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零之外

第一部 零之外

大自然只有形态演变,不会彻底消亡。我学到的全部科学知识,包括不断学得的新知,都使我坚信:我们死后,灵魂继续存在。

——韦纳尔·冯·布劳恩[1]

◆ ◆ ◆ ◆ ◆

尖啸声划破了夜空。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但这回是空前的。

夜已很深。“疏散”仍在进行。都是在演戏。车里没有亮光。到处都没有亮光。头上,高耸的钢梁像古老的大铁床,很高的地方装了玻璃,让日光可以照进去。但此刻是茫茫黑夜。他害怕看到玻璃塌落的情形——过一会儿,这座水晶宫殿[2]就会倒塌,场面一定很壮观。好在周围漆黑一团,没有一丝亮光,到时候震震耳朵而已,看不见的。

他坐在分层的车厢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当烟抽了。周围是天鹅绒般的黑暗,感觉远远近近的金属在摩擦、分合,蒸气噗噗喷出,车身在颤动,有一种强作的镇定,一种惴惴不安。人们挤在周围,都是既背运又背时的弱者、弃民,有醉汉,有对二十年前的炮声心存余悸的退伍老兵,有城市装束的妓女,有流浪汉,还有那些疲惫的妇女,带着很多孩子——谁都生不出那么多孩子的。这些人和其他有待用车拯救出去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只能看到近处的面孔,像是在半镀银的幻灯机里,叫人想起防弹玻璃后面那些大人物,脸上绿影斑驳,在城里来去飞驰……

他们出发了,有秩序地行进着,出了大站,出了市区,驶向这个城市比较荒凉破旧的区域。这就是出路吗?脸转朝窗外,谁也不敢问,不敢出声问。雨下起来了。咦,这哪里是在脱身,这明明是越陷越深嘛——就这样陷进去,穿过拱道,穿过混凝土剥蚀的秘密入口,很像在哪条地下通道的环道上……头上,一些发黑的木头架子缓缓后移,各种气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这些气味来自年深日久的煤屑,来自燃炼石脑油的冬日,来自车辆绝迹的礼拜天,来自险急的弯道边和落寞的支线旁那些茂盛得不可思议的珊瑚状植物;还有一种酸味,由于长期没有列车通行而形成——一种熟透的锈味,在那些寂寥空旷的精彩而幽深的日子里酝酿成熟,特别是黎明时分那些蓝色影子遮住通道,试图将一切事件置于绝对零度[3]的时候……越往深走,环境越差……这些凋敝、隐秘的穷人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墙垣坍圮,房屋越来越稀疏,亮光也越来越稀少。按说这条路应该通向外面宽一些的公路,但现在越走越窄,越来越破,转弯越来越急——接着,突然地,意外地,进入了最后一个拱道:闸刹得很急,可怕地抖动着。看来,这回的判决是禁止上诉的。

队伍停了下来,这里就是终点了。全体疏散人员接到了下车的命令。人们慢条斯理地移动着,但没人反抗。指挥者们一言不发,帽章是铅色的。这是一家规模很大但十分老旧、昏暗的旅馆,铁质结构,像是一路上钢轨和岔道的衍生物……球形灯泡涂成深绿色,挂在漂亮的铁檐下,几百年没亮过的样子……人群在仓库过道般笔直而方便的通道上走着,没人说话,没人咳嗽……黑漆漆的墙壁挡住了去路:气味来自旧木头,来自侧楼——这些偏僻的房子空废了许久,如今又敞开来,接纳汹涌而来的逃亡者了——气味还来自冰冷的墙壁涂层,老鼠们在这里丧命,只留下魂魄,执着、醒目地贴附在墙体中,壁画般一动不动……疏散人员由电梯分批运送——所谓的电梯,其实是移动的木头板架,四面敞开,靠涂了柏油的旧绳子和“Ss”形轮辐的铸铁滑轮上下拉动。每到棕色的一层,都有人进出电梯,地板脏兮兮的……几千个没有亮光、没有声音的房间……

有些人还在单独等待,有些人被一同安排到一团漆黑的房间里。一团漆黑,没错。到了这份儿上,谁还在乎房间里的摆设呢?脚下嘎吱作响的,是伦敦最古老的尘土,是这座城市抛弃、恫吓、欺骗自己子民的最后化身。人人都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话,都觉得这个声音只对自己一个人说话:“你本来就不相信自己会得到拯救。瞧,我们现在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伙计,根本不会有人费力气来拯救你的……”

没有出路。躺在床上等吧,乖乖躺着,别出声。破空而来的尖啸声仍在持续——它将在黑暗中抵达,还是将带来自己的光亮?光亮的来临将发生在此前还是此后?

其实已经有光亮了。亮了多久了?光亮一直不停地渗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早晨清冽的空气,此刻正漫过他的乳头。晨光中,可以看见一群醉醺醺的浪荡哥们儿,有穿军装的,也有没穿的,怀里搂着全空或近乎全空的酒瓶子,蜷在椅子上,挤在冰冷的壁炉旁,趴在各式各样的长沙发、躺椅、未除尘的毯子上。在这间巨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呼噜声、嘘气声节奏各异,连绵不断地自行交响着。昨夜的余烟层层叠叠的,缭绕在上蜡的屋椽间,正渐渐散去。在这交响声中,在这余烟里,在屋子的窗棂间,伦敦富于弹性的冬日晨光旺盛起来了。屋子里这些横七竖八的家伙,这些战友们,个个面若玫瑰,恰似一群梦见自己将在几分钟内实现复活愿望的荷兰农民。

他就是杰奥弗里·普伦提斯上尉(绰号“海盗”),用厚毯子裹着身子,格子呢的,上有橘黄、深褐、深红三种颜色。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一块铁疙瘩。

就在他头上十二英尺的地方,泰迪·布娄特眼看就要从乐台上掉下来了。醉意蒙眬中,他把突破口选在几周前有人盛怒之下踢掉两根乌木栏杆的地方,从缺口一点点往外挤着,头,胳膊,身子,最后整个人悬在臀兜里一个半空的小香槟瓶上,竟然挂在那儿了——

这时候,海盗已挣扎着从窄窄的单人床上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他听到头上有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他在特别行动处[4]受过训练,反应十分迅捷,立即一跃而起,同时踢动行军床滑向布娄特方向。布娄特直直落下来,正好砸在床中间。床上的弹簧奏出响亮的乐声,一条床腿断裂。“早安。”海盗招呼他。布娄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舒舒服服蜷入海盗的毯子,回归梦乡了。

布娄特是这间屋子的合租客之一。屋子靠近切尔西[5]河堤路,是考力登·斯罗思朴[6]上世纪盖起来的。斯罗思朴和罗塞蒂[7]一家相识,有穿罩衫的习惯,也喜欢在屋顶上种植药用植物(最近小伙子奥斯比·费尔又恢复了这一传统)。个别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在饱受霜打雾浸后竟活了下来,其他同类则化作一片片独特的生物碱,归于屋顶的泥土。一同归去的还有那些“三重”肥料:一是斯罗思朴的继承者们关在那里的优种西撒克斯[8]鞍形母猪[9]的粪便,二是后来的房客们移栽到房顶的风景树上落下的叶子,再就是这个那个挑嘴的人扔在那里或吐在那里的粗食稗饭。到后来,这些东西被岁月的刀笔雕涂得浑然一体,成了几英尺的厚厚涂层,表层的黑土肥力卓绝,种什么长什么,种香蕉更是不在话下。战争期间香蕉奇缺,搞得海盗绝望透顶,所以他决定在屋顶上建一个玻璃温室。为了说动一个飞里约热内卢——阿森松岛[10]——拉密堡[11]路线的朋友偷带一两棵香蕉树苗,他许下条件:下次执行空降任务碰到德国照相机,一定给他弄一部。

海盗的香蕉早餐已经闻名遐迩了。英格兰各地的餐友们纷至沓来,就连那些对香蕉过敏甚至痛恨的人也来了,他们想一睹细菌们的管理机制,看看土壤如何把那些化学的环环链链缀成一张大网,而网格却小得只有上帝才能看到。他们亲眼看见了好多长到一英尺半长的香蕉——嗯,的确匪夷所思,但又千真万确。

海盗站在厕所里撒尿,脑子一片空白。完事后,他穿针一般把自己套进一件羊毛睡袍里。袍子反穿着,这样便于把装香烟的口袋藏到贴身的一面。不过效果并不理想。他绕过战友们热乎乎的身体,走到落地窗前,轻轻出了窗户,站在寒冷的屋外。凛冽的空气触到补过的牙齿,痛得他呻吟了一声。他沿着一架螺旋梯盘旋而上,来到屋顶的植物园,驻足小立,向泰晤士河凝望。太阳还没有升到地平线上。像是要下雨,但此刻的空气格外清明。大电站和远处的煤气厂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早晨的烧杯里、烟囱上、通气孔内、塔楼上、管道中,结晶体渐渐多起来,蒸汽和烟柱歪歪扭扭地升起……

“啊——”海盗闷吼一声,看着嘴里喷出的白气慢慢在栏杆上消失,“啊——啊——”四面的屋顶在晨光中舞蹈。他那些硕大的香蕉一串挨一串,黄灿灿、绿润润的。楼下的战友们正在梦中吃香蕉早餐,口水直流。这清清爽爽的一天,应该不会太差——

咦?东方粉红的天边,冒了一下火花,非常耀眼。一颗新星,亮度不低于一颗新星。他倚在栏杆上望着。亮点已变成一道短直的白线。好像是北海[12]那边的什么地方……起码是那个距离……下面冰原绵延,一抹冷寒的日光……

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不过这难不住他海盗。他在电影里看过,就在两周前……拖着蒸气尾巴。又升高了一指宽的距离。不是飞机,飞机不会竖直上升。是新型的德国火箭弹——目前还是绝密。

“来信儿了。”[13]这句话是他小声说出的,还是心里想的?他紧了紧皱巴巴的睡袍腰带。这东西的射程估计在两百多英里——可是,这时候,两百英里外的尾迹是看不到的,看不到。

哦。哦对了。顺着地球的弧面,再往东,太阳刚从荷兰那边升起,照在火箭尾迹上,液珠和晶粒发出强光,隔了海也能看清楚……

突然间,那条白线停止上升。应该是燃料供应中断了,烧光了,叫什么词来着……Brennschluss[14](燃烧终止)。这东西我们没有。有也是机密。白线的底端,就是星星刚才出现的部位,已在红色的朝霞中褪散了。看样子,不等他海盗看见日出,火箭就会飞到身边。

白色的尾迹仍然悬立在空中,但已变得晦暗,朝两三个方向轻微散开。呀!火箭已经完全进入了弹道,继续升高,此时已彻底脱离视线。

他是不是应该有所行动……和斯坦莫[15]的总部取得联系,他们得用海峡雷达监视住——不:来不及,不行。从海牙到这儿要不了五分钟(仅仅是太阳光抵达“爱星”[16]的时间……只够走到拐角那家茶室……根本来不及)。跑到街上去?通知其他人?

摘香蕉。他踩着黑色粪堆,费力地走进温室。他觉得大便快憋不住了。此刻,那颗升空六十英里的导弹肯定已经到了弹道顶点……开始下落……就现在……

光亮从桁架间隙泻入温室。乳白的玻璃将光线慈和地洒下来。哪个冬天——包括现在——能灰暗得使这些迎风歌唱的铁架衰迈苍老?能遮蔽这些向另一个季节打开的窗户,不管这个季节有多少虚假、人造的成分?

海盗看了看表。没什么异常。脸上的毛孔开始刺痛。他把脑子腾空——突击队员们的绝招——然后走进湿热的香蕉房,开始摘最熟最好的香蕉,扔在撩起的睡袍里。他一门心思地数香蕉,光着两条腿,穿梭在金黄的、吊灯般垂挂着的香蕉丛中,穿梭在热带晨光里……

又回到外面的寒冬里了。天空中,尾迹已完全消失。海盗身上,汗冰冷冰冷。

慢慢点上一支烟。那东西到达的声音是听不到的。飞得比声音还快。你接到的头一个信号是爆炸。然后,如果还没失去知觉,就能听见它到达的声音。

如果正好打到身上怎么办——啊,别——弹头会在瞬间击中天灵盖,接着是可怕的弹身……

海盗弓起肩,捧着香蕉走下螺旋梯。

◆ ◆ ◆ ◆ ◆

穿过蓝色瓷砖铺成的院子,进了门来到厨房。固定程序:先把美国搅拌机插上电源,去年夏天从美国佬那儿赢来的,打扑克押的注,在北边什么地方的单身宿舍里,现在根本记不清了……然后取几根香蕉,切片。壶里煮上咖啡。冰箱里取牛奶罐。香蕉搁到牛奶里煮汤。好极了。我要给英国所有喝酒喝坏的肚子涂一层香蕉……取点麦淇淋[17]——还没变味——在锅里化了。再剥些香蕉,顺长切了。麦淇淋冒气了,放入香蕉片。预热烤箱,轰,哪天把我们都炸死,哦,哈哈,没错。等烤箱预热好,把去皮的整根香蕉放到烤架上。再找几颗软糖……

泰迪·布娄特头上顶着海盗的毯子,摇摇晃晃走进来,踩到香蕉皮,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自杀喽!”他嘟哝着。

“德国人会为你代劳的。猜猜我在屋顶上看见什么了。”

“那个正在飞行的V—2火箭?”

“A4[18],没错。”

“我在窗户外面看见的。大约十分钟以前。怪怪的。真的怪。再没听到动静,对吧?肯定夭折了。落到海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了。”

“十分钟以前?”海盗仔细看着表。

“最少十分钟。”布娄特坐到地上,把香蕉皮捣弄成一朵花,别在睡衣翻领一侧的纽孔里。

海盗走到电话旁,少不得还是拨通了斯坦莫。常规的程序是免不了的,很啰唆很啰唆,所幸他知道自己已不在乎刚刚看到的火箭了。上帝从凝滞的天空中帮他摘走了这根钢铁香蕉。“我是普伦提斯,你们刚才探到荷兰那边来的什么信号了吗?嗯哼。嗯哼。对,我们看到了。”这种事会败了看日出的兴致。他挂断电话。“雷达在海岸边失去了目标。他们叫什么‘提前的Brennschluss(燃烧终止)’。”

“别泄气,”泰迪又爬回那张残破的小床,“还会再来的。”

布娄特这家伙,总是那么乐观。在等待和斯坦莫通话时,海盗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想法:危险过去了,香蕉早餐安全了。不过只是缓期执行而已。的确。真的还会有火箭打过来,落到他头上的可能性也照样存在。具体还要打多少火箭,前线双方没一个人知道。我们是不是干脆放弃空中警戒?

奥斯比·费尔站在乐台上,拿着海盗最大的香蕉,从条纹睡裤的开口里伸出来,另一只手以4/4拍三连音的节奏,朝天花板方向摩弄着香蕉硕大、橙黄的弯曲部,唱起下面的歌儿来迎接黎明:

爬起来,屁股离开地上,

(来一根香—蕉)

刷完牙摇摇晃晃上战场。

和美梦吻别吧,

挥起手告别睡乡。

你告诉葛兰宝[19]

胜利日[20]不到,你不举也不翘。

啊,做百姓样样都美妙,

(吃一根香——蕉)

冒泡的美酒,香唇的阿娇——

给我们一个甜甜的微笑吧,

送我们上前线把德寇打发掉,

然后,照咱们开始说的那样——

爬起来,你的大屁股离开地上!

本来还有一段歌词,奥斯比蹦蹦跳跳正要唱,巴特利·高比奇、德卡福利·庖克斯、毛里斯·里德(绰号“萨克斯”)和其他几个人已经扑到他身上,把他和那根粗大的香蕉一齐狠揍一顿。厨房里,在海盗双层蒸锅的上层,黑市上买来的软糖慢慢化成了糖浆,浓浓的汁液很快开始冒泡。咖啡冲起来了。泰迪·布娄特手拿一把老大的双刃水果刀在切香蕉,“菜板”是一块酒馆的招牌,上面“浪子和棒子”的阴文刻字仍清晰可见——这是巴特利·高比奇喝醉了酒,大白天抢来的。海盗的两手各司其事:一只手从游移不定的刀刃下把金黄可人的香蕉糊拨入新鲜的蛋奶糊,这些鲜蛋是奥斯比·费尔用高尔夫球一比一换来的,尽管今年冬天高尔夫球比货真价实的鸡蛋还要稀罕;另一只手拿着搅打器,力度适中地把香蕉和蛋奶糊搅在一起。奥斯比本人则阴着脸,一边从一个半品脱奶瓶里频频啜吸掺水的“威使69”[21],一边睃着锅里和烤架上的香蕉。在蓝色院子的门口,有一个少妇峰[22]的混凝土模型,是二十年代的某位热心人辛劳一年制模浇铸的,铸好后才发现太大了,哪个门都出不去。这会儿,德卡福利·庖克斯和华金·司迪克正站在模型旁,用装满冰块的红色橡胶热水袋击打这座名山的山坡,要把冰块砸碎,加在海盗的香蕉糊里,取得冰镇效果。这些天,他们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两眼充血、口气毒臭,活脱脱两个精疲力竭的神祇,在漫漫冰山上艰难攀登。

屋子里的其他酒友们都“脱毯而出”(其中一个在用毛毯拍打空气,因为他梦见在跳伞),到浴室的水槽里小便,然后没精打采地照着刮脸用的凹面镜,漫无目的地蘸了水往日渐稀疏的头发上拍打,费劲地系着山姆·布朗腰带[23]——后来还拿着鞋子,用已经发酸的手拍打雨水,或者唱起调子或生或熟的流行歌曲片段,或者躺下来感觉自己在从窗棂间照入的朝阳中暖和起来,再或者胡乱说些部队里的事情,为一个小时内就会下达的不管什么任务做做铺垫。他们往脖子上、脸上涂肥皂泡,打哈欠、挖鼻孔,在柜子和书橱里找狗毛[24],也就是昨晚在并非无缘无故、并非未受挑衅的情况下咬了他们的那只狗的毛。

这会儿,所有的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蕉味,遮住了昨夜的烟味、酒味、汗味。这种香蕉科果实的味儿越来越明显:花儿般绽放,弥漫开来,比冬日的阳光还要丰富多彩,简直叫人心惊。不是靠香浓味烈、横冲直撞,而是靠分子结构的精妙,这其中的奥秘只有它和它的魔术师知道——这种奥秘使活人的基因链如此复杂无俦,甚至还保留着十代、二十代前某位祖先的面容——虽然我们常常没办法直接让死神滚他娘的蛋……香蕉的味儿正是凭借了这种“让分子结构说话”的方式,在这个战争年代的早晨逶迤弥漫、收复领地、统治一方。难道不应该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种可爱的香味普护整个切尔西吗?就像一道符咒,把落下来的东西统统挡在外面……

长、短、软、硬的各色椅子,包括放倒的弹壳,稀里哗啦了一阵,海盗的饭徒们就围坐在那张南方小岛造型的大长餐桌旁,也就是“小岛”的海滩上了——这座“小岛”和考力登·斯罗思朴原初构想中的寒冷天气差了不啻一两条回归带。“小岛”深色涡纹的核桃木“高地”上,摆满了香蕉煎蛋卷、香蕉三明治、香蕉煲,还有直立式英国雄狮造型的香蕉泥和搅到蛋糊里用来做法式烤面包的香蕉泥,更有一块香蕉冻,颤乎乎的奶油表面上用糕点裱花写着“C'est magnifique, mais ce n'est pas la guerre[25](场面倒是壮观,但这不叫打仗)”,据说这句话是一个法国人在观看“轻骑兵的冲锋”时说的,海盗把它作为座右铭……高高的调味瓶里盛有白色香蕉糊,可以滴洒到香蕉蛋奶饼上;还有一只大釉坛子,里面装着小香蕉块、野蜂蜜和玫瑰香葡萄干,夏天一直发酵到现在,今天早晨已经可以满缸子地舀出冒着泡沫的香蕉蜂蜜酒来了……香蕉月牙面包、香蕉三角馄饨、香蕉麦片、香蕉果酱,还有浇上陈年白兰地烤过的香蕉,用的是海盗去年从比利牛斯一个地窖里带回来的白兰地,当时地窖里还藏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就像有人放了个放肆的连响钢屁,毫不费力地穿过整个房间,刺醒了残留的醉意,盖过了所有的打闹声、碗碟叮当声、闲聊声、尖笑声。海盗知道电话是冲自己来的。布娄特离电话最近,他拿起电话,叉满bananes glac eés[26](冰镇香蕉)的叉子优雅地停在空中。海盗又舀些香蕉蜂蜜酒,喝了,酒顺着喉咙咽下去,他觉得自己咽下去的是时光——宁静的夏日时光。

“你老板。”

“没道理,”海盗叹道,“我早上的俯卧撑还没做呢。”

电话里的声音他只听到过一回,那是去年有一次接受任务,当时那个人的手和脸看不太分明,夹杂在其他十来个一起待命的人当中,根本认不清楚。现在,这个声音告诉他,有一封捎给他的信,在格林威治等他去取[27]

“信儿来得蛮有趣的,”电话里的声音尖而阴沉,“就没有这么聪明的朋友。所有的信都是通过邮局寄来的。普伦提斯,你一定要来取。”对方的听筒狠狠砸在叉簧上,信号中断。海盗一下子猜到了早晨那枚火箭的落点和没有听到爆炸声的原因。真的来信了。他凝眸而视,目光穿过参差的太阳光柱,然后落回到餐桌旁众人身上。他们正在香蕉里摸爬滚打,隔在中间的那片晨光消融了他们饥饿的咀嚼声,恍惚间他们仿佛与他相隔了一百英里——即便在战争的罗网中,一种孤独感也会随意地、断然地攫住他的盲肠,抓住他的要害,就像现在这样。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又被一扇窗户隔挡在外面,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群吃吃喝喝的陌路人。

勤务兵韦恩下士开着有疤痕的绿色拉贡达车送他出门、上路,朝东过了沃克斯霍尔桥[28]。今天早晨,好像太阳升得越高就越感觉冷。天空中竟开始有了云朵。一队正要去附近清理废墟的美国工兵一边往路上拥,一边唱着:

冷哟……

冷得过巫婆的奶尖尖!

冷得过企鹅的屎蛋蛋!

冷得过北极熊的毛尻尻!

冷得过香槟杯上霜萧萧!

瞧,他们自以为是民粹派,可是知道的,他们是雅西派[29],是科德里亚努派,是他的人,是同盟的人,他们……他们为他杀人,他们发过!他们想杀我……特兰西瓦尼亚的马扎尔人[30],他们会念咒语……在夜里悄声念……唷嗬,耶,耶,海盗的“状态”又悄然袭来,还是和平常一样,根本猝不及防——这里不妨说一句,档案上称为“杰奥弗里·普伦提斯”的那个人主要代表着一种奇特的本领——怎么说呢,就是能进入别人的思想,还能帮别人管理那些思想。比如现在,他就进入了一个流亡的罗马尼亚保皇党人[31]的思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能派上用场。“公司”[32]发现他的这样本事非常有用:目前这个时期,头脑健全的领导者和其他重要人物都是缺一不可的。要避免他们焦虑过度,给他们“拔罐放血”,除了帮他们管理那些耗费精力的胡思乱想,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你可以进入他们在热带的避难所,在柔和的绿色灯光下,在拂过简陋房屋的轻风中,喝他们的高杯酒,换个位子看住公共场所的入口,防止这些无辜者们继续受苦……当他们脑子里突然出现医生认为不宜的想法时,你帮他们管理生殖器的勃起……让他们畏惧一切,畏惧一切他们无力畏惧之物……让他们想起P.M.S.布莱克特[33]的话,“战争之力不在于血气之勇”。你可以哼一哼他们教给你的那支傻味十足的曲儿,千万别唱砸了:

对喽——我是这样的人——

专门进入别人的幻想——

他们有苦有难,我来承担——

侉平汉·琼斯吃茶是否晚到,

有没有小妞在我怀抱,这些都不重要——…

就连丧钟为谁鸣,我也不问不管……

〔众大号起,长号密集和声起〕

有危险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早就从危险的屋顶摔落了——

伙计啊,忘掉我们的怨仇吧,…

我一朝出门,便不再回头。…

在我坟头尿一泡,继续战斗!

接着,他蹦蹿起来,膝盖高抬,手里舞一根手杖,杖柄上刻有W.C.菲尔兹[34]的头、鼻子、大礼帽之类,俨然胸藏魔法的模样。同时,乐队演奏第二遍。另外还要配魔术幻灯,真正的魔术幻灯,幻灯滑轨的横截面颇具维多利亚风格,很典雅,侧影如国际象棋中的马,构造漂亮但不低俗——光线从观众头上直射过去,进入屏幕然后回射出来,进进出出,镜像比例快速缩放着,变幻莫测,就像他们所说,兴许你还能时不时在玫瑰色上加点酸橙绿什么的。幻灯内容是海盗从事“思想替身”生涯的闪光点,可以追溯到当年他走到哪里都有“蒙”卦[35]相随的日子。那时候,卦象就在他头部最中间,是典型的蒙古症凸起,而且越来越大。他早就知道有时候梦到的事情并不属于自己。这并不是白天清醒时严格分析梦的内容后得出的结论,反正他就是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头一回碰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的正主。那是在一座公园里的饮水器旁边,一溜整齐的长椅,一排带状的饰景小柏树,紧挨着柏树好像是海水,灰色的碎石看上去软软的,犹如软呢帽的帽檐儿,可以在上面睡觉。那个流着涎水、衣扣掉光的人渣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你一辈子都不愿碰上的那种角儿。他停下来,看着两个女童子军调节饮水器水压。两个小尤物弯着腰,根本不知道自己白色的棉内裤勒出了诱人的线条,下面胖乎乎的小屁股曲线毕露,简直要了这个色鬼的命——尽管黄汤已经把他灌迷糊了。这个混混笑着、指着,然后回头看着海盗,口里说出惊人的话来:“噫!女童子军开始出水了……你的声音将使我彻夜难眠……嘿!”他的目光锁在海盗身上,赤裸裸的……怪事,这些话和海盗前天早晨临醒前梦到的一模一样!好像是一场竞赛里常规颁奖名单的一部分,因为黑道进行内部干涉,竞赛变得拥挤而危险……他记不太清楚……想到这里,他惊慌失措,口里答道:“走开,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了。但是不论迟早,一定会有人发现他这个天赋,看重它的用处。这回,他为自个儿进行了长时间的幻想——应该说更像尤金·苏[36]式的情节剧:他被缅甸的匪帮或西西里的某个组织绑架了,专干不可告人的事情。

一九三五年,他破天荒在没有任何睡眠状态的情况下发生了感应。当时,他正迷着吉卜林,举目四望,野蛮的“光头酒坛子”[37]和龙线虫病、东方疖一起在部队里肆虐,整整一个月喝不到啤酒,无线电信号被阻塞(可能是那些黑丘八的主子们干的,天知道咋回事),小道消息完全隔绝,也没有卡里·格兰特[38]闹来闹去,偷偷往那边的潘趣酒碗里放象药[39]……就连兵哥哥们耳熟能详的那部充满欲望的经典片里那个“肥鼻子的阿拉伯人”也做不成[40]……自然,有一天下午四点钟,成群的苍蝇在飞舞,瓜皮发出馊味,哨所里唯一的唱片正在进行第七千七百万次播放,桑迪·麦克弗森正在用管风琴演奏“换哨”[41]。此情此景之下,海盗竟意外享用了一次豪华东方幻游:他懒懒地、轻松地跃过篱笆,溜进城里,到了“禁区”,闯入一场狂欢派对。主办者是一位尚未被人发现的弥赛亚[42],目光相碰的刹那,海盗就明白了:自己是此人的施洗者圣约翰[43],是加沙的拿单[44],必须让他相信自身的神力,必须向人们宣扬他,既爱之以凡俗,又爱之以神圣……这场幻想的主人只可能是H.A.娄夫。其实每一群人里至少有一个“娄夫”。娄夫经常记不住信奉伊斯兰教的人不大喜欢别人在街上给他们拍照……烟抽光时,娄夫在借来的衬衣口袋里发现了违禁烟卷,大中午在餐厅里点燃,没抽几下就当场乱窜起来,脸上露出松弛的微笑,叫着红帽排[45]排长的教名上前打招呼。于是乎,海盗冒失地和娄夫印证起幻觉来。自然,消息很快传到了上级耳朵里,还进了档案。结果,一直孜孜不倦搜罗“通神之士”的“公司”把他纳于白厅麾下,研究他如何在恍惚中到达覆着蓝色台面呢的赌桌,观看可怕的纸牌赌博;研究他如何把眼球往里翻,从自己眼窝里读出古老模糊的、类似涂鸦的文字……

开初几次一点都不顺利。进入别人的思想倒不成问题,但那些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公司”反倒很耐心,一心一意长远打算。时候终于到了。在伦敦一个福尔摩斯式的夜晚[46],煤气的味道从一盏昏暗的街灯清晰地传入海盗鼻子里,面前的雾气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器官模样的东西。他屏息凝声,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去。那东西也开始向他滑过来,在鹅卵石上缓缓移动着,爬过的街面上留下了黏液般亮晶晶的尾迹,根本不是雾气造成的错觉。他们中间有一个临界点,海盗移动略快,抢先到了临界点上。紧接着,他又惊惧地踉跄后退,退回到临界点这边来——可是,那种东西看一眼就永远忘不了。那是个巨大的腺样增殖体,至少有圣保罗教堂那么大,而且一直在长。伦敦,也许整个英国,已岌岌可危了。

这个长在淋巴组织上的怪物曾经堵塞过布拉瑟拉德·奥斯莫爵爷尊贵的喉咙。当时,奥斯莫爵爷在外交部任新帕扎尔司长一职。这一职位其实是对上世纪英国东方政策一种模棱两可的补救,因为整个欧洲的命运曾一度悬在这个模棱两可的小小桑贾克[47]身上:

没人知道它在哪儿,只知它在地图上,

谁又能想到,它会掀起如此惊涛骇浪?

每一个黑山人,每一个塞尔维亚人,

都期待突然间爆出些什么——

哦,亲,为我打点行包,整理衣装,

把粗大的雪茄给我点上——

如果你想得知我的下落,

就看着那东——方——快车,

开往新帕扎尔桑扎克[48]

合唱队由年轻的适婚年龄女子组成,戴着高顶军帽,穿着长筒军靴,装束俏皮,唱到此处便轻舞起来。布拉瑟拉德·奥斯莫爵爷则出现在另一边,被自己不断长大的腺样增殖体给吸收了。这种可怕的细胞质巨变,爱德华时代的医学根本无法解释……很快,高帽子在梅费尔[49]的广场上扔得到处都是,残留的廉价香水味萦绕在东区酒馆的灯盏里,腺样增殖体继续肆虐着,但也并非见人就吞,没错,这个恶毒的增殖体是有总体规划的,只吞噬某些对它有用的人,像上帝一样,在整个英格兰重新挑取选民,而忽略其他人——这一来搞得总部狂乱、痛苦,没了主意……人人束手无策……很不情愿地在伦敦搞了一场撤退:黑色敞篷车在桁架桥两边蚂蚁般一字排开,天空中安排了侦查气球,“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发现目标,坐在那儿喘气,就是……进去,出来……”“有没有声音?”“有啊,很可怕的……像一只巨型鼻子,把鼻涕吸进去……现在开始……哦,不……哦,天哪,我无法描述,太恶心了——”线突然断了,信号消失,气球飞向青凫色的拂晓天边。卡文迪什实验室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在公园里布满了大块磁铁和电弧接头,还有满是量表和曲柄的黑色铁制控制板。军队也全副武装亮相了,带着装满最新式毒气的炮弹——腺样增殖体经历了轰炸、电击、毒攻,颜色和形状不时变换,树木上方的高空中出现了黄色脂肪块……媒体的闪光相机中出现了一个丑陋的绿色伪足动物,朝军队的警戒线爬过去。突然,“呼隆”一声,令人恶心的橘黄色痰液洪水般淹没了一个观测哨,把那些不幸的士兵们吞了下去——不过他们没有惊叫,而是在笑,很快乐的样子……

海盗/奥斯莫的任务是和腺样增殖体建立联系。目前,形势已稳定下来,增殖体占领了整个圣詹姆斯公园,那些古典建筑已不复存在,政府办公室也搬了地方,因为地点太散,联络极其不便——来回跑腿的邮差们不断被增殖体长着硬疙瘩、闪着荧光的浅褐色触须卷走,电报线随时会在增殖体一转念间坍断。布拉瑟拉德·奥斯莫爵爷每天早晨都要戴上圆顶硬呢帽,提着公文包出外去找增殖体,制订每日的行动方案。他在这件事上花去了大量时间,甚至渐渐放松了新帕扎尔的工作。外交部对此忧心忡忡。三十年代时,全球均势思想还很浓,外交家们都得了“巴尔干症”。在残留的奥斯曼帝国,每个军事基地都潜伏着姓名中夹杂外族成分的间谍。间谍们的上唇部被剃光,刺上用十几种斯拉夫语言编码的情报,然后再留起唇髭将情报盖住。这些唇髭只能由指定的密码官剃去,再由“公司”的整形外科医生移植一块皮把情报覆盖起来……他们的嘴唇是反复秘写的肉板小书,有疤痕,白得不正常,他们彼此间完全认得出来。

尽管如此,新帕扎尔依旧是欧洲这块手掌上的神秘十字纹[50]。最后,外交部决定寻求“公司”帮助,而“公司”正好有合适人选。

此后两年半里,海盗天天外出拜访圣詹姆斯公园的腺样增殖体,弄得自己都要发疯了。他开发了一种洋泾浜语言,可以用来和增殖体交流。晦气的是,他的鼻子结构欠佳,发不好那些音,所以这件差事很让他头痛。在他们俩用鼻子哼来哼去的当儿,穿着七扣式黑装的精神病医生们——都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增殖体显然对他们毫无价值——攀上活梯,站在增殖体恶心的、灰不溜秋的体侧,把装满新制白色特效可卡因的灰浆桶次第传到活梯上,用铲子将可卡因涂抹到腺体活物一颤一颤的身体上,涂抹到腺窝里冒着恶浊泡沫的细菌毒素里。但这一切压根儿没有显著效果——当然,谁也不知道增殖体自己的感受如何,不是吗?

不过,布拉瑟拉德·奥斯莫爵爷却因此得以全身心投入新帕扎尔的工作。一九三九年初,有人发现他神秘地窒息而死,死亡地点是某位女子爵家中一个装满木薯布丁的澡盆。有人觉得是“公司”捣的鬼。几个月后,二战开始;几年后,新帕扎尔不再有动静。海盗·普伦提斯自然没能使欧洲免于二战,却使其免于“巴尔干大决战”——这是那些老家伙们梦寐以求的、规模大得令他们在梦床上都晕眩的决战。即便此时,“公司”也只给了他一点点宁静,就像顺势疗法中给病人的药物,剂量仅够维持免疫系统活动,又不致过量引起中毒。

◆ ◆ ◆ ◆ ◆

泰迪·布娄特的午餐时间。不过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块没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蜡纸,装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部小型谍用相机,一瓶髭蜡,一罐甘草精,一些用芜菁科甲虫、薄荷醇和辣椒配制的润喉剂,一副麦克阿瑟式金边太阳镜,还有一对银发梳,造型仿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火剑标记[51],是他妈妈让伽拉德公司[52]为他设计的,他本人也觉得很不错。

这是个细雨霏霏的冬午。他的目标是城里的一栋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围的官方战时公路和铁路附近,恰好在格罗夫纳广场看不到的地方。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历史价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机碰巧停下来,比如在八点二十分或其他神秘时刻,而天空中又没有美国轰炸机,牛津街的车辆也不太多,便可以听见冬日的鸟儿在外面叽喳鸣叫,忙着在女孩儿们为它们备好的食器里啄食。

雾水打湿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这样的中午昏暗难熬,烟瘾逼人,头痛恶心。百万官僚们正在辛勤地谋划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时,许多人已经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这里有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气氛。对此,布娄特却毫无感觉。他一边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为了实现神祇子孙们的奇思怪想,入口竟临时搭成了金字塔形),一边忙着罗织有效的遁词,万一被抓也好有个说法——当然,他并不愿意被抓住喽……

主服务台旁有一个领协[53]的姑娘,戴眼镜,口里吹着泡泡糖,很亲切地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楼上走。副官们穿着毛衣,神情沮丧地走着,或去开会,或上厕所,或准备痛饮一两个小时。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反正是张熟脸儿,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没错,这个中尉在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工作。

“交换站”的全称是“盟军北部德国技术机构情报交换站”。这栋老房子被战争临时用房的设计者隔成了许多小屋,拥挤不堪,墙壁上糊着久经烟熏的白纸。这时候几乎没有人迹,只有黑色的打字机墓碑般挺立着。地板上铺着肮脏的油地毡,没有窗户。电灯发出廉价而冷酷的黄光。布娄特朝一间办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给他耶稣学院[54]的老朋友、绰号“快蹄儿”的奥立弗·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围没人。快蹄儿和美国佬两个人还在吃午饭。好吧。那就拿出相机,打开鹅颈灯,调好反光板,就这样……

整个欧洲战区肯定都是这种小隔间:天花板没有隔开,只有三面纤维壁板,脏兮兮的,磨成了奶油色。快蹄儿和一个美国同事泰荣·斯洛索普中尉共住一室,两人的桌子摆成直角,差不多得转身90°才能目光相对。快蹄儿的桌子很整洁,斯洛索普的桌子则乱得一塌糊涂。一九四二年以来就没再见过木桌面的真容,各色东西掉落在上面,变得层层叠叠。其中有千千万万从橡皮擦上掉下的红色或棕色弧形小卷儿,有削铅笔的木屑儿,有干掉的茶渍或咖啡渍,有食糖和鲜奶的痕迹,有大量的烟灰,有打字机色带上飞过来粘上的细屑,还有已经分解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这些东西形成的官场阴垢一层层渗透下去,顽强地直抵桌面,成为桌垢的主要成分。还有四处散布的回形针、“芝宝”火石、橡皮圈、订书针、烟头、揉皱的烟盒、散落的火柴、大头针、钢笔尖、各种颜色的铅笔头(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深褐色)、木咖啡匙、妈妈南琳从马萨诸塞远道寄来的“萨尔”[55]红榆润喉片、胶带碎片、绳头、粉笔渣……这些东西上面,又堆了一层被遗忘的备忘录、软皮供应证、电话号码簿、没回的信、破损的复写纸、“克来姆尔”生发油[56]的空瓶,加上一些笔迹潦草的尤克里里伴奏和弦谱,有十来首歌,包括《面团儿兵[57]约翰尼找到爱尔兰玫瑰》。据快蹄儿说,“有些歌确实配得漂亮。他简直是美国的乔治·冯比[58]——当然,你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布娄特宁愿不去想象。此外就是一些智力拼图玩具残块,上面画着威玛狗琥珀色左眼的局部、长袍的绿色天鹅绒褶边、远处的叶脉状石板蓝云朵、炸弹(也许是落日)的橙黄色光环、空中堡垒表面的铆钉、噘嘴美女的粉红色大腿内侧……再还有几份军情处来的每周军情摘要,一根绷断的、卷曲成螺旋状的尤克里里琴弦,装有各色星星贴纸的盒子,手电筒碎片,“块金”牌鞋油罐盖子(斯洛索普经常把铜盖当镜子,照出的脸虽然模糊不清,却看了又看),从下面大厅里交换站图书馆借来的一些参考书:《科技德语词典》、外交部《特别手册》《市镇规划》,往往还胡乱扔着一份未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闻》——斯洛索普挺好读书嘛。

斯洛索普桌旁的墙上钉着一张伦敦地图,布娄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机拍下来。他的背包打开着,熟透的香蕉味在小卧室里弥漫开来。要不要点支烟把香蕉味遮住?这儿根本不通风,他们会察觉有人来过。他拍了四张,咔嚓咔嚓,嘿,他现在干这个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进来,只要把相机扔进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缓冲,既不必担心声音让人听到,也不必担心G载荷把相机搞坏。

也不知是谁,出钱让他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又舍不得花钱买彩卷,郁闷哪。他觉得这可能是无用功,又不知该找谁问个明白。斯洛索普贴在地图上的星星用上了现有的各种颜色:先是银色,上面标着“达琳”,和绿色的“格拉蒂丝”、金黄色的“凯瑟琳”同在一个星群;眼睛再扫过去,还可以看到“爱丽丝”、“德劳里丝”、“雪莉”、两三个“萨莉”,这一片星星大多为红色或蓝色——塔山附近有一团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围又有一簇,还有一条星云流进梅费尔、梭霍,流出来到温伯利,再向上到汉普斯特德希斯——什么“卡罗琳”啊,“玛丽亚”啊,“安妮”啊,“苏姗”啊,“伊丽莎白”啊之类,这片五彩缤纷的华丽星空向四方伸出,时不时还有几颗散落的星星。

颜色可能是随意涂上去的,并非什么密码。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娄特花了好几个星期,假装漫不经心,向快蹄儿问了些问题(“我们知道他是你校友,不过直接找他太冒险”),然后向上面报告,说斯洛索普去年秋天开始在这张图上贴星星,开始外出为交换站查看火箭弹轰炸情况大约也是同一时期。他来往于这些死亡之地,显然有足够的时间去泡妞。至于过几天就往地图上贴一颗星星的事,即便有什么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说明——这种事似乎也无需宣传。快蹄儿是唯一对这张地图偶尔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带着温和的人类学眼光——“美国佬的嗜好,没什么害处,”他对朋友布娄特如是说,“也许是为了方便以后和她们所有的人联络。他的社交是挺复杂。”接着就会讲起洛兰和朱蒂,讲起同性恋查尔斯警官和家具仓库里的钢琴,讲起葛洛丽娅和她性感的母亲同时参加的那场怪诞的化装舞会,讲起自己在布莱克浦[59]对阵普雷斯顿[60]北区的足球赛中押了一镑赌注,讲起笑话版的《平安夜》[61]和一场出于天意的大雾。可惜的是,这些奇谈怪事对于听布娄特汇报的人而言,谈不上有什么启发意义……

好了。干完了。灯关掉,包拉好,放回原位。也许还来得及在“浪子和棒子”见到快蹄儿,喝一杯叙叙友情。昏黄的灯光中,他沿着纤维板隔成的迷宫退出去,迎头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娄特对她们视而不见——咳,现在可没时间打情骂俏,还得把货交上去呢……

◆ ◆ ◆ ◆ ◆

风向转到西南了,气压也降了下来。阴云密布,刚到下午天色就已向晚了。要是下起雨来,泰荣·斯洛索普也一样会淋湿的。今天,他就像个傻瓜,长时间向零经度搜寻,但和大多时候一样毫无结果。这枚导弹应该又在空中发生了提前爆炸,燃烧的残块散落在周围几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还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块残片好歹还能辨出形状,但斯洛索普到那儿时,却发现残片受到了空前的严密保护,那些人的态度也是空前的差。石板蓝的天幕下,可以看见一些褪色的软贝雷帽、打开自动装置的英式3型轻机枪和一些长满阔大上唇的一本正经的胡子——管你什么美国中尉,看一眼都别想,今天没门。

不管怎么说,交换站总是盟军情报站的穷亲戚。斯洛索普这回还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见了技术情报处[62]的同职——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职的头儿坐着一九三七年的沃尔斯利·黄蜂[63],急急忙忙来到现场。两个人都回头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点头致意,两个人理都没理。哼!这些伙计,真是又臭又硬。泰荣精着呢,他在周围长时间溜达着,把“幸运蛋”香烟[64]扔得到处都是,最后起码弄明白了这颗“霉运弹”的情况。

残片是石墨圆柱体,长六英寸,直径两英寸,几乎整个都烧焦了,只剩下几块军绿色漆片。这是唯一完整的爆炸残留物,很明显是预先设计好的。里面好像藏了些文件。准尉副官去拿残片,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妈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来。大家围在那里,等待特别行动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伦提斯的上尉。普伦提斯上尉也确实很快就来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饱经风霜的脸,长得像恶金刚。普伦提斯拿了圆柱体,开车走了。就这样,一切完结。

斯洛索普寻思着,对这种情况,交换站可以作为同部门分支机构,带着些厌倦情绪,给那个特别行动处递交第五千五百万次申请,求取一份有关圆柱体内容的报告,但申请一般是无人理会的。没什么,他不会往心里去。特别行动处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而谁都不把交换站放在眼里。那——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这是他近期经手的最后一枚火箭弹了。但愿是永远的最后。

今天早上他从收信篮里得到命令,派他去东区那边的某家医院“当差”。命令后面附了一份复写件,是给交换站的短信,要求给他换岗,以配合“PWE测试计划”。“PW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战务管理处”。那测试呢?又是“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之类的破玩意儿。不过倒可以借此换换口味,不必天天去找火箭弹,这活儿他有点儿干烦了。

曾几何时,斯洛索普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起码他自己觉得很认真。如今,一九四四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渐渐模糊。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闪电战期间自己一直很走运,纳粹空军扔下来的东西从没到过身边。可今年夏天他们开始用那些V—1炸弹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间屋顶上放屁般传来“嗞——”的一声。要是还在向前飞,向最高点升,只是路过——哈,没事了,该别人担惊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断,小心了伙计——它开始下落,尾部燃料脱离燃料引擎泼洒开来,你只有十秒钟找个地方钻进去。嘿,说起来还不算太糟。过一阵儿,你又缓过劲儿来——竟然和邻桌的快蹄儿·马科曼菲克玩起一两个先令的小赌来,赌下一枚放屁弹会落到哪里……

更要命的是,今年九月,火箭弹[65]来了。那些该死的火箭、狗日的火箭,根本叫你缓不过劲儿来。没办法。他破天荒发现自己真的害怕了。酒开始喝得比以前多,觉睡得比以前少,一根接一根抽烟,甚至有些觉得别人把自己当成了软蛋。基督啊,事情不应该这样下去啊……

“我说斯洛索普,你嘴里已经有一根了——”

“太紧张了。”斯洛索普还是点燃了。

“嗨,别拿我的呀。”快蹄儿央告道。

“你瞧,一次两根?”把两根烟朝下叼着,像连环漫画里的獠牙。两个中尉隔了啤酒杯互相注视着。“浪子和棒子”冰冷的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里面,他们中间隔了一张大西洋般辽阔的木桌,快蹄儿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嗤鼻子——哦,上帝呀!

许多代人以前,斯洛索普家族的越洋第一人威廉横渡了大西洋。这三年来,到处都是大西洋,而且横渡起来比真正的大西洋还要艰险。野蛮的衣着、粗鄙的谈吐、过火的行为——有天晚上,斯洛索普受快蹄儿之邀去“小雅典娜神庙”,喝多了酒,拿一个猫头鹰标本的嘴,开玩笑去啄德卡福利·庖克斯的喉头,庖克斯被逼到一张台球桌旁,情急之下绰起母球就往斯洛索普喉咙里塞。这一来,闹得两个人都被“开除”出来。这种扫兴事时有发生。好在有了“友善”这艘坚固的轮船,这些大洋都能渡过:每次,快蹄儿都赔着红脸或笑脸解决了问题,从没让斯洛索普失望过。这一点,斯洛索普觉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流露出心里的忧虑。不过,虽然他今天讲了关于诺玛(塞达拉皮兹[66]的妙龄少女,有酒窝)、玛乔莉(高个儿,优雅,温迪米尔剧院的合唱队员)和周六晚上在梭霍区弗里克·弗拉克俱乐部里发生的怪事,但这些风流故事和他的忧虑扯不上多少关系。说到他常去的弗里克·弗拉克,是一家名声不佳的夜总会,里面转动着浅色的五彩聚光灯,还设有“止步”“请勿跳吉特巴舞[67]”等牌子,以满足各类警察、军人、普通百姓(且不论这个词如今指哪些人)的需求。这些人时不时向里面张望,斯洛索普冒着极大的危险,穿过一个可怕的秘处,去见诺玛或者玛乔莉。进去之后,却见两个都在,排在一个队列里,那角度简直就是专门为他设置的:从一个三等轮机员肩部的蓝色毛料上方看过去,有一个跳林迪舞的女孩,转圈完毕,摆了个造型,再从她光洁可爱的腋窝下看过去,就看到她们俩了——她们的皮肤被转动的灯光染成了淡紫色。突然,多疑的潮水开始涌动,两张脸都朝他这边转过来……

两位姑娘正好都是斯洛索普地图上的银星。可以肯定,他两回的感觉都是银质的——光彩华灿,银声叮当。他贴那些星星时,选色完全依赖于当天的感觉,从蓝色一直到金色。千万别对任何一个另眼相看——他怎么会呢?除了快蹄儿,没人看得到这张地图,何况她们确实都是美女……花繁叶茂,点缀在他冬寒料峭的城市周围。她们在茶馆里、在裹着婆婆头巾[68]和大衣的队列里叹息、打喷嚏,或腿上穿着莱尔线[69]袜靠在街边的石头上,搭车、打字、排队(高卷的头发里插着黄色眉笔)——他就是在那些地方找到她们的——有少女,有美妇,有大波——唔,可能有点扰乱心神,可是……托马斯·胡克[70]在讲道时说过,“我知道,世间多有狂野之爱与狂野之乐,一如世上有野生百里香及其他草类。然而我们要的却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园栽之爱、园栽之乐。”斯洛索普的园圃是多么葳蕤啊!那里长满了弗吉尼亚铁线莲(处女闺房)、勿忘我、芸香(悲伤),还有无所不在、满园开遍的三色紫罗兰(慵懒之爱)[71],或紫或黄,犹如吻痕。

他喜欢跟她们讲萤火虫。斯洛索普对英国女孩唯一肯定的了解就是:她们不了解萤火虫。

地图的事确实让快蹄儿纳闷。一般的美国人喜欢把偷香窃玉挂在嘴上,但这里解释不通。倒可以这样解释:斯洛索普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情难自已,发生了兄弟会式条件反射——在兄弟们踏上二战的生死征程很久之后,在早已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仍然对着空旷的暗室喊叫,对着蛀洞般的、回声不断的走廊喊叫。其实斯洛索普不喜欢谈那些妞,到现在也要快蹄儿巧妙引导才会谈。起初,斯洛索普完全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守口如瓶,后来发现快蹄儿十分腼腆,才改变了态度。他渐渐明白了:快蹄儿是希望他牵线搭桥。大约就在同时,快蹄儿也看出了斯洛索普与世隔绝的程度:在伦敦,他除了和一大群往往只见一面的小妞说说话,好像找不到任何聊天对象。

直到现在,斯洛索普还在天天侍弄他的地图,认真得像个傻瓜。这张图顶多也就是一种庆贺的形式:在一次次飞来横祸的间隙里,在一道道神秘命令发到手上之前,在那些人通宵算计而他却无事可做的空隙中,他可以时不时偷个闲,放个松。天气渐冷时,在飘着煤烟的走廊里,他握着詹妮弗冰冷的羊毛衫下那对乳房聊以取暖,根本无需知道这儿的人们白天如何沮丧……太阳透过玻璃窗投入一方光柱,照在他赤裸的身上,一杯马上就要煮沸的保卫尔[72]牛肉汁烫伤了他裸露的膝盖,和他一样光着身子的艾琳则拿着珍贵的尼龙丝袜,一双双检查有没有抽丝,阳光穿过外面冬日的棚架照进来,映衬着丝袜每一次摩擦发出的火花……美国姑娘时尚的鼻音,通过阿莉森她妈妈那台两用唱机的磁针,从唱片的凹槽里传出来……他们依偎取暖,所有的窗户都被窗帘遮得密不透光,只有刚才吸过的烟头亮着一丝火星。这时,一只英国萤火虫随心所欲地上下飞动,身后留下一些潦草的字迹,都是他看不懂的词句……

斯洛索普突然没了声音。“然后怎么样?你的两个海女[73]……她们看见你的时候……”说到这儿,快蹄儿注意到斯洛索普停住故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其实已经颤抖了一阵儿了。这儿是挺冷,可还没冷到那种程度。“斯洛索普——”

“我也不知咋回事。耶稣呀。”倒挺有意思嘛。感觉奇怪极了。无法停下来。他把艾克上装[74]的领子翻上去,把手伸到袖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短暂的停顿,接着挥动香烟:“它们来的时候是听不到的。”

快蹄儿知道“它们”指什么。他移开目光。片刻的宁静。

“当然听不到,它们比声音还快。”

“没错,可——这回不一样,”话语在颤抖的间隙中迸出来,“是另外一种,那种V—1是可以听见的,对吗?也许还能有机会躲开。可这回的东西是先爆炸,然——然后才听见落下来的声音。除非你已经死了,听不见了。”

“步兵们不也一样?你知道的。他们永远听不到打中自己的炮弹。”

“呃,可——”

“把它想成一颗很大的子弹,斯洛索普。长翅膀的子弹。”

“耶稣呀,”他的牙齿打着架,“你真会安慰人。”

在啤酒花的气味和浓重的阴霾中,快蹄儿斜靠住身子。此刻,他关心斯洛索普的颤抖胜过关心自己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自己碰巧知道的招数,禳解斯洛索普的颤抖。“要不我们派你去看看部分现场……”

“有什么用?听我说,快蹄儿,那些东西都粉身碎骨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怀疑德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可这是我们的最佳良机,可以抢在技术情报处那些家伙前面。没错吧?”

就这样,斯洛索普调查起V型弹“事件”来。结果如下。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由“民防”派人给交换站送一张昨天遭袭地点的清单,清单最后传到斯洛索普手里,他把用铅笔涂抹的批条取下来,然后到车场调出那辆旧亨伯车,开始巡视,俨然一个“事后圣乔治[75]”,四处打听“恶兽”粪便——也就是那些粉身碎骨的德国火箭残渣——的情况,在笔记本上写一些空洞的总结。这就是工作疗法。由于交换站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及时,他往往来得及帮上搜索组的忙:跟着皇家空军那些闲不住的警犬,接触灰泥味、泄漏的煤气、斜搭着的长形裂片和塌瘪的纱窗、倾倒且掉了鼻子的女像柱[76]——上面裸露的螺纹柱面和手指甲上都已生了锈迹;还看到“空无”的手掌在墙纸上涂抹过后留下的粉尘——墙纸沙沙响着,画面深处的草坪上,孔雀们展开彩屏,伸向古旧的乔治式屋宅,伸向给人以安全感的圣栎林……他在“安静!”的喊叫声中跟着别人走,看到露出的手或白晃晃的肌肤,等着他们去救,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受不了的时候,他干脆躲到一边,开始循规蹈矩地向上帝祈祷,愿生命取得胜利——对他来说,这可是上次大空袭以来的头一回。然而死的人太多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劳而无功,便不再祈祷。

昨天倒是挺不错。他们找到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困在屋里的钢壁防空室内,几乎窒息。等担架的时候,斯洛索普抓着她冻紫的小手。警犬在街上吠叫。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们儿,口香糖有吗?”在里面困了两天,没口香糖吃——他只有“萨尔”红榆润喉片,给了她一颗。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抬走之前,她抓过他的手,做出亲吻的意思,冷如冰霜的无罩灯照着她的小嘴和小脸。彼时彼刻,身边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寂寥的大冰柜,发出陈腐的气味,柜子里永远不会再有惊喜出现。这时候她笑了,笑得很微弱,可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哇,笑得像秀兰·邓波儿,这一笑使他们找到她时的一切困厄荡然无存。真他妈的愚蠢。血液奔涌,雪崩般压住了他:从新英格兰西部的先祖算起,美国人已有三百年历史,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是心惊胆战地向天命妥协求和!哼,不失为缓兵之计!他发现,自己每天看到的废墟,都像一场教堂讲经,在说明一切都是空无。时间一周周逝去,连最小的火箭残片都在教导他:死亡的发生简直无处不在……他的“斯洛历程”:伦敦这座凡间城市教会他一个道理——随便转过一个街角,就会走入某个寓言故事。

渐渐地,他满脑子都在想象一枚火箭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如果“他们”一心要把他作为目标——“他们”恐怕远远不止德国纳粹——那么,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他的名字印在每一枚火箭上。这样做对他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是吗

“唔,没错,那样可能会有用,会的,”快蹄儿看着他,表情滑稽,“特别是在,嗯,在拼命想装成那样的时候。有用极了。可以叫‘军人妄想症’。可是——”

“谁装了?”斯洛索普点了支烟,额前的头发在烟雾中晃动。“哎,快蹄儿啊,你听好了,我不想惹你烦恼,可是……我是说,问题是,我已经超期服役四年了。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下一秒钟,马上,很突然……我操……只有零,只有空无……还有……”

那东西他看不见,抓不着——气体突涌,气浪激射,过处了无痕迹……它是一个词,突如其来,钻进你的耳朵,然后永久沉寂。它来无影去无踪,它狠如重锤、声如丧钟。更要命的是它给人带来的恐惧。它嘲弄他,以明确的德国式自信向他许下死亡诺言,用笑声打破快蹄儿庄重的沉默……不,哥们儿,不要长翅膀的子弹……不要那个词,不要那个煞风景的词……

那是今年九月一个星期五的傍晚。他刚下班,往证券街地铁站走,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度过眼前的周末,想着他的两个妞诺玛和玛乔莉——两个人之间他得互相瞒着——他伸出手正要挖鼻孔,突然,身后泰晤士河上游几英里处的天空中传来尖锐的破裂声和巨大的爆炸声。这“死亡标志”就在脑后滚过,很像炸雷,又不尽相同。过了几秒钟,声音又从前面响起来,响亮、清晰,传遍了全城。交叉射击。不是V—1炸弹,不是纳粹飞机。“也不是打雷。”他纳闷地想着,不由说出了声。

“是哪个煤气总管。”一个拿着便当的女人正好路过,用手肘从后面顶了他一下,日光下她的眼睛有些浮肿。

“不对,是德国霉气导弹,”她的朋友说道——她的朋友是来这儿做某件日常大事的,金黄色的刘海卷曲着,用一块方格手帕束起来。她抬起手,指着斯洛索普:“要炸,他们特别喜欢胖乎乎的、丰满的美国人——”一会儿,她的手就伸到他的脸颊上,捏弄着,摇晃着。

斯洛索普招呼道:“你好,万人迷。”她叫辛西娅,他设法要到了她的电话。她挥手向他告别,重新挤进高峰期的人流中。

那是伦敦城里又一个刻板的下午。成千座烟囱吞云吐雾,讨好着黄色的太阳,不知羞耻地朝天空献殷勤。这些烟雾胜过白昼的呼吸,胜过邪祟的力量。它有一种王者风范,有生命,会移动。人们穿过街道、穿过广场,奔向四面八方。经过若干年无情无趣的使用,长长的混凝土高架桥沾染上雾灰、油黑、铅赤、铝白等颜色。在住宅楼一般高的废物堆包围中,数以百计的巴士在桥上缓缓移动,沿着弧形支桥向公路驶去。公路上挤满了军车队,还有高顶巴士、帆蓬卡车、自行车、小汽车——在这里,大家起点不同、目标不同,一起流动着,时不时有些阻滞。在这一切的上空,是巨大的、被烟气损毁的太阳残骸,还有阻塞气球、电线和烟囱。烟囱呈褐色,就像屋里的陈年旧木,不久褐色又加深了,越来越接近黑色——也许是落日的兆头——是你的美酒,美酒和安慰。

这一刻是英国双重夏令时[77]下午6点43分16秒。天空就像被敲打的死亡之鼓,还在嗡嗡作响。斯洛索普下身的伙计——什么呀?——没错,瞧他的军用内裤里头,那东西在悄悄变硬、骚动,随时会一柱擎天——万能的上帝,是怎么回事呀?

过去,甚至可能也在档案里(上帝保佑!),他曾一度对空中出现的东西特别敏感。可这种勃起又如何解释呢?

在马萨诸塞州明格巴罗老家的公理会墓地,有一块古老的片岩墓碑,上面刻着一个画面:上帝之手伸出云层。由于两百年的火烤冰凿,那只手的边缘已多有蚀损。碑文写着:

康斯坦特·斯洛索普

之墓

(卒于一七六六年三月四日
享年二十九岁)

死亡乃是天债,

我还了,你也不例外。

康斯坦特看到——不只是想象:那只石手从俗世的云层中伸出,边缘上闪耀着夺目的光华,直直朝他指过来。下面,属于他的那条河,还有牧养伯克夏猪的那些山坡,都在低低私语。他的儿子威瑞波[78]·斯洛索普,其实还有所有这样那样和斯洛索普沾了亲的人,可以倒推九至十代,一直到最早的先人,都看到了这一点:除了始祖威廉,所有的人都躺在落叶、薄荷和紫色的千屈菜下,沼泽边上的墓地则在冷漠的榆树和柳树的荫庇之下。墓地在一块长形斜坡上,坡上尽是腐物。这里有浸析物、土壤同化物,有刻着圆脸天使的石头,天使都长着高高的狗鼻子。还有牙齿毕露、眼窝深陷的死人头骨,有共济会徽章、华丽的瓮缸、直立或摧折的曼柳、废弃的沙漏、随着来访者眼光的高低变化而上下起伏的地面,还有那些悼诗:像康斯坦特·斯洛索普的遗诗,采用了四方加单对的形式;像以赛亚·斯洛索普中尉之妻伊丽莎白女士(卒于一八一二年)的遗诗,采用的则是“星条旗之歌”的活泼节奏:

别了,亲爱的朋友们,死神带我到这里,

贪婪的死神哟,在这里收割不息!

我必须躺着,等待基督复活、拯救众生,

他在《圣经》里教导我,有这样的圣谕。

读诗人,留意我的呼吁!要凝神青天,

在荣华鼎盛时,会看到死亡出现。

上帝的巨型织机在幽冥上界运转,

我们下界的审判只是他爱的丝线。

还有我们这个斯洛索普的祖父弗雷德里克(卒于一九三三年),以其特有的讥嘲和狡黠,把艾米丽·狄金森的诗取来当作自己的墓志铭,而且没有注明作者和出处:

我不能停下来等候死神

死神便殷勤地停车接我。[79]

大家一个接一个还了自己的天债,把剩下的部分留给家族血脉的下一个链环。他们先是贩卖皮货,当皮匠,贩盐,做熏肉,然后从事玻璃业、进入市镇管理委员会,建皮革厂,采掘大理石。方圆数英里的地方都成了墓地,落满了大理石的灰色粉尘——这些粉尘是这一带所有伸向他方的伪雅典式墓碑的呼吸和魂魄。总是伸向他方。金钱从远较任何家谱复杂的股票组合交易里渗出去:伯克夏[80]的家里把剩下的钱投到了商业林上——林地的绿色外围逐渐缩小,以每次若干英亩的速度变成了纸张:手纸、纸币原料、印报用纸,成了大便、金钱和文字的媒介或底版。他们不是贵族,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打入社区名人录或萨默塞特[81]俱乐部。他们默默从事自己的事业,活着时为周围无所不在的生命力所吸纳,死后则被墓地的尘土所包容。大便、金钱、文字是美国的三大真理,给流动的美国人以动力,也控制着斯洛索普家族,永远把他们和国家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

但是他们没有繁荣起来……他们仅仅繁衍了下来——然而,大约在从未远离他们的艾米丽·狄金森写出如下诗句的时候,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毁灭是刻板的、魔鬼的工作,

断断续续、点点滴滴——

失败绝非瞬间的结果,

潜损暗亏才是破败的规律。

但他们仍要继续守在这里。对于别人来说,有一个明确的惯例,妇孺皆知:先挖光,再加工,取所能取直到无所可取,然后往西走,那里还多着呢。可是出于惰性,斯洛索普家族逆潮流而动,一直待在东部的——守着洪水冲过的采石场和树木砍光的山坡,把这一切像签了字的忏悔书一样留在那片败草覆盖、日趋衰落的巫魔之乡。利润减少,子孙却旺。每隔一两代人,波士顿的家族银行就会把各种编号的信托金利息变成新的信托金,这些信托金在渐渐在无穷的连锁反应里、在他们刚好能意识到的水平上,一笔一笔消亡着……但也没有真正降到零……

大萧条的发生给之前这一切不景气正了名。斯洛索普成长的时期,正值企业接连破产,衰败荒凉达到了顶点。那些神秘的纽约富客们的庄园树篱重又归于绿野蓬蒿,房子的玻璃窗破碎无遗。哈里曼和惠特尼两家搬走了。草坪变得干枯。秋天来临时,远处不再有人跳狐步舞,也不再有豪华轿车和灯火,熟悉的蟋蟀、苹果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东风吹寒,秋雨潇潇:冬天必然会来临。

一九三一年发生了阿斯品沃旅馆大火。那是在四月间。当时小泰荣正在莱诺克斯[82]的姑姑和姑父家做客。他在陌生的房间里悠悠醒来,听到姑姑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脚在楼梯上弄出纷乱的响声。他想到了冬天,因为哥哥霍根经常在这个时候从梦中叫醒他,催他到寒冷的屋外去看北极光,他的眼睛里还弥漫着一层梦影,不停地眨着。

看到北极光,吓得他屎都出来了。那发亮的帷幕就要唰的一下拉开了吗?穿着漂亮衣服的北方幽灵们要给他看些什么呢?

现在却是春天的夜晚,天空翻涌着红色和暖橙色的光,警报器在匹兹菲尔德[83]、莱诺克斯和利县[84]那面的山谷里尖叫。邻居们站在门口,凝望着天空中雨点般密集的火星落在山边……“像流星雨,”人们说,“像国庆节的火星子……”当时是一九三一年,人们就是这样比喻的。火的余烬连续不断落了五个小时,孩子们看得打起了盹,大人们则开始喝咖啡,谈论起以前发生的火灾。

这些是什么光呢?哪些幽灵在控制它们呢?假如这一切,这整个夜晚马上就要失控,帷幕就要拉开,让我们看到一个谁都没猜到的冬天……

双重夏令时6点43分16秒——此时此地,天空中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形,光芒越来越亮,即将破空而出。他的脸在光照下变暗。周围的一切将逃遁一空,他也将迷失自我——家乡的人们不是一向都这样说吗……纤弱的教堂尖顶竖立在秋日的小山边,白色的火箭即将发射,只剩倒计时读秒了,礼拜天的日光从教堂玫瑰色的窗户照进去,沐浴、激励着讲坛上那些讲说上帝者的脸——他们正言之凿凿说:“这就是真实情况——是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巨手从云层中伸出来了……”

◆ ◆ ◆ ◆ ◆

墙上挂着一个漂亮的铜炉,颜色已经发暗。炉子里燃着煤气,叶片状的火焰在轻柔地歌唱。火焰被调到上世纪的科学家们称为“灵敏焰”的状态:从炉口喷出时看不见焰底,向上逐渐现出均匀的蓝光,悬燃于距喷口几英寸处,柔和的火焰形如小锥。只要屋里的气压略有变化,火焰就会有反应,所以人们进出时,火焰总会表示迎送。进来的每个人都满心好奇,却又表现得文质彬彬,仿佛那张圆桌上的人在搞什么赌运气的活动。坐在桌旁的人全神贯注,丝毫不受干扰。你们那些白手套、响喇叭,都靠边站吧。[85]

苏格兰步枪团的军官们穿着格子呢短裙,扎蓝绑腿,或者穿着礼服短裙,慢慢走进来,和美国士兵们聊天……有牧师,有才下岗的国土警卫队员和消防兵,还有穿着烟味很重的毛料衣服的教徒们——大家都是痛舍了一个小时的觉,来看个究竟的……一些衣着复古的女士,穿中国绉纱,颇有爱德华七世[86]时代的风范。那些西印度人,轻轻嘀咕着俄罗斯犹太人生硬的辅音串,还缀了些元音上去……不过,大多数人只是从这个祈神的圈子外切线般擦过,有的留下来,有的去了别的屋子,谁也不去打扰那个身材瘦长的灵媒——他离灵敏焰最近,背墙而坐,棕红色卷发紧贴在头上,像戴了顶无檐帽,高高的额头绷得不见一丝皱纹,灰暗的嘴唇翕动着,时而轻松,时而痛苦:

“罗兰一进入布利瑟罗[87]的王国,就发现一切迹象都不妙……那些日月星辰,它们的位置和运动,罗兰是和你们一起仔细研究过的。可现在,它们都聚集到相反的一端,一起舞蹈着……不着边际地舞蹈着。完全不是布利瑟罗一向的风格,对,有些新鲜……有些新异……罗兰也感觉到了那种风,人世间从没见过的风。他发现那风很……很欢悦,那支天箭[88]也会随风飞走的。风年复一年地吹着,四季不停,可罗兰以前只能感觉到阳世的风……属于他自己的风。但是……塞勒娜呀,那风,那风是无处不在的……”

这时候灵媒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下……一声呻吟……静默、难熬的一瞬。“塞勒娜,塞勒娜,你已经走了?”

“不,亲爱的,”她的脸颊上还沾着刚才的点点泪污,“我在听哪。”

“这就是控制。这一切都源于一个难题:控制。控制第一次进入了,看到了吗?控制被嵌入内部。再也不用在‘外部力量’的控制下被动痛苦、随风转向了。就像……

“就像不再需要那只无形之手[89]管理的市场,它现在能够进行自我创了——从内部创造自我的逻辑、动力、风格。把控制嵌入内部,就是认可已经发生的事实,也就是说你已经脱离上帝而存在了。只是你已经陷入了一种更深、更有害的幻觉。关于控制的幻觉。你以为A可以做B。其实这是假象。完全是假象。没有人能什么事情。事情都是自己发生的。A和B都不真实,只是某些局部的称谓,而这些局部应该是不可分割的……”

“又是奥斯宾斯基[90]式的谬论,”一个女人低声道。她挽着一个码头工人的胳膊,刚好从旁边“切”过。他们走过时,燃烧的柴油里混入了“迎风”牌法国香水味儿。人群中有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姑娘,穿着盟军技术处的二等兵制服,名叫杰茜卡·斯旺莱克。杰茜卡闻到了这种二战前的香水味,抬头看了一下——嗬,瞧那件上衣,大概要十五个几尼,不知花了多少配给券呢!——很可能是从哈罗兹[91]买的,我穿这件衣服肯定会更漂亮。突然,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微笑着,好像在说:噢,是吗?天哪,难道她听见了?在这样的地方,她肯定听见了。

杰茜卡就站在请神的法桌近旁,低着头,浅棕色头发垂到两颊。棕色毛衣领上面的发隙里,露出白皙的脖颈。铜纽扣下的喉颈和胸脯里热乎乎的,一直热到血液里,连掌心都在颤动。她手里拿了五六把飞镖,是随意从墙上的靶板上拔下来的。她好像很清醒,轻抚着飞镖的羽毛尾叉,用指尖拂拭着,慢慢进入了微微恍惚的状态……

外面,又一枚火箭弹沉闷的爆炸声从东方滚了过来,震得窗户啪啪直响,连地板也在颤抖。灵敏焰先是扎下头去躲避,弄得桌子对面的影子跳动起来,朝另一间屋子的方向拉长开去——然后高高蹿起,影子又都缩了回来,短到两英尺以内,再完全消失。昏暗的房间里,煤气还在嘶嘶作响。十年前在剑桥学士学位考试中成绩优异的弥尔顿·格洛明停止速记,站起来走过去关掉了煤气。

似乎是杰茜卡扔飞镖的最佳时机了:扔一支。头发甩动,毛料翻领下的乳房迷人地晃动着。空气中“日”的一声,啪!扎入了有黏性的纤维靶板,正中靶心。弥尔顿·格洛明的眉毛耸立起来,总在寻求感应的脑子又感应到了新信息。

此时,灵媒变得焦躁不安,开始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很难说。这种请神会不仅需要“这边”阳世里的参与者性情相合,而且还要有一个基本的四方约定,四人组成一个圆环,不得有任何中断:罗兰·费尔兹帕(降神师),彼得·萨克撒(附体灵魂),卡罗尔·埃温特(灵媒),塞勒娜(未亡人,附体灵魂之妻)。由于疲累、分神,加上空中阵阵白噪声的干扰,神事进行到某种程度时开始瓦解。大家松弛下来,椅子咯吱响,叹息,清嗓子……弥尔顿·格洛明摆弄着笔记本,猛地合住。

杰茜卡立马踱了过来。没有罗杰的影子,她拿不准罗杰是否要自己来找格洛明。格洛明虽然腼腆,倒没有罗杰的其他朋友那么可厌……

“罗杰说你现在要把抄下来的词数一数,给它们作作图什么的。”她巧妙地阻止他提起刚才飞镖的事,她不想提,“你为了请神会才做这个的吗?”

“自主生成的文本,”格洛明在女孩面前很腼腆,又是皱眉,又是点头,“一两篇乩语,对,对……我——我们在搞一个曲线术语表——是一种病理学,我们看到的某些典型形状——”

“恐怕我有点——”

“是啊。看看齐夫[92]的最省俭原则:如果我们在对数轴上画出下标为n的单词P的频率及其排序n,”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没了词儿,不过她即便发蒙的时候也风采依旧,“我们肯定会得到一条类似于直线的结果……但我们也有数据显示,曲线在某些——情况下,唔,这些情况实际上也差别很大,比如精神分裂症,它的前端相对平滑,然后逐渐变陡,像弓形……我认为,有了罗兰,有了这家伙,我们发现了一种典型的偏执狂——”

“哈。”她终于听懂了一个单词,“他说‘不妙’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眼睛一亮。”

“‘不’,‘相反’,没错,这里这些词的频率之高出人意料。”

“哪个词频率最高?”杰茜卡问道,“你们的头号词?”

“和往常的同类情况一样,”统计学家格洛明答道,尽人皆知的口气,“是‘死亡’。”

一位年长的民防队员踮起脚尖重新点燃灵敏焰。他的身子单薄、僵硬,像蝉翼纱。

“呃,碰巧想到一个问题——你的疯小伙去哪儿了?”

“罗杰和普伦提斯上尉在一起。”她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还是老一套,叫什么‘神秘微缩胶卷训练’。”就是被弄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玩一种与运气没多少关系的游戏“王冠和锚”[93],烟波语浪,觥筹交错,冬雨敲窗,淹没了“福克曼和阿帕契”乐队[94]在BBC的演奏声。一直关在屋子里——有圆木形煤气炉,有围巾,抵御寒夜不成问题;尽可以拥娇娃、抱老婆,或者像他们现在这样,在斯诺克索这间屋里聚聚朋友。这里是一把保护伞,也许算得上漫漫二战岁月里少数几处真正的宁静之所,因为他们聚集在这里并非纯粹出于军事目的。

对此,海盗·普伦提斯朦朦胧胧有些感觉,这其实应该归因于他对等级的敏感:在这些人当中,他笑起来嘴巴总是像希腊军队的密集方阵。这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完全是丹尼斯·摩根之流那种爱尔兰式的坏笑[95]——他们俯视浓烟,对着被自己打掉的每一只龅牙小黄鼠呕吐一番,之后就会这样笑。

这种笑容对他、对“公司”都很有价值。尽人皆知,“公司”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人——叛徒,杀人犯,性变态,黑人,甚至女人。开始他们对海盗的价值还没什么把握,但他后面越来越强,他们也就信心十足了。

“少将,这种事情你无法确切证实。”

“我们日夜不停地看着他,他的肉体肯定无法离开房屋。”

“那就是他有同伙。用什么办法,比如催眠,药物——我也说不上——用这些东西给他施加影响,对他产生镇静作用。天哪,你下一步就要搞占星术了。”

“希特勒也搞占星术。”

“别忘了,希特勒是通神之人,你我只是打工的……”

开始热了一阵儿,后来派给海盗的主顾就减少了。那阵子,他觉得自己的任务量刚好舒服。但他内心里并不满足。特别行动处那些出身书香的战争狂人们,他们是理解不了的。“啊,很好,上尉,”敲打着军情报告,蹬着靴子,回声从官僚味的眼镜上反射出来,“好极了,什么时候在俱乐部给我们来一回真的。”

海盗要的是他们的信任,要的是他们体现在上等威士忌和拉塔基亚烤烟草香味中的粗粝之爱。他需要自己圈子里的理解,而不是斯诺克索这些迂腐的怪物和书呆子的理解——他们太忠于科学,又麻木得可怕。他肠子都悔青了,觉得在这儿自己还不如陌生人。在战争的国度里,可能只有这个地方才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

“根本搞不清他们心里想什么,”罗杰·摩西哥常说,“根本搞不清。《巫术法案》[96]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年代天差地别,想法也不一样,算是历史遗物了。可1944年的今天,我们身边的这些人突然又一个个都有罪了。我们的埃温特先生随时都可能被抓,”他指了指屋子对面和伽文·特里佛尔聊天的灵媒,“从窗户里拥进许多人来,把这个强悍、危险的家伙拖出去关进苦艾丛[97],罪名是‘以欺骗手段实施某种魔法招来死人灵魂到其所在现场让这些灵魂与在场之活人进行交谈’。哦天哪多么愚蠢的法西斯垃圾呀……”

“小心了,摩西哥,你又忘记‘客观’原则了——搞科学的人不该有这种想法,不该。不科学,对吧。”

“屁!你跟‘他们’是一丘之貉。难道你感觉不到今晚有东西从门口进来了?偏执多疑症在泛滥!”

“对了,这正是我的强项,”海盗说出口又发觉太唐突,连忙掩饰道,“不过那么复杂的活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干好……”

“哦。普伦提斯。”眉毛和嘴巴都在正常位置。宽容。哦。

“这回你应该到我们这边来,让格罗思特博士用脑电图示波器给你检查一下。”

“呃,可惜我不在城里。”回答很模糊。有些东西需要保密,随便一句话就可能造成许多船舰被毁的后果。他对摩西哥都不敢完全信任。目前的行动有很多层级,有内有外,一层层移向靶心的时候,文件配送名单越变越短,每张纸片、每件作废的备忘录、每条打字机色带也渐渐进入销毁指令中。

以他的猜测,摩西哥顶多只是偶尔从统计角度协助一下“公司”最近称为“黑翼行动”的疯狂计划,比如分析分析得到的有关外国军队士气的数据之类,也就是计划里的一个边缘人物。海盗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今晚在这里充当的角色是给摩西哥和室友泰迪·布娄特拉皮条。

他知道布娄特是去某个地方用缩微胶卷拍东西,然后通过海盗转手给摩西哥,再由摩西哥收集起来,交给“白色幽灵”。那里驻有一个无所不包的机构,叫作“促降计划”[98],即“促进投降心理情报计划”。“投降”的是谁,没说清楚。

盟军内有上千个骗人的监测计划,海盗搞不清摩西哥是否还另有参与。这些计划是美国人和一打流亡政府入住伦敦之后才蜂拥而起的。奇怪的是,德国人渐渐变得与它们不相干了。每个人都在窥视,“自由法国人”计划向维希政府的卖国贼复仇,卢布林共产党瞄着华沙的影子政府,“希腊人民解放军”里的希腊人紧盯着保皇党人,说着各种语言的未遣返者们梦想通过愿望、拳头、祈祷迎回他们的国王、共和国、冒牌元首或者只风行了一个夏天,秋收前就销声匿迹的无政府运动。有些人惨死于东区弹坑的冰雪之下,尸体到春天才被发现,连姓名都无人知道;有些人长期酗酒、抽鸦片,从白日的乖逆中求得解脱;大多数人则在不自觉中销蚀,销蚀掉自己的灵魂,逐渐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在游戏中陷入无止境的喋喋不休,日复一日地自我批评,希求引来专注的目光……海盗脑子里的那个外国人到底是谁呢?不就是镜子里那个失去祖国的东印度水手,那个最可怜的流浪者吗……

哦:他觉得摩西哥是受了“他们”的骗,陷入了这种钩心斗角,很可能牵涉到美国人。或者俄国人。有志于搞心理战争的“白色幽灵”既收罗了几个美国人,也收罗了几个俄国人:有行为主义者,有巴甫洛夫的信徒。海盗对此不感兴趣。引起他注意的倒是罗杰,每次拿到胶卷,他的热情都会见长。不正常呀不正常:自己居然有意看着别人染上恶习。他感到,有人在利用自己这位朋友,这位临时的战争难友,做一些不光彩的事。

他又能怎样呢?如果摩西哥自己愿意说,他倒是能想想办法,保密问题可以暂时撇开。问题是摩西哥自己讳莫如深——和海盗对“黑翼行动”内部情况的讳莫如深不是一回事。他的缄默中更多的好像是羞于启齿。今晚摩西哥拿信封时脸上不是有些躲闪吗?眼睛飞快地在屋角打转,一副干色情勾当的样子……哼。认识了布娄特——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像小姐搭上了大家公子,搔首弄姿。那姿势简直太无可挑剔了,胜过二战以来拍出的任何照片……至少胜过那些活人的照片……

瞧,摩西哥的妞来了,正往里走呢。他立马发现了她。她身上散发着清韵,没有烟火气、喧嚣声……他是在看她的气场吗?她看见罗杰,笑了,眼睛极大……黑睫毛,没有化妆(要么就是海盗没看出来),头发卷曲地披在肩上——她在男女混合的高炮连里干什么呀?她应该在军营小吃部里给人倒咖啡。他突然间感到肤痛难忍——老笨驴!他居然对他们俩有一种纯粹的爱,别无所求,只求他们平安。对此他常常有别的说法,叫作“关心”,或者“喜爱”,大家明白的……

一九三六年,海盗爱上了一个官员的妻子——按照她的说法,那是在一个“艾略特式的四月”,其实当时的天气还比较冷。她叫斯高皮娅·莫斯蒙,身材瘦削,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快捷麻利。她丈夫克莱夫是塑料方面的专家,离开剑桥在帝国化学工业有限公司工作。海盗是职业军人,却在那一两年里回归了平民生活,或者说放纵了一把。

他真的有那种感觉。他们驻扎在苏伊士以东,在巴林之类的地方,周围永远弥漫着木哈拉克那边传来的原油臭味,喝下去的啤酒里掺着汗滴,太阳一落就不许出军营一步,性病发生率却是98%。他们这支脏烂的、被太阳烤焦的军队保护着酋长和石油收入,使其免受英吉利海峡以东任何势力的威胁。虱子和痱子使他们痒得发狂,又欲火冲天(这种情况下手淫简直是受酷刑),整天狂饮——即便如此,海盗还是隐约参破天机,产生了疑虑:生活正在将他遗忘。

本来,海盗觉得自己与英国美妙的生活和光滑的小腿不啻于天地相隔,只能徒然幻想,不料黑白分明的斯高皮娅竟使这些幻想神奇地化为真实。为了给公司解决纠纷,克莱夫外出办差,其中一站是巴林,他们就走到了一起。这种平衡使海盗心里多少松弛了一些。他们装成陌生人参加派对,可是她从来学不会装模作样,总要不经意地瞥一眼屋子另一头的他,他则在努力寻找归属,像是忘了自己已是别人的属下。派对呀,爱呀,钱呀,这些东西他都一无所知,这个发现使她动心。三十三岁的他在帝国化的、已成定式的行为方式中,还能保留这一刻纯真,过着近乎苦行的生活,而自己竟是他最后的放纵,对此她芳心大动,喜欢得死去活来——不过她还年轻,并没有真正明白这些东西,不能像海盗一样理解“在黑暗中舞蹈”那首歌词[99]的真正含义……

他会谨慎行事,不会告诉她。可很多时候又痛苦难当,忍不住拜倒在她脚下,明知她不会离开克莱夫,嘴里却哭喊着:“你是我最后的缘分,除了你我再也没机会了……”尽管毫无可能,心里还是希望抛弃西方人可怜的生活规律……可是一个人又能——三十三岁的他又能从哪里开始呢……“就此打住吧。”她并不生气,反而笑了(她竟然笑了),好像这个不现实的问题惹笑了她——其实,他那种无止息的疯劲儿也弄得她丢了魂,她被征服、撕裂(和射在波斯湾军内裤里的时候相比,现在有了爱的荨麻项圈套着他,套着他的家伙),她无法控制自己,沉溺在这种背叛克莱夫的疯狂中,而且疯狂得忘记了是在背叛他……

反正这种事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罗杰·摩西哥和杰茜卡又摊上了类似的事情,第三方是一个叫海狸的。海盗冷眼旁观,从未对摩西哥说过什么。对,他是在等待,想看看罗杰会不会也是同样下场——部分的他,特享受幸灾乐祸的他,站在海狸和他所代表的克莱夫们一边,希望他们是赢家。另一部分的他(另一个自己?)却好像又期望罗杰改写自己当年的失败,而这个“自己”是否“道德”,还得打个问号……

“你是个海盗,来到这儿,把我抢到你的海盗船上。”她对他款款轻语着,那是最后一天——他们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天,“一个良家女子,一场惯常的施暴。你强奸我。我做‘公海上的红色妓女’……”迷人的游戏。她早些想出来就好了。最后一天——竟然是最后一天!——他们一直在做爱,从下午到黄昏,从白昼到夜晚,好几个小时,爱得化在一处。感觉中,那间借来的房子轻轻晃动着,屋顶亲昵地下降了一英尺,灯也从原来的地方摇摆开来,泰晤士河对面,某一片车马行人隔水送来带着咸味的吵嚷声和船上的钟声……

就在他们身后,在低垂的天空和海洋相接处,政府的猎犬们嗅着味儿来了,正在一步步逼近——棒打鸳鸯的来了,那些圆滑的二尾子,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僚,他们并不执意惩罚或逮捕他,只要把她安全送回去就满意了。他们的逻辑很合理:重创一回,他就会浪子回头,回到这个煮硬的老鸡蛋般的世界里来,回到它的行规和安排中来,马儿要跑,又要乖巧……

他是在滑铁卢车站和她分别的。那儿有一帮人兴高采烈,在为将赴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弗雷德·罗珀神奇侏儒公司送行。侏儒们穿着深色冬装——精工细作的小上衣、卡腰的大衣,在车站上到处跑,拿着人们赠别的巧克力大嚼特嚼,排成队拍新闻照。透过最后一扇窗户、最后一扇车门,他看到斯高皮娅脸色苍白得像滑石粉,不由心如锤击。一阵脆笑与祝福声从神奇侏儒和他们的崇拜者那里传来。海盗想:唉,看来我得回部队了……

◆ ◆ ◆ ◆ ◆

车子向东行驶。罗杰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穿着巴宝莉雨衣的身子弓得像吸血鬼德拉库拉。杰茜卡穿着本色毛料外衣,袖子和肩膀上沾着千万滴亮晶晶的小水珠,像雨水织成的薄网。他们希望在一起,在床上,安安静静,充满爱意,可今晚却要过泰晤士河以南到东边去,受命见某位活体解剖高手,要在圣菲力克斯教堂的钟敲响一点之前赶到那里。老鼠们会累趴下,可今晚又有谁知道他们跑了多少不想跑的路程呢?

她的脸靠在车窗上,呼出的气雾罩住了车窗,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朦胧,冬天的另一种光效应。车窗的另一面,破碎的雨花向后飞去。“为什么所有的狗他都要亲自出马去偷呢?他不是管理人员吗?干吗不雇一个打杂的?”

“我们管他们叫‘工作人员’,”罗杰答道,“宝贝,我不知道波因茨曼为什么做那些事,他是巴甫洛夫派,是皇家院士。对这些人我能知道什么呢?他们和斯诺克索那边的人一样难缠。”

他们俩今晚都心情不佳,脆弱得像韧化处理不足的玻璃,烦怨的应力矩阵只要随意碰一下,就可能碎裂——

“可怜的罗杰,可怜的宝贝,他正在打一场可怕的战争呢。”

“好了,”他摇着头,愤怒的“婊”或者“逼”到底没有爆出来,“噢,你真是太聪明了,”罗杰语无伦次,只好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给嘴巴帮忙,雨刷自顾自地扫动着,“还开炮打过一些V型飞弹,你和你的男朋友,亲爱的海狸鼠——”

“海狸。”

“对了。你们那些人才智不凡,自然名气大得很。不过最近你们没打下什么火箭对吧,哈哈!”说着,挤出最轻蔑的笑容,嘴抿着向两边咧开,鼻子和眼睛周围都起了皱纹,身体在皮座椅上一蹦一蹦的,“和我一样,和波因茨曼一样,哼,如今这年月,谁的种比别人纯呀,嗯,心肝儿?”

她的手伸出去,几乎碰到他的肩膀,脸颊枕在一只手臂上,头发散开来,慵懒地打量着他。和她还真吵不起来。他真累啊。她的沉默就像抚慰的双手,让他们的屋角、被褥、桌布这样不起眼的地方都安静下来……他们第一天见面时,在电影院里看一部糟糕的电影,叫《与我同行》[100],当时他看见她脱下长手套,白皙的双手在四处游弋,感觉她忽而橄榄色,忽而琥珀色,忽而又咖啡色的眼光透入了自己的肌肤。为了仔细研究她,他迄今已在自己的“芝宝”打火机上浪费了大量涂料稀释剂。打火机捻子已经焦黑,烧得又短又秃,朝气变成了小气,黑暗中,各种各样的黑暗中,蓝色的火焰在打火机边缘闪动。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观赏她脸部的变化。每打一次火,她的脸部就变一回。

在某些短暂的瞬间,特别是最近和她面对面的时候,反倒分不清彼此了。两个人同时产生了一种迷惘,怪兮兮的那种……就像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又不止如此,身体上竟然多了个人……之后——两分钟之后,两周之后——谁知道呢——又分而为二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真相:他们刚才融为一体,成了没有自我意识的合体怪物……他一次又一次诅咒这种生活,因为他的生活需要很大程度上依赖超出自己观察能力的结果——现在,魔术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发生了,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第一次:他无法推翻这一观察结果。

他们的见面是好莱坞喜欢称之为“巧遇”的那种。那是在保留着十八世纪风格的藤布里奇威尔斯[101]市中心,罗杰开着老式美洲虎去伦敦,杰茜卡在路边吃力而优美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盟军技术处的深色军装裙飘起到车把上,极不守纪律地露出了黄褐色长袜上方的黑布条和珍珠般晶莹的屁股,得——

“嗨,宝贝,”尖锐的刹车声,“别搞错了,这里可不是温迪米尔的后台哟。”

她当然听懂了。“哼,”一缕卷发垂下去,把鼻子弄得痒痒的,使她的反唇相讥更显尖刻,“他们还会让小毛孩儿进那种地方,我可长见识啦。”

“呃,”他已经习惯人们说他是憨小了,“也没人招女童子军吧?”

“我二十了。”

“哇塞!够资格一路搭车到伦敦了,喏,就这辆美洲虎。”

“可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在贝特[102]附近。”

“噢,那就坐个来回喽。”

她把脸上的头发甩开:“你妈妈知道你这样跑出来吗?”

“战争就是我妈妈。”罗杰朗声说完,斜过身子来打开车门。

“这就怪了。”一只沾满泥巴的小脚在踏板上犹豫着。

“来吧,宝贝,你这样会耽搁执行任务,把自行车搁那儿,把裙子弄好,进来吧,我不会在藤布里奇威尔斯的大街上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火箭就在这瞬间落了下来。妙啊,妙啊。一声闷响,如空洞的鼓声,离城里有一段距离,刚好不至于有危险,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响声却恰好把她送上了和这个陌生人同行的百英里路程:她猛地扑上车来,像跳芭蕾,浑圆美妙的臀部一转,坐在了空座位上,秀发瞬间散开如扇,手在下面整理着军装裙,动作优雅得像展翅飞翔的鸟儿。所有动作都在爆炸的震颤中完成。

他感觉好像看见了一种阴森森的、长了很多瘤节的东西从北方天空升起,颜色比云深,或者说变化比云快。她会不会因此依偎着他,求他保护呢?无论有没有火箭落下,他都压根不敢相信她会上车,惊慌之下,不仅没把波因茨曼的美洲虎挂成低挡,反而倒退起来,压倒了自行车。嘎扎声中,车子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这下只好听你摆布了,”她叫道,“完全听你的。”

“嗯哼,”罗杰的脚在踏板上挪来挪去,终于找到了挡位,车子“轰——”的一声怒吼,朝伦敦开去。不过,杰茜卡并没有听他摆布。

战争,噢,就是罗杰的妈妈,冲掉了所有温柔的东西,连微弱的希望和赞扬也冲得四散无迹;在云母灯光下,在罗杰矿石般、墓碑般的心里,“妈妈”灰色的潮水把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全不顾那些痛苦的呻吟。已经六年了,她总是近在眼前,总是挥之不去。他已经忘记了第一具尸体,就是第一次看见活人死去的情景。时间已经那么久远,好像过了大半辈子。如今,他去的那座城市就是死神的接待室:他就在那里处理文件、签合同、数日子。根本不是小时候心目中那恢宏的,花园般的,充满历险的首都。于是他成了“白色幽灵”里的“冷面小生”,就像一只用数字拉网的蜘蛛。他和部门里的其他人不和,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狂人——什么千里眼,疯子魔术师,意念致动专家,星际旅行家,聚光者。罗杰只是个搞统计的,从来没做过带预兆的梦,从来没用心灵感应的方式发送或接收过信息,也从来没有直接和另一个世界联系过。如果真有那些东西,就会以数字形式显示在实验数据中,肯定的……反正他们那些东西,他只能接近到这个距离、肯定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超心理部的人态度不好,一点儿都不奇怪——那些人还在地下通道里摸索呢,跟他差得远了去了,绝对有三个Σ!基督呀,能叫人态度好吗?

他们只有一个需要,很明确,昭然若揭,这使他很恼火……没错,那也正是他的需要。可一方面他们在计算卡方,抛齐纳牌[103],研究灵媒们含糊而令人压抑的话语;另一方面死亡人数却在上升。面对这样的现实,你还怎么给“超心理”的东西打上科学的旗号?情绪稳定时,他觉得坚持干下去对勇气是一种锻炼。但大多时候他诅咒自己,为什么没去搞消防,或者给炸弹组绘制“每吨标准杀伤率”坐标图……只要不是去干涉刀枪不入的死神,吃力不讨好,干别的什么都行……

他们驶近一座燃着火光的屋顶。消防车从旁边隆隆开过,和他们走同一方向。这里砖铺的街道和沉寂的墙壁令人压抑。

罗杰刹了车。前面是一堆人,有工兵、消防员、白色睡衣外面套着黑色大衣的街坊,还有夜间遐思联翩,把消防员们摆在特殊地位的老太太们:“不,请你们别给我用那根大管子……哦别……你们那些可怕的胶靴难道不能脱掉吗……是是正是——”

摆了松散警戒线,每隔几米就站着士兵,一动不动,有点神神叨叨的。英伦保卫战也没这么正规过。这些新型导弹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可以给公众制造空前的恐怖。杰茜卡注意到,一个巷子里停了辆墨黑的帕卡德,里面坐满非军方人员,黑色衣装,白领子在阴影里显得很僵硬。

“他们是谁?”

叫成“他们”,已经很客气了。他耸耸肩:“不怀好意的一群。”

“你看,说话的是什么人?”不过,他们的笑容衰老而机械。有一段时间,他的工作有点使她痴迷:漂亮的飞弹剪贴簿,太可爱了……他悲叹:杰茜卡呀,别把我当成冷酷、盲目的科学家……

热浪扑打着他们的脸,液流射进火里,激起灼眼的黄色。猛烈的气流冲得挂在屋顶边的一把梯子摇来晃去。屋顶上,在夜空映衬下,身穿防护雨衣的身影挥动着胳膊,集合在一起传达命令。半个街区之外的裸焰灯照亮了潮湿的、焦碳般的房屋,也照亮了整个救火过程。接到拖泵和重型车上的帆布软管在液流压力下绷得紧紧的,匆忙扎好的接头处喷出星星点点的冷液,冰冷冰冷的,在跳动的火焰中闪耀着黄光。某个地方的无线电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约克郡口音,冷静从容,指挥别的部门开往城里其他地方。

罗杰和杰茜卡本可以停下来帮帮忙的。不过,他们都是英伦保卫战的战友,在漆黑的凌晨应征入伍,哭喊着求人发慈悲,那些鹅卵石和屋梁却无动于衷——那些日子里,慈悲这东西太缺了……他曾经恼怒、厌倦地对她说过:等你从第n堆瓦砾中把你的第n个人或第n个人的一部分拽出来的时候,自己就没太多感觉了……n的值可能因人而异,但麻木是迟早的事,很遗憾……

除了心力交瘁,还有一点:即使他们还未脱离战争状态,也起码发觉一种缓慢的自闭已经开始了……他们从来没有空间和时间谈这个问题,也许没必要。不过两人都很清楚,一起在战争状态中相依偎,总比退出战争后和“后方”的纸张、火灾、卡其服、钢铁打交道要来得强。其实,“后方”是个设计得并不精密的骗局和谎言,为的是要把他们拆开,要颠覆爱情,代之以工作、心不在焉、自找的痛苦和悲惨的死亡。

他们在伦敦南边一些阻塞气球下面的“免入区”找了一所房子。这座城镇在一九四〇年的时候撤空了,但还在“管制”之下,还在部里的名单上。罗杰和杰茜卡非法入侵,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严重罪行,除非真的有一天被抓起来。杰茜卡搬来了一个旧娃娃、一些贝壳,还有她姑姑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花边内裤和长筒丝袜。罗杰把住在空车库里的几只鸡吆喝跑了。他们每回来这儿,其中一个人总会记得带一两朵鲜花来。夜里,爆炸声、车辆声不断,风从丘陵另一边把海浪的最后一次拍打声也带了过来。早晨起来坐在小桌旁(桌子的一条腿不太好,罗杰临时用棕色细绳修了一下),喝杯酒,抽支烟。他们从来很少说话,他们抚摸、对视,他们一起笑,他们诅咒分手。这里边远、饥饿、冷冽——多数时候他们谨小慎微,不敢冒险生火——但他们想拥有这个地方,这种愿望特别特别强烈,所以即便碰到的困难比政府宣传的还要大,他们也甘愿承担。他们在相爱。去他妈的战争!

◆ ◆ ◆ ◆ ◆

今晚的猎物弗拉基米尔(也可以叫伊利亚、谢尔盖、尼古拉,全看博士的兴致了)正在朝地窖入口潜逃。这个锯齿状的入口,里面应该是幽深、安全的。弗拉基米尔记得钻过这种黑乎乎的地方,甚至会条件反射地钻进去,因为有一只爱尔兰塞特猎犬,浑身散发着煤烟味,一见他就咬……还有一次,他从一群孩子中逃出来;最近,又经历了一次突然爆炸——爆炸发出巨响和强光,把屋墙炸塌,砸伤了他的左后腿,伤口还没长好,还需要舔舐。可是,今晚的危险不一样,没那么猛烈,是一种有计划的偷袭,他还不大适应。他在这儿的生活都是光明正大的。

天在下雨。偶尔有风的摇曳。一阵气味传来,他觉得很陌生。他从未靠近过实验室。

那是乙醚的气味,散发自皇家外科学院研究员爱德华·W.A.波因茨曼。狗消失在一处残墙边,最后一瞬间尾巴尖轻轻一晃就不见了。几乎同时,博士的脚踩进一个抽水马桶静张以待的桶眼里——他太专注于猎物了,没看见。他狼狈地弯下腰,一边把埋住马桶的废墟残渣拽松了些,一边咒骂所有那些粗心的家伙——但他自己不算,而是专指这座塌屋的主人(如果还没被炸死的话),或者随便哪个该收这个马桶又没有收的家伙——看情况,马桶卡得很紧……

波因茨曼先生拖着一条腿,走到一段坍塌的楼梯前,在烘栎木栏杆柱的下半截上甩砸马桶,又不敢出声,怕惊动狗。马桶纹丝不动地弹回来,木柱一阵颤动。这是在嘲笑他——好啊!他坐到直通天空的楼梯上,试图把这该死的玩意儿从脚上扒下来。扒不下来。他看不见狗,却听见狗的脚爪发出轻轻的嗒嗒声。狗成功地把地窖变成了避难所,而他甚至无法把手伸进马桶,解开该死的靴带……

波因茨曼将巴拉克拉瓦帽盔[104]的眼孔调整到舒适位置,搔着紧靠鼻子下面的那块地方,决心战胜慌乱。他站起来,等血凝住,再次奋起,顺着夜里千丝万缕的绵绵细雨上蹿下跳,奋力调整好身体平衡,然后一瘸一拐、叮叮当当地朝车子走过去。他得让摩西哥帮他一把——希望他没忘了带手提电灯……

刚才,罗杰和杰茜卡找到他时,发现他潜伏在联立房组成的街道口。他游弋的地方前两天才遭过V弹袭击,炸掉了四座住宅,整整四座,外科手术般干净利落。早夭的房屋木材和雨淋后粘黏的灰土发出柔和的气味。街道上绷着绳子,一个哨兵静静坐在废墟最近处一座未遭损坏的房子门口。不知他有没有和博士说过话,反正两个人这时候没有任何表示。杰茜卡看见两只眼睛,颜色很平常,从巴拉克拉瓦帽盔眼孔里向外注视着,使她想起中世纪戴头盔的骑士。他今晚可能是为国王效忠,来这儿和什么怪物搏斗的?废墟在等着他,堆成一个斜坡,斜坡上方是堵在那里的后墙残骸,像V形臂章,莫名其妙地配在条木织成的网格上——那些地板材料、家具、玻璃、灰泥块、长长的墙纸碎片、劈开或碎裂的托梁等都表明,这里曾经是某个女人经营多年的闺房,现在却成了黑夜里随风飞舞的散草。废墟里,一根铜床柱闪着光,谁的胸罩缠在上面,白色,缎子,有花边,战前的精品,如今只落得胡乱一团……刹那间,她心头涌起一阵无法控制的迷乱,积存在心里的所有怜悯都向这只危难重重、被人遗忘的小动物飞拥过去。罗杰打开车尾的行李箱。两个男人翻来翻去,拿出了大帆布袋、乙醚瓶、网子和犬哨。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一流泪,毛线眼孔后面那双蒙眬的眼睛便会更加起劲地搜捕猎物。可是,那个没了家的小可怜……还在夜雨里等着主人,等着房子重新在身边复原呢……

这个细雨无边的夜晚也发出了狗被淋湿的味道。波因茨曼好像离开了一会儿。“我真是神经病。这时候我本该和海狸在什么地方相拥相抱,看着他点烟斗的,可我却在这里面对这个打猎的侍从,这个研究灵魂的人。我的统计师哎,你究竟是什么人哪——”

“相拥相抱?”罗杰几乎在尖叫,“相拥相抱?”

“摩西哥。”博士在叫他。他叹着气,脚上套着抽水马桶,毛线帽盔也偏了。

“你好,你那样走路不累吗?我想应该……先从门里放进来,这样,然后,哦,好的。”说着他把门又关上,夹住波因茨曼的脚踝,这样马桶就搁在罗杰的座位上了。罗杰半靠在杰茜卡的腿上:“现在使劲拉,把力气全使出来。”

博士一边在心里骂着“小兔崽子”“看笑话的蠢货”,一边摇晃着,用另一条腿站稳,发出哼声,马桶来回运动起来。罗杰抓住车门,紧盯着脚没入马桶的地方。“我们要是有点凡士林,就可以——可以润滑的东西。等等!波因茨曼,你在这儿等一下,别动,我们会摆平的……”小伙子一阵激动,钻到车底下去摸曲柄轴箱的插栓,这时候波因茨曼发话了:“没时间了,摩西哥,他会逃跑的,他会逃跑的。”

“太对了,”摩西哥又钻出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手电筒,“我把他惊出来,你张网等着。你肯定自己走动没问题吗?如果他往外冲的时候你摔倒什么的,就糟了。”

“发点慈悲,摩西哥,”波因茨曼跟在摩西哥后面,嗵嗵地往废墟那边走,“别吓着他,这里可不是肯尼亚之类的地方。要知道,我们需要他尽可能接近标准状态。”

标准状态?标准状态

“罗杰。”罗杰叫道,用手电筒给他发出“短—长—短”信号。

“杰茜卡。”杰茜卡踮起脚跟在他们后面,低声道。

“来吧,伙计,”罗杰在诓狗,“这瓶乙醚很香,给你的。”他打开长颈瓶,伸到地窖口里摇晃着,然后打开电筒。狗从一辆生锈的婴儿车里往外看,影子上下晃动着,舌头垂下来,一脸的怀疑。“嘿,是努斯堡夫人(馅饼炸弹)[105]!”罗杰模仿星期三晚上BBC中弗雷德·爱伦的口吻,大声道。

“你可能在早(找)拉西[106]?”狗答。

罗杰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鼻子里闻到浓烈的乙醚气味。“来吧,朋友,一下子就过去了,没什么感觉的。波因茨曼只是想数一下有几滴唾液,没别的。就在你的脸颊上切个小小的口子,漂亮的玻璃试管,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吗?经常摇摇铃。令人兴奋的实验室世界,你会爱上的。”乙醚好像飘到狗那儿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塞住瓶子,不料脚踩进一个坑里,身子斜了一下,伸手想胡乱抓个东西稳住身体。瓶塞从瓶子上掉下来,永远埋进了坍屋最底层的废墟里。波因茨曼在头上喊:“海绵,摩西哥,你忘了带海绵!”一个灰白色圆形物掉落下来,上面尽是眼儿,在电筒光内外一蹦一跳的。“这玩意儿挺活泼啊。”罗杰伸出双手去抓。乙醚自由自在地洒出来。最后,他手电筒的光柱罩定了海绵。狗在婴儿车里痴痴地看着。“嚯!”他倒出乙醚,浸湿海绵,海绵在他手中卷成冰冷的一团。他把瓶子全部倒空,然后用两根手指夹着湿海绵,摇摇晃晃地朝狗走过去,同时将电筒从下巴往脸上照,做出吸血鬼模样,吸引狗的注意。“真理的——时刻!”他扑了下去。狗斜刺里跳开,从罗杰身边飞快跑过。与此同时,罗杰还在拿着海绵往前冲,头朝下扑进婴儿车,把婴儿车压碎了。隐约中他听到博士在上面哀叫:“他跑了。摩西哥,快点啊!”

“快点。”罗杰攥着海绵,把婴儿车脱衬衫般甩下来,解放了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技术好像蛮专业的。

“摩西哥——”哀声又作。

“好的。”罗杰在地窖的乱石中跌来撞去,终于又回到外面。他看到博士在对狗实施包围,网已经张开,高高举着。雨一刻不停地落在这个戏剧化的场面上。罗杰环行着,以便和波因茨曼形成对狗的钳形夹击之势。狗此刻站在一处尚未倒下的后墙残块边,爪子扣住地面,露出了牙齿。杰茜卡在半途上等着,双手插兜,抽着烟观望。

“嗨,”哨兵吼起来,“你们。你们这些傻瓜。离开那堵墙,那墙可是没根儿的。”

“你有香烟吗?”杰茜卡问。

“他要逃了。”罗杰尖叫一声。

“罗杰,看在上帝的分上,慢一点。”他们一步步试探着往上走,竭力保持坍屋的平衡。那些交错的杆臂结构随时可能塌下来,把他们埋进去变成死人。他们逐渐靠近猎物——那只狗一会儿注意博士,一会儿注意罗杰,头迅速转来转去。他困在角落里,试探性地咆哮着,尾巴不停地向角落两边扑打。

罗杰拿着电筒朝后面移动时,狗(或者狗的某些神经回路)想起了最近从身后传来的另一种光亮——那次大爆炸引起的光亮,使他后来饱受痛苦和寒冷煎熬的那种光亮。后面来的光亮表示死亡/张网欲扑的人则可避开——

“海绵。”博士尖叫道。罗杰向狗飞扑过去。狗朝波因茨曼的方向冲去,脱了身往街道上跑。波因茨曼呻吟着,拼命甩动被马桶套住的脚——他扑了个空,惯性使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网像雷达天线一样升起来。罗杰也没能收住冲势,乙醚沾到了嘴里和鼻子里。博士的身子又旋回来,罗杰朝他斜撞过去,被马桶痛击了一下。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被网罩住,在里面挣扎。破损的屋梁发出咯吱声,被雨打湿的灰泥块在塌落。他们头上的断墙开始摇晃。

“离开那儿。”哨兵吼道。可是网里的两个人越想挣扎离开,墙摇晃得越厉害。

“我们要遭报应了。”博士颤声道。

罗杰寻找着博士的眼睛,想看看是不是真心话,可巴拉克拉瓦帽盔的眼孔里此时只有一只白白的耳朵和一缕头发。

“滚一下。”罗杰提议道。他们想办法一起朝街道方向滚了几米,这时一部分墙倒塌下来,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他们成功回到杰茜卡身边,没再造成任何损失。

“他顺着街道跑了。”杰茜卡帮他们取掉网子时说了一句。

“没关系,”博士叹息道,“反正都一样。”

“哦,不过时间还早呢。”罗杰说话了。

“不,不。算了吧。”

“那您用什么来代替狗呢?”

他们又行动起来。罗杰掌方向盘,杰茜卡坐在中间,抽水马桶从半开的车门伸出去,这时候博士才回答:“也许这是个信号。也许我应该拓展拓展研究领域了。”

罗杰瞥了他一眼。闭嘴,摩西哥。不要去琢磨这些话的意思。他又不是谁的上司——据他所知,他们俩地位相同,都是向“白色幽灵”的准将汇报工作。不过有时候——罗杰的眼光又一次从杰茜卡胸部的黑色毛料边扫过去,落到博士的针织帽盔及露出的鼻子和眼睛上。他觉得博士不只需要他的好心、他的合作,他还想要他本人,就像要一条良种狗……

那他干吗还要来这儿,继续帮他捉狗呢?他心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疯子呢?

“博士,你今晚要不要回那边去?这位小姐要搭车。”

“我不去,我要留下来。不过你可以把车开回去。我得和斯佩克特罗医生谈谈。”

此刻,他们的车子渐渐驶近一座长长的临时砖体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是哥特式天主教堂,现在改造成了维多利亚风格。不过,当时修建这些教堂,与其说是通过改造相应的某些迷误而通达天上的任何神灵,毋宁说是扭曲了目标,是怀疑上帝实际的居所(有些人甚至怀疑上帝的存在)。当时,人们经历了一系列空前残酷、空前触目惊心的时刻。修建教堂的那些人心不在天堂,而在于恐惧,在于慌不择路、仓皇逃命,离开工厂的浓烟、街头的粪便、没有窗户的寓所,离开茂密如林的、冷漠的传送皮带,离开蜂拥着老鼠和苍蝇的影子国度——这一切告诉人们,那一年,上帝很难发什么慈悲了。这座肮脏、拉长的砖体建筑叫作“圣维罗尼卡耶稣真实像结肠和呼吸系统疾病医院”,其中住着一位凯文·斯佩克特罗医生,神经学家,一个心不在焉的巴甫洛夫派。

斯佩克特罗是“那本书”最早的七个拥有者之一。你要是问波因茨曼“那本书”是哪本书,他就会嗤之以鼻。罗杰推断,那本神秘的书轮流由几个共有者掌管,每周一换,而本周就是斯佩克特罗随时都会被人造访的时间。轮到波因茨曼的那一周,别的人也是这样在晚上来到“白色幽灵”的。罗杰听到过他们在走廊里认真、低沉地密谈,伴着鞋子急速的踢踏,就像舞鞋在大理石上发出的声音,搅人梦魂,远而弥坚。波因茨曼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在其中又总是鹤立鸡群。不知现在套着马桶的响声如何?

罗杰和杰茜卡把博士送到一个侧门口。博士没入门中,只剩下门梁上一段笔画歪斜的铭文和饰纹间雨水滴落的声音。

他们转向朝南走。仪表板上的灯发出温暖的光。探照灯搜索着雨夜的天空。纤弱的车子在路上颤抖。杰茜卡迷迷糊糊睡着了,身子歪来歪去,弄得皮座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雨刷有节奏地扫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歪斜的亮痕。已经两点了,该回家了。

◆ ◆ ◆ ◆ ◆

圣维罗尼卡医院。他们坐在一起,离“战争神经官能症”病房不远。这样的夜晚他们已习以为常。高压灭菌器里面蒸煮着一堆精制的钢骨头。蒸汽飘到鹅颈灯的灯光里,忽而会变得很亮,两人打着手势的影子有时从雾气中穿过,如刀锋猛挥而过。夜色包围中,两张脸像往常一样,都不动声色、不露行藏。

漆黑的病房犹如半开的文件柜,里面储存着痛苦,一张病床就是一个文件夹。哭叫声从黑暗中传来,病痛折磨的哭叫声,犹如发自冰冷的金属器物。今晚有十几次,凯文·斯佩克特罗拿着注射器和针头,走进黑暗中,让他的“狐狸”们镇静下来(“狐狸”是他对病人的通称——绕着大楼跑三圈,不想任何一只“狐狸”,你就能医治百病)。这时候,波因茨曼总是坐在那里,等他回来继续谈话。他很高兴能利用这些短暂的间隙,在这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休息一下。书脊上磨损的金箔字母在闪光,蟑螂们围住了散发着香味的咖啡渍,冬雨从窗外的排水管里流下……

“你的脸色还是老样子嘛。”

“还不是那个老杂种,把我害苦了。斯佩克特罗,天天这样这样斗,我都没……”绷着脸,垂下头在衬衣上擦眼镜,“该死的普丁比我想象的难对付,他总是玩一些……老年人的把戏,让你措手不及……”

“主要是他年纪太大。真的太大了。”

“唔,年纪大我还能对付。可他特别浑——这个杂种,从来不睡觉,一直在算计——”

“我不是说他老,不是,我是说他所处的地位。波因茨曼?你的地位没有他优越,不是吗?你的机会也没有他那么多。你和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打过交道,当然应该清楚,他们有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自命不凡……”

波因茨曼自己的“狐狸”也在等他,在外面,在城里。战争的赐予呀。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就是先知的洞穴:蒸汽弥漫,女巫的喊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是夜神的疏泄[107]……

“波因茨曼,既然你要问,那就告诉你:我不喜欢那事儿。”

“是吗。”沉默,“违背人伦?”

“省省吧,这和人伦有关系吗?”说着,朝病房门口抬起胳膊,几乎像法西斯敬礼,“不,我只是在寻找一些方法,实验的方法,解释其中的原因。我干不了。只给我拨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斯洛索普。你知道他的价值。就连摩西哥也认为……嘿,还是那些老生常谈。预知。意念致动。他们那帮人,有自己的问题……假如你有机会研究一个真正的经典案例……某种病理的案例,机体很完善……”

一天晚上斯佩克特罗问:“如果他没做过拉兹洛·雅夫的受试,你还会对他这么热衷吗?”

“当然会。”

“唔。”

想象一下:有一枚导弹,爆炸以后才能听见它向你飞来的声音。倒过来!整整齐齐地剪出一段时间……倒放的几英尺胶片……火箭弹爆炸,降落速度比声音还快——然后才从炸弹里传出降落的声音,这时候人已经死了,火也烧起来了……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幽灵……

巴甫洛夫对于“对立感知”特别感兴趣。我们不妨称之为一簇神经元,在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其作用是区别快乐与痛苦、光明与黑暗、统治与臣服……但如果以某种方式,比如让他们挨饿、创痛、震惊,或者阉割他们——让他们进入其中一种越阈[108]状态,超过清醒意识的极限,超过“等价时相”和“反常时相”,就会削弱对立感知,突然间一个偏执狂病人就产生了,本来想做主人,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奴隶……本来想得到爱,现在却承受着自我世界的冷漠,并且——巴甫洛夫在给珍尼特的信中写道:“我认为,超反常时相正是削弱病人对立感知的基础。”我们的疯子、偏执狂、躁狂症、精神分裂症、道德低能症——

斯佩克特罗摇摇头:“你颠倒了刺激和反应的关系。”

“根本没有。想想吧,他在外面的一个地方,能感觉到它们飞来了。提前几天。这还是反射,一种对已经存在于空气中的东西所发生的反射。我们的构造太粗陋,感觉不到那种东西,可是斯洛索普能感觉到。”

“这样说就成超感知了。”

“不如说是‘一种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次感觉刺激’。它一直存在着,我们本可以看得见,可是没人去看。在我们的实验中,这很平常……我认为是M.K.彼得诺娃第一个观察到的……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在研究的最初期就观察到了……她只是把狗带到实验室里——特别是在神经官能症的实验中……第一眼看见实验台、技术员、迷离的暗影,或者接触到凉风,这些我们可能从未弄清的次刺激就能使他产生反应,进入越阈状态。

“斯洛索普就是这样。可以这样设想。在伦敦的户外,周围的那种气氛——如果我们把战争本身看作实验室?V—2导弹打过来的时候,先是爆炸,然后是降落的声音……这样就把刺激的正常次序给颠倒了……因此,他可能会在转过某个街口、走上某条街道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

沉默降临了。雕刻着此时沉默的,是梦中的呓语,是隔壁遭到导弹袭击后发出的呻吟,是夜神的孩子。他们的声音在病房污浊、充满药味的空气中袅袅不绝。他们在向主人祈祷:不论迟早,让每个人都疏泄一回,每个人,在这寒冷而痛苦的城市里……

……这时候,地板又一次变成巨大的电梯,推着你向天花板移动,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此时回放如下:墙向外炸开,砖块和灰泥块大雨般落下,死神的拥抱和惊吓使你突然瘫住——“我不知道老爸我肯定是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周围都是火整个头上都在冒烟……”,血从已经疲软的残断动脉里喷出,屋顶上的石板掉下来砸在床中间,电影院里的吻进行了一半便没了下文,你一动也不能动,痛苦地盯着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达两个小时之久,你可以听见他们在两边的座位上哭叫,身体却无法动弹……突然整个屋子亮了起来,安静得可怕,亮得胜过早晨在薄纱毯子里看阳光,没有任何影子,只有凌晨两点无言的安静……还有……

就这样进入越阈状态,就这样妥协。就这样,对立意识合而为一,不再对立——可是,今晚充斥于病房的,到底是斯洛索普捕捉到的导弹爆炸场面,还是这种“去极”,这种神经“紊乱”?要这样治疗多少回,才能彻底消除病态呢?就这样来势凶猛,反复发作,反复再现爆炸场面,又不敢完全投入,完全投入就等于彻底完蛋:“医生我咋知道自己能回来?”医生回答:“要相信我们。”马后炮,空话,表面文章——相信你们?——咱们彼此心知肚明。……斯佩克特罗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但还是撑着……就因为痛苦还继续存在……

有些人到底还是完全投入了,每次精神宣泄后总会焕发新生,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某一时刻里完全忘记痛苦,忘记自我……写字板已经擦净,新东西还未写上,手和粉笔悬在阴沉的冬日里,悬在这些可怜的人体写字板上方——他们盖着政府的毛毯战战兢兢,他们被麻醉,他们以涕泪洗面,他们的悲哀很真切,从很深的地方涌流出来,叫人猝不及防,显得超常迅猛……

波因茨曼对她们是多么渴求啊!漂亮的宝贝们。他灰褐色的内裤不知趣地、俗气地因欲望而近乎被撑破:他需要利用她们的纯洁,在她们身体上写下新的话语,写下自己,写下自己阴暗的强权政治之梦,写下爱之痛苦所期许(哦,此前一直是暗示)的另一种心灵状态……她们在铁床上躺成一排,多么诱人啊!她们的处女膜,那些毫无雕饰的、性感的宝贝儿……

市内的圣维罗尼卡汽车站[109]就是她们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们的脚刚刚踏上那里的仿镶木地板,口香糖被踩成炭黑色,夜里的呕吐物漫了一层,淡黄,透明,如众神的体液。还有废弃的报纸,没人读过的、撕成镰刀状碎片的传单,陈旧的鼻屎,开门时轻轻吹入的黑色污垢……)。

你在这些地方一直等到清晨,把自己融合在车站内白亮的灯光中。你对到站时间表了然于心,了然于那颗空洞之心。你知道这些孩子是从哪里跑来的,也知道这个城市里没人接她们。你的温雅打动了她们。你从来无法确定她们能否看透你的空洞。她们还不愿与你对视,纤细的腿一刻也静不下来,手织长筒袜软塌塌的(皮筋全都用于战争了),但很迷人:小脚后跟一直不安分地踢着帆布袋和长木椅下有些磨损的手提箱。天花板上的喇叭通报着出发和抵达的车次,先用英语,再用其他流亡者语言。今晚的目标经过长途旅行,一路上没睡觉,眼睛红红的,衣服皱皱巴巴,大衣当枕头用过。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疲惫,感觉到她身后广袤的睡乡。这时候你真的无私无欲……一心想着如何庇护她。你成了旅行援助者协会的人。

你身后是一队队穿制服的男人,队排得很长,黑夜一般长。他们一路踢着“小差”包[110],大多不说话,慢慢朝出口走。出口的门上涂的是米色漆,但被各个年代的手在告别时抹上了更接近棕色的贝尔曲线。门隔一阵子开一下,便有冷风钻进来,把一批人送出去,又关上。一个司机,也可能是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检查车票、护照、休假证明。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走入这漆黑一团的矩形之夜,消失了。走了,战争把他们带走了,后面的人也已拿出车票。外面的汽车吼叫着,不大像交通工具,倒更像固定不动的机器,地面以极低的频率颤动着,和寒气混于一处,似乎在暗示,只要走出屋内明亮的灯光,你就像遭到黑夜的突然袭击,两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军士、水手、海军、空军。一个一个,去了。碰巧在吸烟的人可能会多拖延一会儿,微弱的小火星晃来晃去,划出橙色弧线,一下,两下——没了。你坐在那儿,半斜着身子注视他们,你那肮脏困倦的小宝贝开始抱怨。你是不会理她的:有这么多人不停地离开这里,你的欲望如何才能在这个白色世界里得到满足呢?今晚,成千的孩子从这些门里走出去,却难得有一个小孩在某个夜晚走进来,从这里走向你那张失去弹性、沾满精液的床——风从煤气厂吹过来,混合着更为浓烈的湿咖啡渣霉味、猫粪味,还有汗味,来自挤在一个角落里的那些人——他们脸色苍白,大汗淋淋,狼狈不堪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有人随意打个手势就悄悄走掉,或者上前拥抱。人们静悄悄地排着紧凑的长队……数千人离开……只有不正常的小游粒偶然从主流中漂移开来……

波因茨曼虽然饱受折磨,但现在马上就要得到一只章鱼了——不错,是一只巨大的,恐怖片里才有的八爪鱼,名叫格里高利:灰色,黏糊,一刻也不安分,在伊克·里吉斯码头的临时畜栏里一颤一颤地缓慢移动……那天,海峡附近刮着大风,波因茨曼戴着自己的巴拉克拉瓦帽盔,眼睛都冻僵了;波尔库耶维奇医生把厚大衣的领子翻上去,把皮帽拉到耳朵上;才出生几个小时的章鱼给他们的呼吸里添入臭味。波因茨曼会如何摆弄这只章鱼呢?

答案已开始自己长出来了:开始时是小胚囊,毫无特征,第二个回合就开始变化了……

那天晚上——肯定是那天晚上,斯佩克特罗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离开了那些狗你的感觉有何不同……如果你的实验对象一直是人的话。”

“那你就应该给我提供一两个呀,而不只是大章鱼——你是不是认真的?”两个医生紧紧盯着对方。

“我不知你会如何处理。”

“我也不知道。”

“把章鱼拿走吧。”他的意思是不是“忘掉斯洛索普吧”?惊心动魄的一刻啊。

接下去波因茨曼推出了自己著名的笑声。这种笑声在他经常遭遇突发状况的职业生涯中起到了雪中送炭的作用。“别人总是要我豢养动物。”他说的是多年前的一个同事,现在已经去世了。这个同事曾经对波因茨曼说,如果他在实验室外面养一只狗,就会更有人情味,更热情。波因茨曼试过,真的试过。那是一条猎獚,叫格洛斯特,他觉得很可爱,不过尝试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导致他生气并进而失去耐心的终极原因是,这只狗不懂得逆转自己的行为。它会打开门让雨和春天的虫子进来,却不懂得关上……它打翻垃圾,在地上呕吐,却不会打扫——谁能和这样的畜生一起生活呢?

“章鱼手术时很温顺,”斯佩克特罗抚慰道,“在切除大量脑组织的情况下还能存活,对猎物的无条件反应非常稳定——在它们眼前拿只螃蟹,砰!触角就会伸出来,施毒液,吃晚饭。还有,波因茨曼,它们不会吠叫。”

“哦,不过没有……水池、水泵、过滤设备、专门的食物……剑桥那边的条件就很好。我们这儿人人都他妈是吝啬鬼。他娘的都怪隆施泰特反击战[111],肯定是的……政治战务管理处只资助那些和打仗有关的、眼前有用的项目——你也知道,最多一周就要见效。是啊,章鱼太奢侈了,连普丁都不要,真的,连那个老幻想狂都不要。”

“你可以教它们很多东西。”

“斯佩克特罗,你不是魔鬼,”眼睛盯得更专注了,“对吗?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合理的刺激源。这个斯洛索普计划的核心一定是在听觉上,其逆转也在听觉上……伙计,我这辈子也见过个把章鱼大脑,别以为我没有注意过那些发达的视神经叶。嗯?你想拿视觉动物来糊弄我。那些该死的导弹落下时,能看到什么?”

“燃烧。”

“唔?”

“红色的火球。像流星一样落下来。”

“胡说。”

“宫西兑前两天晚上看见的,在德普福德[112]。”

“我想要的,”波因茨曼在桌子对面轻声说——桌上放着皮下注射器滚烫的针头——此时他斜着身子,正好位于灯光中心,苍白的脸色似乎比说话的声音还要羸弱:“我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只狗,也不是一条章鱼,而是你那些宝贝狐狸。他娘的。一只,小小的,狐狸!”

◆ ◆ ◆ ◆ ◆

有东西在烟雾之城里尾随而过,大把大把搜集着皮肤光滑漂亮,洋娃娃般的苗条姑娘。她们哀哭着……洋娃娃般哀哭着……其中一张脸忽然伸到面前,然后“嗵”一下!正在注视的眼睛被米色的眼皮和僵硬的睫毛盖住,狠狠地关闭了,砸出长长的、沉重的回响,在杰茜卡的脑子里翻滚。这时候她自己的眼皮霍地睁开了。她清醒过来,正好听到爆炸声最后的余响,严峻而锐利,是冬天的声音……罗杰也醒了一会儿,嘟哝一声,好像是“操,疯了”,便又打着盹睡了。

她伸出纤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摸过嘀嗒的钟表,摸过熊猫迈克肚子上脏旧的绒毛,摸过一个空奶瓶——奶瓶里插着鲜红的大戟花,是从一英里外公路旁的一个花园里采来的——最后摸到了本该放香烟的地方,却没发现香烟。她半个身子探出被窝,停在两个世界交界处,形成一种白色、矫健的张力。哦……她把他一个人留在温暖的被窝里,自己却在粗粝的黑暗中冷得瑟瑟发抖,光脚踩在寒冬冷硬的木地板上,走起来感觉像冰一样滑。

烟放在客厅的地上,就在炉子边的两个枕头之间。罗杰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喷了口烟,一只眼斜眯着,开始收拾,把他的裤子叠好,把衬衫挂起来。之后慢慢走到窗前,拉起不透光窗帘,试图透过玻璃上的凝霜往外看:外面的雪地上,只有狐狸、兔子、长期丧家的狗和冬天的鸟儿踩过的足迹,杳无人踪。干涸的水沟也覆盖着白雪,穿过树丛,通向他们至今不知其名的小镇。她用手掌遮住香烟。灯火管制令好几周好几周之前就取消了,而这里又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时间,但她还是很小心,避免让人看到亮光。赶夜的卡车驰往南北两面,飞机布满天空,然后一架架向东飞去,这里便又归于宁静。

他们是不是可以住在旅馆里,只是填填空袭疏散表[113],搜搜照相机和望远镜而已?这座镇子,这所房子,这些罗杰和杰茜卡交叠的弧线,在德国的武器和英国的规章制度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这里好像并没有危险,但是她很希望周围还有别人,希望这里是一个村子,她自己的村子。探照灯可以留下,照亮黑夜;阻塞气球可以热闹而友好地装点拂晓——所有的一切,包括远处的爆炸声,都可以尽情盘桓,只要没有什么目的……只要不死人……难道不能这样吗?只有令人兴奋的事情,只有声音和光明,只有夏天才来临的暴风雨,只有善意的雷声?——哦,生活在一个为暴风雨而兴奋的世界里!

杰茜卡从自己身上飘飞起来,看见自己在观看夜晚;她张开腿飞翔着,垫肩般的白色,身影周边在黑暗中光滑如缎。只要没有东西落到这里,落到构成威胁的距离内,他们还是十分安全的: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那些枝干银碧的小树丛伸向空中,触摸、梳理云朵;黄昏时分,大批穿着青棕色制服的人由车队运送到前线去执行神圣使命。他们面若枯石,目视远方——奇怪的是,他们俩待在这里,竟与这些使命毫不相干……蠢货,你不知道在打仗吗?是在打仗啊,可是——你看,在这里,杰茜卡穿着姐姐半新的睡衣,罗杰全裸着身子在睡觉,战争在哪儿呢?

除非战争碰到他们身上。除非有东西掉下来。V—1火箭落下来还有时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V—2火箭却是在听到声音之前就已击中目标。也许,他们像在《圣经》里,像在北方鬼气森森的古老童话里,没有,没有无线电上天天报道的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他们没有理由不,嗯,不把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

罗杰曾经给她解释过V型炸弹的一些统计数据——从天使的角度看它们在英国地图上的分布,和从这里的地面看它们的概率,两者有何不同。她差点就弄懂了——差点明白了他的泊松方程,只是没办法把两个东西连在一起,把自己强作镇定的日子和一个个纯粹的数字连在一起,而且还能同时看见两者。总有些局部滑进滑出的,无法看清楚。

“罗杰,为什么你的方程只是给天使用的?我们这里的地面上为什么不能用一些呢?难道没有一个我们也能用的方程,可以帮我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我身边都是些统计盲呢?”他今天还是往常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亲爱的,根本没门儿,除非袭击的平均密度是一个常数。就连波因茨曼也不懂这一点。”

火箭袭击地点在伦敦的分布情况和课本里泊松方程的预测完全一致。数据越来越多,罗杰也越来越像个预言家了。超心理部的人在走廊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他想在餐厅或什么地方声明:这并不是预知……我什么时候欺世盗名过?我只是把数字套入一个著名的方程而已,你们也可以查书自己做呀……

此时,他小小的办公桌被一张发着微光的地图铺满了。这张地图就是一扇窗户,不是通向冬日的苏塞克斯[114],而是通向另一片天地。那是伦敦的幽灵,现身于墨水间,上面标着地名,画着错综复杂的街道,分成576个方块,每块四分之一平方公里。火箭袭击地点用红色圆圈表示。根据泊松方程可以算出,在随机选取一定数量的袭击地点作为总数的情况下,多少方块不会受到袭击,多少方块会分别遭受一次、两次、三次或更多次袭击。

一个锥形烧瓶在小圆炉上沸腾。蓝色的炉火变幻着,在瓶中流动的水泡间纠缠交结。古老破旧的课本和数学论文散置在桌上和地上,其中还有杰茜卡的一张快照,在罗杰的惠特克和华生合编的旧课本下面窥视。早晨时,那位头发花白,瘦削如针的巴甫洛夫学者迈着绷紧的步子去实验室——那些狗在实验室里等着他,嘴巴张开,固定住,唾液被冬寒冻成银色,从每一根露在外面的漂亮瘘管里流出来,滴入蜡杯或刻度管——每次他都顺路在罗杰打开的门前停下来。屋里的空气成了蓝色——屋里的人在夜间抽烟,又在寒冷漆黑的早班时接着抽烟头,于是就有了这种蓝色。污浊恶心的空气。不过他还得进去,像往常一样喝下早晨的一杯。

他们俩都知道,这种关系在别人眼里一定很奇特。如果有一个反波因茨曼者存在,那一定是罗杰·摩西哥。波因茨曼也承认,这位年轻的统计学家不太赞同精神研究——他忠诚于数字和方法,而不是敲桌子、想入非非。在从0到1的区间里,也就是在“不是什么”和“是什么”之间,波因茨曼有把握的也就0和1两个数字。他无法像摩西哥那样,在区间内的任何地方都游刃有余。像他当年的老师巴甫洛夫一样,在他的想象中,大脑皮层是由一些微型的、非开即关的成分构成的组合体。有些成分一直处于明亮的兴奋状态,其他成分则处于黑暗的抑制状态。明与暗的大小和形状不停地变化着,但每个点的状态只有两个:清醒或睡眠。1或0。“累积”“反变”“辐射”“集中”“相互诱导”——整个巴甫洛夫大脑机制学说都建立在这种双稳态假设上。但在摩西哥看来,该学说应该建立在0、1区间上,也就是概率上,而波因茨曼却把区间内部的东西排除于理论之外。在他停止计数时,他地图上某个方格仅遭到一次轰炸的概率是0.37;遭到两次轰炸的概率是0.17……

“难道你没办法从这张地图上算出来……”波因茨曼给摩西哥递上一支自己的“基浦路斯·东方”香烟——他所有的实验服内面都缝了专用口袋,把烟藏在深处,“哪些地方进去最安全,最不会被炸到?”

“没办法。”

“可是肯定——”

“每块地方下一次遭到轰炸的可能性完全相等。轰炸点并没有分群。平均密度是个常数。”

地图上没有丝毫的不一致。只有一个典型的泊松分布,悄然、规律地在方块间穿行,完全符合规则……向预定的形状发展……

“可那些已经被轰炸过几次的方块,我是说——”

“抱歉。那叫蒙特卡罗谬误。不管某个特定的方块内落入多少次,以后落入的可能性还是完全不变。每次的落点互不影响。炸弹不是狗。没有联系。没有记忆。没有条件反射。”

对巴甫洛夫学者说这样的话,好极了。要么是摩西哥一贯自负,不顾别人的感受,要么是他心知肚明,却故意这样说。火箭的落点之间是没有什么联系——没有反射弧,没有负诱导律……所以……他每天走进摩西哥屋里,都像去做痛苦的手术。摩西哥那种唱诗团少年的表情,那种大学生的俏皮,使他越来越毛骨悚然。可他又必须进去。摩西哥怎么能那么自在地玩弄这些随机的、可怕的符号?他天真幼稚,也许还不明白——也许,他在玩耍中拆毁了历史的殿堂,使因果律本身受到冲击。如果摩西哥这一代人到头来都是这样子,那结果会怎样?“战后”这个概念也将只是在时刻相续中制造出来的一些“事件”?没有联系?这是历史的终结吗?

“罗马人,”一天晚上,罗杰和牧师保罗·德·拉·纽特[115]博士喝醉了——应该说是牧师喝醉了,“古罗马的牧师们在路上放一个筛子,然后等着看哪些草茎会从筛眼里钻出来。”

罗杰马上找到了关联。“我在想,”他的手摸遍每一个口袋,该死,怎么连一根都没有——哦有了,“这会不会遵循泊松……咱们看看……”

“摩西哥,”牧师身子前倾,显然带有敌意,“他们用筛眼里长出来的草茎给人治病。他们把筛子看得很神圣。你如何处理你放在伦敦上面的筛子?你如何使用你的死亡之网里长出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是一个公式而已……

罗杰很想让别人明白自己说的东西。杰茜卡了解他——如果人们不明白,他的脸色就会变得惨白阴沉,像隔了层火车车窗的脏玻璃,或者模糊不清的银白色栅栏,中间添了许多距离,使他更加遥远,孤独的身影也越发朦胧。这一点在认识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了。当时,他斜过身子打开美洲虎的车门,却肯定她不会上车。她看到了他的孤独,在他脸上,在他发红的、指甲上有咬痕的双手间……

“哦,这不公平。”

“公平极了,”她感觉罗杰有些愤世嫉俗,很幼稚的样子,“人人平等。被炸的机会均等。在火箭的眼里是平等的。”

她对他做了个费伊·雷[116]的表情,眼睛圆睁到极致,红红的嘴巴作势欲张开尖叫。他终于笑起来:“哦,打住吧。”

“有时候啊……”她想说什么呢?说他应该永远可爱、永远需要她,千万别像现在这样做飞翔在空中的统计天使,从没下过地狱,说起话来却像最堕落的那一个……

普伦提斯上尉说他是“廉价的虚无主义”。有一天在“白色幽灵”附近一个结冰的池塘边说的。当时罗杰咂着冰柱走开去,仰躺在雪地上,学着天使的样子,挥舞胳膊嬉戏。

“你是说他白拿钱……”向上看,再向上,海盗饱经风摧的脸像是没入了云端,最后,连她自己的头发也堕入那双深沉的灰眼睛里了。他是罗杰的朋友,他不是在游戏,也不是在贬损罗杰。依她看,他对脂粉堆里的事一无所知——反正也没必要知道,因为她已经——可怕的骚女人——咳,又没什么事——可是,那双她从来看不透的眼睛是那么令人陶醉,那么那么迷死人,真的……

“很显然,那边等待发射过来的V—2越多,”普伦提斯上尉道,“他蒙上一个的可能性就越大。当然,不能说他没有一点贡献。可我们所有这些人呢?”

“哦,”后来她告诉罗杰时,罗杰点点头,目光散漫开来,思考着这个问题,“操,又是加尔文主义的疯话。抵偿。他们为什么总要从交换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呢?普伦提斯想要什么,又一种贝弗雷奇提案[117]?给每个人指定一个‘痛苦商数’!好极了——在评估委员会面前,犹太人的得分点就很多很多了:进集中营,丢掉肢体或主要器官,失去妻子、情人、好友——”

“我知道你会生气。”她喃喃道。

“我没生气。没有。他是对的。是廉价。没错,那么他想要什么——”他抬起头,在拥挤、昏暗的小客厅里大步踱着。客厅里到处挂着刻板的猎狗画像,他喜爱的那些猎狗警觉地僵立着,周围是只存在于死亡幻境的田野;画上用的亚麻籽油年代越来越久,那些草地也就越来越金黄,金黄、秋意、死气,胜过战前的希望——希望结束一切变化,希望享有一个漫长、静止的下午,那只模糊不清的松鸡永远在起飞,瞄准器顺着紫色的山坡对准暗淡的天空,可爱的狗儿警觉地嗅着永恒的气味,头上的炸弹永远将落而未落——这些希望是那么不加掩饰、那么不设防,使罗杰在虚无得最廉价的时候也不忍把这些画取下来,而贴上墙纸。“我整天和胡言乱语的疯子一起工作,你还能希望我怎么样?”杰茜卡叹息:啊,天哪!然后把漂亮的腿蜷到椅子上。“他们相信死而复生、心灵传感、预知、透视、意念搬运——杰丝[118],他们相信这些东西!而且——而且——”他的话卡住说不下去了。她忘记了自己的不快,从宽大的佩兹利涡旋纹花呢椅上下来抱住他,裙子里温热的大腿和隆起的阴部靠近他,使他发热、勃起:于是,她的最后一点口红消失在他的衬衫上、肌肉上、抚摸中,肌肤相亲,亢奋,血涌——她怎么能知道,又怎么能如此准确地知道他心里想说的话呢?

心灵传感。今晚,他在梦中,她却待在窗边,深夜不寐。她又拿出一支宝贵的香烟,借着前面一支的余火点上,心里特别想哭一场——她把自己的局限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无法给他应有的保护,使他避开那些东西的侵害:那些可能从天空落下的,那天(那天的雪径咯吱作响,低垂的、挂满冰须的树形成拱廊……风吹动着透明的雪片:紫色和橙色的虫子纷纷拥向她长长的睫毛)他没有承认的东西,还有波因茨曼和波因茨曼的一种荒凉……这种荒凉也属于罗杰……她每次都能在他身上看到……科学家的不偏不倚。那些手——她不寒而栗。此刻的雪地上和寂静中,很有可能会出现敌人的影子。她放下不透光窗帘。那些手也可以像折磨狗一样折磨人,而且永远感觉不到人的痛苦……

今晚的院子里和小径上悄声来往的,是一群偷偷摸摸的狐狸和一帮胆小怯懦的野狗。外面的干道上,一辆摩托车放肆得像战斗机,咆哮着从村子旁驰过,向伦敦而去。大气球飘浮在空中,成熟的珍珠色;空气十分宁静,早晨短暂地下了场雪,雪花至今还附着在钢缆上,白茫茫的,像薄荷棒糖,逶迤伸入千英尺长夜。可能曾在这些空室里安眠过的那些人已经被风吹散,有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他们是否梦到了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和孩子们眼里美好的圣诞,而不是那些羔羊,挤在光秃秃的山边、沐浴着可怕的星光……或者梦到了歌儿,滑稽、美妙、真实到极点,醒来时却无法想起……和平年代的梦啊……

“什么样的梦?战争之前的?”她知道,当时自己已来到人世,是个孩子了,但她指的不是那时候。他们喝着一瓶“蒙哈榭”酒,海盗送的,一直放在厨房窗边保鲜。BBC国内节目里播着布兰克·布里奇变奏曲[119],夹杂着电流声,却可以梳理脑子里的乱丝。

“唔,好的,”他用倔老头般嘶哑的声音说着,伸出颤抖的手,以自己所知的最淫秽的方式挤压她的胸部,“小妞,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一场战争喽。”他又来了,喔,喔,口水在他的下唇角处涌起来,涌出来,流下来,流成一条银线。他太鬼了,他练习过这些下流的——

“别胡闹,罗杰,我是认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她看到他在琢磨这个问题,嘴两边露出酒窝,朝她怪笑。她心想:我三十岁时的样子是……脑子里闪过几个孩子、一座花园、一扇窗户,还有“妈妈,这是什么呀……”的声音,菜板上放着黄瓜、棕色洋葱,灿黄的野胡萝卜花点缀着一片幽深、翠绿的草地,还有罗杰的声音——

“我只记得那件事情很愚蠢。愚蠢得无以复加。没什么要紧事。噢,爱德华八世逊位了。他爱上了——”

“我知道,杂志我也读。可是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

“是……就是他妈的愚蠢,再没什么了。整日价杞人忧天——杰丝,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游戏,围兜,女友,黑巷子里一只长着小白脚的猫咪,全家在海边度假,盐水,煎鱼,骑驴,桃红色塔夫绸,一个叫罗宾的男孩……

“忘得没那么彻底,我还都能想起来。”

“嗯。可我记得的东西却——”

“噢?”两个人都笑。

“大量吃阿司匹林。大多时候都在喝酒,或者喝醉。费尽心思把西装弄得更合身。鄙夷上流社会又拼命模仿他们……”

“哭呀哭,呜呜呜——”[120]他伸手到她毛衣侧面,找她最怕痒的地方,他知道在哪儿。她停止说话,咯咯笑起来。她的身子弓起、扭动,在他滚过来时躲开,从沙发背上弹开去,身体又完全恢复了原状。这时,她已经变得浑身怕痒了,他可以随便抓一个脚踝、胳膊肘——

恰恰这个时候,火箭突然爆炸了。可怕的爆炸声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空气、时间,整个气氛都改变了——玻璃窗在冲力下向内打开,又带着木头发出的尖声,嘭地反弹回去。这个过程中,整座房子仍在颤动。

他们的心嗵嗵直跳。超强的压力使耳鼓绷紧,嗡嗡作响,疼痛不已。看不见的火车在屋顶上不远处疾驰而过……

此时,他们像画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说话,无力抚摸对方。奇怪的感觉。死神刚才进了餐具室的门,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执着而耐心,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来痒痒我吧

◆ ◆ ◆ ◆ ◆

(1)

TDY疏泄病房

圣维罗尼卡医院

本查珀门,E1[121]

伦敦,英格兰

1944年冬[122]

基诺沙小子

邮件待领部

基诺沙,威斯康辛,美国

亲爱的先生:

我有没有打扰过你,不管你生活中的什么事,真的有没有?

你忠实的,
泰荣·斯洛索普中尉

邮件待领部

基诺沙,威斯康辛,

美国

几天之后

泰荣·斯洛索普先生

TDY疏泄病房

圣维罗尼卡医院

本查珀门,E1

伦敦,英格兰

亲爱的斯洛索普先生:

你从来没有试过哪。

基诺沙小子

(2)精明的小家伙:嗷,我把以前的那些舞都跳了个遍,我跳了“查尔斯顿”[123],还——还有“大苹果”[124]

善舞的老兵痞子: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2.1)小家伙:呸,那些舞我都跳了个遍,我跳了“卡索耳步”[125],还有“林迪”[126]

老兵痞子: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3)小职员:嗯,他一直在躲我,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斯洛索普事件。如果他能让我负责的话——

上司(傲慢地):你!不可能有一秒钟基诺沙小子认为你……

(3.1)上司(难以置信地):你?不可能!有一秒钟基诺沙小子认为……?

(4)那一天,他从天那边用炽热的字母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将会用到的所有单词,也就是我们今天享用着的、编成词典的单词。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结束时,泰荣·斯洛索普把他那温和的声音,那从此荣登经典、风靡歌坛的声音,试探地、缓缓地推向空中,来唤起“小子”的注意:“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头上一团白色,医生倾过身子唤醒斯洛索普,开始实验。这时候,文本“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的各种变体充满了他的整个意识。针滑进他肘弯穴凹外侧的静脉里,毫无痛感:根据需要,百分之十的阿米妥钠[127],一次1cc。

(5)也许你真的愚弄了费拉德尔菲亚,戏弄了罗切斯特,耍弄了乔利埃特[128]。但是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6)(升天和献祭的日子。全国大庆。烤焦的脂肪,烧成盐褐色的鲜血在滴落……)你杀了夏洛茨维尔[129]的猪仔,验讫;福雷斯特希尔斯[130]的马驹,验讫。(声音渐弱下去……)拉雷多[131]的羊羔。验讫。哦——哦。等等。这是什么,斯洛索普?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快点,斯洛索普。

我的手里握着骚根,

你可别大发雷霆,

再一次——当兵——

快——点,斯洛索普!

那关我屁事,杰克逊,

给我“破鸭子”[132]就行!

快——点,斯洛索普!

这里没人爱我、懂我,

他们想找地方送走……我……

拍拍我的头,量量我的脑,

把针尖朝我的血管扎好!

斯洛索普,快点![133]

“促降计划”:斯洛索普,今天我们想再谈谈波士顿。你还记得吧——我们上次谈了罗克斯伯里[134]的黑人。做这个事你不太好受,我们已经知道了,不过你能不能加把油呢?好——斯洛索普,你在哪儿?你看到了什么吗?

斯洛索普:哦没有,没有很清楚……

坐着高架地铁轰隆隆进去,正是波士顿,陈砖上覆盖着钢铁和一张复写纸——

节奏控制了我,

哦宝贝看辣(那)[135]摇摆摇摆摇摆!

是哟辣(那)节奏控制了我,

只觉整个世界都唱起歌来,

嗨,我从未听过,声音这么甜美,

贝森街口都有歌声在飞,

既然我已被辣(那)节奏控制,

酷起来,让我们摇摆摇摆摇摆,

来吧……酷起来,让我们……摇摆!

黑色的脸,白色的桌布,碟子旁整齐地摆放着非常锋利的餐刀,在那里闪烁微光……烟草和“青梅”[136]燃出大量烟雾,混合在一起,像酒一样刺激,让人眼睛发红:李(你)的四(是)酒抽一点仄郭(这个)仄(这)玩意儿让偶(我)的脑则奏(褶皱)做了郭(个)拉丝!全都拉贫攒(平展)了,阔(可)不系(是)吗!

“促降计划”:斯洛索普,说的是“阔不系吗”?

斯洛索普:伙计们,别弄得太……

白人大学生们吼叫着,给台上的小乐队点曲目。东部幼儿园孩子的那种声音,嘴唇的什么地方“括约”了一下,把“尻眼儿”发成了“威尔[137]……他们摇摇晃晃,大撒酒疯。蜘蛛抱蛋、大喜林芋、绿色的阔叶植物、热带丛林棕榈树,摇曳着没入暗影中……两个吧台服务生,一个是很漂亮的西印度人,纤弱,有唇髭,他的伙伴则很黑,像裹在黑夜做成的手套里。他们在一面镜子前忙来忙去,那镜子深邃、浩瀚,把大半个屋子都吞进去,熔化成玻璃影子……几百只酒瓶的光亮只短短持续了一会儿,就水流般没入镜中……有人弯下腰点烟时,火焰照到镜子里,成了黯淡的、夕阳般的橙黄。斯洛索普甚至看不到自己白色的脸。一个女人从桌旁转过来看他。那一瞬间,从她的眼睛里,他明白了自己今晚的角色。衣兜里的口琴成了没用的废铜。累赘。无用的摆设。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哪儿带哪儿。

在玫瑰园舞厅楼上的男厕所里,他一阵晕眩,跪倒在一个抽水马桶上,狂吐起来:啤酒、汉堡、家常炸薯片、法国作料的特大色拉、半瓶摩克茜[138]、晚饭后吃的薄荷糖、克拉克糖块、一磅咸花生,还有一个拉德克利夫[139]女孩古典鸡尾酒里的那颗樱桃。眼里的泪水流成了串。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口琴突然掉进了,哎哟,掉进了讨厌的马桶里!小水泡立刻沿着口琴亮闪闪的两侧涌上来,涌到褐色木质琴面上。琴面上的漆有些地方还在,有些地方被嘴唇磨掉了。口琴沉入雪白的桶颈,沉入黑夜深处,这些细小的银色泡沫也随之漂散开去……后来美国军方给他发的衬衣,口袋就能扣住了,可是战前这些日子里,他自己穿着雪白的箭牌衬衣,只能靠浆粉使口袋贴住,以防东西……哦,不,不,傻瓜,口琴已经掉下去了,不记得啦?低音簧片在碰到磁壁时响了一阵儿(雨打在某处的一扇窗户上,打在外面屋顶上一个薄金属板做的通风管上:波士顿的冷雨),然后沉寂于水中。他最后呕出的褐色胆汁状污物在水里盘旋成条纹形冲走了。口琴是叫不回来了。要么就失去口琴,抛掉欢歌的良缘,要么就得跟下去。

跟下去?擦皮鞋的黑人小伙“红发”坐在他满是灰尘的皮椅上等生意。在荒芜的罗克斯伯里,所有的黑人都在等待什么。跟下去?《切诺基人》[140]幽怨的歌声从下面的舞池中传来,盖过了踩钹和低音弦乐,盖过了千百双舞动的脚步声。那边展示在玫瑰色灯光下的,不是白脸的哈佛男生和女伴,而是很多精心打扮的红皮子印第安人,演唱的歌曲则是对白人罪行的又一谎言。不过,多数乐手都在《切诺基人》的曲调中若即若离地晃悠,并没有坚持从头演奏到尾。那些长长的、长长的音符……那么,他们在那些可以做点事情的时间里都干了什么呢?是有意在体现印第安风格吗?在纽约,把车开快点,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组曲子——今晚,在第七大街一百三十九号和一百四十号之间,“新兵”帕克[141]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利用这些和弦的高声部,将旋律变成三十二分音符(天哪这是什么是机枪还是什么玩意伙计他肯定疯了),从丹·沃尔的红辣椒歌舞厅里传到街上——如果你能听懂那就用《绿野仙踪》里小矮人那样的声音快速(用三十二分音符)说出“三十二分音符”这个词吧——我操,那种音乐竟然传到了所有的街上(帕克的音乐之旅早在一九三九年之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在他最具乐观色彩的独奏曲中,他娘的就已经隐隐响起了死神先生咚哒咚的节奏,听来疲懒而快活),从电波里传出来,走进上流圈子的演出,甚至有朝一日进入城里的电梯和所有的市场,从隐置扬声器里渗出来——他轻快嘹亮的歌声,否定了那些催眠曲似的东西,颠覆了软弱无力的音乐潮流——那些音乐混响的东西过多,弦乐显得毫无生气。所以,这段时间,在这样的地方,在雨中的马萨诸塞大街上,未来的信号已开始在“切诺基人”中自现——听,此刻楼下的萨克斯变得哦他娘的怪诞不经……

斯洛索普要跟着口琴从马桶里下去,就得头朝下。这样不太好,因为这样一来屁股就会无助地露在外面,周围又是些黑人。谁都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别无选择。他脸朝下,进入了恶臭无比的无名黑暗中。突然,沉稳有力的黑色手指开始解他的皮带和裤口,强有力的手掰开他的双腿,同时,拳击短裤连同上面那些五彩缤纷的鲈鱼饵、鲑鱼饵一起被褪下来,屁股上感到了冰凉的空气,来苏尔味的——他挣扎着想朝马桶洞里钻深些,这时从恶臭的水上隐约传来喧闹声,一大帮可怕的黑人欢叫着走进了白人男厕所。他们一齐来到可怜的斯洛索普扭动的身体旁,开始摇摆、歌唱:“马尔科姆,把滑石粉递过来!”听声音,答话者竟是擦皮鞋的小伙“红发”,曾为斯洛索普擦过那双高级黑皮鞋,好多次还跪下来,用拉郭(那个)抹布扑打,很四(是)卖力……“红发”是个黑人小伙子,瘦瘦高高,鼻头超大,以擦鞋为业,因为长了一头红发,哈佛学生一直叫他“红发”——“哎,红发,抽屉里还有没有那种‘酋长’[142]?”“红发,你那儿还有没有叫人转运的电话号码?”——这时候,斯洛索普半截身子在马桶里,才听到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马尔科姆,那些黑兄黑弟都知道他叫马尔科姆,早就知道。一根粗壮的手指,粘着一团很滑的胶状或乳状物,沿着腿缝朝他的屁股眼伸过来,一路辟开体毛,就像一队威尼斯平底渔船行进在河谷里——不可思议的是,红发马尔科姆竟是个虚无主义者:“我的老天!他整个儿不就是个屁眼吗?”天哪,斯洛索普,你看你这姿势!其实他现在已经下去了不少,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两个屁股蛋正好被水淹住,像两座苍白的圆形冰屋顶,在下面扭动浮沉。水花溅到白色的马桶壁上,冰凉如屋外的冷雨。“抓住他,嫑让他跑了!”“好嘞!”很远的上方,一些手在拉他的小腿、脚踝,扯他的袜带,拽他菱形彩纹的袜子——都是妈妈在他上哈佛前织的——好在这些东西防护性能很好——要么就是他已充分深入马桶,反正他对那些手几乎没什么感觉了……

接着,他摆脱了那些手,把抓摸他的黑人们彻底甩在上面,获得了自由。他滑如游鱼,屁眼也保住了贞操。这时候有些人可能会说:唷,感谢上帝;还有些人会长叹一声:喔,我操。但斯洛索普没说什么,他本就没觉着什么。还——还没有口琴的踪影。这里光线暗灰,十分微弱。有一阵儿他感到周围有一些大便,天长日久,在这磁质(现在应该叫“铁质”)管道的两边结成硬壳:那些大便,什么东西也冲不走它们,和硬水里的矿物质混合,恰似专门为他造就了一条藤壶般的棕色通道,有含义丰富的图案,有马桶世界的“缅甸”公司告示牌[143],黏糊糊,腻兮兮,隐幽幽,斧凿凿——他沿着阴暗、悠长的便道一路下滑,这些造型便一一展现,再涌到身后。“切诺基人”的音乐声还在上方隐隐律动,为他奔向海洋伴奏着。他发现自己能辨认某些大便的特点,可以具体确定便主是哪个熟人。有些大便一定是黑人的,看上去面目雷同。嘿,这是“饕餮”比德尔那家伙的,肯定是我们在剑桥的“傅傻子”[144]那儿吃杂碎的那天晚上拉的,因为眼前有豆芽,甚至还有那种野李子酱的蛛丝马迹……你瞧,有些感官好像会变敏锐呢……哇……倒霉鬼们哎,傅傻子可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这——这是邓普斯特尔[145]·维拉德,他那晚不是便秘吗——粪便是黑色的,很劣质,像最终只能净化成深色琥珀的树脂,贴在管壁上,与管壁的吸附力唱着反调,生硬、刁难地阻擦着他。这时,他的感官变得对大便无限敏感,可以根据这些情况破译可怜的邓普斯特尔当时内心的痛苦。他上学期自杀过,因为那些不愿为他织造光荣的微分方程,因为戴低檐帽、穿长丝袜的妈妈在悉尼“大黄栅”把身子凑到桌对面斯洛索普的杯子旁喝完了他的加拿大麦芽酒,因为那些拉德克利夫姑娘总是躲着他,因为马尔科姆介绍给他的那些黑人专业妓女——她们根据美元的数量,对他进行色情折磨,直到他的忍耐极限——要是妈妈的支票来迟了,就到他的支付极限。浮雕般的邓普斯特尔留在身后上方,消失在灰暗的光里。斯洛索普又遭遇了维尔·斯托尼布娄克、J.彼得·皮特,还有大使的儿子杰克·肯尼迪[146]——咦,那个杰克今晚究竟去哪儿了?如果有人能找到那把口琴,这个人肯定就是杰克。斯洛索普远远地景仰着他——他擅长运动,待人和蔼,是斯洛索普他们班上最讨人喜欢的人物。斯洛索普对那段历史自然很留恋。杰克……杰克有办法干预引力作用,让口琴别掉下去吗?此刻,在这通往大西洋的管道中,盐分、杂草、腐物的味道如碎浪之声,微弱地冲刷着他——是的,好像杰克能行的。为了要演奏的曲子,为了千百万行布鲁斯音乐,为了官方频道里加了花的音符——那些加花还不够有斯洛索普特色,还吹奏不了……现在不行不过有一天……唔,至少,如果什么时候他找到了口琴,那时口琴受了足够的熏陶,吹起来就会容易多了。有了这个想法,沿马桶追下去就有了希望。

看,我在爬马桶,

这样做多么愚蠢!

希望没人撒尿,

嘀嘀嗒嗒里格龙……

就在这节骨眼上,上游下来了一阵极端可怕的激流,响声如波涛骤起,波涛前端是乍离闸门的大便、呕吐物、手纸和红果莓,组成动人心魄的图案,直冲向惊慌失措的斯洛索普,恰似都市运输局的地铁压在了一个倒霉蛋身上。无处可躲。他浑身瘫软,回头向肩膀方向凝望。一面挂满长条手纸的墙壁从后面逼过来,浪涛打到了他身上——哇呀呀!最后一刻,他虚弱地做了个蛙泳蹬腿,紧接着柱形的屎尿便扑向全身,黑乎乎、冷冰冰的明胶状牛肉从脊背上流过,手纸甩起来,裹住了他的嘴唇、鼻孔。然后一切过去,只余屎臭,他不停地眨眼,想把屎渣子从睫毛上弄下来。挨小日本的鱼雷也比这个好受!浑浊的液体涌流向前,冲得他六神无主……他觉得像是撅着屁股在茶壶上翻跟头——虽然在暗无天日的屎流中,感觉不一定准确,也无法目击……他不停地从灌木丛或小树旁擦过。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开始翻跟头(如果他是在翻跟头的话)到现在,还没有碰到过任何硬壁。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昏黄的天色开始转亮。像是天亮了。头脑里的晕眩一点点散去。最后几绺半泥浆状的手纸也不见了……伤心地溶解了。一阵怪光照在他身上,潮乎乎,冷冰冰。他希望怪光赶紧过去,因为光里似乎将显示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他的“联系人”就住在这样的废芜之地。联系人是他认识的人。可以看到一间接一间饱经风雨的单元房,很多没有屋顶,建在破旧的废砖烂瓦中,但好像收拾得比较整齐。乌黑的壁炉里燃着柴火,普通大小的青豆罐生了锈,里面烧着水,蒸汽从有裂缝的烟囱里排出去。他们坐在旧石板周围,交易着一些……他说不准确……隐约是有些宗教色彩的什么东西……卧室里都是配备齐全,灯亮着,会旋转,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挂着天鹅绒,一直向下,覆住了收音机下面不引人注意的最后一个蓝色密封条,覆住了最后一具枯干的蜘蛛尸体,覆住了地毯绒毛连续、重复的褶皱起伏。这些住处十分错综复杂,简直令斯洛索普吃惊。这里是避灾的地方。灾难并不限于厕所的冲水——在这里,在这片古老的天空下,在它经过风侵雨蚀的平缓气氛里,冲水带来的烦恼只存在于想象中。不过,这片地方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怜的、浑身湿透的斯洛索普既看不到,也听不见……好像每天早晨都有一场珍珠港事件,从空中悄悄降临……他的头发里有手纸,右鼻孔里塞了一块毛茸茸黏糊糊的红果莓。咻,咻。衰败和堕落在悄悄征服这片世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仅有的光亮是长而平滑的正弦波。他可以肯定,这是颗黑人红果莓——用手去抠的时候感觉像冬天的鼻屎。他的指甲盖充血了。他站立在这些集体宿舍及其空间之外,独自站立在自己高原沙漠般的晨境中。一只微微棕红的鹰,两只,借着气流定在那里,向地平线观望。很冷。刮着风。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孤独。他们想让他进去,但他无法加入其中。有东西在阻拦他:只要进去,就等于发了一种血誓,他们再也不会放他走,也不能保证不请他做事……做一些非常……

这时候,每块松动的石头、每张锡箔纸、每根木柴、每片引火物、每块布都在上下移动:先升上去十英尺,再落下来,噼啪一声尖响,掉到道路上。光线很浓,呈水绿色。所有的街道上,那些残渣余孽在同步起落,像是被一种深层的、有规律的波控制着。这种上下往复的跳动使人无法看到前方。道路上的鼓声打完十一拍后,跳过第十二拍,又从头开始,如此反复着……这是一支传统的美国曲子……街道上空无一人。此时不是黎明,就是黄昏。部分金属残片持续不断地闪着冷峻的、近于蓝色的光芒。

那个红发马尔科姆你是否还记得

就是头发上染红魔碱的那个小伙

这时候西部人克拉奇菲尔德(要不就是克劳奇菲尔德)出现了。他不是“典型的”西部人,而是唯一的西部人——要知道,这里只有唯一的一个。也只有唯一一个印第安人和他打斗过。只打了一场,一个胜一个负。只有一个总统,一个刺客,一次选举。没错。每样东西都只有一个。你早就想到了唯我论,也想象过那种体系,只由唯一的、可怕的一个所组成。以你的标准,不用别的标准。从后来看,这个体系也不是那么寂寞,只是显得有些稀疏,但又比彻底的孤独强得多。每种东西只有一个也不算太糟。半满的方舟总比全空的好。这里的这个克拉奇菲尔德由于日晒风吹土侵,成了棕色——往谷仓或马厩深棕色的板条壁前一站,和一根木头没什么区别,只是纹理和光洁度不同而已。他身板结实,心情不错,站在紫色的山坡旁,半侧着脸看太阳。他的影子被拉长,不规则地投在身后马厩里的木架子上:横梁,屋柱,隔栅柱,槽形栈架,椽子,顶棚板条——太阳从上面照进来,虽是日暮夕阳,竟也有亮烁九天之感。有人在某个外围建筑后面吹口琴——是个乐痴,用嘴巴在下面的曲调上吹出了五个音符的和弦:

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冲下马桶——

你能否点起灯念咒语?

马桶不会离开这里,

岸边的大便真是棒极。

嗯,是“红河”,对了,你要不相信,可以去问那个“红皮”——不管他在哪儿,都可以问(告诉你“红”的含义吧,F.D.罗斯福的小杂毛兄弟们——他们想把一切拿走,女人们腿上都有毛嘛,一切都得给他们,否则午夜时他们会在黑铁周围炸一家伙,放那些灰帽子波兰佬的血,好啦黑鬼们,特别是你们这些黑鬼……)。

哦,接着前面说。刚从谷仓里出来的是克拉奇菲尔德的小情人。起码是目前的小伴侣。克拉奇菲尔德把一长溜肝肠寸断的小情人撇在这片广袤的碱土平原上。其中一个小笨蛋被撇在南达科他:

一个是妓女,在圣贝都[147]

一个中国崽,从铁路逃走,

一个淋病,一个大脖子,

一个麻风病,到了晚期,

一个右脚瘸,一个左脚瘸,

一个双脚瘸,仨瘸各相异!

咦,有个小靓女,还有女相公,

有个小黑鬼,有个犹太种,

有个红脸印第安带着水牛,

有个新墨西哥的水牛猎手……

等等等等,每样一个,这个克拉奇菲尔德,他是terre mauvais[148](邪恶国度)里的白人色棍,男人、女人、动物都搞,只有响尾蛇们(应该是“响尾蛇”,没有“们”,因为只有一条)例外,不过最近他也在幻想中搞那条响尾蛇了!毒牙轻搔着包皮……灰白的嘴大张着,月牙儿般的眼睛里充满可怕的快感……他目前的小情人是黑白混血的挪威小伙华珀,迷恋马具之类的物事,喜欢在变态、流汗的马具室里被马鞭抽打。到今天他们的畸爱已经三周,作为小情人,这个时间已经算很长了。华珀穿着有裂纹的进口瞪羚皮,是克拉奇菲尔德从一个有鸦片酊瘾的菲罗[149]商那里买来的——当时,那个商人要过格兰德河,去墨西哥的茫茫旷野中闯荡,永远不再回来。华珀还有一块值得卖弄的大手帕,由普通的洋红和绿色组成。(据推测,克拉奇菲尔德在佩里格洛索农场[150]的家里有一柜子这种丝帕,每次外出到这里闯荡,都会往鞍囊里藏一两打。这只能说明一点:“每样一个”的规则只适用于小情人之类的生命体,但不适用于大手帕之类的物体。)华珀头上还戴了一顶亮铮铮的高顶礼帽,日本丝绸做的。今儿下午,华珀从谷仓里晃悠出来的时候,整个一副浪荡公子模样。

“啊,克拉奇菲尔德,”他挥挥手,“你来了——你真好。”

“你知道我会来的,你这个小流氓。”华珀真他妈是个尤物,总在引诱主子,希望他在自己非洲与斯堪的纳维亚混血的深色屁股上狠狠抽一两鞭子。他那个屁股既有黑色大陆人种中可以见到的优美弧线,又有我们金发的北方堂兄欧拉夫[151]那种强健、紧绷、高贵的肌理。可是这一回,克拉奇菲尔德却转过身去眺望远山。华珀恼羞成怒。他的高顶礼帽预示着一场大屠杀。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白种男人不必说出“托若·瑞久[152]今晚要来”之类的话,两个情侣对此心照不宣。闻一闻风里印第安人的原始味道,谁都该明白了。哦天哪,他们会有一场血雨腥风的决斗。风吹得很猛,血将染红树木靠北的一侧。那个红皮要带狗来,整个灰蒙蒙的平原上唯一的印第安狗——这条恶犬将和华珀激战一场,它的下场当然是被带到洛斯马德雷灰扑扑的集市上去,挂在露天肉摊的钩子上,两眼圆睁,癞巴巴的狗皮完好无损,黑色的跳蚤在上面蹦跳。这一幕的背景则是广场对面教堂墙壁上的泥灰和石头。血凝固在脖子上的伤口处,颜色已暗——华珀的牙齿切断了它的颈静脉(也许还切断了几根筋,因为狗头向一边歪倒)。钩子从背上的两根椎骨间插入。墨西哥女人们戳着狗尸体,尸体便不情愿地摆动起来——时近中午,四周是市场的气味:炒菜用的香蕉,甜嫩的红河谷胡萝卜,被踩烂的各种新鲜青菜,麝香味的芫荽叶,味道浓烈的白洋葱,菠萝在阳光下发酵,几乎要迸开,山蘑菇摆放在斑驳的大菜架上。斯洛索普在箱子和挂起来的布匹间穿梭,别人看不到他。周围是马、狗、猪,还有穿棕色制服的民兵、用围巾兜着婴儿的印第安女人和远处山边色调柔和的房屋里出来的仆人——市场上生机勃勃,斯洛索普却迷惘了:不是每样只该有一个吗?

答:没错。

问:那就只有一个印第安姑娘……

答:一个纯种印第安。一个混血种。一个克里奥尔。然后,一个雅基。一个纳瓦霍。一个阿帕契——

问:等一下,起先只有一个印第安人。克拉奇菲尔德杀掉的那个。

答:是的。

把它看成一个最优化问题。这个地方最支持一种一个的模式。

问:那别的地方呢?波士顿。伦敦。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那些人是真的还是怎么的?

答: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问:哦,那么,真的那些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吗?或者相反?

答:那要看你心里怎么想。

问:操,我心里什么也没想。

答:我们想了。

有一阵,阿登高地[153]的白雪下堆积着一万具尸体,看上去就像阳光灿烂的迪士尼卡通里标了号码的婴儿,盖着雪白的羊毛毯,等待被送往牛顿厄普福尔斯[154]之类的地方,交给那些幸运的父母。但这只是一阵子的事。又一阵子,好像世间所有的圣诞钟声都将共鸣,好像它们混乱的鸣响这次将被调整和谐,给人们带来好消息,使他们得到踏实的安慰、切实的欢乐。

但下一乐章却跳到了罗克斯伯里的山边。雪拥进足弓,钻进黑橡胶鞋底的缝隙。脚一动,防水暖套鞋就叮当作响。在这贫民窟般的黑暗中,雪看上去就像照相机底片上的煤……在夜的里面和外面流动着……白日里看上去是砖砌的表面(他也只是在天刚亮时看见过,当时他穿着套鞋,脚疼痛难忍,在山边四处找马车),此时却如光焰四射的朽物,密集、深邃,霜落了一层又一层:这种历史积淀的方式,他在必肯街[155]可是从没见识过……

暗影里,黑白两色在联系人的脸上制造出一幅熊猫图案,上面的每一格都有疤痕或瘤子服侍着他。斯洛索普大老远赶来,就是要见他的。那张脸很奇特,像看家狗,脸的主人很喜欢耸肩膀。

斯洛索普:他在哪儿?他为什么没出现?你是谁?

声音:“小子”完蛋了。你认识我的,斯洛索普。记得吗?我是“从来没有”。

斯洛索普(凝视):你,从来没有?(停顿)试过那基诺沙小子?真的完蛋了?

◆ ◆ ◆ ◆ ◆

克里普托散[156]为专卖品,是一种经过稳定处理的泰罗欣[157],由“染共体”[158]开发,为该公司与陆军最高指挥部研究合同的一部分。其中含一种激活剂,在与精液中迄今(一九三四年)尚未确认的某种成分混合时,可加速泰罗欣向黑色素或皮肤色素转化。未与精液混合时,克里普托散呈无色状态。该领域工作人员所得到的任何其他反应物均不能使克里普托散转化为可见黑色素。有人建议书写密码时附上适当刺激,使生殖器膨胀、射精。完全掌握使用者的性心理特征似有莫大助益。

——拉兹洛·雅夫教授、博士

克里普托散(广告手册),柏林,阿克发[159],一九三四

重乳色纸上的黑字题头“GEHEIME KOMMANDOACHE[160](指挥机密)”下面有一幅画,用墨水钢笔画成,结构精美,风格有些像冯·贝洛斯[161]或别尔兹利[162]。上面的女人像极了斯高皮娅·莫斯蒙。房间是他们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住在里面的那种,他们一起描述过却没有见过:一个凹入式水池,丝帐高及屋顶,标准的德米尔[163]式布置——身上涂油的苗条姑娘们在旁边随侍,正午的日光从头上微微照下来,斯高皮娅趴在鼓鼓囊囊的枕头间,穿着正宗的比利时花边紧身胸衣,还有黑色长筒袜和鞋子——这是他经常心驰神往却从来没——

没有,他当然没跟她说过。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和所有在英格兰长大的小伙子一样,看到某些自己迷恋的物件就会条件反射地勃起,又对每一次勃起都条件反射地感到羞耻。难道某个地方有这样的档案,难道“他们”(他们?)设法监控了他青春期以来全部的所见、所读……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嘘——”她声音很轻,手指轻抚着自己修长的橄榄色大腿,裸露的乳房从睡衣里迸出来。她的脸朝向屋顶,目光却直对着海盗的眼睛,双眼细而长,充满了欲望,两个光点在浓密的睫毛后闪烁……“我要离开他。我们来这儿住。我们不停地做爱。我是你的,我早就知道的……”她的舌头从尖利的小牙齿上舔出来。她毛茸茸的私处位于全部光源的中心。他的嘴里有了一种味道,当初希望再次体验的那种味道……

啊,差点没来得及,刚把家伙从裤子里掏出来就喷得到处都是。好在剩下的精液还够他涂遍那张附在图后的空白纸片。慢慢地,在那层薄薄的、亮闪闪的精液下面,出现了棕黑色的东西,他看到了信的内容:进入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思想。很简单。那种人的关键词他猜都能猜个差不多。这件事他主要在脑子里做。有特定的时间,有地点,有具体的协助要求。他烧了信件,从天外掉回到真实的自己,在地球的本初子午线救回了自己。他把画留下来,嗯,然后洗了手。前列腺在作痛。事情比他看到的复杂。他无处求援,无处诉请:只有去那里,把那个对象再带出来一次。这封信等价于最高层的命令。

雨幕中,又一枚德国火箭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今天是第三枚了。他们像沃坦[164]带着“疯子军”,在天空中巡狩。

海盗的手开始在抽屉和文件夹里寻找需要的凭单和表格,机器人似的。今夜无眠。在路上也许连喝杯酒抽支烟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呢?

◆ ◆ ◆ ◆ ◆

在德国,末日临近的时候,一面面墙壁都写上了“你在为前线、为战争做什么?你今天为德国做了什么?”[165]而在“白色幽灵”,墙上写的是冰。没有太阳的日子里,乌血色砖块和赤陶土被镀上了一层混乱的冰迹,犹如博物馆的透明塑料纸,把房子作为建筑史的活文献或用途已被遗忘的老式装置保护了起来,使之不受风雨侵蚀。冰厚薄不一,高低起伏,污混不清,犹如一部传说,留给冬日的王者们,也就是当地的那些“冰学家”去破译,并因此在学术刊物上打笔仗。山上朝海的一面,积雪把光亮均匀地聚集在古修道院所有的迎风面。很久以前,亨利八世盛怒之下掀掉了修道院的屋顶,剩下那些墙壁和毫无神圣可言的窗洞一起抵挡着咸涩的海风。风吹不止,季节往复,把丛生的草地由青变黄,再覆以白雪。昏黄而怨愤的空谷中,有一座帕拉第奥[166]式房屋,从那里向上看只有一道风景:修道院。再就是蜿蜒的低丘,大面积斑驳着。海是看不到的,不过在某些日子或某些涨潮时分,你可以嗅到大海的气味,嗅到先祖们罪恶的气味。一九二五年,“白色幽灵”的病人里格·勒·弗劳埃德逃跑了,从镇子地势较高的那一头跑出来,到了悬崖边,踉跄而立,头发和住院服在风中飞舞,数英里长的南海岸在晃动,色如白垩。防波堤和散步道蜿蜒隐入盐雾中。一位叫斯达格思的警官追了上来,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别跳下去!”警官喊道。

“我从没想过要跳下去。”勒·弗劳埃德继续盯着海面。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想看看海。”勒·弗劳埃德解释道,“我从没见过海。要知道,我和大海是血肉相连的。”

“噢说得对,”善于机变的斯达格思不停地向他靠近,“你是在看亲戚对吗?好极了。”

“我听见了海神的声音。”勒·弗劳埃德叫道,有些惊奇。

“天哪!他叫什么来着?”两个人在风里大声喊话,脸都湿了。

“呃,我不知道,”勒·弗劳埃德尖声道,“叫什么好啊?”

“伯特[167]。”警官一边提醒他,一边拼命回忆:到底是右手抓左大臂还是左手抓……

勒·弗劳埃德转过身来,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对着警官和他身后的人群。他双眼渐渐睁大,眼光渐渐柔和:“伯特这个名字好。”说着,脚往后踩入了虚空。

好多个夏天以来,这恐怕是伊克·里吉斯的镇民们从“白色幽灵”得到的唯一消遣了。平日里,他们只能呆望布赖顿[168]飘来的云流,看它们粉红的颜色或阳光斑驳的样子,或者听“浮货与残骸”[169]把无线电的每日历史铸成歌曲;或者欣赏散步道上的夕阳,任瞳孔随忽而乘风激荡,忽而沉静天边的海光而不停地变化;晚上则服阿司匹林入睡……勒·弗劳埃德这一跳,是战争爆发前他们获得的唯一娱乐。

波兰战败后,人们突然看到部里的车队整夜往镇子里开,小帆船般悄无声息,尾气也经过了良好处理,最后都停在“白色幽灵”。车子是黑色的,没有镀铬,会在星光下闪光,要不就是被一张面孔所笼罩——那张面孔好像很熟悉,可是越回忆反而越模糊……后来巴黎沦陷,又在崖边修了个无线电发射台,天线对准大陆。他们用重兵把自己保护起来,陆上通信线也秘密穿过丘陵地带,回到了那栋军犬日夜巡逻的房子。那些军犬受过专门训练,经历过背叛、鞭打、挨饿,所以只要有人走近,就会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下杀手。是不是哪个已经很神经的人更神经了,发狂了?是不是我们这边想瓦解“德国野兽”的士气,所以通过广播送去一些疯子的胡思乱想,同时学着斯达格思警官那天的样子,把深藏、罕见的东西挖出来,再冠以名字?回答是肯定的,以上说法都对,而且还有其他情况。

问问“白色幽灵”的那些人,看看BBC播音员,口若悬河的迈伦·格闰敦[170]有什么样的宏图大计。多年来,迈伦软奶糖般的声音在讨人嫌的、生锈金属线团一般的播音员堆里独树一帜,钻进了英国人的梦,钻进了朦胧不清的头脑,也钻进了不为人注意的孩子当中……他的计划一直没有如期实施——开始时他只是单枪匹马,缺少必要的资料,缺乏依据,只是用信手拈来的东西狠命攻打德国的灵魂:什么战俘讯问记录,外交部手册,格林童话,自己的旅游见闻——不外是年轻人睡不着觉时对道威斯[171]时代的断想:阳光普照,碧绿的葡萄园为莱茵河南岸的山坡长上了胡须;首都的夜色中,穿毛线衣的人们正在酒店里歌舞,长长的褶边吊袜带就像一排排康乃馨,每只长筒丝袜在灯光下都像一条细细长长的阴影线,显得格外惹眼……好在后来美国人来了,有了名为“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机构,也有了数量惊人的钞票。

这个计划叫“黑翼行动”。我的天,准备了五年,可谓精心打造!谁也无法把功劳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格闰敦也不行。艾森豪威尔将军确定了总指导方针,即“事实战略”的思想。艾克[172]还强调:就是利用“真实的”东西——在战争坑坑洼洼的行刑墙上,这些真实的东西就是挂钩,要把故事挂在上面。特别行动处的海盗·普伦提斯带来了第一份过硬的情报:德国确实有真正的非洲人、赫雷罗人和以前的西南非殖民地居民,不知为什么,他们在秘密武器项目中很活跃。一天晚上,迈伦·格闰敦来了灵感,在电台上即兴发表了以下言论,后来竟被吸收到“黑翼”的第一道指令里:“以前,德国对待非洲公民就像严厉但不失爱心的后爹,必要的时候才惩罚他们,常常是格杀勿论。大家还记得吧?但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西南非的情况,迄今已经过了一代人。现在赫雷罗人住进了后爹家里。也许听众朋友曾经见过他。他现在难以成眠,熬到宵禁结束,看着后爹酣睡。没人理睬他,保护他的只有和他自己颜色相同的黑夜。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赫雷罗人今晚都在哪里呢?此时此刻,他们在什么呢?神秘而黑暗的孩子们哪!”黑翼已经找到了美国人斯洛索普中尉,他自愿接受轻度麻醉,以协助澄清美国的种族问题。妙招,价值不可限量。到了最后,有关士气方面的材料从国外送回的多了——那些老美调查员拿着写字夹板,穿着咯吱作响的派克靴或长筒套鞋,到已经解放的、被雪泡软的废墟里去挖掘事实的块菌——据古人推测,这样的块菌是在暴雨中闪电骤放的瞬间缔造而成的。美国公共工程处有一个内线,可以设法把这些材料的复件私卖到“白色幽灵”手中。没人知道是谁提议用“Schwarzkommando(黑人支队)”这个名字的,迈伦·格闰敦本来赞成用“维滕德·黑尔”,指以沃坦为首的、在天空的荒野里纵马狂猎的那帮神灵——当然,迈伦也承认,这个神话更多地属于北欧,对巴伐利亚[173]的效力可能并非最优。

所谓“效力”是美国人制造的奇葩,“白色幽灵”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个问题,甚至谈得过了头。其中声音最响的往往是波因茨曼,他经常使用摩西哥提供的统计数字做武器。到诺曼底登陆时,波因茨曼陷入彻头彻尾的绝望。他渐渐明白,欧洲大陆的巨钳战略竟要成功了,而这场战争,这个使他渐渐产生归属感的国度,也将被中止、被重组,并进入和平状态——从专业角度讲,他从中捞不到一点好处。资金都给了各种各样的雷达和神奇的鱼雷、飞机、导弹,可波因茨曼呢,他算哪路神仙?充其量做了一阵管事而已。他的疏泄研究实验室(疏研室)早先网罗了十来个下属,包括一个杂耍出身的驯狗师和一两个兽医专业的学生,甚至还网罗到流亡博士波尔库耶维奇这条大鱼——波尔库耶维奇肃反前和巴甫洛夫本人在高尔图西研究所共过事。疏研室的工作人员一周接到的狗就多达十二条。他们一起计数,称重,按照希波克拉底的气质类型分类、装笼,并即时进行实验。同时,还有其他同事,就是“那本书”的共有者们(最初七个人里剩下的那些)在医院里工作,治疗海峡那边回来的战争疲劳症、炮弹惊惧症,还有这边的炸弹痴迷症,或者叫火箭痴迷症。在V型弹狂轰滥炸的这些日子里,他们观察到的疏泄实例比以前的医生几辈子观察到的还要多,而且不断提出新的研究思路。政治战务管理处的拨款少得可怜,钞票在纷繁的事务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够勉强活命,只够疏研室做伦敦的战争殖民地,却无法成为独立王国……摩西哥的统计员们负责为他们作图,内容涉及唾液滴数、体重、电压、声级、节拍器频率、溴化物用量、切断的传入神经数、切除的大脑组织百分比、失去知觉的日期和时间以及失聪、失明、阉割情况等。支持他们的甚至还有超心理部那些温驯、洒脱、毫无世俗欲望的伙计们。

老准将普丁和这帮研究灵魂的人颇为相得,因为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爱好。只有涅德·波因茨曼不好处,老想谋取更多经费。普丁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尽量不失态。普丁身材没有父亲高大,体魄自然就没有父亲强健。他父亲是森德尔·普劳德[174]团里的军医,在波利根森林里被一片榴霰弹击中大腿,一声不吭地躺了七个小时才被人发现,就在泥泞中,在可怕的气味中,在,唔,波利根森林里……要不就是——那个姜黄头发、戴着帽子睡觉的人是谁?哎,话归正题,说波利根森林吧……可是它溜走了。树木倾倒、枯萎,灰色、光滑的树身,凝烟状的涡形树纹……姜黄……雷……没用的,他妈的没用的,森林已经没了,又没了,又没了,哦我的天……

老准将的年龄说不准,但肯定将近八十了。一九四〇年,他再度出山,赴身新领域。这里是战场,前沿阵地的形势日新月异,甚至瞬息万变,像打活结的绳子,像金光闪耀的意识模糊状态(这样说应该不会太离谱,的确很像……嘿,或许还是“像打活结的绳子”这个比喻好一些)。同时,这里又是战争本身,是整个战争体系。普丁常常忍不住犯嘀咕,很多时候还说出声来,而且是当着下属的面:到底哪个仇家如此恨他,竟把他分到了政治战务这边?你的任务是和“战争”之图上其他那些标了名称的区域谐调运作,但实际却往往杂乱无章。这些区域都是政治战务管理处这座“母城”的属地,系列死亡发生到哪里,她的疆域图就画到哪里:她覆盖了信息部、BBC欧洲部、特别行动处、经济战务部和菲兹毛里斯官邸[175]的外交部政治情报处。还有其他部门。美国人来了以后,他们的特种服务办、战争信息办和陆军心理战务部也都需要协调。于是,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叫“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心理战务处”的合成体,直接向艾森豪威尔汇报工作;为了巩固全盘,还出现了一个毫无实权的“伦敦宣传协调委员会”。

这些错综复杂的名称、简称和虚虚实实的箭头、大大小小的加框文字,还有印出来要记住的名字,谁能玩得转?反正他欧内斯特·普丁不行。倒是那些小年轻,伸出绿色的小天线,捕捉着有用的权力发射波。他们精通美国政治,知道战争信息办的新庄家与特种服务办幕后的东部共和党富豪之间有何区别。只要将来可能用得着的人,其潜势、弱点、喝茶习惯,包括性敏感区,都一一在他们脑子里备了案。

早些世纪的牧师们信奉生命是一条环链,而欧内斯特·普丁从小受到的教育使他信奉指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链条。现在的新几何学令他费解。一九一七年,在硝烟弥漫、肮脏不堪的伊珀尔[176]突出阵地大决战中,他创造了自己最辉煌的战绩。当时,他带着伤亡达百分之七十的队伍,占领了战场最中心约达四十码的一片无人地带!约莫在大萧条初期,他带薪退休,到德文郡一所空屋的书房里静养。屋里挂满了老战友们的照片——他们的目光都闪闪烁烁的,于是成为组合分析的焦点——退休军官们以这种分析为最佳娱乐,还会用忘情的、急促的敲打声为这种娱乐伴奏。

他生出一个念头,觉得应该把兴趣集中在欧洲力量的均衡问题上,因为正是这些力量长期失衡,他当初才会深深陷入佛兰德斯[177]的噩梦中,无休无止地挣扎,完全丧失了醒来的希望。于是,他着手写一部巨著,书名叫《欧洲政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要从英国开始喽。“首先,”他写道,“Bereshith[178](起初),拉姆齐·麦克唐纳[179]好像有可能会死去。”等他写到后来的党派联合和内阁职位变更时,拉姆齐·麦克唐纳已经死了。“根本没办法嘛,”每天开始工作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嘟哝,“形势的变化脱离了我的掌控。唉,难以捉摸啊。”

当形势变化到德国炸弹落在英国领土的时候,普丁准将放弃了写书的苦差,又一次自愿参军报国。不知他当时有没有想到会来“白色幽灵”……当然喽,他并未指望上战场,不是有人提到什么情报工作嘛!……但也不曾想会来到这里,看到的是一座废弃的疯人院,象征性地住了几个疯子,倒有一大群偷来的狗、不同派系的灵魂研究者、杂耍演员、无线电技师、库埃[180]派、奥斯宾斯基派、斯金纳派、白质切除术的痴迷者和戴尔·卡耐基[181]迷。这些人都是大战爆发后的流亡者,原本做一些宠物研究,甚至算得上宠物狂。如果继续维持和平状态,他们的工作注定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失败。可现在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普丁准将,寄托于获得资金的机会,希望之大也超越了战前——那时候落后嘛!普丁只能对每个人,甚至对那些狗,都采取《旧约》式态度,私下里却黯然神伤,觉得下属中忤逆太过猖獗。

雪光从高高的、多块玻璃组成的窗户里透进来。这是个昏暗的日子,只有棕色的办公室里间或亮着灯光。助手们在操作密码,蒙住眼睛的受试对着隐置麦克风猜叫齐纳牌:“波浪……波浪……十字……十字……星……”[182]超心理部的人则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就着扬声器录音。冬日的寒气从疯人院大量的裂隙中渗进来,秘书们围着毛围巾,穿着橡胶套靴,还是冷得直发抖,倒是打字机键盘的喋喋声珠玉般装饰着她们。坐在后面的莫德·奇尔克斯梦想得到一块小圆面包和一杯茶,那模样颇似塞西尔·比顿[183]摄影作品中的玛戈特·阿斯奎斯[184]

疏研室那边,那些偷来的狗在睡觉、抓挠,或者在回忆那些可能曾经疼爱过自己的人们业已模糊的气味。听着波因茨曼的振荡器和节拍器,它们流不出一滴涎水。窗帘是放下来的,室外的光线只能微弱地照入。技术人员在厚厚的观察窗后面移动着,透过玻璃看去,他们的实验服有些发绿,像是在水下,飘动得比较缓慢,颜色也有些发暗……一种麻痹感,或者说一种昏黑感,充斥在周围。节拍器以每秒八十次的节奏骤然响起,木板的回声激荡着。一只叫万尼亚的狗跳到试验台上,开始分泌唾液。别的声音都被盖住了,变得微弱不堪——一间间屋里堆满了沙子,没有窗户的墙壁间堆积着死人的军服,加上沙袋、草秸,把支撑着实验室的横梁都盖住了……当初,这里坐的是乡下的疯子们——他们在这里号叫、嗅吸一氧化氮,哭泣声由E大调和弦转成升G小调和弦……现在,这里成了方形沙漠,成了沙屋,在实验室里,在紧闭的、与外界隔绝的铁门后面,维持着节拍器的王者地位。

万尼亚的颔下腺导管早已被取走,从下巴底部开了个口子,并在原位做了缝合。它的唾液被导引出来,流入采集漏斗——漏斗固定在那里,用的是传统的“巴甫洛夫水泥”,一种由松香、氧化铁和蜂蜡组成的橙色混合物。唾液在真空里沿着发亮的管体结构向前流动,排开一段浅红色油液柱,使油液右移至一段刻度处。刻度以“滴”为单位,主观性很大,和彼得堡一九〇五年的液滴大小恐怕不甚一致,但是对于本实验室,对于万尼亚和每秒八十次的节拍器而言,每次的液滴总数都在预期之中。

万尼亚进入了越阈状态的最早阶段,即等价时相,已有一层很难察觉的薄膜将他和外部世界隔开了。内部和外部都保持未变,但中间的“界面”,也就是万尼亚的大脑皮层,却发生着无数变化,这是这种越阈状态的最大特色。现在,节拍器的音量已经不起作用了,反应强度也不再与刺激强度成正比。唾液流出或滴下的滴数完全相同。这是间闷声闷气的屋子,那个人过来,把节拍器挪到离万尼亚最远的那个角落,并放入盒子里的一个枕头下,枕头上面用机器缝了“布赖顿的记忆”几个字。这样做完,唾液并没有滴下来……接着,他又把节拍器对着麦克风,传到扩音器里,这下子每一声节拍都变成呐喊,响彻了整个屋子。唾液依然不见增加。每次,清亮的唾液只把红线压到同一刻度,即滴数相同……

韦伯利·西弗内尔和罗洛·格罗斯特离开走廊,一路偷偷摸摸、寻寻觅觅,溜进各个办公室,想捞些剩烟头抽。这时候,办公室大多数人已经走空,而凡是有耐性或有自虐倾向的工作人员都在和颤颤巍巍的准将略尽告别之礼。

“那个老头,也不羞。”盖佐·罗饶沃尔基一边既快乐又绝望地抒发胸臆,一边朝普丁准将的方向轻挥双手。他也是逃亡来的,强烈反苏,也因此和疏研室生出些摩擦。他这种轻快的匈牙利吉卜赛味的悄悄话,说出来就像手鼓,敲打着整个房间,传到准将之外所有人的耳朵里,多少带有挑衅的成分。此时,准将踱着从容的步子,慢悠悠下了讲坛往前走。讲坛本为一个私人礼拜堂而设,服务于十八世纪的疯狂派,现在则成了“每周简报”的发布台。所谓“每周简报”,其实很像令人振聋发聩的炮火群射,其中有老年人的评论、办公室的猜疑,或违反或不违反保密规定的战争传闻,还有对佛兰德斯的回忆……轰隆一声从空中直接砸到身上的黑烟弹……那个生日夜晚乳白的、光闪闪的炮林弹雨……绵延数英里的弹坑,坑里的水面映照出秋日荒凉的天空……在食堂用膳时,才气横溢的黑格[185]对于萨松中尉拒战一事所做的评论……春天里,炮手们穿着飘扬的绿军装……杏黄的旭日升起之前,路边排满干瘦的马匹……一座大炮陷在那里,十二根辐条就像泥制的钟盘、泥制的黄道十二宫图,在太阳下结壳、堵塞,形成深浅不同的多种棕色……佛兰德斯的淤泥聚成块,像初凝的人粪,或堆在一处,或铺成路板,或做成战壕,或弹痕累累——四面八方,连绵不绝,连一根黑乎乎的树桩也看不到,太可怜了——老豪谈家絮絮叨叨,使劲摇动着那座樱桃木讲坛,好像讲坛就是当年激情谷恶战[186]中最可怖的部分,全无挺直身体的趣味……他就这样唠叨着,唠叨着:制作可口甜菜的一百种配方,如何把葫芦科瓜类匪夷所思地做成“欧内斯特·普丁葫芦珍馐”——不错,用“珍馐”二字作为菜名是有些虐待狂的意思,因为大家知道,人饿急了只要有吃的就行,根本不想什么“珍馐”,嘴里有土豆嚼着就好(叹息),知道吗,能保证嘴里有土豆比什么都强,还要什么精美的肉豆蔻“珍馐”!——或者加上石榴什么的,整个做成品红色果肉泥……噢,有个无聊的玩笑,普丁准将乐此不疲:毫无疑心的客人把餐刀伸入他的名菜“洞里蟾蜍”,切开不起眼的约克郡面糊——啊!这是什么?甜菜炸肉饼?填馅的甜菜炸肉饼?每当这个时候他笑得多么开心啊!要么,今天就搞些圣彼得草泥,散发着大海的香味——这些草是一个胖鱼贩子的儿子给他送来的,每周一次,要骑自行车爬上白垩色悬崖,喘着粗气……这些特别特别出奇的蔬菜炸肉饼和普通的“蟾蜍”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倒更像金斯路[187]的小伙子们在打油诗里与之风流过的那些邪恶、迟钝的生命体——这种菜谱,普丁有几千个,任何一种拿出来,都可以毫无愧色地与“促降计划”的那些人共享。后来,他又在每周一次的独白中加入一两句八小节歌词:“你宁愿做肩上有鹰的上校,还是宁愿做膝上有鸡的士兵?”[188]接着可能还会细数一遍所有的经费困难——远在伊莱克特拉大厦[189]的那些人出现之前,这些困难的根源就存在了……然后再絮叨絮叨他和黑格的批评者们在《泰晤士报》上打过的笔仗……

大家都坐在窗前,听任他蠢话连篇。窗户很高,有些发黑,上面铅条交叉。那些“狗友”们躲在一个角落里,传纸条,交头接耳。这些人就知道耍阴谋、耍阴谋,睡着耍,站着耍,一刻不停地耍。超心理部的人齐刷刷坐在另一边,流亡派的人则夹在两翼之间:这样子就像国会在开会……数年来,人人独占着自己的座位,坚守着自己的视角,聆听脸色微红、长老年斑的普丁准将胡言乱语。这就叫权力制衡——如果“白色幽灵”还有什么权力的话。

盖佐·罗饶沃尔基觉得,如果这些人把“牌”出好,权力很可能还是有的。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生存问题——走过胜利日的界限,完整保存过去的感官和记忆,走进崭新、光明的战后岁月。“促降计划”一定不能像其他的喧嚣之众那样,落个被拍卖的命运。必须出现一个聚光点,比如一个领头人,或者一个足够大的项目,而且他妈的要快。这样才能把他们凝聚起来,才能得以在谁也不知能持续多久的战后岁月里生存下去。罗饶沃尔基博士倾向于弄一个大项目,而不是推出强有力的领头人。究其原因,也许与一九四五年这个时间有关系。那时候大家普遍相信,整个战争,战争中的死亡、野性、毁灭,其罪恶渊薮就是“元首法则”。反之,如果以权力理性取代领导个性,如果能够采用那些大公司积累的管理技巧,各国不就可以理性地生存下去吗?战后,人们最深切地希望不再留任何空间给“个人魅力”这种可怕的疾病……希望在有时间、有财力的情况下推动理性化进程……

最近的项目完全以斯洛索普中尉为中心,这岂不是让罗饶沃尔基博士感觉到岌岌乎殆哉?该受试具有病态人格,其上大学以来所有在档心理测试都表明了这一点。“罗西”[190]用手拍打着档案,以示强调。办公桌颤抖着。“比——如说:他的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表就严重——失衡,精神有失常和——不健全的倾向。”

然而,牧师保罗·德·拉·纽特博士对“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表”没什么好感。“罗西,有没有测量人际特征的标准?”他的鹰钩鼻子向前一戳一戳的,眼光却聪明地垂下来,以示温和,“人的价值观?信任,诚实,爱?有没有——请原谅我的不情之言——测量宗教的标准,哪怕有一点可能性?”

决不可能,牧师:这个检查表是一九四三年制作出来的。当时战争正酣。保罗·德·拉·纽特觉得,还是战前的那些测试方法更有人情味,比如奥尔波特[191]和弗农对价值观的研究,还有弗拉纳根一九三五年修改过的本罗伊特检查表。明尼苏达检查表测的好像是一个人能不能当好兵。

“目前特别需要士兵,牧师博士。”波因茨曼低声道。

“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过于看重他的明尼苏达检查表得分。我看那东西很狭隘,忽略了个性中非常重大的一些方面。”

罗饶沃尔基蹦了起来:“这正—是我们目前建—议,对斯洛—索普进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测试,的原—因。我们在为他设—计,一种所谓的‘投—射’检查法。这种方—法中我们最—熟悉的,是罗夏—墨迹测验[192]。其基—本理—论是,受—试在接受无客—观结构意—义的刺—激或体验无明—确形状的渍—斑时,他会设—法为其强—加一种结构意义。他对该渍—斑赋—予结构意义的方—式,就反映了他的—需求,他的—希望—可以给我们提供线索,研究他的梦、幻想、他心理的最深—处。”他的眉毛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耸动着,手势也超常流畅和优雅,很像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同胞[193]—很可能是在刻意模仿。怎么能怪他呢?他要吸引经费嘛。不幸的是,他的模仿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副作用:比如,有工作人员发誓赌咒,说看到他头朝下,沿着“白色幽灵”北边的墙面向下爬。“所以,牧师博士,我们的观点非—常、十分—一致。从这个角度讲,明尼苏达检查表这样的方法是不合适的。它采用的是结—构化刺激。受—试可以有意识作—假,或者潜意识压—制。但使用投—射技术,不论在意识和潜意识中,他都无法阻—止我们找—到所要知道的,东西。我们处在,控制地位。他,自己,无能为力。”

“我得说,波因茨曼,这听起来和你杯子里的茶对不上味,”艾伦·思罗尔博士道,“你的刺激偏于结构化,对吧?”

“也就是说,我抱着一种丢人的幻想。”

“别这样说。别跟我说你那只漂亮的巴甫洛夫之手会完全置身事外。”

“对,思罗尔,的确不会,不会。因为你已经把这件事提出来了。我们碰巧想到了一种结构化刺激。其实也正是这个刺激才使我们有兴趣着手研究的。我们想让斯洛索普接触德国导弹……”

头上的天花板是模制的,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卫理公会版的基督王国图:狮子与羔羊相拥,大量的水果不断掉落到绅士、淑女、牧羊少年和挤奶女工怀里、脚下。画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有点问题。小生灵们眼放淫光,猛兽们都是一副被麻醉或镇静的表情,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目光交流。“白色幽灵”的怪异不只在天花板上。这仅仅是“胡闹”的一个典型而已。酒窖设计得像微型阿拉伯闺房,到处是丝绸、浮雕细工、窥望孔——如此设计的原因,我们今天只能依靠猜测了。其中一个图书馆曾做过猪圈,地板挖低了三英尺,填满泥巴,一直糊到门槛上面。夏天,身体庞大的格洛斯特花斑猪在里面嬉戏、哼叫、凉快,盯着那些硬麻布书,寻思那东西好不好吃。辉格式诡异在这座建筑里达到了极端病态。房间呈三角形、球形,墙壁交错,犹如迷宫。那些具有遗传学研究价值的肖像画,在每一个有利的位置上瞪着你、哂笑你。厕所的墙壁上雕刻了克莱夫和大象队在普拉西把法国人踩在脚下的情景[194];喷水器的造型是莎乐美拿着约翰的头颅,水从耳朵、鼻子、嘴巴里涌出来;地板上嵌集了不同类型的巨人族图案,有独眼巨人、人形长颈鹿、半人马,向各个方向重复开去——当时的人们竟然关注巨人族,真是有趣。处处可见拱廊、洞室、用灰泥做的花形图案,墙壁上挂着破旧的天鹅绒或锦缎。阳台也设计在出人意料的方位,贴满了怪兽雕饰,怪兽的长牙不知狠狠磕过多少陌生人的头。即便雨最大的时候,怪兽们顶多也只是流点口水——给它们送水的管子沿石板瓦而下,经过屋檐,绕过裂开的壁柱,一路通到这里,但已经几百年没修过了,满是裂痕。这些排水管和悬空的丘比特、所有地板的赤陶贴边,加上观景楼、粗石接缝、仿意大利圆柱、一溜排开的尖塔、倾斜弯曲的烟囱,恣意张扬个性,一代代主人又不断添加,直到被大战征用——因此,任何两个站在远处的人看这座建筑,无论视角多么接近,得到的结果都不会相同。车道两旁的整型树长长地排列开去,最后与落叶松和榆树连成一片。鸭子、瓶子、蜗牛、天使、障碍马赛骑手,都在碎石路上逐渐远去,变得岑寂,消失在哀叹的树木组成的隧道中。在经过伪装处理的车灯光下,哨兵举枪站在那儿,黑乎乎的身影镶了一圈白边。你必须在他跟前停下来。那些受过系统训练的、要命的军犬在林子里守望。很快,夜幕降临,几片冰冷的雪花开始飘落。

◆ ◆ ◆ ◆ ◆

你最好乖一点,不然我们送你回雅夫博士那儿!

雅夫让他条件反射,他却错过了刺激。

雅夫今天好像来看过你的小老弟了,对吧?

——《尼尔·诺兹皮科的五万条脏话》

第6.72节“可怕的子孙”,

内兰德·史密斯出版社,

剑桥(马萨诸塞),1933

普丁:可这不是——

波因茨曼:长官?

普丁:波因茨曼,这不是太下作了吗?用这种方式干预别人的心理?

波因茨曼:准将,我们只是按部就班,进行一系列实验,问一系列问题。哈佛大学,美国军队?这些机构一点都不下作啊。

普丁:我们不能这样,波因茨曼。太残忍了。

波因茨曼:可是美国人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好像并没有玷污谁的贞操啊——

普丁:美国人这样做,我们就得这样做吗?难道我们必须跟着他们变污吗?

早在一九二〇年左右,拉兹洛·雅夫博士就有这样的看法:既然华生和瑞娜[195]可以成功地使“婴儿阿尔伯特”产生条件反射,恐惧任何皮子的东西,包括自己围着皮围巾的母亲,那么他雅夫当然也可以对自己的“婴儿泰荣”做同样的事情,就其性反射进行实验。那一年,雅夫从达姆施塔特[196]到剑桥访问,当时他还处在事业初期,后来才逐渐转向有机化学——凯库勒[197]一个世纪前由建筑转攻化学,成为逸事,而雅夫的专业转变也同样至关重要。他从国家研究委员会得到微薄的拨款来进行这项实验,是研委会一个心理研究系列项目的子项目。该项目始于一战期间,因为当时需要用一些方法来挑选军官和甄别入伍人员。可能就是因为资金微薄,雅夫才选择了婴儿勃起作为目标反射。像巴甫洛夫那样测量分泌物是需要做手术的,而像华生那样“测量”恐惧反射又会流于主观:什么是恐惧?“许多”是多少?如果在现场,没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查“恐惧表”,结论又由谁来做?那个时候还没有专门仪器。至多也就是用用拉森——基勒三变量“测谎器”,这东西当时也还在试验阶段。

而勃起则不是有,就是没有。二元,别致。学生都可以做观察。

无条件刺激=用消毒棉签摩擦生殖器。

无条件反应=勃起。

条件刺激=x。

条件反应=x出现即发生勃起,已不再需要摩擦,只要x即可。

唔,x?那x是什么呢?对了,就是著名的、吸引了几代行为心理学学子的“神秘刺激”,没错的。普通的校园幽默杂志每年以1.05栏寸的空间登载该主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数字正好与雅夫所报告的婴儿泰荣勃起的平均长度完全相同。

一般来说,根据这类实验的惯例,应该给这个小不点儿消除条件反射。照巴甫洛夫的说法,雅夫应该在小孩离开之前“去除”在他身上建立起来的勃起反射。他很可能那样做了。不过,就像伊万·彼得洛维奇本人所说:“我们不仅要谈论条件反射的部分或完全去除,而且要认识到,去除也可能发生在反射消除的零界点以下。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依照反射规模的大小或反射是否消失来判断去除程度,因为还可能存在一种零界点以下的、隐性的去除。”(楷体为波因茨曼所加)

一个条件反射会不会在休眠状态下过二十或三十年还存在于一个人身上?雅夫博士是否只是消除到零点,即婴儿在刺激x出现时表现出零勃起,就停手了?他是否忘记了,或者有意忽视了“零界点以下的、隐性的去除”?如果他有意忽视这个问题,又是何原因?国家研究委员会对此无可奉告?

虽然“白色幽灵”的很多人都知道斯洛索普就是著名的“婴儿泰荣”,但后来在一九四四年找到他时,却不啻于找到了新大陆,各人都觉得有独特发现。

罗杰·摩西哥认为他是统计学上的异态。不过他又觉得,因为斯洛索普的缘故,统计学的根基都有点动摇了,而如此深刻的影响是异态无法引发的。异态,异态,异态,想想这个词吧:舌头迅速地弹一下,发出干净的尾音。但它还暗含了舌头停止后的继续移动——在零界点以下——进入另一个状态。当然,你并不是真的在移动,但你从心智上感知到自己应该是有那种继续移动的。

罗洛·格罗斯特认为是预感。“斯洛索普能够预言火箭将于何时落在某一特定地点。他能活到现在,就证明他是按照预先信息行动,从而在火箭落下时躲开那个地方的。”格罗斯特博士搞不清楚,性怎样在其中发生作用,甚或是否发生作用?

然而,心理研究者中最亲近弗洛伊德理论的埃德温·特瑞克尔却觉得,斯洛索普有意念致动的天赋。斯洛索普以心理念力使得火箭落在某个地方。从生理上讲,他可能并没有推动火箭在空中飞行,但有可能是在摆弄火箭内部制导系统的电信号。他怎么做到这一点姑且不论,总之特瑞克尔博士的理论中纳入了性理论。“潜意识中,他需要消除性爱另一方的一切痕迹。他在地图上用星来代表对方,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星’是对优等生进行肛门虐待的标志,它渗透于整个美国的初等教育……”

正是斯洛索普记录女人的那张地图困扰着所有的人。那些星星符合泊松分布,和罗杰·摩西哥导弹袭击图上的地点完全吻合。

不过,唔,还不只是分布相同。两者的分布规律也正好相同,在每一个方块上都是重合的。泰迪·布娄特拍的斯洛索普地图幻灯片被投射到罗杰的地图上,两个形状,即女人的星星和火箭袭击的圆圈,显示出一致性。

斯洛索普还在大多数星星上标了日期,这一点很有帮助。星星总是在相应的火箭袭击之前。火箭最快晚两天,最慢晚十天。平均滞后期为9/2天。

波因茨曼的解释是:假设雅夫的刺激x是某种和华生——瑞娜实验一样的强噪声,假设在斯洛索普案例中勃起反射并未完全消除,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听到强噪声就会产生一次勃起,而这种噪声来临之前出现的一些不祥兆头又正好和他在雅夫实验室里积累的感觉相同——波因茨曼自己实验室里的狗迄今所获得的那种感觉,也是同样道理。这种勃起指向V—1火箭——任何离他近得能使他惊跳起来的火箭,都应该能使他勃起:助推器嘲弄般的声音越来越响,接着燃烧中止,一片寂静,悬念逐渐增强——然后爆炸。嘭,勃起。噢,不对。这个过程应该颠倒过来:先是斯洛索普勃起,接着爆炸,然后传来声音——V—2火箭。

无论如何,刺激物一定是火箭,是某种先行的鬼魂,是火箭的影子,对斯洛索普来说,可以从公共汽车上笑容的百分比或者被某种东西以神秘方式控制的月经周期中看出来——到底是什么力量使那些小娼妇们愿意免费那样做呢?是不是性市场或者色情业、妓女业发生了波动,也许还影响到了股市的价格,只是我们这些生活干净的人对其一无所知?是不是前线的消息使她们漂亮的大腿之间奇痒难熬,是不是性欲和突然死亡的真实概率成正比例或反比例增长?——我操,到底是什么样的线索,明明就在我们眼前,我们的心却没有那么精妙,无法发现?

如果此时、此地这种线索存在于空气中,火箭就会跟过来,百分之百,没有例外。如果能发现这种线索,我们就又一次揭示了每件事物、每个灵魂的绝对必然性,留给“希望”的宝贵空间就几乎等于零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发现影响有多大。

他们走过白雪堆积的狗窝小径,波因茨曼穿着格拉斯顿伯里皮靴和浅黄褐色的军官短大衣,摩西哥则围着杰茜卡新织的围巾,围巾垂向地面,活像一条猩红的龙舌头——今天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零下三十九度。他们走到悬崖边,脸都冻僵了,接着又往空无人迹的沙滩上走。海浪涌起来,又滑开去,露出巨大的弯月形冰块,光洁如肤,在微弱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两个人的靴子一路咯吱响着,踩到沙子里、鹅卵石上。正是一年冬深处。今天他们能听见佛兰德斯的炮声,顺着风从海峡那边一直传过来。修道院的残骸在悬崖上矗立着,灰沉沉、亮晶晶的。

昨晚,在免入区小镇边的那座房子里,杰茜卡偎着他,睡意蒙眬,二人即将进入睡乡,这时她嘟哝了一句:“罗杰……那些女孩怎么样?”她就说了那么一句,却使罗杰睡意全无。他虽已精疲力竭,却睁着眼睛躺了一个小时,一直在想那些女孩。

此刻,他知道自己该撇开这个话题了:“波因茨曼,如果埃德温·特瑞克尔是对的,会怎么样?我是说意念致动。如果斯洛索普甚至无意识地使它们落在那些地方,又会如何呢?”

“哦。到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有说头了,对吧?”

“可是……他为什么会那样呢?如果它们落在他经过的任何地方——”

“也许他恨女人。”

“我是认真的。”

“摩西哥,你真的在担心吗?”

“不知道。也许我在想,这和你的超反常时相是否有某种可能的关联?也许……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一队B—17从头上隆隆飞过,今天的目标看来不同寻常,远远超出了通常的飞行走廊。这些空中堡垒后面是寒冷的云层,云层靠下一边蓝蓝的,平滑的云浪也呈现出蓝色纹理——其余部分则是加了灰晕的粉红色或紫色……机翼和安定板下部投映出深灰的阴影。阴影羽毛般柔和地升起,罩在机身和引擎机舱的弧面上,显得愈加轻飘飘的。在整流罩遮蔽的黑暗里,渐渐看见了桨毂盖,但看不到旋转的螺旋桨。天空的光亮把所有容易变色的表面都染成了统一的冷灰色。飞机在零视度的天空中嗡嗡飞行着,气度颇为不凡,一边结霜一边又甩落开来,身后的天空中布满了犁沟般的白冰,而飞机的颜色又与云色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契合,小窗和开口处都显得淡黑,有机玻璃的机首闪闪发光,映照出舒卷不息的云流和太阳。玻璃内部是黑曜石的颜色。

波因茨曼一直在谈论多疑症和“对立意识”。“那本书”里有一封巴甫洛夫致珍尼特的公开信,论及“受迫害感”和第五十五章“强迫症和多疑症的生理学解释研究”,波因茨曼在周围空白处写满了感叹号和“太正确了”的字样。这样做稍有冒犯之嫌——“那本书”的七个所有者说好不在书上做标记的,因为书太珍贵了,每人花了一个几尼,哪能做标记呢?可是,他情难自已啊!书是在黑暗中悄悄卖给他的(该书的其他存本在不列颠战役时大多已毁于书库中),当时正值德军空袭,卖主不容他看清模样,就消失在警报解除后的嘈杂黎明中,把他和书撇在那儿。书无声无息地在攥紧的手中热起来,手里湿乎乎的……没错这书弄不好可能会被当成一本少见的色情作品,那些外形粗糙的手排铅字也分明有此嫌疑……书里用语粗鄙,郝思利·甘特博士的译文又十分古怪,似乎用的是密码,而表面的文字只罗列了可耻的快感、罪恶的激情……涅德·波因茨曼从每只来到试验台的狗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锁链中的尤物绷紧身子的模样……难道手术刀和探针不就是鞭子和棍子的化身,同样助兴、同样美妙吗?

当然,“那本书”之前还有一卷,就是最早的“四十一讲”——此书就像山体里的维纳斯发出的指令,在他二十八岁那年降临,他根本无力抗拒,只有离开哈利街[198],走上一条越来越偏的旅程,走进条件反射的迷宫,跟着线团[199]摸索了十三年,现在才开始往回绕,重历先前走过的路上留下的线索,时时遭遇年轻时全身心投入带来的后果……那些东西只是延期付款,迟早要全部还清,她早就警示过他,不是吗?他什么时候听进去过?维纳斯呀,阿里阿德涅呀![200]她应该是无价之宝,因为那时候迷宫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了——而“他们”就是在晓色中将一个他——一个隐秘的波因茨曼和未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皮条客……当时他觉得太变化万千了,自己走进了迷宫竟毫无知觉。可是他现在知觉了。他陷得太深,宁愿先逃避一下现实。他知道,“他们”在那里等着他,冷酷而自信。那些人代表着一个辛迪加,连维纳斯也得给他们钱。他们等在迷宫最中间的屋子里,等他一步步靠近……他们拥有一切:阿里阿德涅,弥诺陶洛斯,恐怕还有波因茨曼自己。这些日子,他眼前会闪现出他们的影子:赤裸着身体,运动员般在会厅周围喘息、就位,可怕的生殖器勃起着,硬如矿石,一如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闪烁着寒霜和云母片的光泽,但没有欲望,至少在他看来没有。对于他们,这只是职业而已……

“皮埃尔·珍尼特[201](此人说话像东方的神秘主义者。他不能真正理解对立的东西):‘他对伤害别人和受别人伤害不加区别,都看作同样的伤害行为。’说与被说,主与奴,贞与淫,他把每对相反的概念都混为一谈,无法区分——摩西哥,这种阴阳混淆的垃圾是懒惰成性者最后的堡垒。他可以用这种方式,逃避自己不喜欢的各种实验室工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我不想和你辩论宗教问题,”由于缺少睡眠,摩西哥今天格外易躁,“可我觉得,对分析的优点,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唔,太强调了?我是说,只要你能把它全部剖开,好的,我会第一个为你的辛勤劳动鼓掌。可是除了躺在那里的一堆碎片之外,又有什么话说?”

这种争辩于波因茨曼也无乐趣可言。他犀利地扫了一眼这个围红围巾的无政府主义青年。“巴甫洛夫相信,我们的理想,我们研究科学的最终目的,就是达到正确的、机械的解释。他没有期待在有生之年,甚至在几个有生之年实现这一理想,这是非常符合现实的。但是他希望由越来越逼近的解释组成一条长链。他的终极信念是:心理活动能够纯粹归结到生理基础之上。没有无因之果,两者之间有一系列清晰的联系。”

“这个当然不是我的长处,”摩西哥实在不想惹恼他,却忍不住说,“可是我有一种感觉:有些人把那种因果的东西利用得太极尽能事了。可是为了科学能够继续下去,就得寻找一个不这么狭窄,不这么……贫乏的假设集。如果我们有勇气完全摒弃因果论,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就可能出现又一次重大突破。”

“不——不是‘切入’,是倒退。伙计,你现在三十岁了。没有什么‘另一个角度’了。只有向前走,走进去——或者向后退。”

摩西哥盯着波因茨曼被风掀动的大衣下摆。一只海鸥尖声叫着,顺结冰的滩涂飞开了。陡峭的石灰石悬崖拔地而起,死一般寒冷、宁静——早期有胆子靠近这片海岸的欧洲野蛮人,透过雾气看到了这些白色的屏障,恍然明白了:他们死去的那些人原来魂归此处了。

波因茨曼这时候转过身来,而且……哦,天哪。他在笑。笑容里摆出的兄弟情谊非常古典,罗杰不仅现在忘不了,而且几个月以后欧洲的二战在春光烂漫中结束时,也依然忘不了——这种笑容阴魂不散,缠住了他——这是他在人脸上见过的最邪恶的表情。

他们停下了步子。罗杰回视着波因茨曼。摩西哥的对立者。他们本就是“对立意识”,但到底是在哪个皮层,在冬天的哪个半球?有着什么样的嵌合体,面对外部的废墟……面对那座讳莫如深的城市外部……只有外面的旅人才能看到……远处的眼睛……野蛮人……骑手们……

“我们都有斯洛索普。”这是波因茨曼刚说完的话。

“波因茨曼——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呢?我是说除了出名之外。”

“不外乎和巴甫洛夫一样。给似乎非常奇怪的行为寻找生理基础。我不管它可以归入你们心灵学研究会[202]的哪个门类——奇怪的是,你们当中甚至没有人提出心灵感应的观点——也许他接通了那边的某个人,这个人又提前知道德军的发射计划,嗯?或者是母亲试图阉割他或者如何,使他进行这种弗洛伊德式复仇?我不感兴趣。我不是在夸夸其谈,摩西哥。我不卑不亢,循规蹈矩——”

“谦卑。”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给自己划定了界限的。我只追究火箭声音逆转的问题……他的性条件反射临床史,也许是对听觉刺激敏感,或者是对从表面看来因果颠倒的东西敏感。我不像你那么随便就摒弃因果论,但是如果需要修改——那就修改。”

“可你到底要得到什么呢?”

“你看过他的明尼苏达检查表。他的威权人格F量表?弄虚作假,思路扭曲……那些分数清楚地表明,他有精神异态和强迫症,是潜在的多疑症患者——唔,巴甫洛夫认为,强迫症和多疑症的幻觉归因于大脑嵌合体上的某种——就叫细胞吧,神经细胞——过于兴奋,在相互诱导作用下,使周围的区域全部抑制。一个燃烧的亮点,包围在黑暗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它自己引起的黑暗。可以把这个亮点和其他所有的思想、感觉、自我批评等可能缓和其火焰的东西隔离开来,也许是终生隔离,然后使之恢复常态。他称这个亮点为‘病理惰性点’。我们目前正在狗身上试验……它已经通过了等价时相,在这一状态中,任何刺激,不论强弱,引发的唾液滴数都完全相等……接下去则进入‘反常时相’——强刺激得到弱反应,反之亦然。昨天,我们让狗出现了超反常相。依此类推。我们把以前代表食物的节拍器打开,这个节拍器曾经使万尼亚唾液泉涌,现在它却转脸不理。我们关掉节拍器的时候,嗨,这时候他就转过来了,嗅着,舔着,咬着——在寂静中寻找已经不存在的刺激。巴甫洛夫认为,一切精神疾病最终都可以由超反常相、大脑皮层病理惰性点和混淆对立意识这三点来解释。就在他即将把这些东西付诸实验时,却去世了。但我还活着。我有资金,有时间,还有愿望。斯洛索普冷静过人,要让他进入这三个状态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容易。我们最终也许得让他挨饿、受恐吓,我也说不准……也许不需要那么严重。但我会发现他的惰性点,如果我被迫打开他的头颅,还会发现那些惰性点是什么东西,它们的隔离方式如何,也许就能解开火箭落点的秘密了——不过我承认,这个是给你的甜头,我需要你的支持。”

“为什么?”摩西哥有点不安,“你为什么需要我?”

“我不知道。但是我需要。”

“你被迷了心窍了。”

“摩西哥,”波因茨曼一动不动地站着,朝海的半边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五十岁。他看着海潮把极薄的冰片抛到海滩上,整整三个来回,“帮帮我。”

罗杰想:我帮不了任何人。他干吗这么心驰神往?那样做既危险又不道德。他确实想帮他。他和杰茜卡一样,对斯洛索普有一种奇怪的惧怕感。那么斯洛索普的那些姑娘呢?也许是自己在超心理部太孤独了,对他们的信条虽然心底不接受,却又无法完全排斥……他们相信,连不苟言笑的格洛明也相信:在感官之外,在死亡之外,在罗杰唯一信赖的概率之外,还有其他东西……“唉,杰丝,”他把脸贴在熟睡的她赤裸、筋骨交错的脊背上,“这件事我真的搞不懂……”

在海水和粗大的水草之间,管子和带刺的铁丝网连成长长的一片,在风中鸣响。黑色的网格由稍长的斜支架撑起来,尖刺直指大海——那放浪的模样倒是有些数学气:剥落得只剩了力矢量支撑着现状,有些地方一层后面还叠了一层,绵绵不绝的支柱和绵绵不绝的对角线使人产生错觉,好像波因茨曼和摩西哥一走动,丝网也呈波纹状后移,下面缠结的铁丝也更加肆意地干扰着视线。远处,这张网墙呈弧形伸入雾中,化作灰色。昨晚的一场雪给这条黑色长蛇身上的每根铁丝都染上了白色。今天,风沙又将暗黑的铁丝吹得光裸、咸涩,有些地方露出少许锈痕……其他地方则在冰块和太阳下变成了电光般炽白的、生机勃勃的线条。

再远处,过了地雷区和坏蚀的防坦克水泥柱,在悬崖中部一座护着钢筋网和草皮的碉堡里,年轻的布里福医生和护士艾薇做完了一个难度很大的脑白质切除术,正在休息。布里福洗涤过的手指习惯性地迅速伸到她的吊袜带下,向外一拉,又突然使劲啪的一声松了手。他呵呵呵笑着,她则跳起来,也笑着,半推半就地想扭开身子。他们躺下来,身体下面压着褪色的旧航海图、维护手册、裂口的沙袋和溢出的沙子,还有燃过的火柴棍和裂开的软木过滤嘴。那些过滤嘴是从早已分解的香烟上掉下来的——正是这些香烟,曾经在一九四一年那些海上一有亮光就叫人心跳加剧的夜晚里给人以安慰。“你发疯了。”她低声道。“我发情了。”他微笑着,又弹了一下她的吊袜带,像小男孩玩弹弓。

高地上有一排柱状障碍物,像许多白色松饼,在暗褐的山坡、低洼的雪地和灰白的岩层间连绵铺开。这是为防备悄无声息的虎王坦克设置的,它们再也不能在这片地方行驶了。外面的小池塘中,伦敦来的那个黑人在滑冰,不大可能是佐阿夫兵[203]。他把冰刀竖得高高的,颇有气度,好像生来就属于冰刀和冰,而不是沙漠。他前面散布着一些镇里的孩子,离他很近,他每次转身带起的圆弧形冰碴都会飞到他们脸上。他们不敢说话,只是跟着他,追随他,向他抛眼风,直到他笑起来。他们想看到他的微笑,又害怕又想看到……他的脸很有魔力,那是一张他们认识的脸。海岸上,迈伦·格闰敦和埃德温·特瑞克尔一支接一支抽烟,看着他们的黑人原型,苦思冥想着“黑翼行动”,想着“黑人支队”的号召力。有这些孩子在,两个人都没心思做冰上冒险、沼泽漫步或其他动作。

冬天悬在空中——整个天空成了荒凉、光亮的胶体。海滩上,波因茨曼从口袋里拈出一卷手纸擤鼻涕,每张纸上都有钢印的“吾王陛下政府财物”字样。罗杰不时地把帽子下的头发向后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两个人步履沉重,手在口袋里放进又拿出,身影渐渐缩小,由浅黄褐而灰,而一缕猩红,棱角很分明,身后的足迹犹如一长串冻住的、疲竭的星星,阴云密布的天空映在海滩的薄冰上,几乎成了白色……我们看不到他们了。没有人听到过当年的那些谈话,甚至随便什么照片也没留下一张。他们走着,直到冬日将他们隐没,无情的海峡也好像要将这一切彻底冻结。我们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完全看到他们,没有人。他们的脚印里结满了冰,一会儿便被冲进大海。

◆ ◆ ◆ ◆ ◆

隐蔽的摄影机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她。她修长的双腿有意漫无目的地在这些房间里移动着,发育期的身板向肩部渐渐变宽、隆起。她的头发并没有做成典型的荷兰发型,而是时髦地从前面拢上去,压在一顶陈旧发暗的银冠下。她昨天烫了发,所以一头金发上结了百来个涡卷,在暗旧的银冠下闪烁。今天下午用的是最宽的镜头,还装了备用的钨丝闪光灯。记忆中,今天是近日来雨意最浓的一天,南面和东面远处的火箭弹爆炸声时不时光顾一下这座小屋,那些淌着雨水的窗户倒是没什么,却把各处的门震得嗒嗒响,连续发出三四重战栗,就像可怜的精灵,特别需要伙伴,请求放他们进来,只要一会儿,只要一次触摸……

房子里就她一个人,不过还要算上那个偷拍者。外面的厨房里也有一个人,在用屋顶上采来的蘑菇做什么神秘之物。他就是奥斯比·费尔。他们的杯子是橙红色,亮铮铮的,配了灰白色凸纹纱罩。她坐得不大安定,时不时从门口瞅他一眼,看他孩子似的倒腾“毒蝇蕈”。这种毒蝇蕈是毒菇“毁灭天使”奇特的近亲,正是它引起了奥斯比的注意,也可以说是他觉得应该注意。她给他飞去一个微笑,本意是示好,可到了奥斯比眼里却显得无比俗气、世故、邪恶。她是第一个和他说过话的荷兰女孩。她穿的是高跟鞋,不是木鞋,这个发现使他感到惊奇。她的欧洲大陆发型(他这么认为)修饰过度;漂亮的睫毛下,或者说在她上街喜欢戴的太阳镜后面,那双眼睛里显示出一种聪慧,这种聪慧也同样显示在她看上去胖乎乎的,还有点婴儿气的外表里;她的酒窝在嘴角两边对称地凹下去。这些都使他六神无主。不过,近看起来,她的皮肤虽然近乎完美,但还是淡淡地敷了粉,搽了胭脂,睫毛颜色画得深了些,眉毛重整过,大约有两三个小空毛囊……

奥斯比这小伙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名堂呢?他小心翼翼地将每朵柿黄色蘑菇的伞盖内面弄干净,再把其余部分撕开。无家可归的小精灵们在屋顶上乱跑,叽叽喳喳地闹。他已经有了一堆暗橙色的菌菇,数量还在增加。接着,他将这些蘑菇一把把放入一锅冒着热气的水里。前面加工过的一锅蘑菇也煮在炉子上,已经成了稠粥,上面浮了一层黄渣。奥斯比把渣子撇去,再把剩下的部分在海盗的搅拌器里做成泥,然后把这些菇糊摊在一张锡烤板上,打开烤箱,用石棉垫子将另一片覆盖着黑色粉末结块的烤板取出,再放入刚备好的烤板。他用臼和杵把结块捣成粉末,倒入一个“亨特利——帕莫思”[204]旧饼干盒里,只留下一部分,用一张里兹拉甘草卷烟纸熟练地卷好,点燃,开始吞云吐雾。

不过,在奥斯比打开嗡嗡作响的烤箱时,她正好看了一眼。从摄影机拍出的画面上看不出她的表情变化。可是为什么这时候她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呢?好像要让画面静止下来,将其拉长,变成时间维度里的黄金一瞬,但刚刚出世就已遭受玷污。她精心藏匿着自己的天真,肘部有点弯曲,手撑在墙上,手指在淡橙色墙纸上扇形张开,就像在触摸自己的皮肤,意味深长的触摸……外面,连绵的冰冷硅雨降落着、敲打着,落寞的样子,润物无声般侵蚀着中世纪的窗子。雨幕中,河对岸有些雾蒙蒙的。这座街巷纵横的城市被炸得满目疮痍,深受残害……屋顶上雨光闪烁的石板瓦面,所有或明或暗的窗户高处被雨水冲刷过的熏黑的砖块,冬日阴霾下柔弱不堪的千千万万裂口、孔洞。雨水冲刷着、淹湿着充满着歌唱的沟槽,这座城市接纳了它,向上耸起,长时间耸着肩膀……咯吱一声,接着是金属碰撞声,烤箱又关上了。但是对于卡婕,烤箱却再也关不上了。她今天在镜子前摆弄得过于频繁。她知道自己的头发和妆容无可挑剔,也很欣赏他们从哈维·尼克尔斯[205]带来的那件上衣,全绉纱的,浓重的可可色,在英国被称为“黑鬼色”,肩部有衬垫,一路垂下,到乳沟底点,一英尺又一英尺可爱的丝绸就这样盘绕着她,松松地挂住腰部,柔软的褶子一直垂到膝上。偷拍的人很兴奋,没想到这许多飘动的绉纱会有如此效果,特别是卡婕从一扇窗前经过时的几张照片,雨天的光线将窗玻璃变得暗沉沉的,浓黑如炭,古雅、沧桑,衣服、脸、头发、手和纤细的小腿都化入玻璃,化为釉光,为这一刻的曝光摆好了姿势。这半透明的窗玻璃,这防雨之物,整天承受着附近火箭弹爆炸的震荡。再往下是她身后的地面,黑暗、毁弃,在取景框经过时成了背景。

对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卡婕也和偷拍者一样兴奋,但她心里的想法却是偷拍者无法了解的:内心里,在表面光洁的昂贵布料以及细胞尸屑的掩蔽下,她已经朽坏成灰,已经以他们谁都难以想象的方式,残酷地隶属于烤箱了……属于Der Kinderofen[206](烤箱)……于是她想起了他的牙齿,在说这两个字时露出来,长长的,很可怕,布满了浅褐色牙锈。那是布利瑟罗上尉的黄牙齿,由脏污的缝隙组成,在他夜间的呼吸中,在他自己黑暗的烤箱中,不断发出衰朽的喁语,盘旋缠绕的喁语……她最先想起的是他的牙齿,而不是别的特征,因为牙齿是烤箱最直接的受益者,直接受益于专门为她、为戈特弗里德[207]所设的那种物什。对于这一点,他从未使用过明确的威胁语言,甚至从未直接和他们俩谈论过,那只是一种感觉,由她受过训练、穿着绸缎的大腿传给那些夜客们,或者沿着戈特弗里德温驯的脊柱传下去。他称自己的脊柱为“罗马——柏林轴”。这还得从那天晚上说起:那个意大利人来了,他们三个上了圆形床,布利瑟罗上尉进入了戈特弗里德倒撅的臀部,意大利人也同时进入了他漂亮的嘴里。卡婕只是被动接受者,被绑起来,塞住嘴巴,戴上假睫毛——今晚她做的是枕头,服务于意大利人发白的卷发,卷发上洒了香水,犹如即将变馊的玫瑰和脂肪混合在一起……每句话都是一朵闭合的花,可能凋谢,也可能无限开放——她想起了一个数学函数,开花般在她眼前展开成没有通项的幂级数,无穷无尽,阴森,却从不叫她完全意外……他的口头禅是“帕德·伊格拉修”[208],如今展开、变化成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官,黑色衣袍,棕色弯鼻,令人窒息的熏香味+忏悔者/刽子手+卡婕和戈特弗里德(双双跪在黑暗的忏悔室里)+古老童话里的孩子们(跪在烤箱前,膝盖又冷又痛,对它悄诉着不能讲给别人听的秘密)+布利瑟罗上尉的巫婆式多疑症(对他们俩都怀疑,尽管卡婕有荷兰纳粹党的证件)+作为倾听者/复仇者的烤箱+跪在布利瑟罗前面的卡婕。布利瑟罗穿着最刺激的女人装,黑天鹅绒,古巴鞋跟,肉色皮护裆把私处挤压得一点都看不出来,护裆上戴了假阴道和黑貂皮阴毛,两样东西都由柏林名家奥菲尔夫人手工制作,假阴唇和浅紫色阴蒂是用合成橡胶和一种新的聚氯乙烯材料麦波郎模制的——夫人曾一度陷入困境,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材料缺乏……逼真的粉红色液体上竖立着微型不锈钢刀片,有好几百个,卡婕跪着,被迫在刀片上割破嘴巴和舌头,然后用那些血液的精华,吻遍她“兄弟”戈特弗里德除去石膏粉后的金黄色脊背。游戏中的兄弟,奴役下的兄弟……她以前从未见他来过发射场附近的这座征用房里——发射场隐藏在森林和稀树草原中,位于一块有人居住的舌形地带,都是小农场和庄园,夹在两片圩田之间,向东朝瓦瑟纳尔伸出。可是,他的脸抬起来了,没有对着任何人,倒像是朝着天花板上或天空中的什么东西——在他眼里,天花板就代表天空。他垂着眼睛,好像大多时候他都这样垂着眼睛。秋日阳光透过起居室西面的大窗户照进来,他跪在阳光里,全身赤裸,只戴着有钉齿的狗脖套,在布利瑟罗上尉的呵斥下有节奏地手淫,一身白皙的皮肤被下午的日光染成亮晃晃的、有些虚幻的橙色——她从来没有把这种颜色和人的皮肤联系在一起。他那东西犹如充血的石棒,在静寂的、铺了地毯的屋里甚至能听见它的“嘴巴”在紧密地喘息。他的脸抬起、绷紧、高潮,她第一次发现,他的表情和她一向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精心做出的模特表情十分相像。她的呼吸紧促起来,一瞬间感到了心脏加速跳动的嗵嗵声。她把自己的模特眼神转向布利瑟罗。他高兴了。“也许,”他对她道,“我会剪掉你的头发。”他对戈特弗里德一笑:“也许我会让他留这样的头发。”每天早晨在军营里,在三号发射点附近(当年,那些疯狂的人群,那些拥戴和平而遭失败的看客们,曾经聚集在那里观看隆隆奔跑的赛马),当戈特弗里德站在他的火箭连队列里时,这种羞辱就会给他带来好处——他一回又一回检查不合格,却受他的上尉保护,从未受过处分。为此,在发射间歇时,不论昼夜,不管有没有睡够,也不管时间适不适宜,他都得忍受上尉本人的“Hexeszüchtigun[209](女巫之笞)”。那么布利瑟罗有没有剪过她的头发?她现在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两回穿着戈特弗里德的制服(戴着他的军便帽,对了,把头发捋到后面!),很像又一个戈特弗里德。她依照布利瑟罗立的规矩,顶替戈特弗里德在“笼子”里过夜。戈特弗里德则戴上她的帽子,穿上她的长筒丝袜、花边围裙、全部缎衣和佩飘带的蝉翼纱。不过完事后他还得回到“笼子”里。规矩就是如此。对于谁是女佣,谁是养膘的相公,他们的上尉一点也不容含糊。

她对待这种游戏的态度到底有几分认真?她认为,在一个被征服的国家,在自己被占领的祖国,最好还是投入一种游戏,这种游戏表面上必须没有清晰的形式和明确的限制,实际上却是有形的、处心积虑的、日夜不停的:草菅人命呀,驱逐出境呀,挨打呀,耍诡计呀,多疑症呀,无耻呀……虽然卡婕、戈特弗里德、布利瑟罗三个人没有公开讨论过,但他们似乎都默认了这种古老的北方游戏形式,一种他们都了解,也感到安然自在的形式:迷路的孩子,可以吃的房子,里面的巫婆,关起来养肥,烤箱[210]——这些就是他们的保鲜程序,他们的保护伞,可以暂避他们所无法承受的外部事物——战争,暂避不可动摇的概率规则,暂避在这里可能遇到的或正在发生的悲惨与不测……

甚至在里面,在屋子里面,也未必安全……几乎每天都有一颗火箭弹发射失败。十月下旬,就在离这座庄园不远的地方,一颗火箭弹掉回来爆炸了,炸死十二个地面工作人员,周围几百米的窗子全部炸碎,卡婕第一次遇到这位黄金游戏拍档的那间起居室西窗也碎了。官方消息说爆炸的只是燃料和氧化剂,但据布利瑟罗上尉说,弹头里的阿马图炸药也爆炸了,他们不仅处于发射点,还成了攻击目标……他们都在劫难逃。说这话的时候,上尉怀着战栗的喜悦——照她说,那是毁灭的喜悦。房子位于杜因堡赛马场西面,方向几乎和伦敦完全相反。即使这样,那片地方也不是绝对保险。火箭发疯时,常常随意转向,在空中发出可怕的嘶叫,依着自身的疯狂势头转来转去,再落下来。这种疯病压根找不到病源,恐怕也治不好。如果来得及,主子们会通过无线电将它们摧毁于癫狂之中。火箭发射的间隔里,还有英国人的轰炸。晚饭时,喷火式战斗机低伏着,从黑魆魆的海那边嗡嗡飞来,城里的探照灯摇摇晃晃地搜寻着,警报的余响萦绕在公园里潮湿的铁椅上空,高射炮在嘎嘎转动着搜索目标,炸弹落到林地里、圩田里和被认作火箭部队宿舍的公寓里。

这就为游戏增添了一些泛音,使其音质有了细微变化。在将来某个不确定的时刻,只有靠她才能把巫婆推入为戈特弗里德准备的烤箱中。所以,上尉必须考虑到一种可能性:她是英国间谍或荷兰地下党。虽然德国人煞费苦心,各种情报还是汹涌澎湃地从荷兰流回到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机大队,泄露部署情况、供给路线、可能隐藏A4炮台的深绿色树枝堆方位等,尽管这些军情每个小时都在变化,火箭和有关装备也经常移动。好在喷火式战斗机只满足于炸掉一个发电站、一批液氧供应、一座炮兵军官宿舍……这个问题挺叫人纳闷。哪一天卡婕会不会把英国轰炸机招来,专门炸掉这座房子——这座监狱般的游戏室?这样做虽然要搭上性命,她却会觉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此,布利瑟罗上尉心里没底。后来,这种折磨竟使他感到了乐趣。当然,她和朱塞特[211]的手下共事时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她立过功,至少挖出了三个秘密犹太家庭;她开会很认真,在斯海弗宁恩[212]附近的一处德国空军休养地工作,她那边的上司都觉得她能干、乐观,从不偷懒,又不像其中很多人,对党表现得过于狂热,借以掩盖自己才干的不足。也许唯一值得稍加警惕的是:她兢兢业业,却并非出于热情。她为党工作似乎别有动机。一个女人,受过一定的数学教育,又别有动机……里尔克有诗云:“希望变形。哦为火焰而兴奋!”变作月桂,变作夜莺,变作风……我要这样,迷醉、拥抱、跌入火焰中,让它越燃越旺,充满所有的感官,以及……不要因为无所作为才去爱……而是要爱得不能自拔……

但卡婕不行:她不是扑火的飞蛾。他得相信,她心里面是害怕“变形”的。她只是小里小气地做了最无关紧要的变动,改变了衣饰,顶多就是耍点男装癖之类的把戏,不仅穿戈特弗里德的衣服,也穿传统的性虐装,甚至法国女佣的服装——那种衣服根本配不上她高挑的身材、颀长的双腿、开阔的步幅,也不适合她的金发碧眼和她振翅欲飞的双肩。她只玩这种游戏……她游戏地游戏着。

他对此无能为力。在帝国的垂死状态下,在沦落成废纸的命令堆里,他需要她这样做,需要戈特弗里德,需要那些皮带和皮鞭,它们是他手里唯一真实可感的东西。他需要她的叫声,他屁股上的伤痕,他们的嘴巴,他的阳物、手指和脚趾。整个冬天,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可靠的——他说不出什么理由,但现在心里恐怕只相信这种形式,这种源于日耳曼童话和神话的形式,相信森林里这座迷人的房子将存留下来,炸弹永远也不会意外地落到这里,除非发生背叛,除非卡婕真是英国卧底,把他们给招来——他知道她不会这样做:尽管口头上喊叫得震天响,但由于受某种魔法控制,英国人的空袭是游戏里唯一禁止的形式,不得以这种方式将别人推入烤箱,推入烤箱里那铁制的、终极的夏天。会来的,会的,他的命运……不是以那种方式,但终会到来……und nicht einmal sein Schritt klingt aus dem tonlosen Los[213](而他的脚步踩在静默的命运上,发不出任何回响)……里尔克所有的诗里,他最爱这首《第十哀歌》,想起其中任何一段,都会感到渴望在涌动,就像窖藏的啤酒,在眼睛和鼻窦后面针扎般刺着他……那个刚刚死去的少年,拥抱着自己的“悲伤”,自己最后的牵挂,竟永远把姑娘阳世的爱抚抛却在生死界,孤单地上了山,终极的孤单。他一步步登上了“原苦”之山,头上的星群非常之陌生……“而他的脚步踩在静默的命运上,发不出任何回响”……爬山的就是他,布利瑟罗,已经爬了将近二十年,早在他拥抱帝国的火焰之前,在去西南非之前就开始了……而且是孤单一人。不论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肉体取悦那个巫婆、那个食人生番、那个巫师,都是受不尽的苦。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他甚至不认识那个巫师,也无法理解他/她与众不同的吃人欲望。他只在感情脆弱时才会朦胧觉得,那种欲望应该是和自己同体的,共享着自己的运动员体格和技巧,却又拥有独立的意识……至少年轻的劳汉德尔是这么说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和平年代……当时,布利瑟罗站在一家酒吧里,看着自己年轻的朋友劳汉德尔在街上,吵吵闹闹、可怜巴巴的样子,已经定好要上东方前线之类的地方了。穿的衣服不是太紧就是太难看,鞋子也不牢靠,却极尽优雅地玩着一个足球(爱玩笑的人们一认出他,便会从不知什么地方扔出那个球来)——不朽的杰作呀!那即兴的一脚,球高得有些玄乎,沿着完美的抛物线飞了几英里远,正好从腓特烈大道环球影院的两根阳物状电线柱中间穿过……他竟然遥控着球飞了那么多个街区,飞了那么多个小时,那双脚像诗歌一样善于表达……

人们问他时,他又想表现得像个好小伙,下面的话也就不大说得出口了:“非常那个……是碰巧……是肌肉的功劳——”接着又想起一位老教练的话——“肌肉的力感”,他笑得很美,而在此壮举之前,他已经上了入伍名单,已经成了炮灰,酒吧里灰白的灯光照在他剃成光瓢的头颅上——“是条件反射,你瞧……不是我的功劳……条件反射而已。”在那些日子,布利瑟罗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形的?欲望变成了简单的忧伤,而这种忧伤就像劳汉德尔发现自己的本事时所表现出的震惊,都十分愚蠢。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劳汉德尔,特别是1939年之后——他们心里期待着相同的神秘来客,都是些陌生人,但最期待的神奇还是永远能躲过炮弹的特异功能……这些未经加工的生料,有没有谁“希望变形”?他们也许连什么是变形都不知道?他有这种怀疑……他们的条件反射只是被人利用,每次以成千上万的规模,被那些为火焰而兴奋的高级蛾子所利用。对这个问题,布利瑟罗多年前就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了。所以,他的归宿只能是烤箱,冒烟,化为黑炭,从烟囱里飞出去,而那些迷路的、始终不知情的、变换着制服和身份卡的孩子们,会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继续活下去,兴旺下去。没错,没错。痛苦之山中的一只候鸟[214]。游戏进行得太久太久了,他选择这个游戏却只是为了它所能带来的某种结局。不是吗?现在老了,感冒比以前拖得久,肚子常常整天痛,视力每次检查都在下降。人也变得很“现实”,不再愿意为了换得英雄甚至优秀军人的名声而牺牲性命。他只想从寒冬里逃脱,钻进温暖、黑暗的烤箱,享受铁壳的保护,身后,在厨房灯光照出的一溜矩形中,烤箱门关上了,永远关上了。其他部分全都是前戏。

可他在乎那些孩子,在乎他们的动机——在乎得过了头。这一点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在他看来,他们寻找的是自由,其渴望之强烈不亚于他对烤箱的寻找。所以,这种在乎很不正常,让他心里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不得舒畅……他的思想再三回到森林里的那座屋子,但记忆中的屋子形象已经颓败、混乱,仅剩了面包屑和糖垢,可怕的黑色烤箱依旧完好,还有两个孩子,步履蹒跚地走入茫茫绿树林中,精力旺盛的好时光已经过去,饥饿又一次慢慢袭来……在黑夜潜藏的森林里,他们将走向何处?孩子们都只顾眼前……他们的这个小小国度里有个内在矛盾:这个国度依赖于烤箱,却又毁灭于烤箱……

不过真正的神都是集破立于一身的。他在基督教的环境里长大,如果不是后来去了西南非,在那里做了征服者,他是难以参透这一玄机的。在卡拉哈里沙漠的烈火中,在海岸地区的漫天云雾下,他对水火两物有了认识。那个赫雷罗[215]小伙长期受传教士们的折磨,对基督教里的罪、豺狗的灵魂和强悍的欧洲棕鬣狗形成了一种恐惧,怕它们追着他不放,要吸食他的灵魂,吸食他脊椎骨里的那条宝贝虫子,所以现在想把以前信仰的神祇关起来,用言辞网起来,使它们凶悍却无力反抗,然后出卖给这个书生气的、似乎痴迷于语言的白种人——他的包里背着一部《杜伊诺哀歌》,出发去非洲前才出版的,是妈妈在船边送给他的礼物。陈旧的货船缓慢地行过一片片热带地区,他的一个个夜晚则被崭新的油墨发出的气味弄得晕晕乎乎……直到星空变得完全陌生,一如痛苦之山中的新星,季节也反了过来……他下了一艘木船,登上岸来。木船船首很高,二十年前穿着蓝裤的军队从港外铁锚地开过来镇压赫雷罗大起义坐的就是那艘船。他去到内陆地带,在纳米布沙漠和卡拉哈里沙漠[216]之间起伏不定的山地间寻找自己忠实可靠的同胞,寻找自己的夜之花。

一片荒凉之地,无法通行,太阳暴晒着遍布的岩石……峡谷蜿蜒数英里,不知所终;谷底白沙堆积,随着下午渐渐转长又变出蓝色来,一种冰冷、庄严的蓝色……“现在,我们把恩坚比·卡龙迦[217]变成酋长吧……”小伙低低的声音从燃烧的棘枝堆对面传来。布利瑟罗正在用自己那本小小的书驱赶火光之外的力量,他惊惶地抬起头。小伙想做爱,却要用赫雷罗主神的名义。布利瑟罗浑身剧烈战栗起来。他也和带坏小伙的“莱茵河传教会”一样,倾向于渎神。特别是在这边远的沙漠,这里的危险让他即使在城市里,即使在白天也不敢提及。他暂时缩起了翅膀,屁股坐在冰冷的沙子上,等待着时机……今晚他真正感觉到了每个词的力量:词和它们所代表的事物之间只隔了眼皮一跳的距离。在那个神圣名字的余响中冒险搞同性恋,这个想法使他,使他的脸上——他的面具上——充满了欲望:他要立刻从火的外面对这个家伙以牙还牙……不过,对于小伙而言,恩坚比·卡龙迦只是交合时出现的东西,就那么简单:上帝既是创造者又是毁灭者,既是阳光又是黑夜,是一切相反之物的集合,包括黑人与白人,男人与女人……他天真地认为,此时此刻,在这个欧洲人的汗水、肋骨、肠肌和阳物下面,自己成了恩坚比·卡龙迦的孩子(和他先前的族人一样,这一点他们坚信不疑,有史以来就是如此)。在那似乎长达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自己的肌肉悍然绷紧,像是要下杀手,不过他要杀的不是一个词,而是长长的、厚厚的、痉挛着从他们身上经过的夜之切片。

我把他造就成什么了?布利瑟罗上尉知道,这个非洲人此刻已在德国走了一半,到了哈茨山[218]。他也知道,如果这个冬天烤箱在他身后关上——咳,他们也已经说过最后的auf Wiedersehen[219](再见)了。他坐在发射控制舱里,肠胃翻腾,浑身难受,弓在控制板前。控制马达和操纵板的军士们都出去抽烟休息了,一切由他一个人操控。从肮脏的潜望镜看出去,外面影影绰绰的火箭竖立着,周围裹了一层白亮的霜,像马腹带一般,霜的周围蒸腾着参差的雾气。火箭的液氧箱也加满了。树木紧紧合起来,头上的间隙很小,几乎让人觉得火箭无法穿出去。发射台是一块混凝土板,盖在一些钢条上,由三棵树围护着,在树的白茬上做了标记,形成一个三角形状,准确地指示着伦敦的方向—260°。标志的轮廓是曼荼罗[220],一个红圈,里面有个黑色十字,形如古代的日晷,据传说早期的基督徒们就是由日晷而悟出万十字,用来掩饰当时被视为非法的十字架标志的。十字中心的树上钉了两颗钉子。其中一个涂色的白茬标记旁,靠最西侧,有人用刺刀尖在树皮上划拉出了“IN HOC SIGNO VINCES[221](你将以此标记征服)”字样。火箭连里没人承认干过这事。也许是地下党干的。不过也没人下令将这句话抹掉。发射台周围,隐约呈黄色的树桩忽明忽暗,新落的木片和锯末混杂在落叶中,发出的气味有些童稚,又很浓重,只是被汽油和酒精冲淡了。冷雨在逼近,今天还可能要下雪。工作人员灰绿的身影心有余悸地移动着。黑亮的橡胶缆线蜿蜒伸入林子里,将地面设备和三百八十伏的荷兰输电网连在一起。Erwartung[222](《期望》)……

这些天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记性差了。以前,脑子可以自由漫步,随心所欲地收集记忆的图像,不像现在,蒙上了灰尘,封闭在棱镜里,尽是那些仪式,尽是这些新开辟的三角形林地中日复一日的老生常谈。随着导弹发射频率的增加,他剩下的时间——和卡婕、戈特弗里德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虽然戈特弗里德还住在他的房间里,但当班时已经难得一见了——金发的光芒闪过,使测量员们得以把测量距离连到无线电发射台那里:戈特弗里德光灿灿的头发在风中忽明忽暗,消失在树丛里……这一形象简直不可思议,和那个非洲人的真实形象截然相反,简直就是他的彩色底片,黄色加蓝色。有一次,上尉在极度感伤之时,先知先觉地给非洲小伙起了个“恩赞”的名字,就是里尔克诗里山坡上的龙胆,有着独特的北欧色彩,像纯粹的语词,被带回山谷:

因为当旅人从山坡返回山谷,

他带来的不是一把泥土,不可言说,而是

收获了某个词语,纯粹的词语,那黄色和蓝色的龙胆

“酋长……看着我。我是红色的,我是棕色……黑色的,酋长……”

“亲爱的,这是在地球的另一半。在德国你是黄色加蓝色。”关于镜像的玄学。他陶醉在自己想象的优美镜像中,书生气的对称美……既然如此,干吗还要无谓地絮叨个没完呢——对着荒凉的山峰、燠热的白昼,对着他啜饮过花蜜的野花……干吗还要把那些话抛掷到海市蜃楼中,抛掷到黄色的太阳下,抛掷到青蓝、寒冷的沟壑暗影里呢?除非它具有预言的性质,超前于所有的灾难前综合征,超前于他对自己必须思考中年问题的恐惧——无论这种思考多么走马观花,无论出现意外的机会多么小。“超前”这个东西,会喘气、躁动,永远潜在下面,永远先于他的话语,因而也就能看见可怕时光的来临,至少和这个冬天一样可怕,和战争发展的形状一样可怕,而这种形状使得最后那一片拼图的到来不可更改——也就是这场烤箱游戏,和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小伙,以及那个不爱说话的两面派卡婕(她在西南非的替身是谁?是什么样的黑人女孩,一直躲在耀眼的阳光里,夜晚过路的火车带着煤渣味,笛声嘶哑,一群暗淡的星星,它们的名字没人叫得出,任何一个里尔克的反对者都叫不出……)。可惜的是,到了1944年,这些早就无所谓了。那些对称美统统属于战前的奢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预言的了。

最起码,他没有预言到她会突然退出游戏。对这种变化他没有准备,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真正见过那个黑人女孩。或许那个黑人女孩是彻底了结问题的天才——掀翻了棋盘,打死了裁判。只是,在伤人、破坏之后,那个小小的烤箱国度又会如何呢?它能稳定下来吗?或许会出现更稳定、更合适的形式……就像那个弓箭手和儿子,射中了苹果[223]……没错,战争就是那个暴君……没错,事情还可以挽救,修补,重新指定角色,没有必要跑出去到……

笼子里,戈特弗里德看着她滑脱绳子走了。他漂亮纤瘦,腿毛在太阳下才看得见,像一张捉摸不定的金网,眼皮已经皱了,上面满是标记和花体字,眼睛是极少见的蓝色,碰上某些合宜的好天气,挡不住的风光就会从浅黄褐色的眼眶里溢出来,渗着、流着,使整个脸都亮丽起来。那种蓝色,蓝得毫无瑕疵,蓝得要淹死人,就连那些石灰墙,就是我们在和平时代的正午时分骑着车静静穿行于地中海街道时所见到的那些白墙,也贪得无厌地吸纳着这种颜色……他阻止不了她。要是上尉问起来,他会如实相告。以前戈特弗里德也见她溜走过,有谣传说她是地下组织成员,爱上了在斯海弗宁恩碰到的一个斯图卡[224]飞行员……不过她可能同时还爱着布利瑟罗上尉。戈特弗里德打定主意顺其自然,作壁上观。他一直在等待长到现在的年龄,等待征兵通知,好让它们把自己攫走,让自己体验一种粗暴的恐惧,就像第一次玩急刹车时自己想制造的那条弧线闯入眼帘时的那种感觉——要了我吧,加快速度,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快得不能再快!要了我吧——这是他每天晚祷时的一个内容。但他心中需要的冒险仍然可望而不可即:在自己卖弄风骚的项目中,没有真正的死亡,主人公总是能脱离爆炸中心,满脸黑烟,却又满脸笑容(爆炸只是一阵轰响,一种变化)——然后扑向掩护体。戈特弗里德还没见过尸体,没有近距离见过。家里时不时传来朋友死去的消息;他曾经远远看到长长的、软塌塌的帆布袋被扔进肮脏的灰卡车里,卡车前灯斩切着雾气……可是,火箭发射失败,反过来逼向你们这些发射者的时候,你们十几个人卧倒,挤在散兵坑里等待,浑身的毛衣发出汗臭,使劲憋住笑,你这时候却一心在想:多么精彩啊!可以在食堂里讲,在给妈妈的信里讲……这些导弹是他的宠物,野性未驯,经常惹麻烦,甚至还会野性大发。他爱这些导弹。如果他在别的岗位,也会同样爱战马,爱虎王坦克。

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被心情舒畅地“要了”。如果没有战争,他能有什么指望?可是,作为这场历险的一分子……“即使唱不了齐格弗里德,起码也可以扛扛长矛[225]”。他是在哪个山坡,从哪张可爱的晒黑的脸上听到这句话的?只记得那一片白色的山坡,和那些白云缭绕的、棉絮般的草坪……他目前正在学习照顾火箭的手艺,战争结束后还可以学成工程师。他心里明白,布利瑟罗会死掉,或者离开,他自己也会离开“笼子”。但是他把这一切和战争结束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烤箱。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知道,在最最危险的时刻,被困的孩子们总是会得到自由的。做爱,上尉咸咸的、萎靡疲软的阳物插入他温驯的嘴中,刺痛的抽打,吻上尉的靴子时上面映出了自己的脸——靴子受到轴承脂、油、添加燃料时溅落的酒精等液体腐蚀,光泽已经斑驳,使他的脸影模糊得自己都辨认不出来。这些都是必须经受的,它们使自己的受困得以与众不同,否则就和受军队征服、镇压没有什么区别了。自己竟喜欢这些东西,他感到极端羞耻——就连“婊子”这个词以某种音调说出来,都会使他勃起,完全不听意念控制。他害怕自己得不到审判和惩罚,那样他会疯掉。现在,整个军营都知道他们的事——虽然他们还服从上尉管理,可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也能从钢卷尺的抖动中感觉到。他们在食堂把饭泼到他的盘子里,班里每次排队都要用肘子顶他右臂的袖子。最近,他常常梦到一个很白的女人,想要他,一句话都不说,但眼睛里充满了自信……他绝对肯定,这个无论谁一眼就能认出的名人是了解他的。她没有理由和他说话,只是以脸上的表情招徕他,弄得他一个又一个夜晚里跳动着醒过来,发现上尉疲倦的脸近在咫尺,只隔了一层皱巴巴的银色绸被,虚弱的眼睛睁得和自己一样大,那络腮胡子——得马上把脸凑过去,在胡子上摩擦,抽噎着给他讲她的事情,包括她看自己的眼神……

当然,上尉也看见她了。谁又看不见呢?他安慰眼前这个宝贝的办法就是告诉他:“她是真的。这件事没有你说话的份。你要明白,她是真的想要你。这样尖叫醒来,这样打扰我根本没有用。”

“可她要是再来的话——”

“听话,戈特弗里德。别胡思乱想了。看看她会在什么地方要了你。想想我第一次和你做爱的时候,你多么僵硬。你知道我要进入的时候就好了,你的小玫瑰花苞就开放了。你没损失什么呀,虽然那个时候你的嘴还没有开过苞呢……”

可戈特弗里德还是哭个不停。卡婕不会帮他的。也许她睡着了。他不得而知。他想做她的朋友,可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她冷淡、神秘。他经常嫉妒她,特别是他想搞她而又屈于上尉的狡猾无法得逞时——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爱她爱得都要疯了。他和上尉不同,从未将她看成那个会把他救出笼子的好妹妹。他梦想那种解脱,但那只是一个必将实现的外部过程,与他们任何人的想法都没有关系,与她的去留也没有关系。所以,卡婕退出游戏时,他保持了沉默。

布利瑟罗狠狠地骂她,把一个鞋楦子扔到一幅珍贵的泰尔博赫[226]作品上。炸弹落在哈格谢林地西面。轻风吹皱了用以装饰的小水塘。指挥车轰鸣着,驶上了那条长长的、两旁排列着山毛榉的车道。半圆的月亮出没在薄云间,另一半暗圆的颜色像放久的肉。布利瑟罗命令大家进入下面的防空洞,里面有大量杜松子酒,装在棕色罐子里,还有一些打开的板条箱,里面是银莲花球。那个臭婊子,害得整个营房都暴露在英国人的瞄准镜下,随时可能有空袭!大家坐在四处,喝着oude genever[227](陈酒),剥着奶酪皮,讲起了战前的故事,大都是些笑话。天亮时,人人都进入了醉梦之中。地板上到处是蜡片,颇像树叶。喷火式战斗机没有出现。后来,就在那天早上,三号发射点搬走了,征用的那座房子也不再使用。她彻底走了。过了英国人的防线,过了那块突出阵地——因为冬天来临,那场空降大计就在那里陷入了僵局[228]。她穿着戈特弗里德的靴子,还有一件旧衣服,黑色波纹绸的,到小腿,号码偏大,邋遢。那是她最后的扮相。此后,她就是真正的卡婕了。只欠普伦提斯上尉一个人的债。其他人——皮特、韦姆、鼓手、印度人,都已经对她放手了,不再管她的死活。要不就是她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对不起,不行,我们需要子弹,”韦姆的脸藏在她眼睛无法看清的暗影里,在斯海弗宁恩码头下面痛苦低语,头顶的木板上响着杂沓的脚步,“能弄到的每一颗该死的子弹。我们需要安静。我们腾不出人来处理尸体。我已经在你这儿浪费了五分钟……”最后一次见面,他一直在谈工作上的事情,她根本没心思听。等她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像游击队一样悄然消失了。这种情形,叫人无法和去年有一段时间的他联系在一起,那时候他穿着酷酷的绳绒线衣,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当时,他还没有这么发达的肌肉,肩膀和大腿上也没有那些伤疤。他成熟得晚,本来是个中间派,后来却受煽动越了界。这之前她是爱他的……绝对是的……

对他们来说,她已经一文不值了。他们关心的是三号发射点。她为他们提供了一切情报,却不断找借口隐瞒上尉的火箭发射点。现在看来她找的理由太值得怀疑了。没错,发射点经常在变动,可她被安插在离决策者最近的地方:在他们喝荷兰杜松子酒、抽雪茄的时候,她总是把奴仆般毫无表情的脸凑近去,位置图就放在一圈咖啡中间,只隔了那些低矮的桌子,那些乳色纸张上盖了紫色的印戳,像是有瘀伤的肉。韦姆和其他人搭上了时间和性命,三个犹太家庭被派到东部——不过,先别急,其实在斯海弗宁恩的那几个月里她已经做得绰绰有余了,不是吗?那些人像孩子,神经质,孤独,什么飞行员呀,乘务人员呀,都爱说话,因此,她提供的情报里包括了这些人对北海那边高级机密的了解情况,不是吗?还有编队人数,加油站,改出螺旋技术和旋转半径,动力设定,无线电频道,攻防区域,起落航线——不是吗?他们还想要什么呢?她问这些问题是很认真的:好像情报和生命之间真的存在一个换算因数。唔,说来奇怪,还真有这样的东西。在条令里写着,存在陆军部档案里。别忘了,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就是做买卖。杀戮和暴力可以自行运作,可以让外行去管。战争中大量死人,这个特点可是好处多多呀。可以制造场面,转移视线,掩盖战争的实质。可以提供载入史册的原材料,让孩子们学到的历史成为一系列暴力事件、一连串血战,为他们进入成人世界做好准备。最难能可贵的是,大规模的死亡会刺激那些有正义感的普通人、小人物,使他们也想趁这些人还没吞完那张大饼时抢它一块。战争其实是市场的福地。被专业人士小心翼翼地称为“黑道”的器官市场四处涌现。美元、英镑、德国马克在消了毒的大理石金库里不停地流动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像跳古典芭蕾。可是在这里,在民间,却造就了一些更真实可感的货币。因此,香烟、性、巧克力棒[229]可以交易,犹太人也可以交易,身体的每一块都可以交易。犹太人也有罪,将来还可能搞敲诈,这个理由对专业人士当然是有利的。所以,卡婕在喊叫中沉默了,心里的各种希望却足以装满整个北海。海盗·普伦提斯从她的孤独中探察出了危险的征兆。他和她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选择的地点或是被弄得像营房的城市广场,或是昏暗恐怖、有软木气味、陡得像梯子的楼梯,或是油腻腻的码头边一只斜桁帆船,上面有双琥珀色的猫眼注视着他们,或是一排旧平房,院中积了雨水,还有一只笨拙的老式施瓦鲁机枪[230],肘杆露在外面,油泵扔在尘封的屋子里。每一次见面,他都觉得她那张脸属于别人,属于他更熟悉的那些人,那些在各个行业里钻空子的人。而这一回,在没有任何干扰因素的情况下,他又邂逅了这张脸。她身后是海云恣肆的广阔天空,高远,深紫。他意识到自己未听到过她叫什么名字,直到后来在名叫“天使”的风车磨房见面……

她对他诉说了孤独的原因——起码说了一部分——她为何回不去,她的脸为何总是在别处,画在帆布上,附在杜因迪特附近军营里那些幸存者身上。她看到的仅仅是烤箱游戏——时间犹如紫色海云般过去,像是过了几百年,使她和海盗之间那层极其微薄的虚饰变得模糊起来,使她平静,使她置身事外,她正需要这样的盾牌来保护自己……

“那你去哪儿?”两人的手都插在口袋里,裹紧了围巾,海水冲刷着海滩上的石子,发出暗淡的光,排列如梦中的文字,印在这里的沙滩上,意思呼之欲出,每个部分都已无比清晰……

“我也不知道。哪里好?”

“‘白色幽灵’。”海盗提了个建议。

“‘白色幽灵’不错。”说罢,她走向混沌之中……

“奥斯比,我疯了吗?”一个雪夜。自中午起已落下五枚导弹了。夜已很深,厨房里点着蜡,傻瓜天才奥斯比·费尔颤抖着,今晚他已经沉迷于和肉豆蔻的邂逅了,所以向他提上面的问题似乎很合理。白色的水泥少妇峰蹲在那儿,看似淡漠,实则心烦意乱,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当然了,当然了。”奥斯比说着,手指和手腕流畅地来了个动作,贝拉·罗迦西[231]在《白色僵尸》中把下了什么药的酒杯递给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头时做的就是这个动作。那是奥斯比看的第一部电影,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最后一部,和《怪人复活》《怪人本事》[232]《锦绣天》[233]一起排在他的“孤影榜”上,或许《小飞象》[234]也算一个,那是昨晚在牛津街看的,可是看到中间,他并没有注意神奇的羽毛,却发现长着长睫毛的小象那胖乎乎的鼻子下面掩藏着欧内斯特·贝文[235]那张绿色加绛红色的脸,很刻板。他觉得还是离开为妙。

“不对,”当时,海盗误解了他的话,所以他这样解释,“我不是说‘当然你疯了,普伦提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又是什么呢?”海盗问,这时候奥斯比的沉默已经超过了一分钟标界。

“啊?”奥斯比回答。

海盗重又思考起来,答案就在这里。他反复想着:卡婕现在绝不愿再提起森林里的那座房子。她朝里面瞄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可是她所有出了声的话语已被事实的晶页衍射开来——常常化作眼泪——而他连她说的那些话都搞不懂,更不用说推导出晶体本身了。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离开三号发射点呢?她从来没有交代。不过,无论游戏的玩家们在闲散时或是在危机中,都会有人提醒他们:这毕竟是游戏嘛——然后他们就无法再保持刚才的状态了……游戏也无须大起大落、扣人心弦,它尽可以表现得柔和,不论得分如何,观众多少,他们共同的心愿是什么,他们或俱乐部如何处罚,玩家在慢慢清醒后,都会说“去他妈的”——也许还会像卡婕那样强硬地、青春地耸耸寂寥的肩膀,大步走开,离开游戏,彻底离开……

“好吧,”奥斯比继续自言自语,痴痴的,露出瘾君子的笑容,追寻着角落里那座山坡,觉得那就是成熟女人的冰肌雪肤。这里只有他自己,还有头上冰封的山顶和深蓝的夜色……“那就是性格缺陷了,是个怪物。就像扛着血腥味很浓的‘门多萨’[236]。”要知道,“公司”其他人配的全都是英式轻机枪,门多萨要重两倍,而近来连7mm的墨西哥毛瑟枪子弹都见不到,鲍特拜罗街[237]都没有。门多萨没有大众化的简便和射速,但这并不影响他爱它(没错,现在他算得上是爱它了)。“你瞧,这就叫有利有弊,对不对?”那吊楔式的直柄颇有复古的味道,还能迅速卸下枪管(你卸过英式轻机枪的枪管吗?),有双头撞针,一头断了还有另一头……“我有必要在乎多出的那些重量吗?它是我自个儿的怪物,我不在乎重量,否则我就不会把那个妞带回来了,对吗?”

“我又不归你管。”她像一座酒红色塑像,从脖子到手腕到脚背都裹着细纹天鹅绒——先生们,她在暗影里旁听多久了?

“哦,”海盗羞怯起来,“我给你说啊,你是归他管。”

“幸福的一对哪!”奥斯比突然吼一声,吸鼻烟般吸了一点肉豆蔻,眼珠子翻成白色,白得像那座山的模型。他在厨房里大声打喷嚏。他突然觉得难以置信:自己竟同时看到了这两个人!海盗的脸尴尬地暗了下去,卡婕的脸没有变化,半边被隔壁的灯光照亮,半边罩在青灰的暗影里。

“这么说我早就该离开你了?”海盗看到她咬紧嘴唇,便有些不耐烦,“或者你觉得这里的某个人带你出来,反倒欠了你的?”

不是的。”她听明白了。海盗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已经隐隐怀疑“这里的某个人”了。但对于卡婕而言,是要清偿一笔债。她有个难了的陈年罪孽——她想漂洋越海,把不可能有外汇交易比价的国家连到一起。她的先祖以中古荷兰语唱道:

我爱你胜过爱一只猪,

即使是一头纯金的猪。[238]

爱和金子、金牛[239]是没有可比性的,上面的金猪也一样。然而到了十七世纪中叶就不再有金猪了,只有活生生的肉猪,和另一位先祖弗朗士·凡·德·格鲁夫的肉身一样会消亡。他带了一船生猪去毛里求斯,花了十三年扛着haakbus[240](钩形枪)穿过乌木林,行走于沼泽地和熔岩流之间,按部就班地杀光了当地的渡渡鸟。这样做的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荷兰猪们去料理那些鸟蛋和小鸟,弗朗士则在十米或二十米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瞄准它们的父母。他把枪挂在枪钩上,慢慢压住扳机,眯起眼睛盯着正在换毛的丑鸟,用红酒泡过的引火线夹在蛇形柄嘴里,越燃越短,红灿灿的花儿一般,热力传到他脸上,“就像我闪亮的小星星”,他在给哥哥亨德里克的信里说,“主宰着我的星座……”他用另一只手打开起爆炸药——这些炸药一直是遮护起来的。遽然间,火药池里火光一闪,冲出火门,响亮的枪声在陡峭的山岩上回响,后坐力将枪托从肩膀上狠狠顶了起来(第一个夏天,那里先是脱皮、起泡,然后长满了老茧)。愚蠢、笨拙的渡渡鸟从来没有飞走或逃跑的意识,它们何用之有?——此刻,连杀它的人在哪儿都不知道,就身体开裂、血花四溅,哑声而亡……

家中,他哥哥浏览着那些信件,有些干干净净,有些则被海水打湿褪了色,是好多年里写成、一次送到家里的。这些信他根本看不懂,却一心急着去花园和温室,和他的郁金香一起消磨时光——当时养郁金香风靡一时,所以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他特别想去侍弄一个新品种,以他现在的情妇命名,血红的颜色,精致的紫色花纹……“最近来的人都带着新式的燧发枪……但我一直还是用自己笨重的火绳枪……对待这样笨拙的猎物,难道我不应该用笨重的武器吗?”遗憾的是,他没有进一步讲到自己怎样躲开冬天的龙卷风,怎样在铅弹后面塞旧军衣碎片,天天顶着烈日,胡子拉碴,浑身又脏又臭——除非天下雨,或是在山区有旧火山的地方,火山口就像一只杯子,盛着天蓝色雨水,在向天献祭。

吃渡渡鸟的肉他受不了,所以就任其腐烂。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打猎。但过了几个月,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便开始频频改变他,改变他的知觉——把炎炎烈日下起伏的山峰当成变种的藏红花或流动的木蓝花,把天空当成自己的温室,而整个岛屿则成了他痴迷的郁金香园。他失眠了,南部天空的星星太稠密,看不到变幻出无数面孔和动物的那些星群,比渡渡鸟还难得一见。于是,他听到那些声音,说着眠者的语言,或是一个声音,或是一双,或是众声喧腾。节奏和音质都像荷兰语,清醒时听来却没有意义。他只是觉得它们在警告他……在责骂他,为他听不懂而生气。有一次,他盯着草丘上的一颗渡渡鸟蛋,坐了一整天。这地方太远,觅食的猪是不可能找到的。他等待着第一声破裂声传出来,在白色的蛋壳上形成网纹——小鸟破壳而出。引火的麻绳就咬在金属蛇形柄的牙齿里,随时可以点火,随时可以射下去,把太阳变成黑色的火药之海,只等雏鸟睁开惊奇的眼睛、东南信风吹凉它湿漉漉的绒毛,一分钟之内就把它摧毁掉,把光明之蛋变成黑暗之蛋……每个小时他都要顺着枪管瞄准一次。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把手中的武器看成了一个轴,和地轴一样强大,分开了他和受害者——而这个受害者还在蛋壳里,带着祖先的遗传环链,只能在破壳而出的刹那见见光。于是,他们就耗上了,一个是悄无声息的鸟蛋,一个是丧心病狂的荷兰人,还有一把钩形枪永恒地连着他们,定了格,纹丝不动,堪与佛梅尔[241]的任何一幅画作媲美。唯一在移动的就是太阳,先是在顶空,最后落到了印度洋犬牙交错的山峰后面,等待黑夜降临。鸟蛋还没有孵出来,动都没动一下。他本来应该把它就地击碎,因为他知道天亮前鸟就会孵出来。可是整个日程已经结束了。他站起来,膝盖和髋部的关节疼痛不堪,头开始鸣响,梦呓者们又来嗡嗡地发指令了,声音重叠不清,很急迫。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枪扛在右肩膀上。

当寂寞开始将他逼入这种境地时,他就经常返回某个聚居地,加入一伙猎人的行列。这些人像喝了酒的大学生,全体参与了一场疯狂行动,夜里狂暴而出,见东西就射,树梢、云朵、尖叫声超出听觉范围的吓人的蝙蝠。信风吹上山坡,把他们浑身的汗吹得冰凉,一座火山把夜空照出深红模样。脚下的隆隆声很低沉,和蝙蝠的尖叫形成鲜明的两极,把所有这些人困在两极间的频谱范围内,让他们迷失在自己的声音和语言中。

这群放浪的主子们都输了,因为他们想模仿上帝爱玩的游戏。殖民地,历险,都已完蛋,就像岛上被他们剥了皮的树,像那个被他们从地球上灭绝了的鸟类物种。到一六八一年,Didus ineptus[242](渡渡鸟)彻底消失,而到了一七一〇年,毛里求斯的最后一个殖民者也彻底消失了。事业在这里只进行了大约一个人的寿命期。

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他们觉得这种连路都走不稳的鸟儿是劣质品,肯定是受造的时候被撒旦干扰了,其丑陋是对上帝造物的质疑。莫非毛里求斯是地球护堤内最先流过的少量毒液?基督徒们必须把它堵在这里,否则就会毁灭于第二次大洪水,但这次不是上帝而是敌人放它出来的。对这些人来说,把弹药填入枪膛的行为是爱教的表现,他们明白这其中的象征意义。

问题是,既然他们被上帝选中来到毛里求斯,为什么又被选中成为失败者而离开这里呢?到底他们是被选中了,还是被放弃了?他们究竟是入选者,还是过客,和渡渡鸟同一命运?

弗朗士不可能知道,上帝造出的渡渡鸟只有这些,还有留尼汪岛[243]上不多的几只,而他是在为灭绝这个种类充当帮凶。当然,他有时也会意识到这种猎杀的规模太大、势头太烈,感到心中不安。他写道:“如果这个物种不是特别拂上帝之意,还可以饲养它们,为我们的后代提供食物。我对它们倒不是太恨,不像这里有些人。可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这种屠杀呢?太晚了……不妨嘴巴再漂亮点,羽毛再丰满点,不论远近只要会飞一点……只要在设计上稍事调整,或者我们在岛上发现了野人,能给这些鸟做陪衬,它们的外貌就会像北美野火鸡,我们看起来就不会那么怪了。唉,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在毛里求斯,它们的悲剧就是大多数生命的悲剧。”

问题就在这里,一点没错。没有语言,就意味着没有机会将它们增加到这些肥胖的亚麻色入侵者们称为“救赎”的行列里去。但由于弗朗士在晨曦时分比大多数人都要寂寞,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个奇迹:语言天赋……渡渡鸟的皈依。数以千计的渡渡鸟排列在海滩上,身后的水上是披着晨光的礁石,独自在周围的静寂中轰鸣着,火山沉寂,海风暂歇,秋天的旭日把明净而又深沉的光芒洒在它们身上……它们来自窠巢里,来自熔洞口的急流边,来自水中小岛——就是那些小到被海浪冲刷得犹如北部海岸的岩块,来自飞流而下的瀑布,来自废弃的雨林——那里的斧子生锈了、粗糙的水槽在风中朽烂坍圮了,来自潮湿的早晨——它们正是在这样的早晨蹒跚行过山林残桩的阴影,笨拙地来到这里聚集朝圣,以便得到神的赐福和接纳……只要它们是上帝的生灵,有自己的天赋语言,只要它们承认只有在上帝的言辞中才能找到永恒的生命……渡渡鸟们的眼睛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现在都是兄弟了——它们和那些曾经猎杀过它们的人类——成为兄弟,统一于基督了。它们现在渴望坐在那个小圣婴旁边,栖息在他的马厩里,羽毛松弛,整夜看护他,端详他可爱的小脸……

这是最纯粹的欧洲式历险。杀气腾腾的海水,坏疽的冬,饥饿的春,对异端者执着的搜逐,午夜和野兽的较量,汗水结了冰,泪水冻成雪,若不是为了这样的时刻,我们的目标还能是什么呢——那些小小的新信徒们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那么温驯,那么深信不疑:它们的嗉囊决不会因恐惧而缩紧,也不会在我们的利刃——我们无奈的利刃下发出怯懦的叫声!现在它们得神接纳了,就能为我们提供食物了,尸体和粪便就能肥沃我们的庄稼了。我们不是把这叫“救赎”吗?我们不是想永远居留天国、获得永久的生命吗?一个人间天堂重建了,以前属于它们的小岛又原样回来了?差不多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在想着那些与我们同受福佑的小兄弟们。真的,只要它们能在这个世界里使我们免于饥饿,那么在天上,在基督的王国里,我们和它们获得的救赎就是相倚相连的,否则渡渡鸟就永远只能是这个世界的浮光照出的形象,只能做我们的猎物。上帝是不会那样残忍的。

在弗朗士眼里,发生奇迹和继续猎杀渡渡鸟若干年(他现在已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这两种可能性都实际存在,而且机会相等。两种情况下渡渡鸟都要死。但是就信仰而言……他只能相信肩上的枪这个铁的事实。“他知道燧发枪重量小,枪的击铁、燧石、火镰都使点火性能更稳定,但他觉得自己对钩形枪有一种依恋……他不在乎重量,那是他自个怪物……”

海盗和奥斯比·费尔靠在屋顶的台架上,蜿蜒的泰晤士河如帝国之蛇,河对面上空,辉煌的夕阳照过白亮的天际,照过密集的工厂、住宅、公园、烟气弥漫的尖顶和山墙,把光芒抛洒在绵延数英里、纵横交错的宽阔街道和屋顶上,弯弯曲曲的泰晤士河变成了醒目的灼橙色染料,让游人想到生命的短暂。他们把目光中所有的门窗都封闭或虚化,只想在街上寻求些许人迹、些许话语,然后再回到肥皂味很浓的旅舍,去面对地板上珊瑚色的方块夕照。这种阳光多么具有古意呀!它自顾自照耀着,像定量燃烧的冬日大燔祭。此刻,往更远处看,烟雾或如丝缕,或如席片,那些景物则完全变成了灰色的残墟;近处的窗户倒是晒到了一阵子太阳,却没有一丝反光,而是将这肃杀的光芒化于无形——这样被化解掉的光芒是决不可能去而复返的。阳光染锈了路边的政府车辆,照亮了寒冷中走过商店的最后几张面孔,匆匆忙忙的样子,就像听到了四面响起的警报声。阳光还把许多街道变成了凛冽的、阒无人迹的运河,只剩下遍布伦敦的分水桩,成千上万,蒙蒙迷雾中向石像底座汇集,向空荡荡的广场汇集,向集体大睡眠汇集。在雷达屏幕上,它们一圈圈流动着,一个个同心圆。雷达操作人员称之为“天使”。

“他缠上你了。”奥斯比吸了一口毒菇烟。

“没错,”夕阳下,海盗在屋顶花园周边游走着,心中烦躁,“不过我最不愿相信的就是这件事。另外那个已经够头疼了……”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觉得她对某些人有利用价值,”这个结论他昨天在查灵克罗斯车站送她去“白色幽灵”时就形成了,“对于有些人,她是意外的红利。”

“你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吗,那边的人?”

他只知道他们在酝酿一件和大八脚鱼有关的事情。不过伦敦这边没人知道详情。即便在“白色幽灵”,也有这种大起大落的事情,原因却叫人捉摸不透。有人注意到,迈伦·格闰敦看罗杰·摩西哥的眼光缺乏战友情谊。那位佐阿夫兵已经回北非的部队了,回到洛林[244]的十字架下边了,他的黑皮肤里可能被德国人认为有罪的一切都已拍成片子,那还是葛哈特·冯·高尔连哄带吓搞出来的。冯·高尔曾经和朗、帕布斯特、卢比奇[245]等人过从甚密,现在的名气也仍然和他们不相上下。最近,他又被许多事情纠缠住了:若干流亡政府的事务,货币价值的涨落,规模惊人的市场活动网络的上马和下马——在战火笼罩下的欧洲,这些市场活动也是一会儿搞,一会儿停,有时甚至得冒着街上呼啸的枪林弹雨,个别时候炮弹爆炸的气浪把氧气掀到空中,顾客们便窒息倒地,活像虫子见了杀虫剂……然而商务活动并未消磨掉冯·高尔的专业能力,近来这种能力反倒变得空前敏锐。在第一批工作样片中,黑人迈伦·格闰敦穿着党卫军制服,在板条和帆布做的导弹模型和载弹拖车间走来走去(拍的时候总是以松树和雪作为掩护,取远处的角度,这样可以遮掩英国的外景),其他人都是当天找的,模模糊糊扮成黑人模样。整个剧组嘻嘻哈哈的,有波因茨曼先生、摩西哥、埃德温·特瑞克尔,还有罗洛·格罗思特和疏研室常驻神经外科医生艾伦·斯罗思特,都扮成假想中“黑人支队”里的黑人火箭兵。即便迈伦·格闰敦的角色也是不说话的,和其他人一样,都是面目模糊的临时演员。电影长三分二十五秒,十二组镜头。准备做旧,进行一点霉化处理、使用一些铁板照相技法,然后送到荷兰,伪造成日吉维策灌木林一个火箭发射点“遗迹”的一部分。接下来,荷兰抗战军准备“袭击”这个发射点,制造许多喧闹场面,造些假车辙印,详细列出敌人仓皇逃遁时留下的东西。还要用燃烧弹对一辆军用卡车的内部进行毁坏处理:灰烬,烧焦的衣服,快烧化的黑乎乎的酒瓶,在其中发现了精心伪装的“黑人支队”文件残片和一卷只有三分二十五秒长的、可以放出来的胶片。冯·高尔一本正经地宣称,这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确实,从后来的形势看,”著名影评家米谢尔·普瑞提普莱斯写道,“他的预见准确得几乎无可辩驳,不过关于个中原因,他的说法甚或预判却与事实相去甚远——尽管他处在特别有利的地位。”

因为经费无法保障,“白色幽灵”只有一台电影放映机。每天大约中午时分,“黑翼行动”的人员看完自己赝造的“非洲火箭部队”后,韦伯利·西弗内尔就把机子扛回来,沿着寒冷的走廊,踩着破损的木地板,到达“疏研室”,进入内室,里边的章鱼格里高利在水池里缓慢而沉闷地游动着。别的屋子里,那些狗发出哀声,痛苦地尖叫着,为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的刺激呜咽着。雪花打着旋儿,就像无形的针刺,在给绿帘下面那些毫无感觉的窗玻璃文身。他把胶片装入机子,关掉灯,屏幕上开始有人影走动,格里高利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摄影机镜头跟随她的长腿,在屋子里若有所思而又漫无目的地走动,青春张扬。她弓着肩,头发根本不是典型的荷兰式,但用了一顶陈旧暗淡的银冠时髦地拢了上去。

◆ ◆ ◆ ◆ ◆

大清早。他脚步踉跄,独自来到潮湿的砖铺街道上。南面,阻塞气球和冲浪的人们在晨曦中发出粉红和灰白的光晕。

他们又把斯洛索普给放了,他回到了街上。操,离开军队的最后机会,他却搞砸了……

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在那间疯子病房里待到说好的时间呢?不是要好几个星期吗?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那个家伙只说了句“再会”,就把他送回交换站了。最近这些天,基诺沙小子、那个西部人克拉奇菲尔德和小情人华珀成了他世界的全部……还有问题要解决,还有历险要完成,还有遏制行动和大笔大笔的交易要按照那个老太太把猪赶进猪圈的程序进行[246]。可现在,残酷的现实是,他又实实在在回到伦敦了。

不过,这回有些不对劲……什么地方有些不一样……朋友们,不是我多嘴,而是——唔,比如说吧,有人在跟着他,或者在用什么方法监视他。他几乎敢发誓这是真的。有些“尾巴”很滑溜,但另外有些尾巴就能看出来了。来吧。昨天在那家伍尔沃斯[247]购买圣诞用品,就看见玩具部有双警惕的眼睛,在一堆软木战斗机和埃菲尔德步枪玩具的对面盯着他看。这隐隐证实了自己在那辆亨伯车后视镜里看到的情况。他无法确定跟踪者的车型和颜色,但小小的镜子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弄得他早晨上班出发时开始留意起其他车子来。交换站里的桌子上,东西好像不在原处了,姑娘们也找借口推脱了约会。他觉得,自己慢慢告别了当初去圣维罗尼卡医院之前的生活。即使看电影,身后也总是有人不敢说话,不敢把纸弄出响声,不敢大声笑:斯洛索普看的电影多了,立马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格罗夫纳广场旁的那间小卧室越来越像陷阱了。他常常整天在东区晃悠,呼吸着泰晤士河边恶臭的空气,寻找跟踪者们跟不到的地方。

有一天,他正往一条狭窄的街道里走,那里古砖古墙,鱼贩子成排。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嗨哟哟,瞧瞧,分明是她来了,金发掩饰不住地飘扬着,白色的楔底平鞋敲打着街面的圆石,可爱的护士装美女,名字叫,唔,哦,噢——达琳。天哪,是达琳。她在圣维罗尼卡医院工作,住在附近一位寇德夫人家里。这位夫人长期守寡,生了些老毛病:黄萎病,皮疹,冻疮,散黑穗病,耳朵里化脓、杏仁肿,最近又添了点坏血病症状。所以,达琳姑娘是出来给房东找酸橙的。酸橙在草篮里颠摇着,掉了出来,黄绿的果子沿着街道滚到身后,达琳戴着护士帽跑回来捡。于是,她的胸脯成了他们这次在灰色的城市之海上相见的护舷木。

“你回来了!啊泰荣,你回来了。”她的眼里流了一两滴泪,两人同时蹲下来捡酸橙,浆过的卡其装哗哗响着,泰荣那并不多情的鼻子甚至抽了一下。

“是我,亲爱的……”

烂泥里的车辙印变成了珍珠色,成熟的珍珠色。海鸥们贴着高墙缓缓飞过——这一片地方都是砖砌的屋墙,很高,上面没有窗户。到寇德夫人家要上三段楼梯,里面光线很暗。有时候,可以从这里的厨房窗户透过下午的烟雾看到远处的圣保罗教堂圆顶。夫人蜷在客厅里一张玫瑰色长毛绒椅上,显得很小,旁边放了台收音机,正在听普里默·司卡腊手风琴乐队的节目[248]。她看上去很健康。但桌子上有块皱巴巴的薄绸手帕,褶皱间可以看到羽毛状血斑,恰似一朵花的图案。

“上次我得那种讨厌的日发疟时你来过,”她想起了斯洛索普,“那天我们煮了苦艾茶。”一点没错,那种味道从脚心升上来,攫住了他。他们重又相聚了……他肯定想不起来了……屋里凉爽、干净,姑娘、女人,独立于他那些简单的星星之外……那么多姑娘的脸,运河边的风,客卧两用的房间,相互道别的公共汽车站,怎能指望他记得那么多?但这个房间进一步说明:不论当初谁住在里面,反正有一部分东西友好地留了下来,这几个月静静存放在他头脑之外的某个地方,散布在颗粒状的阴影里,在蒙了层油的香草、糖果、调料罐里,在书架上所有的康普顿·麦肯齐[249]小说中,在她亡夫奥斯汀的玻璃干版相片中……相片嵌在镀过的相框里,放在壁炉架上,里面已经蒙上了黑色灰尘。以前曾有一种叫紫菀的花儿光顾过这个房间,在一只小塞夫勒花瓶里发出眩目的斑斓色彩——那只花瓶还是很久前的一个星期六她和奥斯汀一起在沃德街[250]的商店里发现的。

“他就是我的健康哪!”她常说,“自从他去世,我就差不多完全变成了巫婆,全力保护着自己。”厨房里飘来刚切开榨过的酸橙味。达琳进进出出,寻找各种植物作料,询问干酪包布的下落:“泰荣,帮我够一下那个——不是,是旁边的,那个高罐子,谢谢你亲爱的。”——又回到厨房,浆粉咯吱响了一声,一样粉红的东西闪了闪。“我是唯一在这里留有回忆的人,”寇德夫人叹口气,“你瞧,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她从作伪装用的印花棉布下拿出一大碗糖果,“你瞧这个,”她朝斯洛索普一笑,“这是葡萄酒冻。是战前的。”

“噢,我记起你来了——在供给部拿着这东西的就是你!”不过,上次他吃这东西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勇气受这份罪了。那次做客后,他在给南琳的家信上说:“妈妈,英国人的味觉有些怪怪的,和我们不一样。也许是气候的缘故。他们喜欢吃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前两天我就吃了一种这样的东西,他们叫‘葡萄酒冻’。就是他们的,妈妈!如果想办法给希特勒喂一些这东西,我敢说明天战争就会结束!”此刻,这红红的胶状物又一次出现了。他一边看着这东西,一边对寇德夫人点头——他希望自己的点头是友善的。酒冻上用浅浮雕写着各种葡萄酒名称。

“还有点薄荷醇的味道,”寇德夫人扔了一个在嘴里,“很好吃。”

斯洛索普选了个“拉菲古堡”[251],塞进嘴巴里。“哦好。好。唔。好极了。”

“如果你真的想来点特别的,那就尝尝‘普绿园医生’[252]吧。哦!你不是给我拿过那些挺好吃的美国货吗?黏糊糊的,榆做的,味道像槭糖浆,还有点檫木味——”

“红榆润喉片。哎呀很抱歉,我昨天刚吃完。”

达琳进来了,用盘子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茶壶和三个茶杯。“那是什么?”斯洛索普有点急了。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泰荣。”

“对极了。”他呷了一口,觉得她应该多放点酸橙汁或别的什么,把苦得可怕的主味给压下去。这些人真是疯子。没有糖,天经地义。他把手伸进糖果碗里,拿出一颗有棱纹的黑色甘草糖球。看样子这东西应该错不了。可就在他往嘴里送的时候,达琳怪异地看了他和糖球一眼,不失时机地说:“嘿,我还以为好几年以前我们就把那些东西都处理光了呢——”她把“那些”说成了吉尔伯特和沙利文[253]式天真少女那种快活的“内些”。这时斯洛索普已经咬到了有液体的糖芯,味道像蛋黄酱和橘皮。

“你吃了我最后一个特制橘子果酱!”寇德夫人叫道。她以魔术师般的速度,拿出一个浅绿的蛋形糖果,上面缀满了紫色糖粒:“因此,我不能再让你吃这些香破口的大黄膏了。”那东西进了她的嘴巴,整个进去了。

“我活该受罪。”斯洛索普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呷着香草茶,以冲淡蛋黄酱糖果的味道——呀,糟糕,生物碱溶解而成的可怕味道又占据了整个嘴巴,一直延伸到软腭,并开始渗透。达琳纯粹出于南丁格尔式的同情心,递给他一块红色硬糖,形状颇像定了型的树莓……嗯,奇怪的是,吃起来味道也像树莓,而且一点都没压住嘴里的苦味。他不耐烦了,一咬,这下不得了,该死的蠢货,竟然又一次上当,一股极其可怕的味道直冲舌头,天哪,肯定是浓缩纯硝酸结晶体:“哦老天真呀。”他龇牙咧嘴,差点连这句话都没说完。这简直和郝普·哈里根为了让谭科·廷克放弃吹陶笛时玩的把戏没有两样[254],本就不大光明,由同盟国的一个老太太使出来就更要加倍谴责了。操,味道顺着鼻子传上来,眼睛都看不到东西了。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根本不化,缩起的舌头还在继续承受折磨,就像在用大牙嚼玻璃,嘎吱嘎吱响着。整个过程中,寇德夫人忙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一种加了樱桃和奎宁的糖霜小蛋糕。她在糖果碗对面向两个年轻人笑着。斯洛索普一时忘情,又伸手端茶。此情此景,看来决不能善了了。达琳刚才又从架子上拿来了两三个糖果罐,于是他一头扎向一颗巨硕的糖果,就像进入了某个充满敌意的小行星中心地带,咯嘣咯嘣大嚼起来,从巧克力地幔层一直吃到桉味浓烈的软糖,最后进入了地核:一种很黏的阿拉伯葡萄味口香糖。他用指甲从齿间抠出一块口香糖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是紫色的。

“看样子你开窍了!”寇德夫人向他摇晃着一团用姜根、奶油硬糖、八角等混合成的东西,“瞧,你还得享受造型呢。美国人的性子为什么这么急呢?”

“哦,”他嘴里还在嚼,“你知道吗,一般说来,‘好时’巧克力就是我们最复杂的糖果了……”

“呀,尝尝这个。”达琳大叫起来。她抓住喉咙,靠在他身上甩个不停。

“天哪,还真有厉害的。”他疑惑地拿起那脏兮兮的、泛着棕色的陌生玩意儿,完全是菠萝形手榴弹[255]微缩成四分之一的仿品,手柄、安全栓一样不少,属于食糖尚未稀缺时生产的系列爱国糖果。他朝罐子里看了几眼,还发现了同一系列的.455韦伯力左轮子弹,由绿色和粉红相间的条纹太妃糖做成;另有六吨重型大炸弹一枚,以一些嵌银点的蓝色果冻为材料;再就是一枚甘草火箭筒了。

“那就吃下去吧。”达琳已抓住他拿糖果的手,想把糖果塞进他嘴里。

“你看,我正在看它的造型呢,寇德夫人说过的。”

“泰荣,挤压了就不好看了。”

手榴弹糖果外面裹了层罗望子,里面却是消食药味道的奶油杏仁糖,很甘美,还塞满了加糖衣的烈味荜澄茄浆果,最中间是耐嚼的樟脑口香糖。这东西太可怕了。斯洛索普的头被樟脑气味搞得晕乎乎的,眼泪直流,舌头则遭受了大屠杀。荜澄茄?他以前吸过那东西。“中毒了……”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勇敢点。”寇德夫人鼓励他。

“对,”达琳嘴里含着软化了的焦糖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正打仗吗?来,亲爱的,把嘴张开。”

他满眼是泪,看不大清楚,但他听到寇德夫人在桌子对面说着“好吃啊,好吃啊,好吃啊”,达琳则在咯咯笑。糖果很大,软软的,像棉花糖,尝着又像杜松子酒,否则就是他的大脑出了严重问题。“这是什么?”他口齿不清地问。

“杜松子酒棉花糖。”寇德夫人道。

“嗷……”

“咳,那算什么,这些来尝一个——”他的牙齿处在一种异常的条件反射中,竟咬碎了一个又酸又硬的醋栗壳,里面迸出湿乎乎的小黏块(他希望不是木薯),像是填满了丁香粉的什么东西,很难吃。

“再喝点茶?”达琳提醒他。斯洛索普吸了口丁香粉,剧烈咳嗽着。

“咳得烦人。”寇德夫人拿出一罐可信度最低的英国迈吉松止咳片,“达琳,这茶真好,我觉得自己的坏血病慢慢好了,真的。”

脑子里感觉迈吉松止咳片的味道就像被绑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上,薄荷醇的冰柱立刻在上颌上长起来。北极熊在他冰冷的、被霜打了的葡萄般的肺泡簇里寻找着安放脚趾的地方,牙齿痛得令他呼吸困难,用鼻子都呼吸不了,甚至把领带松开、把鼻子放到草绿色T恤的领子里也不见丝毫好转。安息香的气雾渗进了大脑,他的头在冰的光晕中飘浮。

一个小时后,迈吉松的感觉依然盘桓不去,空气中遗留着薄荷的魂魄。斯洛索普和达琳躺在一起。现在讨厌的英国糖果训练已经过去了,他的下部靠在她温暖的臀部。寇德夫人留了一手,所以有一种叫“天堂之火”的糖果他还没尝到。这种糖果很有名,价格高,味道多变——你觉得像“腌李子”,他觉得像“假樱桃”……或者“糖腌紫罗兰”……“辣酱油”……“五香糖蜜”……诸如此类,有无数说法,都是褒赞之词,也很简明,从不超过两个单词[256]——就像训练手册里对毒药和有害气体的描述,“又甜又酸的茄子”或许算得上迄今所见的最长描述了。据实而论,“天堂之火”如今已绝迹,在一九四五年就很难找到了,在邦德街和废墟般的贝尔格莱维亚区[257]那些阳光明媚的店铺里和明净无尘的橱窗间当然就更难觅其踪影了。不过,偶尔还会有一粒浮出水面,而且常常是在经营其他商品而不卖糖果的地方:安息在年深日久而朦胧模糊的大玻璃罐里,和其他同类放在一处,有时候甚至独据一罐,藏身于一堆嵌入德国黄金的电气石中,或在上世纪的乌木护指套中、木钉中、阀舌中、串在一起的不知什么乐器的零件中、松脂和铜做的电子元件中——饕餮不已、咀嚼不息的战争尚未发现这些元件,把它们卷入自己黑暗的肚腹……这些地方机动车辆根本进不去,吵不到,外面街上还有树木掩护。那些内室,那些上了年纪的面孔,在透入天窗的光亮中渐渐显影,渐渐泛黄……

半睡半醒的零度状态,他半软的东西还在她身体里,他们的腿并放在一起,无力地弯曲着……卧室里暗了下来,渐渐变得潮湿凉爽。太阳从某个地方落下去了。透过屋里的光亮,勉强能看见她背上的色斑。客厅里,寇德夫人梦见自己回到了博内茅斯[258]的花园,四下里都是杜鹃花,突然一阵急雨,奥斯汀大叫:“摸她的喉咙,陛下。摸一下!”国王乌尔傜[259]穿着一件老式常礼服,袖子上的金丝镶边亮闪闪的。一八七八年,在瓜分比萨拉比亚[260]期间,乌尔傜家族中身份可疑的一支窃取了王位,所以他既是篡位者又是真正的国王。他在雨中朝她弯下腰,要根治她的淋巴结核病,样子和报纸副刊凹版图画里的乌尔傜一模一样。身后隔一两步,跟着他心爱的丽素拉,和善、严肃地侍立着。四周雷雨滂沱,国王脱下手套,白皙的手蝴蝶般垂下来,去点寇德夫人喉咙的穹隆处,神奇一触,轻轻地……触摸……

闪电——

斯洛索普打着哈欠问:“几点了?”达琳从睡乡中悠悠醒来。此时,强烈的正午日光不知不觉充满了整个屋子,耀眼的白光中,她的丝丝秀发在白亮的脖颈上飘扬——突然,一阵战栗传来,震动了楼房的筋骨,把百叶窗甩进来,变成了黑白格子的丧礼卡片。随后,火箭从头上趾高气扬地冲来,高架快车般下落、消失,在嗡嗡震荡中渐归宁静。外面,玻璃在破裂,街上响起一连串震耳的铙钹声。地板扭曲了,像抖乱的地毯,床也移动了。斯洛索普的东西陡然挺起,硬得发疼。达琳突然醒了,心脏急跳,手掌和手指因恐惧而疼痛。她觉得,斯洛索普的勃起似乎源于刚才的强光和爆炸。等爆炸消失、窗帘上闪烁起浓烈的红光时,她开始思考……两者同时发生……不过他们现在又开始做爱了,管他呢!难道这愚蠢的空袭就不能带来一些好处吗?

那个人又是谁?他在橙色窗帘的裂隙里,小心地屏着呼吸。他是在窥视?那么,地图持有者们,监测专家们,你们说下一颗导弹会落在何处?

◆ ◆ ◆ ◆ ◆

第一次身体接触。摩西哥一直在说刻薄话:哦,你不了解我,我真的是个混账。他经常这样自责。“不,”杰茜卡想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唇,“别那么说……”她伸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移开了。纯粹的自我保护意识。不过他没有放开她的手,一直攥着手腕。他们四目相交,谁也不愿挪开目光。罗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唇上,吻了吻,眼睛依然注视着她。顿了一下,他的心开始猛烈地敲打前胸……“喔……”声音从她身体里冲出,她上前拥住他,身体完全松弛、张开,在他怀里战栗。后来她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刚刚抓住她的手腕,她就高潮了。他第一次碰到她的性器,把手伸进短裤挤按时,那种战栗又在腿部里涌起来,越来越强,最终彻底淹没了她。在进入前,她就高潮了两次。这一点对他们俩很重要,但两人都没弄明白其中的确切原因。

后来,这种事不论何时发生,都会出现醒目的红光。

有一次,他们在一家茶馆见面,她穿着一件短袖红毛衣,裸露的胳膊在体侧泛着红光。他第一次见她的素颜。往车上走的时候,她拉住他的手,在自己正走路的两腿间轻轻放了一会儿。罗杰的心勃起了,高潮了。反正就这种感觉。沿身体中线呈“V”状直冲体表,漫过乳头……这是爱,这是奇迹。即使她不在,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街上的某一张脸,虽然根本不可能是杰茜卡,也会有这种感觉。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至于海狸,也就是他妈妈叫他杰瑞米的那个人,罗杰尽量不去想那么多。当然,对一些具体的事情他还是痛苦的。她不会(不会?)和杰瑞米做同样的事情吧?比如,杰瑞米亲过她的性器吗?那个古板的家伙会吗?她会在做爱时把手伸到后面,把顽皮的手指头,也就是罗杰的英国蔷薇,插入杰瑞米的屁股眼里吗?别想了,别想了(哦她会吮他的东西吗?他那张总是傲慢的脸有没有钻到她可爱的大腿中间去过?)没用的,这只是年轻人的胡闹——你已经比他强了,能和她一起在提沃利剧院看玛丽·蒙丹和乔恩·霍尔[261]的电影,还能在摄政公园的动物园一起看豹子野猪,一起关心四点半之前会不会下雨。

罗杰和杰茜卡一起度过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只能用小时来算。他们说话的总量比一份普通的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备忘录都要少。这位统计师无法让这些数字产生任何意义——他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他们在一起都是长时间的皮肉相接,挥汗如雨,恨不得骨肉化在一处,除了叫对方的名字,几乎一个字都不说。

唯一的例外是他们随意搞的电影对白。他们编出一些情节,夜间自演自赏:博福斯高射炮[262]敲门般敲击着她的天空,而他的风则在海滩上带刺的铁丝网之间奏鸣。在梅费尔宾馆[263]。“不错,我们喷气式导弹,只是晚到了半个小时。”

“唔,这半小时你肯定派了不错的用场。”过路的海军女服务队员、军营小吃部女服务生和珠光宝气的年轻寡妇把目光斜瞄过来。

“可以泡好几个妞。”他答,一边装模作样地看表——按照二战时尚,表戴在手腕内侧,“现在嘛,我应该说,确认怀孕的有一两个,不然就实在——”

“啊,”她高兴得跳起来,却没有扑过来,“这倒叫我想起……”

“呀——!”罗杰踉跄退到一株盆栽植物跟前。罗兰·皮齐及管弦乐队正在演奏“嗨,我又说了一遍”,罗杰在轻快的萨克斯曲调中抖缩着。

“看来,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如果‘心里’这个词没用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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