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使录》中的游记、神记与碑记

第五章 《使录》中的游记、神记与碑记

第一节 游记

明代《使琉球录》都有纪游文字出没于历史叙事中,以单篇形式出现的较少,只有潘荣的《中山八景记》算得上是游记,郭汝霖《息思亭记》、萧崇业的《洒露堂说》和谢杰的《洒露堂记》3篇是册封使为旅居琉球的国宾馆“天使馆”内的建筑命名的追记和感赋,记的是身在别国居所之观感,体裁介于游记与非游记之间。

历代册封使逗留琉球数月间,除了册封活动外,闲暇时间比较多,为避“去君亲,客海外”(潘荣《中山八景记》)引发的思乡之苦,外出四处走走,或留馆冥想遐思,常常成为客居使臣们的客居常态。天顺七年,潘荣受命册封琉球王,闲来无事,应琉球国大夫程均、文达二人之邀,与从客蔡克智一道前往文达住所以东的寺院游览,并应约题咏,遂成此篇。从文中介绍情况看,作者所谓的“中山八景”,指受邀前往路途所见,即球人所持卷里“命工图为八景”,实际上指潘荣依游踪所写的万松山、潮月轩、轩左之井、送客桥、缘江之路、蓬莱、樵歌之谷、邻寺钟等景。

中山八景记

潘荣

大明统一万方,天子文武圣神,以仁义礼乐君师亿兆。故凡华夏蛮貊,罔不尊亲;际天极地,举修职贡:自生民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也。天顺壬午春,琉球国遣使请立世子为嗣君,上命臣荣、臣哲往封之。癸未夏六月,由闽藩发舟;天风自南,不数日而抵其国,奉宣德意。封爵典礼既行,自国王以下皆拜手稽首,俯伏颂上大恩不已。越仲秋八月,国大夫程均、文达执卷谒使馆,请曰:“文达敝居之东,新创有寺,山水颇清奇,命工图为八景;愿请登临,留题咏以记盛美。”余念去君亲、客海外万里,方怏怏于中,奚暇及他事。大夫均请之不置,因与皇华蔡君克智同往观焉。既至,是日白云初收,天气清明,山色秀丽。有松万树,所谓“万松山”也;登山观松,苍然郁然,坚贞可爱,因诵孔子“岁寒后凋”之语。凡与游者,皆兴起动心。山之东,行一里许至轩,曰“潮月轩”;轩中四面萧爽。当天空夜静之际,开轩独坐,水月交洁,心体明净;有志于当时者,得不起“高山景仰”之思乎!轩之左,凿地为井;井上植橘数株。泉甘,足以活人;橘叶,可以愈病。程大夫取井之义,是盖古人之用心也。右则有径,径石奇形怪状;旁列皆佳木异卉,可憩可游。大夫、长史诸君各酌酒奉劝,殷勤礼意,至再、至三;因饮数杯上马。至送客桥,士大夫爱重,过桥须下马;于是各相携手。顾谓大夫曰:“昔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谓其惠而不知为政。今均为国大夫,此桥之作,岂特为送客耶,将以济病涉之民也。”过桥行数里许,至缘江之路。时天色渐暮,渔舟唱晚。但见羽毛之余祥、鳞介之献瑞,极目海天,胸次如洗;曾不知穹壤间,复有所谓蓬莱也。由是而过樵歌之谷,樵人且歌且樵,熙熙乎、皞皞乎!我国家仁恩遍及海隅,太平之象,其可忘所自乎!出谷,但听浏亮之音,洋洋在耳。大夫进而谓曰:“此即邻寺钟也。”因而至寺,老僧率众十余人迎拜于道。余既佳其山水之奇胜,且喜夷僧之知礼,因令人扣之曰:“大夫以邻寺钟列于八景者,僧知此义乎?”因告之曰:“此钟晨焉而敲,夷人听钟而起,俾之孜孜为善,无乖争凌犯之作。暮焉听钟而入,俾之警省身心,闭门而思过咎。国大夫命景之义,其有益于人如此!”僧唯唯,谢曰:“谨当佩服斯训。”他若山川之胜、景物之善,俱未及暇寻。虽然程大夫,中华人也;用夏变夷,均之职也。果能以诸夏之道而施之蛮貊,渐染之、熏陶之、提撕而警觉之,将见风俗淳美,中山之民物皆易而为衣冠礼义之乡。余忝言官,当为陈之于上,俾史臣书之,将以为天下后世道;岂但今日山川景物之胜而已哉!姑书之,以记岁月。

(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下)

夏按:本章所谓的中山八景,跟此后各代册封使见到的“中山八景”指称不一,清李鼎元于《使琉球记》云:“初四日(乙卯),晴。食后,偕介山游七星山——俗名富盛山。出馆东行,至文庙折而南,度泉崎桥。桥下为漫湖浒,每当晴夜,双门拱月,万顷澄清如玻璃世界——为中山八景之一。……东有泉曰旺泉,味甘——为中山八景之一。”“纵观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临海潮声’、‘夈村竹篱’、‘龙洞松涛’、‘笋崖夕照’、‘长虹秋霁’、‘城岳灵泉’、‘中岛蕉园’也。”“二十三日(甲戌),晴,风转南。偕介山游泉崎。登中岛,岛对奥山,隔漫湖村。西有园曰蕉园,中山八景所谓‘中岛蕉园’也;徐澄斋亟称之。全、周二公时,巳废。”

以下所见三篇是册封使滞留琉球国的住所“天使馆”景观。郭汝霖的《息思亭说》记录作者为天使馆内新建的亭子命名的由来;萧崇业的《洒露堂说》和谢杰《洒露堂记》写的是萧崇业为天使馆中堂匾额命名之缘起。

息思亭说

郭汝霖

琉球天使馆,自门而入,正堂三间;自正堂引至书房三间,余处于东,李君处于西。房之后再三间,官舍辈处之。两旁翼以廊房各六间,门书、舆皁(皂)寓焉。暑月蕴隆,促促数步内;琉之人为余弗安也,卜后垣空地,砌土瓦茅竖柱而亭之,余又(因)扁曰“息思”。

夫人情,久相离则思。余驰驱上命,何敢言思!然舍桑梓、涉波涛,远君亲、旅外国,而鸿宾雁弟、玉树芝兰,数月各天,寥寥音问;余安能不用情哉!昔谢太傅,江海人豪;中年与亲知别数日,作恶;余尝寤叹其怀。阳明子曰:“七情之发,过处为多。”余又恶夫情之过而恶也。斯亭之登,愿少息焉,图书在前、琴瑟在御,以吟以咏、以弦以歌;庶几造化者游,而忘其身之在异乡矣。

从此篇可以看到,好客的琉球人为使大清册封使驻琉期间,足不出户即可免除思乡之苦,特于“后垣空地,砌土瓦茅竖柱而亭之”,而作者“身在异乡为异客”,难免常生思乡之情,这又与身负君命,受使海外的职责相违逆,遂以“息思”题亭,以“忘其身之在异乡矣”,有托物明志、先公后私之意隐藏其间。

明代册封正副使之间诗文往来酬唱最多的是万历七年的萧崇业与谢杰,二人不仅相约写过16首琉球题材的《皇华唱和诗》,而且也相约写了下述两篇为琉球天使馆中堂题匾的文字,文章语体与上述郭汝霖文相似。

洒露堂说

萧崇业

余奉命中山,入天使馆;堂故有扁,弗称。居无何,余集夷诸大夫、长史,问曰:“而学诗乎?唐人云:‘海东万里洒扶桑’;此意在怀远,诚足风也。余欲堂以‘洒露’名,可乎?”诸大夫、长史请曰:“愿闻其指!”

余譬之曰:“夫雨露者,天泽之润者也。人君赞化以子民,何所不泽!以是知君与天也,其皆宰生物之机者乎;顾物有不同,而笃材因焉。大为豫章、女贞、庄椿、王桃、小为椒兰、桂艾、繁荂、弱卉之属,靡不渥雨露,欣欣向荣也。殆犹之四极八埏,凡绮疆穷里、星罗棋布之邦,亦靡不承泽仰流,喁喁然日待命于君也。然各有幸、不幸焉:物或不幸,而啮蠹、枯槁,小之为好事者剥落其英;大遻斤斧,斩刈于樵人师匠之手。又或产于阴崖幽谷之中,蔽曦曜而亡睹;于是天之泽有时乎穷。其幸而不啮蠹、不枯槁,又不为樵师好事者所伤,即虽产于阴崖幽谷之中,而枝干扶疏,稍稍潜滋暗长,以窃窥夫曦曜,则天亦不为之靳。今夫琉球僻居斥卤外,一旦延颈举踵,称臣受约束;我皇祖嘉其丹款,制以间一载贡,乃愈益虚而呕喻煦育之。惟恐其啮蠹、枯槁而弗茂,是以大字小者也,命之曰‘培植之露’。然遵王道必由海;而海最险,万一长于水而不安于水,如鱼龙牙吻何!皇祖念之,辄徙闽人善操舟者数家,籍子孙与俱往来,令无若樵师好事之手所伤;是扶颠持危者也,命之曰‘长养之露’。习故朴以野,不知有声名文物旧矣。乃‘世及’之请,朝廷代遣使臣奉制诏冕服王之,其宠融烂焉。振于殊俗,则虽产于阴崖幽谷之中,而与近日月之末光者无畏;是用夏变夷者也,命之曰‘覆冒之露’。夫琉球,蕞尔弹丸国耳,其才地无所比数。兹能奋擢曶爽以自耀于熹明,小足以增华益艳,俾观者夺目而眩心;大足以被广陵、隐结驷,而一国耆老、臣庶往往获有所芘藾,而不至于不可以荫,莫非我列圣皇上湛湛湑湑之泽也。取‘洒露’以名堂,岂不宜哉!”

于是诸大夫、长史拜,稽首曰:“走也悉草鄙之人,第日濡圣化而不知耳。唯公绎其说而辱名之,其自王以下敢忘天子之大德!”

此篇写的是萧崇业为天使馆中堂命名的缘由,指出大明派“天使”及“徙闽人善操舟者数家”来琉,无异于恩加“蕞尔弹丸国”,泽披海外,“用夏变夷”。他特别使用了“培植之露”“长养之露”和“覆冒之露”来形容“我列圣皇上湛湛湑湑之泽也”,以“洒露”显示大明皇帝施恩异邦、声教远播的用意,以此彰显了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君臣”关系。与其相似,跟萧崇业相约写《洒露堂记》的谢杰,也有大同小异的表述。

洒露堂记

谢杰

洒露堂者何?夷天使馆之堂也。洒露者何?谏议萧使公所以名斯堂也。堂何以洒露名?雨露扶桑,绎唐人之风也。

自夷之有是堂,故弗扁;即扁,弗称其名。比使公至,始得名,名又称。邦人悦,以告不佞。不佞曰:“伟哉!谏议公之名斯堂也!”君道犹天然;乃天之泽莫大于雨露,雨露一濡,槁者苏、仆者起、勾者萌者达,何神奇也!顾蓼萧露湑、杞棘露湛、菅茅露微,露葭则霜、露草则瀼、露薤则晞。若彼殊者何以故?因材而笃,亲所为地者也,然皆非其至也。惟南有木,其名曰桑,樛枝扶苏隐芘;其所藾者,三百里根蟠轮囷,余亿万石大椿、冥灵、商丘之木莫敢望焉。露零其上者,皜若练、滑若脂,津津乎若河赤乌天鸡待其膏以餐者,八百斛。嘻!异哉!有神木者,有天浆,彼固有以受之也。琉球为国,僻界万涛中,汗史不前著;帝弗臣、王弗宾、历代弗能驯;稽所为地,亦微乎微者。迨入皇朝,憬然内属,其言曰:“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海不扬波。”意者,中国有圣人乎!包茅竹箭,愿齿东藩为圣人氓。贡既入,一再岁又辄至,不疏不数,如是以为常;即越裳之雉,弗奇于此矣。高皇帝嘉其谊,析圭儋爵,王之中山;与之盟曰:“东海为带,南山若砺;国以永存,爰及苗裔。”嗣后值大封拜,则组练楼船络绎海上,复给操舟之士三十余家;即日南之车,弗劬于此矣。迄于今皇,圣德明懋,震于古始。会夷有“世及”之请,乃命余二臣循故事以行。太史授辞、秩宗典祀,袍则麟锦视三公,鞓则犀金视四岳,宝则圭玉视宗藩;杼轴之章分于内帑,贡篚之毳来自殊方。即朝鲜之胙,弗荣于此矣。荷斯三者,泽厥邦家为露也,不既多乎!乃若迓续天休,莫之夭阏;培厥轮囷、宏厥芘藾,俾与扶南之桑并芳,不为葭茅所窃笑,则惟王之休、诸大夫之力也,余何知焉!

谏议公以名进士起家,读中秘书,擢居谏省。衔命而东,展釆错事,不颜违于咫尺,无色变于风涛;正礼却金,变夷之夏。推其意,不浣秽浊而清明之不已。将雨露者,谁得似君哉!不佞幸在事,敢为赘一喙若此。

谢杰此篇显然是对萧崇业《洒露堂说》的回应。文中不乏有对萧崇业为堂舍命名的溢美之词,然较萧文,内容更加饱满,文采更加华美。作者在文中历数中琉友好,以“高皇帝嘉其谊,析圭儋爵,王之中山”“嗣后值大封拜,则组练楼船络绎海上,复给操舟之士三十余家”“命余二臣循故事以行”“泽厥邦家为露也”,显示大明恩加琉球、泽披中山的一贯做法。而且用“变夷之夏”来回应萧崇业文中的“用夏变夷”,来体现使臣试图将作为“夷”的琉球朝着中国化方向转化的动机。

第二节 神记与碑记

明册封使勒石刻碑的做法有很多,留下了多篇碑记,这些涉琉碑记多数是祀神的,所以这些碑记也可以看成是神记。这些碑记中,有三种与供祭天妃(妈祖)的广石庙有关。嘉靖十三年陈侃《天妃灵应记》撰述他使琉归来,有感于其航海途中天妃“显灵”以至于大难不死,即于长乐广石(今文石)重修广石庙,此庙遂成为继陈侃后历代前往琉球的册封使依例致祭之庙。嘉靖四十年郭汝霖《重建广石庙碑》写他启程前捐金修庙事;万历七年萧崇业《重修广石庙碑记》写于他使琉归来祭庙撰碑事。这三篇以陈侃《天妃灵应记》中言及礼还归舟时遇见风浪而妈祖显圣神迹部分,写得最具有文采。

天妃灵应记

陈侃

神怪之事,圣贤不语;非忽之也,惧民之惑于神而遗人道也。侃自早岁承父师之传,佩“敬而远之”之戒。凡祷祠斋醮、飞符噀水、诵经念佛之类,闾党有从事者,禁之不可,则出避之;或过其宫,则致恭效程子焉。

乃者琉球国请对,上命侃暨行人高君澄往将事。飞航万里,风涛叵测;玺书郑重,一行数百人之生,厥系匪轻。爰顺舆情,用闽人故事,祷于天妃之神;且官舫上方,为祠事之。舟中人朝夕拜礼必虔,真若悬命于神者。灵贶果昭,将至其国,逆风荡舟,漏不可御;群噪乞神,风定塞袽,乃得达。及成礼还,解缆越一日,中夜风大作,樯折舵毁,群噪如初;须臾,红光若烛笼自空来舟,皆喜曰:“神降矣,无恐!”顾风未已。又明日,黑云四起,议易舵未决,卜珓于神,许之。易之,时风恬浪静,若在沼沚,舵举甚便,若插筹然。人心举安,允荷神助。俄有蝶戏舟及黄雀止樯,或曰:“山近矣。”或曰:“蝶与雀,飞不百步,山何在?其神使报我以风乎!”予以其近于《载鸣鸢》之义,颔之曰:“谨备诸!”巳而飓风夜作,人力罔攸施;众谓胥及溺矣!予二人朝服正冠坐,祝曰:“我等贞臣恪共朝命,神亦聪明正直而一者,庶几显其灵!”语毕,风渐柔。黎明,达闽。神之精英烜赫,能捍大患如此;谓非皇上怀柔,百神致兹效职哉!然非身遇之,安敢诬也!

揆之祭法,庙而事之允宜。在宋、元时,已有封号庙额;国朝洪武、永乐中,屡加崇焉。予二人缩廪,附造舟余直,新之广石;望崎行祠,则从行者敛钱以修。行当闻之朝,用彰神贶;因纪其概。

高君让侃援笔举以告巡按侍御方君涯,韪之;又命福郡倅姚一和视勒诸石。

这篇碑记用相当篇幅刻画了使舟遭遇风浪的场面和经过,突出“红光若烛笼自空来舟”“有蝶戏舟及黄雀止樯”等神迹,表明是这些神迹的出现,方令归舟转危为安。言及舟人判断神迹所指,作者与舟人的对话,以及祈神所带来的安宁,写得神灵活现,呼之欲出,人物对话都颇富情趣,现场感强,不似一般碑文写法,行文活泼,可读性极强。陈侃在其《使琉球录》的“使事纪略”当中也写到归舟历险事,也有相当精彩的描绘,富于故事性和场面感,可与此篇相参照。

相比之下,陈侃之后的郭汝霖的《广石庙碑记》和萧崇业的《重修广石庙碑记》就没有陈侃这样的惊心动魄的文字,他们的碑记侧重于介绍修庙立碑之事缘起,基本上是就事论事,语言平实、冰冷,略输文采,不宜视为文学作品。现将两篇碑文附此,可与陈侃碑记做一比较:

广石庙碑记

郭汝霖

广石庙,庙海神天妃者也。天妃生自五代,含真蕴化,殁为明神。历宋、历元、迄我明,显灵巨海,御灾捍患、拯溺扶危。每风涛紧急间,现光明身,著斡旋力;《礼》所谓“有功于民,报崇祀典”。而广石属长乐滨海地,登舟开洋,必此始;庙之宜,旧传自永乐内监下西洋时创焉。成化七年,给事中董旻、行人张祥使琉球新之。嘉靖十三年,给事中陈侃、行人高澄感坠板异,复新之。板上所书,即董、张新庙日月也。

皇帝三十七年,琉球世子尚元乞封,上命汝霖充使往,而副以行人李君际春。余承命南下,长老多教余致敬天妃之神。弭节闽台,造舟百凡,按陈、高“使录”行。惟广石庙遭倭寇焚,乃耆老刘仲坚等闻余至,亦来言庙事。余檄署篆孙通判大庆考其遗址并材料工价值百金,往陈、高捐俸二十四金助;余与李君如之。往从行者各敛银一星,得三十两余;是则从行者尚未定名。往长乐民力饶,可以鸠工;今连年有兵务。往刘知县尹邑久,今孙乃署篆且未久也:于是七十余金无从得。余因言于代巡樊公斗山,樊遂标罚赎余成其事;且命通判速工,请记于余。不两越月,庙貌鼎新,巍然焕然,瞻趋有所,人心起敬;他日飞航顺便,重荷神贶者,樊之功哉!

或因是以鬼神事质于余;余曰:“是说也,荐绅先生难之矣!”考孔子曰:“敬而远。”夫谓之敬,必有以也;谓之远,特不专是以徼媚云耳。故其“祭神如神在”,“乡人傩,朝服立阼阶”,孔子岂无见耶!而初学小生稍谈鬼神,则冒然称茫昧,避谄渎讥;及遇毫发事,辄俛首叩祷不暇:果能知事人、事鬼者乎?今夫航海之行,尊皇命也。一舟而五百余人在焉,彼溟洋浩荡中,无神司之,人力曷能张主!学者知是说,则知余非惑、樊非徇;而是庙之祀,可以勒诸将来。

樊名献科,字文叔;浙缙云人。其巡闽也,酌时机、务省约;而事之关体要者,独无所惜云。

重修广石庙碑记

萧崇业

万历戊寅春,余以使事,客闽近二载。已日,将有祀于广石天妃之神。里中长老走省会,具言庙当治状,以“庙故天使过临一修;兹去郭、李时十八年所矣,垣序剥落,恐不雅观。公倘有意于维新乎,野人窃愿有请也”!于是余与谢君慨焉为念,乃遂檄长乐孙县尹捐少赀助之;大略垩故涂陈、易蠹立圮而已,无更改作也。己卯夏四月,县尹使使告成请记,顾余又办严未暇也;顷竣事还,可不谓神贶哉,义不敢以不文辞!

记曰:天妃盖海神之最灵异者,世传生自五代,姓林氏;岂亦有足征者相参验乎!曩余考揽故记,见多援轶事璅闻,以神明其说。骇光傀者,则曰形如烛笼;讶肖似者,则曰现体于物。或号召道流,拔敛升坛禹步,作隐语不可了;或令巫师、舞婆袒降箕,书篆模影牵情:卒又阔诞无所信。职由一时昏剧仓皇,不知求神于此心之虚灵,而猥侜张于幻妄之迹;亦其平日所为弗类,反之媿涩惭沮,终不能质之而无疑。是故宁为人非而深怖鬼责,重罹冥祸而轻犯王章;此其势有固然,亡足论者。夫神而以天妃名,盖其聪明正直克配两间,犹曰俔天之妹焉耳。使颂天者徒以其一草一木、一生一成为足以赞天之功,而天遂执之以为德将巍巍者,得无邈乎其小耶!今世之崇奉天妃者,穹宫邃宇,华于闾俗;金身碧骨,俨于海滨而闽最著:则其神殆无感而无乎不感、无应而无乎不应也。所为拯溺济危、阴相默佑之功,诚有与天合德,民无能名者矣;而区区轶事璅闻如红光现体云云者,恶足以睹神之大哉!虽然,庸人之性,不激之未形则弗兴,不惧之已往则弗劝。兹者,国家弛通番之禁,凡浙、闽、广粤驾楼舻横金洋外者,所在而是;其于惊涛怒浪覆却万方,陈乎前不一。入其舍,顾独畏天妃而神又灵,为能消敛其枭悍虣睢之心,使之仆仆然蛾伏罗拜于下。居常操筹钩万货毳数而尘较之,斯即半赀修供弗为吝;而贪鄙爱利之欲稍不至溃决而不可收拾,未必非红光现体之异有以先入之也。譬之一草一木、一生一成,天虽不以为功,而电灼霆击,间亦振襮其不测之威焉;要皆助宣夫造化之所不及耳。由斯以谈,则天妃之所以自赫其灵异者,其功岂不尤为闳钜哉!余航海时,与谢君过广石行谕祭礼,于是里中长老复稽首来谢;余乃谂于众曰:“天妃之神,载在祀典,其已久矣;然庙貌往往视使臣以为兴坏。我明天子万年无疆,则中山之请命益万年无替;广石之庙,虽谓与国咸休可也。今第堇堇补葺耳,其何能加一力耶!”于是里老唯而退。

县尹名濂,南海人;政识先务,此特其微者。故程期功费,皆得略之。记成还闽之冬十一月。

萧崇业曰:余读《鲁论》至“子不语怪力乱神”,未尝不掩卷三叹也。嗟乎!圣人之用意,何其微乎!夫怪不经而乱、力非道,以此不形于言,良是也。然神杂见于诗书坟记者不鲜,乃亦讳焉;何以故?盖神理正直,惧人以邪佞谄渎,反失其指;要在以吾心之诚凝吾心之神,而后能与之为徒,合其吉凶而不悖。故圣人或称“体物”,或言“敬远”;即答问所及,亦止开末而抑其端、曲辞以阐其略。所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大抵明二者同条而共贯,有不必求鬼于人之外耳;其奥义,端未易窥也。至若钜海灏溔冥赜与人区迥异,夫岂无神!曩余计偕过蜀江,毋论瞿唐、滟滪——即中流无恙之所,一遇风至,榜人辄檥舟鹄立,莫敢下上;矧汪汪万顷,瀵势张天!当是时,维无所于引、无所于缒也,讵安得不求援于造化耶!故谓海之神尤显赫较章,信非虚耳。余自开洋以来,往往遇波涛警涌而复恬、舟航震荡而复定,空旷……(下缺)。

明代涉琉碑记,除了册封使所撰上述三种与妈祖有关的广石庙碑记外,他们还写过一些佛教寺庙里所立的寺碑,可以看成是“庙记”。有些涉庙碑记文字优美,写得非常具有文学性。明洪熙元年内监柴山所作《大安禅寺碑记》记述作者受命前往“东夷”(琉球),海上遭遇风暴,“呼佛号天”之后出现神迹而化险为安,遂在琉球还愿建庙立碑。柴山里籍不详。明永乐时之宦官。一说洪熙元年(1425)奉使册封琉球中山国王尚巴志。按柴山作《大安禅寺碑记》所言,他于宣德五年(1430)出使琉球;按柴山作《千佛灵阁碑记》所言,其宣德八年(1433)再使琉球,创建大安千佛阁并重修天妃宫。撰有《大安禅寺碑记》(载萧崇业《使琉球录》及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宣德八年撰《千佛灵阁碑记》(载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下),碑佚。《大安禅寺碑记》是明代册封使中,最早一篇册封使所写的文字,写于作者初使琉球,即宣德五年。这篇也是最早的一篇文学性文字,在涉琉文学史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文章写的是柴山抵达琉球(东夷)后,为了感谢神佛的海上救护,而在琉球建大安禅寺的经过;该篇行文传延了骈文手法,颇富文采。

大安禅寺碑记

柴山记,萧崇业录

宣德五年,正使柴山奉命远造东夷。东夷之地,离闽南数万余里;舟行累日,山岸无分。茫茫之际,蛟龙涌万丈之波,巨鳞涨冯夷之水;风涛上下,卷雪翻蓝:险衅不可胜纪。天风一作,烟雾忽蒙;潮澜渀湃,波涛之声振于宇宙:三军心骇,呼佛号天。顷之,忽有神光大如星斗,高挂危樯之上;耿焕昭明,如有所慰。然后众心皆喜,相率而言曰:“此乃龙天之庇、神佛之光矣。何以至是哉?是咸赖我公崇佛好善,忠孝仁德之所致也。”迨夫波涛一息,河汉昭明,则见南北之峰远相迎卫;迅风顺渡,不崇朝而抵岸焉。

既而奉公之暇,上择冈陵、下相崖谷,愿得龙盘虎踞之地,以为安奉佛光之所,庶几以答扶危之惠。于是掬水闻香,得其地于海岸之南。山环水深,路转林密;四顾清芬,颇类双林之景。遂辟山为地,引水为池,捄之陾陾,筑之登登,成百堵之室,辟四达之衢。中建九莲座金容于上,供南方丙丁火德于前;累石引泉,凿井于后。命有道之僧,董临其事。内列花卉,外广椿松;远吞山光,平挹滩濑。使巢居穴处者,皆得以睹其光焉;此酬功报德者之所为也。且东夷与佛国为邻,其圣迹海灵钟秀有素矣。此寺宇之建,相传万世无穷,良有以夫。

建寺者谁?天朝钦命正使柴公也。

大安禅寺碑记

柴山记,严从简录

宣德五年,正使柴山奉命远造东夷。东夷之地,离闽南数万余里;舟行累日,山岸无分。茫茫之际,蛟龙涌万丈之波,巨鳞涨冯夷之水;风涛上下,卷雪翻云(齐、费《续琉球国志略》卷四作“蓝”):险衅不可胜纪。天风一作,烟雾忽蒙;潮门(齐本作“澜”)渀湃,(波涛之)声振(于)宇宙:三军心骇,呼佛号天。顷之,忽有神光大如星斗,高挂危樯之上;耿焕昭明,如有所慰。(然后)众心皆喜,相率而言曰:“此乃龙天之庇、神佛之光矣。何以至是哉?是咸赖吾将军(我公,齐、费本作“心”)崇佛好善,忠孝仁德之所致也。”迨夫波涛一息,河汉昭回(明),则见南北之峰远相迎卫;迅风顺渡,不祟(崇)朝而抵岸焉。

既而奉公之暇,上择冈陵、下相崖谷,愿得龙盘虎踞之地,以为安奉佛光之所,庶几以答扶危之惠。于是掬水闻香,得其地于海岸之南。山环水深,路转林密;四顾清芬,颇类双林之景。遂凿(辟)山为地,引水为池,捄之陾陾、筑之登登,成百堵之室,辟四达之衢。中建九莲座金容于上,供南方丙丁火德于前;累石引泉,凿井于后。命有道之僧,董临其事。内列花卉,外广椿松;远吞山光,平挹滩濑。使巢居穴处者,皆得以睹其光焉;此酬功报德者之所为也。且东夷与佛国为邻,其圣迹海灵钟秀有素矣。此寺宇之建,相传万世无穷,良有以也(夫)。

建寺者谁?天朝钦命正使柴公也。

图4 (明)柴山《大安禅寺碑记》(齐鲲、费锡章《续琉球国志略》卷四)

同样是大安禅寺内的寺碑,柴山另一篇碑记《千佛灵阁碑记》(有严从简和萧崇业两种版本,文字稍有出入)文采就逊色得多。

千佛灵阁碑记

柴山、阮鼎记,萧崇业录

粤自大明开基,混一六合;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声教迄于四海。凡在远方之国,莫不捧琛执帛而来贡焉。时东夷遁居东海之东,阻中华数万余里。水有蛟龙之虞、风涛之悍,陆有丘陵之险、崖谷之危。无县郭之立、无丞尉之官,污樽杯饮,尽其俗也。虽然,亦累贡所产于朝;永乐之间,亦常纳其贡焉。洪熙纪元之初,遣正使柴山暨给事中、行人等官奉敕褒封王爵,颁赐冠冕;仍遣祭前王,使其知尊君亲上之道、笃仁义礼乐之本。天朝之恩,无以加矣。当今圣人继登龙驭,率由旧章。宣德二年,复遣正使独掌其事,莅临以询之,则见其王钦己于上、王相布政于下,其俗皆循礼法,熙熙如也。宣德三年,本国遣使归贡于朝。迨夫五年,正使山复承敕来兹,重宣圣化。淮海往返,沧波万顷;舟楫之虞、风涛之患,朝夕艰辛,惟天是赖。思无以表良心,遂倡三军垦地营基,建立佛寺,名之曰“大安”;一以资恩育之勤,一以化诸夷之善。寺宇既成,六年卒事复命。

迨宣德八年,岁在癸丑,天朝甚嘉忠孝,特敕福建方伯大臣重造宝船,颁赐衣服、文物之劳之。日夜栖迹海洋之间,三军有安全之欢,四际息风涛之患;或夜见神光、或朝临瑞气,此天地龙神护佐之功,何其至欤!于是重修弘仁普济之宫,引泉凿并于宫之南,鼎造大安千佛灵阁;凡在诸夷,莫不向化。宝阁既成,佛光严整。八月秋分,又有白龙高挂,以应其祥;此嘉祥之兆,良有自也。建立碑记,以纪其事;使万世之下,闻而知者咸仰天朝德化之盛,而同趾美于前人。因书为记。

建寺者,故柴山云。

同样这篇《千佛灵阁碑记》,我们从严从简所录的部分中,发现字句略有改动,一并录在下面,可做比较,萧本与严本用字不一处,注在括号内。严本失萧本末句“建寺者,故柴山云”,但多出立碑时间与立碑者名字。

千佛灵阁碑记

柴山、阮鼎记,严从简录

粤自大明开基,混一六合;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声教迄于四海。凡在远方之国,莫不捧琛执白(帛)而来贡焉。时东夷遁居东海之东,阻中华数万余里。水有蛟龙之虞、风涛之悍,陆有丘陵之险、崖谷之危。无县郭之立、无丞尉之官,淤(污)樽杯饮,尽其俗也。虽然,亦累献(贡)所产于朝;永乐之间,亦常纳其贡焉。洪熙纪元之初,遣正使柴山暨给事中、行人等官奉敕褒封王爵,颁赐冠冕;仍遣祭前至(王),使其知尊君亲上之道、笃仁义礼乐之本。天朝之恩,无以加矣。当今圣人继登龙驭,率由旧章。宣德二年,复遣正使独掌其事,莅临以询之,则见其王钦己(已)于上、王相布政于下,其俗皆循礼法,熙熙如也。宣德三年,本国遣使归贡于朝。迨夫五年,正使(山)复承敕来兹,重宣圣化。渤(淮)海往返,沧波万顷;舟楫之虞、风涛之患,朝夕艰辛,惟天是赖。思无以表良心,遂倡三军垦地营基,建立佛寺,名之曰“大安”;一以资恩育之勤,一以化诸夷之善。寺宇既成,六年卒事复命。

迨宣德八年,岁在癸丑,天朝甚嘉忠孝,特敕福建方伯大臣重造宝船,颁赐衣服、文物以(之)劳之。日夜栖迹海洋之间,三军有安全之欢,四际息风涛之患;或夜见神光、或朝临瑞气,此天地龙神护佐之功,何其至欤!于是重修弘仁普济之宫,引泉凿并于宫之南,鼎造大安千佛灵阁;凡在诸夷,莫不向化。宝阁既成,佛光严整。八月秋分,又有白龙高挂,以应其祥;(此嘉祥之兆,)良有自也。遂(建)立碑记,以纪其事;使万世之下,闻而知者咸仰天朝德化之盛,而同趾美于前人。因书为记。

大明宣德八年仲冬初二日,天朝钦差正使柴山、副使阮鼎立。(萧本无此句)

这篇碑记是作者为大安禅寺中的“千佛灵阁”所撰的碑记,撰写于宣德八年(1433)作者复来琉球,在原大安禅寺加建千佛灵阁而命笔的碑文,比其《大安禅寺碑记》晚了三年。

明代涉琉的佛教寺庙碑记除了柴山的两篇之外,另有许天锡(生平不详)的《圆觉寺碑》,按作者在文中自述的情况,其应为“翰林庶吉士”,明弘治五年他应琉球朝贡大明使程琏(国大夫)、梁能(长史)、陈义(通事)请求撰述此文。该篇并未见录于明代涉琉文献,而是收在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十五“艺文”当中。徐葆光在其《中山传信录》中提及该文:“圆觉寺……寺前土阜上有碑,弘治十一年立,三山许天锡撰”。明朝自成化十五年(1479)董旻、张祥之后直至明嘉靖十三年(1534)陈侃、高澄共55年未派册使前往琉球,但琉球来华贡使却从未中断。许天锡为琉球贡使撰此碑文,其本人足迹并未抵达琉球,所以文章只是根据他人撰述以及琉球贡使口头介绍而应景为文,没有太多文学性,仅在文末以四言歌体(歌辞)为碑文添彩:

圆觉寺碑

许天锡

大琉球,东南海岛之国;自昔不通中华。胜国初,尝招谕不至。洪惟我太祖高皇帝应天启运,混一区宇;薄海内外,罔不臣服。于时率先入贡,显被优宠,别于他邦。永乐初,始受册封王爵;百余年来,修贡弥慎。弘治丁巳秋,国大夫程琏、长史梁能、通事陈义奉今尚真王命,朝贡于京师。竣事,道,三山,谒翰林庶吉士许天锡曰:“球阳有邦,历世远矣。惟今王大有令德,思辑用光,常遵旧典;请以陪臣之子入太学,得一闻天朝仁义礼乐之化,以壮国体。试言其概,国克择,旧有书;王以正朔请尊之,因参用‘大统历’法。先世深居固卫,以贰其下;王惟推诚布德,躬巡境内。跋履穷僻,恒省其税赋;遇孤寒,辄赀出给之:民咸戴忭。王宽仁,不嗜杀;亦未曾曲法以轻贷人。犹能谨于国阳伏创圆觉禅寺,规模宏敞,仪物备至,以为祝祷之场。王每游豫,必与民同,实国之瓌观也。兹欲勒石于寺,是以彰王德,赐之以言!”某曰:“如子之说,则王之贤,诚可谓奋远特立于百世之上者矣!”乃为之歌辞,俾昭示于后裔。词曰:球阳有国,系于裨海;弗庭于华,奚啻千载!惟我皇祖,仁厚万方;率先慕义,来享来王。圣教渐加,十有余世;风清气回,储祥发祉。崛生贤王,适号尚真;离群绝类,舍旧图新人,薄言孔昭;我作诗章,庸代歌谣。

圆觉寺遗址在今冲绳(琉球)那霸首里王城,本书作者于2015年10月前往该寺调研,门楣破敝失修,更不见许天赐所作寺碑文字。

琉球册封使除了福建长乐的广石庙、琉球的大安禅寺立碑所作的碑记(庙记)外,还有一些文章多少与寺庙立碑之举有关,也是讲述神明神迹的,但并未作为碑用文字,故只能作为神记对待,最典型的就是嘉靖十三年,以副使身份随同陈侃前往琉球的高澄所作的《天妃显异记》(可与陈侃《天妃灵应记》相参照)和《临水夫人记》。高澄,河北固安人。明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行人司行人,嘉靖十二年被确定充任册封琉球副使。这两篇神记均作于嘉靖十三年(1534)。他的《天妃显异记》是在阅过陈侃《天妃灵应记》之后的一篇感赋之作。文章述其前后两次前往天妃庙求签均获得“灵验”的经历(一次为科考及第,一次预言出使),神启强化了他对妈祖的虔敬不已。文章将两次求签、获得签诗以及神迹出现的材料,让人容易感受到作者强烈的信仰心态,基本叙事模式都是(1)求神问事;(2)签诗预言得到验证,叙事又不失文采(大量使用排比成分“……而……”“……之……”),读之气势如虹。原文如下。

天妃显异记

高澄

天妃显异之迹,同差给舍陈公于“灵应记”、“乞祀典疏”中巳备陈之矣。唯余素感神佑,始终详细则未之及也。

嘉靖乙酉季夏,余以府庠弟子员同友周应龙、王仲锦、高进小试于通州;试毕,暇日相与游戏于天妃庙,见有跪而祈籖者。周曰:“吾将决吾侪中否!”俟其籖出桶(筒)中,遂紾其臂而夺之观,乃第十六籖也。籖诗曰:“久困鸡窗下,于今始一鸣;不过三月内,虎榜看联名。”是秋,余等四人果侥幸。九月,往谢之,又祈籖以卜来春之事。其诗曰:“开花虽共日,结果自殊时;寄语乘桴客,危当为汝持!”然不知所谓。岁己丑,余三人俱登进士,仲锦除知州,进除知县、余除行人;独应龙不第,乃以举人选太原通判:结果似殊矣。然后二句之意,犹不可晓。

逾年,余被使琉球之命,朝缙绅以此地险不可行,往不可返为余忧惧。余则坦然,付命于天,知素定也。乃以癸巳岁夏六月至闽,一应事宜,其难其慎。有司请余祷于天妃曰:“神司大川,可以呵禁不祥也!”余从之,凡修祀行香,必诚必敬,罔敢怠忽。故自始而制舟,迄终而成礼,神之阴相默助者可,(不)胜言哉!如甫至闽台,而妖狐之就戮;既定船,而瑞鹤之来翔;才越庙限,而梁板之忽坠;方折桅舵,而异香之即闻。与夫雀蝶之报风、灯光之示救、临水之守护、巫女之避趋,卒之转灾为祥、易危为安者,何往而非神之相助哉!籖诗后意,似乎为余发也。然余陋劣,岂能致此!良由圣明在上,百神效灵;故皇恩得以覃下国,而微躯得以返中原也。敢不仗忠义而为上为德、为下为民,以答神贶于万一哉!

尝考天妃之说,盖妃者,配也。神于海运之往来、商贩之出没,危无不持、颠无不扶,其所全活者不知几千万人矣!功德可以配天,故曰“天妃”,犹言天能生人、神能救人也。世俗但知灵异之迹而不辨名义之理,故并及之。

本篇作于明嘉靖十三年(1534)。高澄原著已佚,保存于萧著,文中“祈签”故事及两首“签诗”为已知最早的同类文献史料。清楮人获的《坚瓠集》有本篇的转录文字,稍简。其中两首“签诗”,也是我们了解彼时民间信仰的文学传达的很好材料。

高澄另外一篇“神记”《临水夫人记》记述了高澄随陈侃使琉途中海上遇风而祈神解厄的一幕:一管军扶鸾箕判,于灰上题写签诗,天妃委派“临水夫人为君管舟矣”。临水夫人,又叫陈靖姑,是福州、宁德地区广为流传的降妖伏魔、临危济难、护胎佑民的女神,24岁因抗旱过劳终而成仙。高澄原并不知道此神,因是管军箕判签诗提到此神,归闽后他进天妃庙行祭,在庙之“左庑”见到“临水夫人祠”,从道士口中得知其为“天妃之妹”,并知“神面上若有汗珠,即知其从海上救人还也。今岁自夏至秋,汗珠不绝;或者劳于海舶焉”,于是高澄作此篇以纪临水夫人之神奇。

临水夫人记

高澄

甲午仲夏八日,西南风便,舟始开洋。巨舶稳流,屹然不动,俨然楼船之泛里河也。余窃喜曰:“人言误矣,何险之有!”陈公曰:“此天幸也,勿言!”行才五日,忽望见古米山巅,其去琉球止二、三日路矣。余复喜曰:“人言误矣,何远之有!”陈公曰:“此紧关也,勿喜!”夜半,忽逆风作焉。山近多礁,亦喜;风少违顺,可以徐行避之。奈东北势猛,舟难与角。震荡之久,遂致大桅篐折、遮波板崩;反侧弗宁,若不可一息存者;众心惊惧,乃焚香设拜,求救于天妃之神。时管军叶千户平日喜扶鸾,众人促其为之。符咒方事,天妃降箕,乃题诗于灰上曰:“香风惊动海中仙,鉴尔陈、高意思专!谁遣巽神挠海舶,我施阴隙救官船。鹏程远大方驰步,麟阁勋名待汝还!四百人中多善类,好将忠孝答皇天!”诗毕,复判曰:“吾已遣临水夫人为君管舟矣,勿惧、勿惧!”达旦,风果转南,舟亦无恙。然不知临水夫人何神也,祠何在也。

及归闽,感神贶既彰,念报赛当举;乃于水部门外敕赐天妃庙中,立石以纪异,设祭以旌诚。行香正殿,忽见左庑有祠,頞题曰“临水夫人祠”;询之道士曰:“神乃天妃之妹也。生有神异,不婚而证果水仙,故祠于此。”又曰:“神面上若有汗珠,即知其从海上救人还也。今岁自夏至秋,汗珠不绝;或者劳于海舶焉!”余等讶之,乃再拜谢之,始知箕判验矣。

这篇文章文字虽然并不长,但故事性很强。前文陈高二使对话,显现了两人一个自信一个谨慎的性格特点,海上遇见风浪之后的祈神降旨场面,也是写得生动有趣;下文道士一句“神面上若有汗珠”更是神态毕现,呼之欲出。这样的文字虽然简洁、朴素,但是紧抓眼球的细节自如呈现,不能不赞叹作者驾驭文字的水平之高。

  1. 李鼎元:《使琉球记》,《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中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
  2. 见(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余思黎点校,中华书局,2009,第151页;又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下;又见(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八“胜迹”之“息思亭”条,本篇出自郭汝霖《石泉山房文集》第十二卷。
  3. 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下,(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八“胜迹”之“洒露堂”条有提及。
  4. 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下,(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八“胜迹”之“洒露堂”条有提及。
  5. 见陈侃《使琉球录》,同收入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上。
  6. 见郭汝霖《石泉山房文集》卷10,又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上,又见(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余思黎点校,中华书局,2009,第161~163页。
  7. 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上。
  8. 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下,又见(清)齐鲲、费锡章《续琉球国志略》卷四。
  9. 见(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第128页,与萧崇业本文字有出入。此文又录于齐鲲、费锡章《续琉球国志略》卷四。
  10. 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刊》第29册,鹭江出版社,2012,第548页。
  11. 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上。
  12. 见(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第129~130页,与萧崇业本文字有出入。
  13. 见录于(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十五“艺文”。
  14. 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上。
  15. 见萧崇业《使琉球录》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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