烧着热辣辣目光的小姐,由于始终挤不到冯巩身边,便无可奈何地感到我的存在。她瞥一眼我宽阔的身躯,便心领神会地说了一句——明星演员有钱!我说——所以才雇我这样的大块头当保镖!
冯巩有时对我的被冷落很不安,往往不失时机地照顾一下,他对身前拥挤的崇拜者们加重语气地介绍我——这是作家邓刚老师!然而崇拜者们压根就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毫无感觉。他们完全像气功信徒见了气功大师,魂魄全定住了。我心下悻悻恨道:都是些不读书不看报的低层次崇拜者!但事实却又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偶然相见的崇拜者队伍中,竟然有名牌大学的校长级领导及众多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对明星演员的赞颂之词更动听悦耳。我突然地悟到艺术的魅力与威力,文学的寂寞和苍白。
只要冯巩走在街上,崇拜就无休无止。尽管他戴顶鸭舌帽遮面,也抵挡不住突其而来的崇拜热潮。从路边下车到走进路边饭店,最多只有几秒和几步的路程,也会平地横钻出几个崇拜者。当然,崇拜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是愉快,饭店老板见冯巩光临,乐颠颠地亲自端盘子上菜;酒店经理听到冯巩的名字,急匆匆挽袖子下厨房煎炒烹炸。我没有专车接冯巩,只好“打的”,出租车司机看到冯巩,乐得车开起来又快又稳,一路上一个劲地说荣幸并坚决地不要车钱。我开始尽力发挥作家的幽默,我说当年伟大领袖也不过如此;我说一辆汽车差点撞到路边电杆上,因为司机发现冯巩激动的;我说路边的一家门市停产了,因为工作人员都涌出来看冯巩。我说了又说。冯巩乐不可支地听着笑着,似乎我说的不是他。我突地感到冯巩的可爱,大家崇拜他不如说是喜爱他。除去他高超的演技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张老少咸宜的面孔,现实生活中的冯巩比舞台屏幕中的冯巩漂亮可爱多了。他那说不出是俊美是调皮是生动是亲切的眉眼,原地不动就有三分戏,真可谓天生的演员材料!所有第一次见到冯巩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说他比电视里的冯巩漂亮。冯巩对此却真真假假地悲哀起来——那太不幸了,人们毕竟看电视多,看我本人少!
冯巩能和我走在一起可以说是偶然之中的偶然。我写过数百万字的小说从未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偶然的一篇小说《左邻右舍》被改成电影《站直啰,别趴下》,主演竟然是我早已欣赏和喜爱的相声演员冯巩。难得的是冯巩看了我的小说竟大感兴趣,几次邀我约我直到他带着夫人孩子来大连看我。我被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所感动,决定暂时放下小说创作而改攻电视剧。我想,有高品位演技的冯巩“保底”,我的电视剧创作会大有前途。冯巩到了举国上下家喻户晓的程度,还致力于各种艺术样式的表演,这大大激励我在别种艺术领域里进行尝试。我希望我的创作能给冯巩带来更新的艺术光彩,我希望冯巩的艺术追求能给我的创作增添更多的激情。带着这喜滋滋和沉甸甸的希望,我和冯巩欢快地走在大街上。
教女儿应付痛苦
当女儿知道什么叫害羞时,我就深深地感到一种不幸,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实在是太粗糙了,孩子的自尊心最容易受到伤害。特别是像我女儿这样,学校开展什么活动没她的份儿,她羞愧地哭;考试没考上前几名,她气愤地哭;穿的裙子没人家好看,她也难为情地哭。如此单薄的脸皮儿,恐怕很难经受住未来的风雨。于是我突发奇想,要发明个办法教会女儿应付痛苦。但用什么办法呢?我首先拿自己“开涮”,我说:你应该向你爸爸学习,我小时候天天被人家骂狗崽子,可我不但不哭反而乐得要命,因为我觉得小狗多好看呀,可亲可爱的……女儿却纠正我说,小狗和“狗崽子”不是一回事儿。我说管他是不是一回事儿,可爸爸从来不哭!工厂里青年开会时不让爸爸参加,民兵开会时把爸爸撵出会场,可我就是不哭……女儿瞪着鹿一样的大眼睛望着我,她不相信我没哭。我沉默了,其实我怎么会不伤心呢,回忆过去那些更粗糙的年月,我曾偷偷地掉过多少眼泪。但这也有好处,在无数次伤害中长大的我,竟然变得那么坚强,坦率地说,我现在脸皮厚得刀枪不入了。
我又发现,不仅我的女儿,几乎所有家庭的孩子都那么脆弱,甚至有些大学生和打工的大小伙子,为点什么事儿,动不动就跳楼就自杀就爬到高高的电杆上,或悲痛欲绝地哭叫,或悲怆愤懑地宣布,他(她)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令我更加急切,一定要让女儿的脸皮增强点厚度,哪怕变成二皮脸也在所不惜。我认真地分析了一下,觉得现在的孩子之所以虚弱,其原因是太受宠。于是我决计硬着心肠打击一下女儿敏感的自尊心。我故意狠狠地斥责女儿——为什么你考不上前几名?为什么学校的活动不让你参加?因为你没有水平,因为你是个小笨蛋!……这下坏了,女儿的泪水简直就像江河奔流。妻子气得简直就要发疯,愤怒地斥责我,你哪是作家,你是作恶!妻子说,孩子更多的是需要帮助和鼓励。我立即反唇相讥:现在的孩子就是鼓励得不成样子,越敬越歪歪腚!我说我研究过很多伟大人物的童年,几乎全是在打击下成长起来的,没一个受到什么鼓励。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似乎感到我这种“打击法”有点效果了,女儿不再哭哭啼啼,而且还默默地努力学习,成绩一天天上升。
学校为庆祝节日成立鼓乐队,吸收女儿参加。她乐坏了,又认真又积极,吃饭时用竹筷打碟子,写作业时用铅笔和钢笔当鼓槌,走路时小嘴“巴咚巴咚”地也在打拍子,她的幸福她的快乐全都倾注在打鼓上。看到女儿这种全力以赴的认真,我害怕了,我怕她一旦被淘汰下来可真就没法活下去。可怜的女儿不知道人生的坎坷多于平坦,不明白天有不测之风云,我这个饱经沧桑的父亲只好每天都为她捏着一把汗。只要是她放学晚两个小时回家,就是在练习打鼓,所以当学校里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我浑身就紧张得发抖,我怕看到女儿从学校大门里走出来。不幸的是终于有一天,学校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起,我的女儿就孤单单地走出校门,她的小脸从粉红变成灰黄,而且似乎瘦了一圈!我难过得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我太理解一个认真苦练的孩子被淘汰的滋味,我扯着女儿的小手觉得冰冷而僵硬。谁知我爱人却粗心地问了一句:今晚不是鼓乐队活动吗?我觉得这下完了,女儿非得哭个江河湖海泛滥成灾。万万想不到,女儿竟淡淡地说:打鼓没什么意思,我不愿打那个破鼓了!我听后难受得要掉泪,我这才感到我的“打击法”确实要将女儿打成“二皮脸”了。我赶快拉着女儿的手说:打鼓确实没意思,又累又影响学习,将来咱也不是干打鼓的!走,去海边玩玩。我尽力又说又笑地领着女儿。到了海边的礁石上,我要始终高兴不起来的女儿坐下,我说爸爸讲个故事给你听。接着我就把我从小到大的伤心经历全都老老实实讲出来。我告诉女儿,生活是美好的但也是艰难的,人必须有自尊心,有自尊心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伤害。但你比爸爸勇敢坚强,要是爸爸当年从鼓乐队“刷”下来,早就哭得翻江倒海了!爸爸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哭吧!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她那么热心认真地练打鼓,却落到这样的结果,她哭得忘乎所以。可哭完后,她说:爸爸,我今后永远不哭了!我说你错了,治疗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哭一场,因为医学上研究过,眼泪能排除毒素。我说孩子,咱们以后的痛苦可能更多,但不要怕,爸爸领你来这儿畅快淋漓地哭,只要别人看不见,就等于咱没哭。
给女儿写一封谁看了都要掉泪的信
亲爱的云云:
现在正值深夜,你一定是正在睡觉。然而老爸睡不着,因为你第一次离开家门,而且一下子就离得那么遥远,就像我身上的一个部分猛地被掏空似的,难受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此刻,你的妈妈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其实她并没有睡,她思恋你的心情比我还要强烈一百倍。由于我们明白你是含着一口怨气(用你的话说是怀着一腔志气),才远走高飞的。所以,我们的心情就更是难以安定。
尽管我知道小鸟长大了要飞出巢穴,要飞向远阔的蓝天;尽管我知道孩子大了要离开父母,要走向宏大的社会。但最后在登机口分别时,你突然回过头来挥手再见的一瞬,我的泪水还是情不自禁地冲出情感的闸门……我知道,你不会再依偎在我的臂下撒娇,你不会再忽闪着稚气的大眼睛对我问这问那,你甚至不会再在我跟前耍小孩脾气了!当然,在以后漫长的生活道路上,你会在读书的假期中回来看看我们,你会在学业有成时打个电话报告你的喜悦,你会在选择新的事业前写封信描绘你的理想,你会在兴奋若狂或伤心伤肝的爱情中跑回来对我们倾诉激动或困惑……然而,这都是极其短暂的过程,因为你不再是一个整日缠臂绕膝的女儿,而是像一个客人那样,或手提着一包礼物,或带着一个你感到亲切我们却感到陌生的朋友走进家门,你会恭敬也许有点羞涩地问“爸爸妈妈好”,这是情感但更多的是礼节了。你会在相当遥远也许不太遥远的一棵树上筑巢,你会惦记你曾生活过的我们的老巢,也仅仅是惦记,因为你有新的生活新的亲情,你将为你的新巢而终日操劳。严格地说,一个人高中毕业即将走向大学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分水岭,是他与被呵护被娇惯被抚育的生活彻底分离,是与父母永恒的分别。
从你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的那一刻开始,你的妈妈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像往日那样说话,她简直就不说话了;她在屋子里无声地走动,摸摸索索地干这干那,几乎就像个影子在飘忽;我小心地观察她,她的脸上没有欢乐,但也没有悲伤,干脆就什么也没有。我明白,她的灵魂已经随着你飞到千里之外了。我突然悟到,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也最亲切的人就是你妈妈,因为后半生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为此,我走出书房,我放下刚读了一半的报刊,我甚至决定暂停创作,在这最初思恋你的日子里,时时刻刻地陪伴着她。可是,由于我过去从没有这样关照过她,这种特殊的关照却使她不习惯,特别是我这个高大而笨拙的身影老是跟在她后面时,她有点不解地回过头来──但她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我们并未像一般父母那样,因为女儿突然飞得太远而整日泪水涟涟。和你一起同行的一个女同学的妈妈在家里放声大哭,我们还打电话劝她说应该为女儿的成长感到欢喜,怎么能哭呢!但万万没想到,你竟在你的小写字台上偷偷留下一封信,这下你妈妈可完了,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个没完。我连忙幽默地说:“你的眼睛比我大两倍,泪水的流量也就比我大两倍。所以,我哭一分钟,你只能哭半分钟,否则就不公平了……”
你在信上说你“非常幸运和非常幸福地与我们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你说你因为生活在作家的家里而感到“空气都是甜蜜的”,但你却又说正因为你是个作家的孩子,所以你才被人们看作是“不一般的孩子”,才有那么多的人与你交朋友,才使你从小学到中学能顺利地当上中队委、中队长,才使你能那样地“平步青云”。然后,你又坚决地写道,你“不愿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因为这样会“缺乏危机感,缺乏生活的能力”。坦率地说,你的醒悟对父母是一种批判也是一种残酷。记得你第一次作文获奖时,有人说你的获奖是因为有个当作家的爸爸,你气得说:“我真倒霉,怎么会有个当作家的爸爸!”后来,你还说过:“我最不愿听别人说你爸爸是作家这句话!”我没有吱声,我知道这是一种强烈的自尊所使。尤其是在考大学时,当我拼了命地托人拉关系给你走后门,甚至准备不惜倾家荡产地找美术权威提携你。你知道我这个大块头低头求人是多么难吗?可当我兴冲冲地告诉你差不多了,你却冷冷地说:“爸爸,我决不这样进大学,那就太没意思了!”你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注意到我羞愧无比的表情,你不知道你这句话不亚于狠狠地打我一记耳光。为此,你自己背着个大画夹,孤独地跟在考试队伍的后面,你前面的考生队伍全是被爸爸妈妈领着的,而且这些爸爸妈妈腰里都揣着厚厚的票子。而此时你的爸爸妈妈也准备好了票子,并且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却又只能是坐在家里不敢动。因为你说只要我们跟着你去,你就拒绝考试!你以为只要自己下决心苦练,只要自己具备一定的水平,就能考进高等艺术学府,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当你得知比你画得水平差的考生考上了,当那个考生兴奋却气愤地说他老爸给某某考官塞了多少多少万元钱时,你目瞪口呆了。当然,不是每所学校都这么黑,有两所艺术院校给你发了考试及格的通知,但那不是你心中向往的院校,所以你不仅忧伤地放弃,而且还愤然出走,到遥远的异国他乡去打工去学习去吃苦去寻找人生的公平。
也许你想不到,当你扛起沉重的行李,当你坚决地走出温暖的家门时,我尽管难过却也暗暗地佩服,因为老爸当年就像你今天一样有着自尊和自立的锐气,只是后来曲折的岁月渐渐磨损了老爸的棱角。我知道,全世界所有先进国家的家庭对子女的教育都是科学和理智的,唯有我们这个还不富裕的国家的家庭如此溺爱和娇惯自己的孩子。老爸也难以摆脱这种落后心理,所以,我还怀有一丝希望,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经受不住遥远的艰难重又回到家里,那时,我和你妈妈将会更温暖更亲切地拥抱你。我们更知道这种心态对你是多么可怕,但感情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尤其在家庭世界里,它总是能淹没理智。
可怜而可怕的父母心!
愿你每一天都比昨天好!
想念你的老爸
×月×日
耳朵惹的祸
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得到去俄罗斯边境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旅游的机会,于是我毛衣毛裤皮靴皮帽皮手套外加羊皮军大衣,像打虎上山的杨子荣,雄赳赳乐颠颠地踏上北去的列车。然而,就在差一步跨越国界时,我的证件照片出了麻烦,因为从照片上看不到我的耳朵。认真而严厉的边检官员把我从长长的旅游队伍中拽出来,他说上级有令,照片上必须有耳朵,他甚至一字一板地背诵上级的规定:“照片必须是正面见双耳。”
我说我的耳朵紧贴脑袋,照不出来;我说我所有的照片都没有耳朵;我说我绝对有耳朵;我说算命的说我的耳朵是天下少有的贵耳,两耳贴脑,福气不小!……但我怎么说也不行,严肃地说幽默地说恳切地说还是不行。边检官员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正面见双耳的“双耳”就是耳朵!如果没有耳朵就是违反上级规定。我说正面见双耳并不是单指耳朵,而是角度,如果见单耳就说明角度偏了,如果双面都不见耳朵也就是双面都见耳朵一样,角度正。边检官员火了,手一挥——你如果什么,没有耳朵绝对不行!我也恼火了,照片上头发是我的,眉毛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鼻子嘴巴是我的,绝大多数器官都是我的,为什么不行?边检官员大概从未见过敢于与他顶嘴的旅游人员,他一声断喝:“没耳朵就是不行!”便转过头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像个犯了大罪的罪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旅游队伍外面,恨天恨地恨官僚主义的边检官员最后还是恨自己的耳朵。我过去照相可谓多矣,但从未注意过耳朵的存在。我敢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照相照不出耳朵的倒霉鬼了!我第一次感到耳朵的重要性,特别是此时此地,使我几乎觉得没有脸可以,没有耳朵却不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我这可恨的耳朵竟然被很多人赞美过。说是“双耳垂肩,能做大官;双耳紧靠,福星高照。”还说紧贴脑袋的耳朵是耳根硬,“耳根硬,主意正”,即有主见,不易动摇。数年前在南方的一座寺庙里,一个鹤发童颜神仙般的老道看了我一眼,双目立即放光,呼道:“好有福气的一对耳朵!”总之,我曾为自己有这样吉利的耳朵而心下沾沾自喜,万万想不到这福星高照的双耳今天却遭此奇耻大辱。同行的作家为我出主意,用橡皮或是塑料做个假耳朵套上,到照相馆照快相。说完以后大家又和我一同苦笑,在这寒风凛冽的北国边境,哪有条件做什么假耳朵,问题是时间也不允许,旅游证签发的日子过期作废,而且还影响旅游团其他人员顺利出境。万般无奈,我只好跑到一家立等可取的边境小照相馆求救。照相师对我的耳朵目瞪口呆,他干了大半辈子,给成千上万人照过相,从未见过我这份与脑袋相依为命的耳朵。危急之时从后屋走出他聪明伶俐的女儿,美丽的大眼睛略一转动,便出了个奇妙的主意:照相时,她躲在我身后,用两手把我的耳朵支撑起来。这个主意果然奏效,二十分钟后我便照出一张招风耳的照片。有了这张招风耳的照片,我顺利过境。为此,我加印了数十张招风耳的照片,以防不测。由于我耳根子硬,照相时那女孩不得不拼足力气使劲撑着我的耳朵,弄得我一面忍受痛苦一面佯装坦然,结果是表情照得不自然,再加上横空出世的两个招风耳,很多人说照片不像我。我说像不像没关系,关键是有耳朵。
吃剩饭的喜剧
我邻居的老太太过惯了苦日子,养成了极其勤俭的生活习惯。她到市场买菜,总是挑最便宜的,有时买了一大篮子破菜帮子,还乐得合不拢嘴。邻居们说这样的破菜帮子没营养,她就有点不高兴地说,怎么没营养,这比我过去吃的野菜强一百倍!更不可思议的是,老太太有养老金,儿女们也都能挣大钱,可她不但舍不得吃好的,反而经常吃剩饭。生活好了,好吃的东西多了,常常就有剩饭。老太太心疼得不行,有时好多天的剩饭,都变味了,她也决不肯丢掉。那些存放多日的、变了色的,甚至有馊味的馒头,老太太决不扔,而是上顿热下顿蒸,把馒头折腾得焦头烂额面目全非,仍坚持着吃下去。有一次我和妻子去她家串门,看到饭桌上那些毛头张飞一样的东西,竟认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妻子从旁审视了半天,断定是猴头蘑菇。当看到老太太用干瘪的老嘴长久地嚼磨,并艰难地往下吞咽,才知道像毛头张飞像猴头蘑菇的东西是剩馒头。
老太太的大女儿是医生,相当讲究营养讲究卫生。看到母亲吃如此可怕的东西,她又心痛又惊慌,每次回家,都像卫生检察官那样打扫厨房,把老太太的剩饭尽数搜出,毫不留情地扔进垃圾袋里。老太太心痛得要死,但见大女儿来势凶猛,只好忍着。但由于心疼,有时趁女儿没看见时,就又偷偷地从垃圾袋里往回捡。大女儿火了,说这剩饭里有霉菌有病毒有致癌物,总之吃剩饭就等于吃毒药!再说了,现在是旧社会吗?是挨饿年代吗?咱家也不是没有钱,天天吃饭店也花得起!……说着把老太太手里的剩饭夺下来,狠狠地摔到垃圾袋里。老太太见状终于也爆发了怒火,她大骂大女儿糟蹋粮食,伤天害理;粮食怎么会有毒?我吃了大半辈子剩饭,过去吃的比这还差,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这么张狂,还什么天天吃饭店,你这是有两个钱烧的!老太太越骂越来气,不知怎么想起死去的老头子,说自己命苦呀,老头子死得早,女儿也欺负她……大女儿本来是心痛母亲,没想到会受此冤枉,气得掩面大哭,说真没想到,我是“好心赚了个驴肝肺”!夺门而去。
老太太从此更是理直气壮地吃剩饭。
老太太的小女儿机灵聪慧,在一家合资单位搞公关工作。她闻听大姐与母亲的争吵之后,也回到家里。一进门,小女儿就到厨房找剩饭,把碎馒头和半拉烧饼什么的全集中到一起,并问家里还有没有剩饭了。老太太见小女儿也回家扫荡剩饭,便严加防范,几乎就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小女儿。小女儿不慌不忙,煞有介事地说她老公得了个严重的胃病,大医院小医院都去过,什么高级药都用过,就是治不好,痛得躺在家里的床上打滚呢!后来一个有经验的老中医出了个偏方,就是将剩饭用火烤得焦酥,吃下去就能治这严重的胃病。果然,自从你女婿吃了烤焦的剩饭后,胃口立马就不痛了。但治病可是个长久的事,到哪去弄那么多的剩饭呢?所以特地跑来家找剩饭。老太太一听乐了,说咱家剩饭有的是。小女儿就趁机将家里的剩饭全都搜出来拿走,老太太还在后面大声地喊,以后有剩饭我给你攒着,你定期回来拿吧。小女儿一面高兴地答应着,一面快步走出门,拐几个弯,就将一大包剩饭“砰”的一声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老太太从此很长一段时间舍不得吃剩饭了,每过一段日子,就将精心积攒的剩饭包好,盼小女儿来家拿走。小女儿来后照此办理,扔进垃圾箱里完事。老太太望着小女儿的背影乐颠颠的,觉得自己给女婿做了件好事。当然,这样的“花招”总会被识破的,老太太又开始吃剩饭了。但这件事却被邻居们传为美谈,大家都为小女儿的“智慧孝心”所感动。其实,人老了,糊涂了,总会有这样和那样的毛病,甚至是伤害自己的毛病。当儿女要是没有点智慧和“花招”,你无论多么心疼老人,孝顺老人,也能“孝”心赚了个驴肝肺。
老当益“乐”
有一句令人沮丧的名言:人一生下来就与死亡作斗争,直至被死亡所战胜。为此,人类就忧伤就绝望就乐观就奋斗,就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感慨——人生如梦,生死由命,死不瞑目,光阴似箭,青春永驻,老当益壮,知足者常乐,好死不如赖活……佛学家讲轮回,给你再一次生命的希望;道学家讲规律,让你不得不视死如归;文学家深沉地长叹文学的本质是悲观主义,却又莫名其妙地充满激情大写特写。然而,作家海明威不服气,他写出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斩钉截铁地告诉读者,人是可以打倒的,但打不败。
我猛然惊喜地发现,我竟然有点像海明威,绝对明白自己会被打倒,但被打倒一百次也觉得自己还没失败。我五十岁时学电脑,只敲打了两年键盘,就敢与年轻的女打字员竞赛打字速度,尽管我屈居亚军,但我的速度还是让她惊讶地瞪大美丽的眼睛。五十三岁时我与十八岁的女学生运动员跑百米,并绝对同时并肩跨过终点线。五十五岁学开车,第二年就不顾死活地驾车飞驰,登长白山、钻大兴安岭,狂奔呼伦贝尔草原。后来更是意气风发,干脆就南下,过黄河跨长江,绕全国风景名胜跑了大半圈,一天一千公里,连开数日绝对精神抖擞。年轻力壮的司机死也不相信,说是跑万里长途绝对得两个司机换班,否则你成神了。我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绝对是神仙。
但我并不掉以轻心,有个医生对我说,你父母晚年的身体状况,是你晚年身体状况的参考。于是我就细心观察母亲,母亲八十二岁了,虽然白发苍苍,可有一次收拾桌子,不小心将桌面上的盘子扑弄掉下去,但就在盘子快要落到地面时,母亲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在半路上将盘子接住。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会有如此敏捷的反应能力,我大喜,认定这种敏捷的基因绝对在我身上遗传。一个商家老板找到我,说是你有如此旺盛的精力,绝对与你当年腾波踏浪,在大海里扎猛子捕捉海参鲍鱼有关系,你想想你吃了多少海参鲍鱼呀!我感到有道理,可当商家要我给他做海参广告时,我警惕了,认真一想,同样和我一起扎猛子的“海碰子”伙伴,有的确实身体健壮,有的却相当衰弱,有的还英年早逝。也就是说,海参鲍鱼的营养有好处,但不是绝对的,更主要的是遗传基因支撑。细想想,这简直就是上帝让我健壮,天赐我也!我有点得意忘形。
前几年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应邀到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在香港中央图书馆讲演厅演讲。面对几乎只会说英语和粤语的听众,我从不安到恐惧,最后飞跃到横下一条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来个激情奔放。当我演讲结束,有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女孩子,从座位上快速走到我的面前,当着诸多听众的面说,我喜欢你!——一阵巨大的异性温暖灌顶而来,我在心下骄傲地想,我没老,绝对没老!
然而,我还是老了。突然的一天,我发现路上走着的女人,一个个越来越漂亮了。甚至过去我看着极不顺眼的女人,似乎也变得可亲可爱了。这时,我才悟出,我确实是老了。一个更老的老者安慰我说,你还不老,当你看不出女人漂不漂亮时,那才叫老呢!我哑然失笑。
按照岁月年轮的规定,每个人都得一丝不苟地老下去。我绝对乌黑的头发,无可奈何地闪出银光;我本来光滑的面额,按部就班地日渐粗糙;更要命的是我去开车时,经常忘记带车钥匙;晚上停车时,却又常常忘记锁车门。有多次,在寒风呼啸的黄昏,我在家门口故作从容散步状,其实是怕邻居们知道我是自己将自己锁在门外,正焦急万分地等着妻子下班开门。当然,我并不服老,每天都坚持快步走五公里,以保持我身体的健壮;每天都看书看报创作学习,以保持我思路的敏捷。然而,有一次一个年纪挺大的壮汉走到我跟前问路,大叔,请问往××街怎么走?我这个“大叔”不禁一愣,甚至有些愤怒,因为我觉得我应该称他为大叔。可是当邻居的孩子们越来越响亮地对我喊“爷爷好!”,我的愤怒就无可奈何地云消雾散。我这才明白,你无论怎样锻炼,无论怎样健壮和敏捷,你还是在大踏步地向衰老走去。
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不老也得老。当我真正明白我走向衰老时,却又尴尬地发现,原来人们都在对你说着安慰的谎言——哎呀,多年不见了,你还是没变,你一点都没变!我笑了,说我确实没变,还是个男的。于是一阵哈哈大笑,这响亮的笑声,化解了衰老的尴尬。
童年的幽默
我小的时候,比现在的孩子们笨好几倍。老师问一斤棉花重还是一斤铁重,我们几乎全体一致举手,大言不惭地说一斤铁比一斤棉花重。看到老师对我们闪着惊讶的目光,大家便赶紧改口,高喊着一斤棉花比一斤铁重!
然而我们却活得很革命,天天唱着动听的歌曲,什么“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啦,“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啦,“我们是多么地幸福快乐”啦……唱饿了就跑回家里啃玉米面窝窝头就咸菜。那时,除了唱歌时感到幸福以外,其余的全是艰难困苦,我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衫,上课的教室是普通的民房,斑驳的墙皮,吱吱嘎嘎的课桌,而且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我们没有任何玩具,那时还没发明出塑料这个玩意儿,更谈不上电子玩具了。但儿童是不可能没有玩具的,于是我们就玩蚱蜢,玩蟋蟀,玩蜻蜓,最多的是玩苍蝇。那时的苍蝇比今天的品种多,也比今天的苍蝇漂亮,特别是那种绿身红头苍蝇,真是闪着宝石般的绿和晶莹光彩的红,绝对比蜜蜂好看。我们专门捉大个头的苍蝇,然后将它的翅膀拽掉,让它们只能按照我们的要求爬行,并比赛哪只爬得快。对蜻蜓更残酷,捉到后就把它们后半截身子折断,然后再放飞。折断半个身子的蜻蜓痛得直线地往空中飞,我们称为“蜻蜓钻天”,一个个都仰着小脑袋,看哪只钻得最高。玩腻了玩够了我们就把这些小昆虫踩死,然后跑回家里从水缸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再用脑袋顶起沉重的大木头锅盖,用小脏手掰块玉米饼子或菜饼子,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极香。我从来没记得我在玩苍蝇和蜻蜓后洗过手,但我从来没得过病,就是有点什么病,躺在炕上盖大被捂半天汗,立竿见影地就痊愈。今天人们谈虎色变的什么“禽流感”,其实就是当年的鸡瘟。那时经常闹鸡瘟。然而,闹鸡瘟时却是我们小孩的节日,因为我们可以大吃瘟死的鸡,瘟死的鸡往往是一群群的,所以,那香喷喷的鸡肉,管够你吃。好像也没听到过吃瘟鸡死过人的事。
但我们即使穷得那个倒霉的样子,却充满理想和信心,总想当一个小英雄。因为那时的教育全是奋勇战斗,不怕牺牲。好像那时候到处都是坏蛋,而且这些坏蛋总是想方设法地来破坏我们的幸福生活,所以,有很多小英雄与坏蛋做斗争的故事,感动得我每天都热血沸腾。为此,我和同学们走在大街上,总是警惕万分地注视着对面走过来的人,意在发现哪个是坏蛋。坏蛋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无论是电影里演的或画报上画的,坏蛋全都是歪鼻斜眼面孔凶恶。有一天,我还真就发现了一个坏蛋,形象和电影里演的、画报上画的一样,歪鼻斜眼面孔凶恶,并且眼睛叽里咕噜乱转,鬼鬼祟祟的。我一下子警惕并激动起来,这个坏蛋一定在干坏事,在秘密接头,在搞破坏,否则他为什么这样慌张呢?我一定要像老师教育的那样勇敢,做一个敢捉特务的小英雄。我毅然决然地跟踪那个坏蛋,不远不近地盯住他。为了怕坏蛋逃跑,我还偷偷捡了块沉甸甸的石头,紧紧握在手里当武器。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头上的太阳金灿灿的,一群小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唱,一些更小的孩子在路边玩耍。这样美好的和平时光,我惊险万分地在跟踪坏蛋,心里又骄傲又紧张。不幸的是前面突然出现了公共汽车站,而且还驶过来一辆可恨的公共汽车,那坏蛋跳上汽车,汽车“咔”的一声关上门,开走了。我傻眼了,因为我压根就没有买车票的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坏蛋逃走。沉甸甸的石头在手心里握出了汗,可什么用也没有,最后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告诉爸爸妈妈说我发现了一个坏蛋,可惜让他逃跑了。妈妈立刻斥责我:“别胡说八道了!”我当然不服气,继续坚持确实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特务,爸爸竟然火了,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研究牛马放屁
偶然看到国外的一条消息:说是有人研究牛马放屁,说每匹马和每头牛每天能放多少屁,成千上万匹牛马能放多少屁。开始我以为这是外国幽默,可再看下去,竟然是科技简讯。为了防止地球的温室效应,一个外国科学家对成千上万的牲畜每天放屁很感忧虑,因为这是在排放甲烷和二氧化碳,会像汽车产生废气一样加速地球变暖。于是这位科学家开始研究一种牲畜的饲料,这种饲料的功能是大大减少牲畜放屁。细细想想,这个科学家的担忧还确实不无道理,牲畜的屁股比人的屁股大,放出的屁来肯定气量很大,全世界成百万成亿万的牲畜,每天要放亿万万个屁,那是多么可怕的污染!于是这篇开始使我忍俊不禁的文章,却又令我肃然起敬。坦率地说,我感到国外尤其是发达国家的人,干什么工作都比较认真。
我所居住的城市曾是深受殖民主义侵略的城市,殖民主义者在我们的城市留下了不少建筑,每当我走到这些建筑跟前,都会惊讶不止,那么厚重的基石,那么坚固的结构,每一块砖的质量和造型都非常考究,这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坚不可摧,想到千秋万代。而你再看看新中国成立后我们自己建的房子,简直就像搭地震棚似的,偷工减料,草三了四,用极其粗糙的材料,毛毛糙糙地建出一片片简陋的“板楼”。用一个作家的话说:我们的房子盖着盖着就旧了。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盖的新房子,有的已经拆掉重建了多次,可是人家侵略者在我们国土上建的楼房,至今岿然不动,而且还雄踞城市的主要风景之列。近日到上海开会,从外滩望浦东,看到改革后拔地而起的新建筑甚为壮观。但走到每处新建筑跟前认真细究材料的质量和外观工艺,就立即意兴索然了。如果再从浦东回首外滩,你就不能不钦佩殖民主义者留下来几乎近百年的老房子,还是那么坚实那么稳定那么富有城市的豪华感。前些年,辽东半岛闹地震,大家这才惊愕地发现,我们新中国成立后建的成千上万座楼房,竟然没有一座有建筑参数的技术资料,而同时又惊异地发现,殖民主义者在半个多世纪前建的楼房,却完好地保存着建筑技术资料,上面明确地写着建筑的日期、质量标准和抗震级别。我觉得我们实在是应该感到脸红,这样得过且过地凑付,就像明天就要逃走似的。
十多年前我以作家的身份访问日本,一个搞电视的日本朋友邀我和同行的女作家陈祖芬去他家做客。他听到我是大连的作家,便找出一盘录制的黑白录像带,让我看看我没出生以前的大连是什么样子。我看后大吃一惊,那上面有大连的工业、农业、交通和文化教育状况,有钢产量、粮食产量乃至教职员工的数量,真是各行各业如数家珍,怕是我们大连人自己都不会有这么详细的记录。后来,他又放了一盘《今日大连》的彩色录像给我看,镜头竟深入到农贸市场的小货摊和平民百姓的家里,其详尽的生活场景连我这个大连人也目瞪口呆。走出那个日本朋友家,我竟感到“太伤自尊”,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常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可是我们却从来就没害怕过。不用说城市建筑,其实任何一个行业你都能看到稀里糊涂。近些日子大喊警惕“地沟油”,说是不法分子用饭店下水道的剩余废油和饭菜炼油,然后再卖到饭店里。人们大呼小叫,甚感不安。但至今我没看到农村山沟里的“野炼油厂”有谁去管过,饭店里的“剩余材料”有谁去查过。可是在外国,每天都有卫生部门人员到饭店里去检查化验,监督回收一天用过的废油,所有的饭店,一家不漏。我在公安局挂职,整日里接触案件,可是至今我没看到公安局有一辆拉伤员和尸体的救护用车。我到非洲,就是一些经济落后的国家,只要出了交通事故和什么案件,立即就会开来一长串警车和印有公安字样的救护车。另外,倘若我们真正按章办事,不靠搞不正之风弄些小车,那么今天绝大多数的警察只能是骑着自行车去追赶罪犯。最可笑的是警察为了办案,经常加班,但从来没有加班费一说,因为加班费还是“文革”时制定的每小时三角五分钱。我不知道我们的各级领导每天都在干什么,建国六十多年了,办公大楼豪华起来,办公室阔气了,但管理状态还是“战时帐篷里筹建”状态。所以,别看我们的领导和部门多如牛毛,但下面出了事儿,你却找不到属哪一家管理。也许我们总是高喊形势逼人吧,所以无法去认真干工作,连文坛也粗糙得令人莫名其妙。无论是创作、评论和阅读,都像赶大集一样,一阵风一阵雨。就拿评奖来说,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在文学上都有有稳定名称的国家级奖种。可建国才几十年,我们的国家级文学奖却似商店里的酒瓶子一样,不断地改头换面出新花样。新中国成立以来已经有好几个花样,改革开放后,本来制定评全国优秀文学作品奖挺好,可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换了几个花样后,现在又换了××奖,像个大箩筐一样,什么都往里装。后来人们才发现,只要换一朝官员,就换一个奖种方式,不用说,下一届官员又会发明出来另一个花样的奖种。
过去搞政治,我们用运动方式,大喊大叫,雷声滚滚,似乎压倒一切,其实只是震动人们的肚皮,所以人们的思想至今空空如也。今天搞经济,我们还是沿用过去搞运动的方式,没有法律式的认真,这就太可怕了。坦率地说,我们大概连“害怕”二字也没认真过。
死亡体验
人一生有很多体验,有爱的体验、恨的体验、痛苦的体验、甜蜜的体验,但很难有死的体验。谁敢体验死,那简直就是开国际玩笑!可是我却“有幸”体验到一次死的滋味,绝对是真真正正的死过一次。当然这不是我有胆量去体验死,而是一次事故造成的。那还是参加辽西山区备战工程建设时,我在极其简陋的宿舍里遭遇煤气中毒,才体验到死其实真是像睡觉睡过去一样,绝看不到鬼呀神呀阎王爷呀什么的,当然,也许我还没“死到一定的程度”,所以看不见死亡的神灵。记得那天晚上我一躺到床上立即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但好像只睡了一分钟,就听见人们疯狂地连续不断地呼喊我的名字,开始是那样的遥远,渐渐地就近了,这使我有点烦躁,还想继续睡下去。但这呼喊越来越强烈,有男人喊有女人喊,最终喊得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我是躺在屋外满地霜冻的山地上。一大群人都在俯身看我,他们头上是灰白的天空,我奇怪天怎么会亮了呢?然后却又舒服地昏了过去。
说起来我还挺不简单,就在自己已经进入死亡之际,却又能及时地发出死亡警报。据抢救者后来说,凌晨四点来钟时听到我们宿舍里发出一声惨烈的怪叫,随之还听到“咔嚓”一声门框或窗框的断裂之声。于是大家都跑来,才发现怪叫的是我,断裂之声原来是我把睡觉的木床蹬裂开了。人们从玻璃窗看到我龇牙咧嘴一脸鬼样,两只胳膊僵硬地勾着,便知道大事不好,砸碎玻璃窗就冲进去把我第一个拖出来。因为我最靠近那个倒霉的“犯风”火炉,因此大量的煤气先让我吸个足够,也就首当其冲地第一个被干掉,然后才轮到其他的师傅们。也许我年轻力壮,竟然在毫无意识的“临界死亡”状态下,还本能地挣扎一下。正因为这种挣扎,才保住了里屋其他师傅们的性命。有人说越是冰凉越能救我们的命,因此我们全被抬出放在屋外冰冷砭骨的霜地上,大家轮流上去给我做了半个多小时的人工呼吸,才从死神那儿把我抢回来。更可怕的是刚刚被抢救过来的时刻,我竟然像梦呓似的说起胡话来,幸好我说的是毛主席语录。因为那时天天背诵毛主席语录,所以神经错乱时,就条件反射似的又背诵起来。我们的书记后来说,从邓刚说胡话都能背诵主席语录这点来看,他确实是个可以教育好的青年。最后我们所有中毒者像一条条咸鱼似的被抬到更冰凉的铁制货车车厢里,拉到二十公里外的建平县医院。医生往我们的鼻孔里灌氧气,并大剂量地往我们的血管里注射葡萄糖溶液,最终,我们又活蹦乱跳地回到工地上工作了。
然而,当我真正清醒过来时,远比死了还难受一百倍,头疼欲裂,极度恶心,当时想要是死了多好,就用不着遭这个罪了。不过,经过这次死里逃生,我一下子就判若两人,从医院的抢救室里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饭店,拿出当时压根就不多的积蓄,买所有我过去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记得我一下子就要了三盘净炒肉,在那个经济极端落后的年月里,敢于一下掏钱买三盘净炒肉,无异于一只饿虎跳进饭店,吓得服务员目瞪口呆,以为我有精神病。我完全像当今的腐败分子,连续大吃大喝了好多天,并雄赳赳地闯进商店买了一双牛皮鞋,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皮鞋!一双皮鞋几乎就耗掉我一个月的工资,掏钱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些心疼,但随即一想,怕什么,我本来都是死掉的人了,否则这一切早都白扔了。足足享受了一个月,我才渐渐又恢复了正常,不但不敢再买净炒肉吃,还把那双皮鞋小心翼翼地擦上一层油,藏进箱子深处。不过,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觉得我变得勇敢了,大度了,不那么在乎什么了。有个老师傅对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就更使我如虎添翼,甚至视死如归了。后来的艰难年代里,我能跳进凶险的浪涛里捕鱼捉蟹,敢爬上高耸的铁塔挥动焊枪,支撑着我的就是“曾经死过一次”。我想,上帝决不会再麻麻烦烦地让我死第二次,这种半唯心半唯物的可笑想法却给了我阔步前进的力量,令我受用整个后半生。为此我觉得,人生最难获得的财富,就是他经受过一次危及生命的磨难。
时尚的怪圈
看到一张漫画,上面画着抓鬼的钟馗正在发怒,对着两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年轻人说:何处鬼怪敢在此招摇,待我拿下!旁边一女人是钟馗的妹妹,劝说:大哥息怒,此当代青年也!看到这里真让我忍俊不禁。确实,在一些人的眼里,当代青年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衣服穿得花不花绿不绿、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样子,令人哭笑不得。然而,当代青年自己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们反倒认定自己很现代很时尚。
所有的老人其实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但只要是他们不再年轻,就立即看不惯年轻人,并总觉得他们年轻那阵比现在的年轻人优秀,这其实是一个不自觉的“误觉”。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时尚,似乎在创新似乎在轮转,完全像个怪圈。面对一代代的芸芸众生可笑可爱甚至可恨的表现,你会感到这简直就是上帝在反复玩弄的把戏。实际上你只要细细地思索一下,尤其是对你年轻时的生活行为认真回忆一下,就会渐渐心平气和起来。仅仅才几十年,我们一代代年轻人就有过多少五彩缤纷和五花八门的表演——头发一会儿精心地用热吹风吹上去,一会儿又乞丐一样任其披下来,一会儿又剃得像法西斯的光头党;裤腿一会儿细得几乎比腿还细,一会儿又粗得像个大喇叭,一会儿又短得裸露出腿肚子;皮鞋一会儿尖得犹如火箭和匕首,一会儿又圆得赛过光亮的脑袋,一会儿又扁得似车轮碾过的蛤蟆;当今,年轻人的外套短,内衣长,恨不能将裤衩露出长裤外面,你怎么能看得惯呢!……不过,还是冷静地回忆你年轻那阵吧,那阵的时尚也让当时的老年人生气上火。记得我年轻那阵,时兴戴当时解放军戴的那种绿(也许是黄色)军帽,而且必须在军帽里塞上报纸和什么东西,把军帽前部分高高地撑起来,一直撑得俨然是纳粹军官的大盖帽。记得当时的老人们都用惊异甚而惊恐的眼神看我们,他们大概怎么也不能理解,把好好一顶帽子撑得变形到底有什么意义。可在我们的眼神里,撑得高高的帽子多么威风,用现在的话说那真是“帅呆了”。
从“阿飞”年代、“痞子”年代、尖头皮鞋年代、瘦腿裤和喇叭裤年代走过来的人,现在都老态龙钟了,都正襟危坐,严肃并严谨了。为此他们对当今时尚怪样的年轻人嗤之以鼻并不屑一顾,然而他们忘却了他们年轻时的激动、冲动、躁动和骚动,忘却了新鲜的往往是稚嫩的,也许还从来没有意识到成熟与僵化有着可怕的近距离。有时看动物世界,看到出生不久的小家伙们不安分地打闹和喧叫,尽管可笑但却可爱;看到成熟的老动物稳稳地坐在那里,决不无端地浪费一丝气力,尽管老到但也老化。
国外与我们也一样,从嬉皮士到雅皮士,从飞机头到马鬃头。欧洲过去兴过戴高帽子,发展到极致时帽子高到和一个人的身高相同,一个人要是戴着帽子,远远看去,脸就好像长在人体的中部。我想,把帽子弄成那个滑稽的样子,肯定是年轻人的杰作。如此说来,时尚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因为他们敏感,因为他们好奇,因为他们热血涌动而无法冷静,所以他们总愿意在平淡的生活中闹出些新玩意儿。时尚看起来似乎很荒谬,但它却是受生活的摆布而产生的“怪物”。社会变革的震荡,政治和经济的动荡,决定着时尚的色彩。我们经常说嬉皮士是资本主义产生的怪物,那我们这些当代青年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衣服穿得花不花绿不绿,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样子,与当今社会当然也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时尚永远是漂在生活表面的东西,你要是用深刻用意义用正确用规范来要求时尚,那就是对牛弹琴,结果是你累得口吐白沫,牛还是该蹬蹄子该晃角的牛样,决不会按照你弹出的节奏来舞蹈。
老虎与乌龟
生命的形象实在是千奇百怪:活蹦乱跳的,死气沉沉的,凌空飞越的,缓慢爬行的……例如老虎与乌龟,同样是动物,一个威风凛凛,奔腾呼啸;一个老气横秋,缩在硬壳里。然而健壮腾跃的老虎,最多也只能活上二三十年,可死气沉沉的乌龟竟能活上一百多年,这简直就是黑色幽默。看起来上天给生命分成三六九等,有的当年生当年死,有的竟能活上一个世纪还依然如故地活着。刚刚说过乌龟,据动物学家调查,基本年龄可活上一百五十多岁。哈,大千世界,莫名其妙却又奇妙无穷。
回过头来看我们人类,生命的形象和本质也令你不可思议。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白的黑的黄的红的;强壮的虚弱的长寿的短命的……人们经常愿说这样一句话:祝你健康长寿!从理论上讲,这句话似乎百分之百地正确,不健康的人怎么能长寿呢?然而,当你细细观察生活,却会发现有许多例外,也就是说健康的人不一定长寿,长寿的人不一定健康。这绝对像健壮的老虎与慢腾腾的乌龟。我的邻居中有一个相当长寿的老太太,是个百岁寿星。可是在我孩提时,就见她身偎病床,脑袋上总是紧紧地缠着一圈白布带,额头上永远烙着圆圆的紫色火罐印迹,并且整日声嘶力竭地尖叫“不行啦,要死了!”,一直尖叫了几十年,那些比她行的、比她健康的老太太全都死了,她至今还是充满力度地尖叫着“不行啦,要死了!”,从她那嘹亮的尖叫声中,你会觉得再有十年二十年她也死不了。与此相反,我的一个身体健康的朋友,能跑能跳,是个游泳高手,而且性格乐观开朗,吃什么都香,喝什么都甜,睡觉从不失眠,另外,很少看到他感冒发烧流鼻涕。和他在一起,你总是感到阳光充足,天气晴朗,快快活活。但万万想不到,他才五十来岁就在一个夜里突然死去。据说是脑袋里的一根血管崩裂,来不及抢救。近些年我到医院里采访,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样的事例并非例外,简直就多得让你觉得这是生活中的基本现象。那些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不断呻吟的患者,你绝对认定他活不过明天,但过了多少个明天,他依然如故地呻吟和残喘,最终竟然病愈出院;可是那些身体棒棒的人,突然就检查出身体某个部位长出什么可怕的肿瘤,很快人就倒下了。所以,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活蹦乱跳的健壮者,生命往往是戛然而止;病病歪歪的呻吟者,却“拖泥带水”地活了一年又一年。民间也流传这样的说法:常患小病的人不患大病,从不患病的人一旦患病就非同小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于是一个荒谬的但又相当严峻的问题摆到眼前,你想当老虎还是想当乌龟?也就是说,你要追求长久地活着,就得小心翼翼地喘气,磨磨叽叽地进食。你认为好吃的决不能多吃,因为里面有毒素;你认为不好吃的必须去吃,因为里面有营养;你想舒舒服服地躺着,不行;你想快快乐乐地玩耍,停止,因为这不合乎健康生活的规定。难道你没听说某某长寿老人一辈子吃粗茶淡饭,甚至吃野菜;一辈子不娱乐不享受,除了睡觉就是下田劳动吗?倘若光吃野菜,不用下田干活,只在房前屋后慢慢腾腾地挪动,怕是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呢。问题是这样活着有啥意思?腾跃咆哮的老虎寿命虽短,但威风凛凛、惊天动地地活着,就算乌龟能活一千年,那也无法相比。所以我想,不求数量求质量,只要我活一天就能蹦能跳,就能工作,就能创作,就能吃喝享受,管他活得长久不长久的。一旦我失去工作和享受的力量,我决不有气无力地在人世上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