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甘苦两心知——鲁迅与许广平

此中甘苦两心知——鲁迅与许广平

《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

鲁迅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鲁迅的一生,饱经风霜,饱受争议。只因他笔力遒劲,便有人说他尖酸刻薄,毫不留情。然而,真实的鲁迅又是怎样的呢?是否一样有血有肉,儿女情长?也许唯有他身边的人,最有发言权。

在认识许广平之前,鲁迅身边却是没有人,确切地说是没有女人,尽管他早有家室。1906年,在日本仙台的鲁迅被母亲骗回老家,奉命娶了山阴朱安女士为妻。然而,作为一位激进青年,他自然是不迷糊的。成亲后没几天,他就回日本继续求学,而在此期间,他与朱安完全是相敬如宾,洞房之事,一搁就是一生。而那个名叫朱安的女子,一生都以“鲁迅原配”的身份活着,除此之外,只是默默无闻。

此后的十多年里,鲁迅以笔代矛,一直孤身战斗着,在那些动荡的岁月中,他一直保持独身,从未享受到真正的爱情,也或者说,只是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

直到许广平出现,鲁迅这个以不苟言笑的面孔示人的铁汉,才渐渐生出柔情。

许广平比鲁迅小17岁,出生于广东番禺一个败落的官僚家庭,毕业于天津的直隶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本科,并于1919年投身于五四运动,后任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会刊《醒世周刊》编辑。

1922年,许广平考入北平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不久便认识了北京大学的青年李小辉,二人很快展开了恋爱。然而,天不遂人愿,许广平不幸得了猩红热,并传染给了探视她的恋人。更戏剧化的是,最后许广平得到了康复,而李小辉却不治身亡。这件事给许广平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陷于悲痛而无法自拔,直到鲁迅出现在她的世界中。

那是1923年秋天,鲁迅接受好友许寿裳的邀请,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课。当时,身材高大的许广平总喜欢坐在第一排,所以,她对第一次见鲁迅的情景终身难忘。多年后,她回忆说,当时鲁迅给她的最初印象,便是那过长的头发,又粗又硬,笔挺地竖立着,很有“怒发冲冠”的味道。他的衣服、裤子和皮鞋上,全是补丁,娇小姐们甚至暗自称他为“乞丐的头儿”。但他教授起课来,却是十分吸引人的,以至于没有人逃课。就这样,许广平喜欢上了鲁迅讲课,并格外注意起他来。

1925年3月,在听了鲁迅一年多的课之后,许广平忍不住想要给这位严肃又亲切、熟悉又陌生的先生写信。其实这个念头动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鼓足勇气。但眼看学校正处于动荡的局面,又恰逢毕业在即,她一方面确实有些问题和苦闷想向先生请教和倾诉,一方面她也怕毕业后就失了机会。总之这一次,她的勇气完全来了,便在同学林卓凤的壮胆下写好了信。

3月11日,她打完草稿后,又用蘸水钢笔、黑色墨水、直行书写认真地抄了一遍,并想方设法在第一时间送到了鲁迅手里。信的开头,她这样写道:“鲁迅先生: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首期盼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课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座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她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捺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陈诉。”

信寄出后,许广平坐立难安,她不知道鲁迅先生会有何反应。26岁的她生平第一次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自己信中的内容,不断揣测鲁迅看信时的情绪。她想,也许先生根本不会当回事呢!然而,3月13日,焦灼中的许广平一大早就收到了鲁迅的回信。信的开头,鲁迅称她为“广平兄”。信中,他对她三谈了学风,谈了女师大校中的事,又着重谈了他的处世方法等,洋洋洒洒也有几千字了。看到鲁迅如此“亲切”的回信,许广平的不安一下子都散了。

鲁迅、许广平和友人

在激动、感动参半的心情下,许广平很快又给鲁迅写了第二封信,而鲁迅也很快就回信给她了。就这样一来二去,他们的通信竟未曾断过。从这年的3月到7月,二人通信达40余封,这就是后来著名的《两地书》。

在通信过程中,他们发现彼此有着共同的理想和信念,对社会和人生的诸多问题也有着同样的见地,就这样,他们变得无话不谈,从国家到生活。两颗心也越靠越近,最后燃烧起爱情的烈火。当然,不管是从年龄还是身份地位的悬殊来看,他们的感情都注定要受到一些保守派的质疑和抨击。之于鲁迅,他有着中年人久经磨炼的冷静与忧思,既渴望拥有志同道合的爱情,又不能不理性地考虑对方的周全。他既享受着沉湎梦幻般爱情的欢愉,又承受着梦醒后左右为难的痛苦。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势必要经过重重的障碍,诸如社会传统道德的束缚,人言的可畏,尤其是原配朱安的存在,及自己与许广平的年龄差距……凡此种种,令他瞻前顾后,犹疑不决。而许广平在这个问题上,则显示出比先生更强的胆魄来。她始终坚定地拉着先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是利害、是非、善恶,只一心一意地向着爱的方向奔驰”。为此,她甚至通过发表文章的形式,铿锵有力地为她的爱情宣誓。她庄严地宣称:“人待我厚,我亦欲舍身相报。”可以说,正是有许广平这种无畏精神的推动,才促成了他们最后的结合。1927年10月8日,在冲破世俗的阻力之后,46岁的鲁迅和29岁的许广平在广州正式结为夫妻。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两年后,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周海婴在上海出世。据周海婴后来介绍,母亲许广平曾经告诉他,他是她和父亲避孕失败的产物——由于当时的时局动荡不安,而鲁迅和许广平又经常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完全没有保障,所以婚后二人一致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可是,既然孩子来了,他们便决定生下来。

然而,到许广平生产的时候,却不幸难产。紧急关头,医生问鲁迅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鲁迅毫不犹豫地回答保大人。好在终归是虚惊一场,结果大人小孩都得以保全。

对于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鲁迅很是疼爱。但是作为一个进步的思想家,他的父爱则彰显在对孩子成长的绝对民主上。在给孩子取名字一事上,他对许广平说:“这个孩子出生在上海,就先取名叫‘海婴’吧。等他长大懂事了,如果愿意用,就继续用,不愿意的话再改再换都可以。”就这样,这位伟大的民主战士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终于得以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鲁迅、许广平与儿子周海婴

1934年12月,鲁迅购得《芥子园画谱》三集,为上海有正书局的翻造本。原刻极为难得,故此翻本亦无比珍贵。鲁迅将它赠给许广平,并将此诗题写在扉页上。此时,距离他们1925年通第一封信整十年,即“十年携手共艰危”。在这十年间,许广平跟着鲁迅从北京转战厦门,再到广州,最后定居于上海。在这极为动荡的十年中,他们亲历了北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四一二”政变,以及国民党长达十年的“围剿”。而鲁迅从始至终一直与革命者们站在同一阵线上,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坚持战斗,为中国的文化革命作出了不朽的贡献。作为鲁迅的爱人,许广平一直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支持他、关怀他,不管他们的生活如何艰难,她从不畏惧,从不退缩。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是亲人,又是战士。“以沫相濡亦可哀”则是借用了《庄子》中的典故:当泉水干涸,鱼儿们便吐沫来互相润湿,以维持生命。而鲁迅和许广平的感情,何尝不是这样一种于安危时相互扶持相互支撑的关系呢?

鲁迅虽然一心致力于革命事业,但是妻子的付出,妻子的忍辱负重,他又何尝不知?所谓“倦眼”,所谓“甘苦”,其实都渗透着他对她的无限感激与怜爱。因为他深知,与他有着共同革命理想的许广平,为了让他更好地投入战斗,从来都是把生活的苦难和重压一个人默默地扛着,所以他写下了“此中甘苦两心知”的感言。他们二人之间的相互体恤与慰藉,令后来者读之无不深受感动,甚至为之泣下。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大陆新村寓所。十年后,许广平以一篇《十周年祭》来回首当年往事:

呜呼先生,十载恩情,毕生知遇,提携体贴,抚盲督注。有如慈母,或肖严父,师长丈夫,融而为一。呜呼先生,谁谓荼苦,或甘如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

这跨越十年的一诗一文,饱含了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理解与体谅,关怀与支持,思念与疼痛,象征着他们之间至死不渝的情谊,实在是哀感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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