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北与南

辑一北与南

(1946)

地图

陆地躺在水中;影影绰绰的 绿。

阴影,或许是浅滩,在它的边缘

呈现长长的、遍生海藻的礁岩轮廓

那儿,自绿色中,海藻缠附于纯净的 蓝。

陆地向下倾斜,或许是为了高高托起大 海,

不动声色地曳着它,环绕自 身?

沿着细腻的、棕褐多沙的大陆架

陆地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 洋?

纽芬兰的影子静静平 躺。

拉布拉多呈黄色,在恍惚的爱斯基摩人

给它上油的地方。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

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

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 笼。

海滨小镇的名字奔涌入 海,

城市之名越过毗邻的山脉

——这儿,印刷工体会着同样的亢奋

当情感也远远超越它的因 由。

这些半岛在拇指和其余手指间掬水

宛如女人摩挲一匹匹光滑的织 物。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 静,

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 地:

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 去,

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 在。

国土可否自行选取色彩,还是听从分 派?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 域。

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 近。

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 彩。

小练习

献给托马斯·爱德华·魏宁

想想风暴不安地在天空徘徊

像一只狗寻找入睡的地 方,

听听它的咆 哮。

想想它们如今的样子,海榄雌的

叶键平铺,对闪电无动于衷

在幽暗而经脉粗糙的植物科 中,

那儿,偶尔会有一只苍鹭弄乱自己的发 型,

抖抖羽毛,犹疑地评点一句

当周围水光闪 耀。

想想林荫路,想想小棕榈树

都被捆成一束束,骤然彰显

像一撮跛行的鱼 骨。

那儿正在落雨。林荫路

和它破损的、每道裂缝都生满野草的人行道

因被打湿而如释重负、等待新生的 海。

现在暴风雨再次飘走,在一系列

微型的、照明不足的战斗布景 中,

每一片都“在战场的另一 处”。

想想睡在划艇底部的某人

被捆在海榄雌根上,或是桥桩 上;

来,想想他毫发无伤,几乎没有受 惊。

早餐奇迹

清晨六点,我们等待着咖 啡,

等待咖啡,还有慷慨施舍的面包

它们会被供应在特定的阳台 上,

——仿佛旧时代的国王,仿佛一宗奇 迹。

天还没亮。太阳的一只脚

立稳在河面一道悠长的涟漪 上。

这天的首班渡轮刚刚过 河。

这么冷,我们希望咖啡是

热腾腾的,眼瞧着太阳

已无法使我们暖和;我们希望每个面包心

都是一整块面包,抹上了奇 迹。

七点钟,一名男子走出,踏上阳 台。

他在阳台上独自站了一会儿

视线越过我们头顶,看向 河。

一名侍者将奇迹的材料递给 他:

由一杯孤零零的咖啡,和一个

面包卷构成,他走上前,将其捏 碎,

就是说,他的脑袋在云中——和太阳一 起。

这人疯了吗?他在日光下

阳台上,到底想做什 么!

每个人都得到一小块死硬的面包 心,

一些人鄙夷地将它掸入河 里,

在杯中,每个人都得到一滴咖 啡。

我们中有些人四下站立,等待奇 迹。

我能说出随后看见了什么;那不是奇 迹。

一座美丽的别墅在日光中伫立

门中传来阵阵热咖啡的氤 氲。

前面,有一座巴洛克白石膏阳台

再添上沿岸筑巢的鸟 儿,

——我用一只眼贴近面包心,看见 它——

还有画廊,还有大理石房。我的面包

我的大厦,由一宗历尽沧桑的奇迹

为我制成,由昆虫、飞禽,还有

冲刷卵石的河流。每一天,在日光 中,

在早餐时分,我坐在阳台上

搁高脚丫,喝着一加仑一加仑的咖 啡。

我们舔掉面包屑,吞下咖 啡。

河对岸一扇窗上阳光闪耀

仿佛奇迹正发生在错误的阳台 上。

睡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上多么安 详!

那是协和广场[1]

小小的水晶吊灯

已熄灭,喷泉陷入黑 暗。

公园里悄无人 烟。

下面,墙纸正在剥 落,

植物园[2]锁上了大 门。

那些照片都是动 物。

遒劲的花儿与枝梗窸窣作 响;

虫儿在叶底挖隧 道。

我们必须潜入墙纸下面

去会见昆虫角斗 士,

去与渔网和三叉戟搏 斗,

然后离开喷泉和广 场。

但是,哦,若我们能睡在那上 方……

卡萨比昂卡

爱是个小男孩,站在焚烧的甲板上[3][4]

试着背诵:“站在焚烧甲板上的

小男孩。”爱是那个结结巴巴

练习演说术的小儿,这当儿

可怜的船满身火焰,沉入大 海。

爱是那固执的小男孩,那船 只,

甚至那些游泳的水手,他们

也想要教室里的一方讲台 啊,

或是一个留在甲板上的

借口。爱是着火的男 孩。

想象的冰山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 船,

即使这意味着旅行的终 点。

即使它纹丝不动地站立,如云遮雾绕的岩石

而整片海洋是涌动的大理 石。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 船;

我们宁肯拥有这片呼吸着的雪原

尽管船帆在海上片片平展

如未融化的积雪卧在水 面。

哦,庄肃的、漂浮的雪 原,

你是否意识到,一座冰山正与你

小憩,当它醒来就会吞噬你的白 雪?

这片风景,水手愿用双眼交 换。

航船被忽略。冰山升起

又再度沉没;它玻璃般的尖顶

修正天空中的椭 圆。

这片风景中,任何登台的人

自然会锦心绣口。窗帘轻得

可以在凌空飞旋的雪花

形成的最细的绳上升 起。

这些白色巅峰的智慧

与太阳争锋。冰山胆敢把它的重量

加诸一个变幻的舞台,并且站定了,凝 望。

这座冰山从内部切割它的晶 面。

如同墓中珠宝

它永久地救了自己,并且只装饰

自身,或许还有那些躺在海面上

令我们惊讶的落 雪。

再会,我们说,再会了,船只驶去

在波浪屈服于彼此的波浪之处

在云朵奔驰于更温暖的天空之 处。

冰山要求灵魂

(两者都由最不可见的元素自我生 成)

去 这样看待它们:道成肉身、曼妙、矗立着,难以分 割。

韦尔弗利特[5]涉水

在某场亚述战争中

一辆战车首先见到那光

在它车轮周围酝生利 刃。

那辆来自亚述的战车

机械地隆隆滚下

要把战士们逮个正 着。

海洋中的一千名战士

都无法想象这场战争

是大海自己精心策划的

只是未及付诸行 动。

这个早晨的微光揭示了

海洋“完全是一箱匕 首”。

他们躺得这么近,被晒 焦,

轮辐直指胫 骨。

战车的正面蓝色而巨 大。

战争全然取决于波 浪:

他们试图回转,可是车轮

崩坍了;无法承受这重 量。

空气越冷

她完美地瞄准,我们必须赞赏

这冬日空气的女猎手

她水平的武器无须校 准,

若非无论在何处,她的

狩猎精确,每击必 中。

我们之间最不中用的那个也能做 到。

白垩色鸟儿或小船静止不 动,

为她减少意外的状 况;

空气的画廊同等标出

她视线的狭长画 廊。

她眼中的靶心同样

也是她的意志与目 标。

时间在她口袋里滴答作响

在失速的某一秒上。她不会

咨询时间或情境。她向大气层

呼祷她的结 局。

(正是这只钟,后来坠落在

齿轮间,在树叶与云朵的报时声 中。)

夜间空气

从魔术师的午夜袖管中

无线电歌者

分派他们所有爱的曲调

至露珠洇湿的草 甸。

他们刺透骨髓的预测

仿佛算命人,你相信是怎样就怎样。[6]

但我在海军船厂的天线上

找到了夏夜之爱

更好的见证 人。

五盏渺远的红灯

在那儿筑巢;凤凰静静地

焚烧,在露珠无法攀爬的地 方。

铁路

独自走在铁轨上

我的心怦怦作 响。

枕木彼此靠太近

或许又太过疏 离。

风景一片贫 瘠:

威忌州松和橡 树;

越过灰绿掺杂的枝叶

我望见一小塘水

邋遢的隐士住在 那,

躺卧如一颗陈年泪

年复一年,清澈地

坚守住它的伤 口。

隐士叩响了猎枪

树在木屋边摇 晃。

池塘上散开涟漪

宠物母鸡咯咯叫 响。

“爱情必须付诸行动!”

老隐士尖声叫 唤。

池塘那头一阵回声

反复努力将之确 认。

夏洛特绅士[7]

哪只眼睛是他 的?

哪条腿或手臂

卧于镜 旁?

因为两者

都不比对方清晰

颜色也一 样,

都没有在这座

腿与腿

与手臂等等的装置中

遇到什么陌生 人。

在他脑中

它是某片镜中倒影

的迹象

沿着那条被我们

称作脊椎的线 条。

他感到在谦逊中

自己的身体

一半是镜 子,

他为何要

变成双重 的?

镜子必须向下伸张

顺着他的腰

或顺着边 缘。

但他拿不准

哪边是镜子内部

哪边是外 部。

犯错的空间很 小,

却也缺乏证 据。

如果他的头颅只映出一 半,

思想,他暗忖,大约会受影 响。

但他已经向

这种实惠的设计缴 械。

如果镜子滑脱

他会处境维 艰——

只剩一条腿等等。但

趁着镜子尚未开裂

他可以走,可以奔跑

他可以用这只手

扣住那只手。他说

这份不确定

令他亢奋难耐。他爱那

处于持续调整中的感 受。

他希望有人引用他此刻的 话:

“一半就足 够。”

硕大糟糕的画[8]

忆起了美丽岛海峡或者

拉布拉多某片北方港湾

在他成为一位教师前

舅公挥就一张大 画。

向两侧各撤退数英里

进入一片涨红而静止的天空

那是高达数百英尺的

苍蓝色悬 崖,

它们的基座点缀着小小的 拱,

岩洞的入口

沿着海平面一路飞奔

被完美的浪花遮 盖。

在那安静的水面中央

泊着一队小小的黑 船,

横帆收拢,纹丝不 动,

桅杆像烧焦的火柴 梗。

远在它们之上,越过高耸的峭壁

那半透明的阵 列,

堤岸上草草刻着数百只

高悬成“n”的小黑 鸟。

可以听见它们悲鸣,悲 鸣,

——此处唯一的声音

除了一头呼吸的大海兽

时不时发出的叹 息。

在那粉色光中

小小的红日滚动,滚 动,

一圈又一圈,以同样的高度

转成一场永恒的日落,理解并慰藉 着……

而船儿把它忖 度。

看起来它们已抵达目的 地。

很难说是什么将航船带来此 处,

沉思,还是贸 易。

从乡村到城市

长长的,长长的腿

数里格靴的陆地,不把城市带往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我们行驶的

路线(小丑长裤和

裤袜上的丝缎条 纹);

他固若金汤的箱子披挂碎布,涂满了

无意义的记 号;

他影影绰绰、高高的丑角帽;以及

他最棒的表演奇 观——

脑袋浮现,顶着“大获全胜”的冠冕

透过帽子闪闪发光

佩戴的珠宝正忙着啮合一顶顶皇冠

金碧辉 煌。

当我们靠近,最邪恶的小丑,你的心和脑 袋,

我们可以看到

你大脑璀璨闪亮的构造,现在是由

美人鱼般端坐的

摄人魂魄的塞壬组成,每一位都挥舞着手 镜;

而我们被

关卡上空,电话线中一串轻微的杂音

吓了一 跳。

一簇短短的、闪光的电线似乎在侧向飞 翔。

它们可是鸟 儿?

它们又闪了一次。不,它们是你紧攥

并敲击镜框的

调音叉的振动,接着一连几英里画出你的梦 想,

向着乡村的方 向。

我们从绵延的黑长身躯那儿带来口 信:

“退下吧。”它一再恳 求。

人蛾[9]

这儿,上 方,

楼房的裂口注满敲碎的月 光。

人类的整个影子只有他的帽子那么 大。

躺在他脚边,像一个供玩偶站立的 圆,

一枚倒立的回形针,针尖被月亮磁 化。

他没看见月亮;只观察她广袤的领 地,

感觉他手上奇异的光芒,不暖也不 冷,

一种温度计无法记录的体 温。

可是当人蛾

时不时罕见地造访地球表 面,

月亮在他眼中迥然不同。他从

人行道边缘下方一个窨井爬出

紧张地开始测量建筑的 脸。

他认为月亮是天顶上一个小 眼,

证明天空作为庇护所毫无用 处。

他在颤抖,但必须尽可能爬向高处探 测。

在楼房正 面,

他的影子曳在身后,如摄影师的黑布

他战战兢兢地爬,认为这次终能顺利

将自己的小脑袋推出那个纯净的圆口

强行挤入裹在光上的漆黑卷轴,如同通过

试管(站在下方的人类没有这类幻 觉)。

但人蛾必须做他最恐惧的事,虽然

他必然失败,惊惶摔落却毫发无 损。

接着他回到

姑且称为家的苍白水泥隧道。他来回翩 跹,

拍打翅膀,却无法登上那于他相宜的

急遽而沉默的列车。车门迅速关 上。

人蛾总是坐在朝向错误的位置上

列车立刻全速启动,那可怖的速 度,

没有换挡,也没有任何渐进加 速。

他无法辨认自己倒退的速 率。

每晚他必须

被带入人工隧道,做循环往复的 梦。

一如列车下方循环往复的枕木,躺在

奔涌的思绪下。他不敢看向窗外

那第三根铁轨,不间断的毒 风,

吹过身旁。他将它看作一种

天生易染的疾病。人蛾必须把手

放进口袋,就像其他人必须戴围 巾。

若你抓住他

就把手电照向他的双眸。那儿只有黑瞳 仁,

自成一整片夜晚,当他回瞪并阖上眼

这夜晚便收紧它多毛的地平线。接着一颗泪

自眼睑滚落,他唯一的财富,宛如蜂 蜇。

他狡诈地将泪珠藏入掌心,若你不留神

他会吞下它。但若你凝神观看,他会将它交 付:

沁凉犹如地下泉水,纯净得足以啜 饮。

爱情躺卧入眠

拂晓时分,变幻着所有

跨越苍穹的、从星屑到星辰的轨 道,

把路的尽头

与光之列车焊合

如今,它将床上的我们拽入白 昼;

把脑中的重负清扫出 去:

熄灭那些漂浮、膨 胀、

灼烁的霓虹

把那些粉的黄的,字母或抽搐的符号

扫下双眼之间灰色的大 道。

宿醉的月亮,渐亏,渐 亏!

隔窗我望见

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 幕,

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 弱,

细节叠着细 节,

檐口叠着外 壁,

如此懒洋洋地升起,进入一片

虚弱而苍白的天空,它似乎在波 动。

(城市在那儿缓慢生长

在水玻璃的众天穹中

从熔凝的铁珠子,以及黄铜水晶球 中;

这小小的、罐子里的化学“花 园”

轻颤着,再次立起 来,

苍蓝,青绿,砖 红。)

麻雀们匆促地开始嬉 戏。

接着,在西方,轰隆一声,烟云蒸 腾。

“轰隆!”爆炸的花骨朵之球

再次怒 放。

(对所有受命照料植物的雇工

这声音意味着“危险”,或曾意味着“死 亡”,

他们在梦中辗转,感到

短短的汗毛直立

在颈背上。)烟云飘 逝。

一件衬衫被取下丝状晾衣 绳。

沿着下方的街道

运水车前来

甩动它咝咝作响、霜雪般的风扇

掠过果皮和报纸。水痕风干

浅的干,深的 湿,

冰西瓜的纹 路。

我听见清晨罢工的白日喷泉

来自石墙,厅堂,铁 床,

溅散或汇聚的小瀑 布,

为预料之中的事鸣响警 钟:

身兼一切人称的古怪爱神起 床,

人们将终日为之准备晚 餐,

你将大吃特吃

在他心上,这个他,那个 他,

所以深情地遣他们为你做事 吧,

在街上拖着他们独一无二的 爱。

只用玫瑰鞭笞他 们,

动作要轻如氦 气,

因为白昼总会莅临其中一个或数个

他的脑袋从床沿耷拉下来

他的面孔翻转过来

城市的图像得以

向下滋生,进入他圆睁的眼眸

颠倒而变形。不。我是说

变形,并且示现

若他果真看 见。

巴黎,早晨七点

我造访公寓里的每一座 钟:

一些指针戏剧性地指向一方

另一些指向别处,在无知的钟面 上。

时间是一颗星[10];时辰如此分岔

以至白昼是环绕郊区的旅 行,

环绕着星星的圆,彼此重叠的 圆。

冬季气候短促的半音阶

是一只鸽子展开的羽 翼。

冬日栖居在鸽翼下,羽毛潮湿的死 翅。

俯瞰那庭院。所有的房屋

都那样筑成,装饰性骨瓮

固定在双斜坡屋顶上,鸽子们

在那儿散步。朝屋里看

就像一次检视,或回 溯,

长方形里的一颗星,一场追 忆:

这中空的广场本可轻易安在那 里。

——童稚的雪堡,造于更浮华的冬 季,

本可以满足这些比例而成为房 屋;

宏伟的雪堡,四五层楼那么 高,

忍受春日,就如沙堡忍受潮 汐,

它们的墙,形状,不会融化而死 去,

只会在坚实的锁链中交叠,变为石 头,

像眼下这些墙般变灰又变 黄。

军火在哪里?高高堆起的炮弹

以及被星辰击裂的冰之心脏在哪 里?

天空不是信鸽暨战鸽

逃离无穷交错的圆 圈。

而是一只死鸽子,或是死鸽子栽落的天 空。

骨灰瓮捕捉他的灰烬或羽 毛。

星星何时融化?它是否已被一列列

方块、方块、圆圈、圆圈捕 捉?

那些钟能否回答;它在下面吗,是否

正要一头栽入雪 中?

奥尔良码头

献给玛格丽特·米勒

河上的每条驳船都轻易拖曳出

宽阔的水 痕,

一大片橡叶的灰光落在更为

寡淡的灰 上;

它身后真正的树叶浮游而 过,

顺流入大 海。

硕大的叶片上水银的叶 脉,

那些涟漪,扑向

码头侧岸,好在防波堤上

熄灭自身,温柔

宛如流星向天空中的一点

奔赴自己的末 路。

一簇簇小叶子,真叶子,追踪它 们,

漂流而过

同样谦逊地消失于海底那些

溶解的殿 堂。

我们静如磐石地站着,注视着

树叶和涟漪

当光与紧张的水面持续着

它们的交 谈。

“如果我们所见之物忘记我 们,”

我想对你们 说,

“能像忘了自己一半轻松——但我们终生

摆脱不了树叶的化 石。”

不信者

他睡在桅杆顶端。——班扬[11]

他睡在桅杆顶端

双眸紧 闭。

船帆在他身下飘走

一如他的床单

在夜间空气里遗落眠者的脑 袋。

在睡梦中他被送去那里

在睡梦中蜷缩

在桅杆尖端一只镀金球 里,

或是爬入

一只镀金的鸟儿,或是茫然跨 坐。

“我被奠立在大理石柱 上,”

一朵云说,“我从不动 弹。

看见那儿海中的立柱 吗?”

安心地自省着

他凝望自身倒影的水 柱。

一只海鸥在他羽翼下

拥有羽翼,并说空气

“像大理石”。他说:“在上方

我高耸入云,为取得

凌霄飞翔所需要的大理石翅 膀。”

但他睡在桅杆顶端

眼睛紧紧闭 上。

海鸥刺探他的梦 境,

这样的梦:“我绝不能坠 落。

下方闪耀的大海想要我坠 落。

它硬如金刚钻;它想把我们全吞 没。”

纪念碑

现在,你看见纪念碑了吗?木制的

造得有点像箱子。不。造得

像一摞箱子,越往上

越小的箱 子。

每个都半转过来,箱角

对准下方箱子的边缘

角度轮流交 替。

顶部的立方体上装着

一块状如百合花的风化木 头,

修长的木花瓣上打着奇数 孔,

朝向四方,僵硬而神 圣。

从中伸出四根弯曲的细杆

(像鱼竿或旗杆一般倾 斜)

从中垂下拼图般的饰物

切面模糊的四条

越过箱子的边角

垂至地 面。

纪念碑的三分之一

面朝大海;三分之二朝着天 空。

视野被设置得

(就是说,视野的透 视)

那么低,没有远方可言

我们待在这视野中的远 方。

一片狭长的、水平木板汇成的海

躺在我们孤独的纪念碑 后,

它修长的槽纹左右交错

如同地板——斑驳,安静地云集

纹丝不动。天空平行奔涌

龟裂的日光和纤维悠长的云

是天空的围篱,比海的围篱更粗 粝。

“那片奇异的海为何这般安 静?

是因为我们距离遥远 吗?

我们在哪里?我们是在小亚细亚

还是蒙 古?”

一片古老的海 岬,

一座古老公国的艺术家亲王

或许想建造一座纪念碑

来标记陵墓或国界,或者开辟一片

忧伤或浪漫的风 景……

“但那诡谲的大海似乎是木造 的,

一半波光粼粼,像一片浮木之 洋。

天空看起来也是木质的,云是它的纹 路。

像一片舞台布景;一切都那么瘪 平!

那些云里藏满了闪光的裂 片!

那是什 么?”

是纪念 碑。

“是堆叠的箱 子,

以拙劣的回饰为轮廓,一半垂 下,

破裂,油漆剥落。看起来年代悠 久。”

——炽烈的阳光,来自海境的 风,

所有它存在的条 件,

都可能使油漆剥落,假如曾有过 漆,

令它比过去更加其貌不 扬。

“你为什么把我带来看这 个?

难解的风景中一座板条箱的庙宇

又能证明什 么?

我已厌倦了呼吸这腐蚀的空 气,

这使纪念碑不断开裂的干 燥。”

这是一件木头的

工艺品。木头是比单独的

海洋、云朵或黄沙更好的黏合 剂。

它选择那样生长,不再动 弹。

纪念碑是一件物品,但那些漫不经心

钉上去的装饰,看起来什么也不 是;

却泄露了自己有生命的秘密,希冀着

想要成为一座纪念碑,去珍惜点什 么。

当日光每天一次环绕她

如一只潜行的 兽,

或者雨落在它上面,或者风吹入它内部

连最潦草的蜗纹也说着:“铭 记”。

它或许实心,或许中 空。

艺术家亲王的骸骨或许收在其中

或许埋骨于更干燥遥远的土 地。

它虽然简陋却足够庇护

腹里的东西(毕竟那内容

不可能打算被人看 见)。

这是一幅绘画的起 点,

一座雕塑,一首诗,一座纪念碑的起点,

都是木质。看仔 细。

冬日马戏团[12]

掠过地板的机械玩 具,

适合数世纪前的国 王。

杂耍的小马儿生着真的银 鬃。

他眼睛漆黑泛着 光。

他背驮一名小舞蹈 家。

她踮脚立着,旋转又旋 转。

一大束歪斜的假玫瑰

缝在她的裙裾和金银丝胸衣 上。

她在头顶高举着

另一束假玫 瑰。

他的鬃毛和尾巴径直来自基里科[13]

他的灵魂严肃又忧 愁。

他感到她粉色的脚趾向他背部摆荡

绕着那根小小的

刺穿她身体和灵魂的轴

那轴也刺穿他,从他的腹部

再度出现,形成一把大大的锡 匙。

他慢跑三步,鞠个 躬,

再慢跑,然后鞠躬,单膝着 地,

慢跑,咔嗒一声停下来,看着 我。

这时舞者已经转 身。

迄今为止是他更聪 明。

绝望地面对彼 此——

他的眼眸宛如星 辰——

我们面面相觑说:“好了,已经走了这么多 路。”

耶罗尼莫的房子

我的房子,我的

童话宫殿

由容易腐烂的

墙板所造,总共

只有三间 屋,

我灰色的蜂巢

由嚼烂的纸浆

黏上痰制 成。

我的家

我的爱巢

有一座

木花边晒台

装饰着种在

海绵中的蕨

前厅装饰着

红红绿绿的

旧年剩下的

圣诞饰品

在我小小的

漆成蓝色的

藤编的

中央餐桌上

从角落

汇聚到正 中,

四张蓝色椅子

以及一段韵事

为最小的婴儿准备

一只托盘

盛着十颗大珠 子。

然后是墙上

两把棕榈叶扇子

和一面挂历

还有桌上的

一条煎鱼

洒满火辣辣的

鲜红酱 汁,

一个小碟子

盛着玉米粒

四朵用餐巾

折的纸玫 瑰。

我还在钩子上

挂了一只

老旧的法国号

用铝涂料

重新油漆 过。

每年我都在

花车游行中

为何塞·马蒂演 奏。

夜里你会以为

我家已废 弃。

走近些。你

可以看见

听见信纸上

字里行间的光 芒,

还有收音机的

各种声响

弗拉明戈舞曲

在乐透彩的

数字中央歌 唱。

当我搬家时

就取走这些东西

别的不取太 多,

从我抵御飓风的

庇护 所。

野草

我梦见那死者,冥思 着,

我躺在坟茔或床 上,

(至少是某间寒冷而密闭的闺 房)。

在寒冷的心中,它最后的思想

冰封伫立,画得巨硕又清 晰,

僵硬闲散一如那儿的 我;

而我们并肩保持不动

一整年,一分钟,一小 时。

突然,那儿有了动静

那儿,对每种感官都如

一场爆破般惊悚。接着它落下

转为迫切而谨慎地蠕行

在心之领 地,

从绝望的睡眠中将我戳 醒。

我抬起头。一根纤弱的幼草

向上钻透了心脏,它那

绿色脑袋正在胸脯上频频点 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暗 中)。

它长了一英寸,像青草的尖 刃;

然后侧边蹿出一片叶子

一面扭曲而飘摇的旗帜,接着

两片叶子摇曳成一种旗 语。

草茎变粗了。紧张的神经根

伸展至每一侧;优雅的脑袋

神秘地挪动了位 置,

既然那儿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

吸引它年幼的注意 力。

生了根的心脏开始变幻

(不是搏动)接着它裂开

一股洪水从中决堤涌 出。

两条河在两侧轻擦而 过,

一条向右,一条向 左,

两股半清半浊的溪川在奔 涌,

(肋骨把它们劈作两挂小瀑 布)

它们确凿地、玻璃般平滑地

淌入大地精细的漆黑纹 理。

野草几乎要被冲 走;

它与那些叶片苦苦挣 扎,

高举着它们,凝重的水滴是叶之流 苏。

好几滴落到我的面孔上

滚入我的双眸,我因此能看见

(或是以为看见,在那漆黑的处 所)

每颗水珠都含着一束 光,

一片小小的、缤纷点亮的布 景;

被野草改变了流向的溪流

由疾涌的彩画汇 成。

(就好像一条河理应承载

所有它曾映出并锁入水中的

风景,而不是漂浮在

转瞬即逝的表面 上。)

野草端立在割开的心 中。

“你在那儿做什么?”我 问。

它抬起湿漉漉、不断滴水的头

(是我的念头将它打 湿?)

然后回答:“我生长,”它 说,

“只为再次切开你的 心。”

海景

这绝美的海景,白色苍鹭如天使立 起,

想飞多高就多高,想飞多远就多远

在层层叠叠、纯洁无瑕的倒影 里;

整片海域,从最高的那只苍鹭

到下方失重的海榄雌岛屿

那儿,鸟粪齐齐为明艳的绿叶镶边

像银质的彩 画,

再到下方海榄雌根隐约形成的哥特拱顶

以及后方曼妙的豆绿色牧场

那儿,时不时有鱼儿跃起,宛如一朵野花

在装饰性的喷花之雾 中;

拉斐尔为教皇的织锦创作了这幅草 图:

看起来的确恍若天 堂。

可是,一座形销骨立的灯塔

穿着黑白教士袍矗立在那 儿,

他靠胆魄维生,自以为见多识广

以为地狱在他的铁蹄下咆 哮,

以为这就是浅处的水如此温暖的原 因,

并且他知道,天堂与此决然不 同。

天堂不像飞翔,也不像游 泳,

天堂与黑暗有关,与一道强光有关

天黑时分,他会记得一些

关于这一主题的、措辞激烈的话 语。

站着入眠

当我们躺下入眠,世界偏离一半

转过黑暗的九十 度,

书桌躺在墙壁上

白日里斜卧的思想

上升,当别的事物下 降,

起立制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 林。

梦境的装甲车,密谋让我们去做

那么多危险的 事,

在它的边缘发出突突声

全副伪装,随时准备涉过

最湍急的溪流,或爬上剥落的

页岩的矿层,当杯盘与礼服窸窣作 响。

——通过炮塔的缝隙,我们看见碎砾和卵石

躺在铆合的侧翼下

躺在绿森林的地板 上,

像那些聪明的孩子白天放在门旁

方便夜间跟踪的记号

至少,有一晚是这样;驾着丑陋的坦克

我们通宵追击。有时它们消失不 见,

在青苔中溶 解,

有时我们追得太快

把它们碾碎。多么愚蠢,我们

彻夜驾驶直至破晓

却连房屋的影子也没找 到。

我抓住一条大鱼

把它拽到船边

一半离开水,我的钩子

深深穿过他的嘴 角。

他没有反 抗。

他完全没有反 抗。

他悬空,一种呼噜噜的重量

遍体鳞伤,不可轻亵

朴实无奇。这里,那里

他棕色的皮肤成条垂挂

像古老的墙 纸,

他深棕色的纹样

像墙 纸:

形状像全然盛开的玫瑰

在岁时中被玷污,失 落。

他浑身缀满了藤 壶,

精致的欧椴玫瑰 痣,

细微的白色海虱

寄生其 间,

下方,两三丛绿海藻

稀稀落落地耷拉 着。

而他的腮正吸入

恐怖的氧气

——令人惊惧的腮

染了血,新鲜生 脆,

可以深深切 割——

我想到生白的鱼肉

如羽毛般包装整 齐,

大骨头,小骨 头,

他闪亮的内脏

那夸张的红与 黑,

还有粉红色鱼鳔

像一朵硕大的牡 丹。

我看进他的眼睛

比我的眼睛大好多

但更浅,且染上了黄 色,

虹膜皱缩,透过年迈的

损蚀的鳔胶的滤镜

看起来像被失去了光泽的

锡箔包 裹。

鱼眼轻轻游移,但不是

为了回应我的瞪 视。

——更像是某样事物

向着光芒倾 斜。

我赞赏他肃穆的面 庞,

他下颚的构 造,

接着我看见

在他的下嘴唇上

——如果能称之为嘴 唇——

阴郁、潮湿、形如武器

悬挂着五条旧鱼 线,

或是四条,加一条钢丝

上面还连着旋 轴,

所有五只大钩子

都牢牢穿入他的 嘴。

一条绿线,末端磨损

是他挣断的地方,两条更粗的

还有一条纤细的黑线

依然卷着褶,那是他挣断线头

逃离时的拉拽造 成。

就如奖牌的缎带

起毛,摇曳着

五根一簇的智慧胡子

从他痛楚的下颚蔓 生。

我盯着看,盯着看

战利品堆满了

租来的小 船,

从舱底的积水

——那儿机油扩散成彩虹

环绕生锈的引擎

——到锈成橘色的泥浆 泵,

日光晒裂的划手 座,

挂在绳上的划 桨,

到舷缘——直到万物

都成为彩虹,彩虹,彩 虹!

我把大鱼放 走。

首语重复

纪念玛格丽·卡尔·史蒂文斯

每天以如此盛大的仪式

开场,以飞禽,以铃 铛,

以来自工厂的汽 笛;

我们刚睁开眼就见到

这白金色的天空,这辉煌的墙壁

以至于有一刹那,我们纳闷

“这音乐来自何方,还有这能 量?

白昼是为何种妙不可言的造物而备

我们却注定错过?”哦,他及时

现身,顿时披上了尘世的秉性

顿时沦为

漫长诡计的受害 者,

承担起记忆,还有致命的

致命的倦 怠。

更加缓慢地落入视野

向点彩斑驳的面孔落一阵 雨,

昏沉着,冷凝着他所有的 光;

尽管那种眼神

把那么多幻梦挥霍在他身 上,

忍受着我们的利用和滥 用,

下沉,穿过漂游的躯 体,

下沉,穿过漂游的阶级

沉入暮色,沉入公园里的乞丐

他,疲惫地,没有灯光或书本

准备着惊人的研 究:

每日如火如荼的

事件,在无尽的

无尽的应允中。

库切

库切,露拉小姐的用人,躺在泥灰 里,

从黑色变成白色

她降到珊瑚礁表层 下。

她的一生消耗在

照料耳聋的露拉小姐 上,

库切在厨房水槽里吃饭

当露拉在厨房餐桌上用 餐。

天空为这葬礼变作蛋白色

而人们面色惨 淡。

今夜月光会减缓

种在填满沙粒的锡罐里的

粉红蜡玫瑰的消融,它们

排成一列,标志着露拉小姐的损 失;

可是谁会尖叫,谁会让她明 白?

寻遍陆地与海洋,寻找另一个 人,

灯塔会找到库切的坟墓

将一切当作琐事打发;绝望的大海

会献出一波接一波的浪 花。

[1].Place de la Concorde,原文为法 语。

[2].Jardin des Plantes,位于巴黎五区,法国最大的植物公园,建于17世纪,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七大分馆之 一。

[3].年,尼罗河之战,“东方”号起火,军官卡萨比昂卡不愿弃船逃生,和他10岁的儿子一起随船爆炸身亡。“站在焚烧的甲板上”,说的便是这件 事。

[4].年,尼罗河之战,“东方”号起火,军官卡萨比昂卡不愿弃船逃生,和他10岁的儿子一起随船爆炸身亡。“站在焚烧的甲板上”,说的便是这件 事。

[5].韦尔弗利特(Wellfleet),马萨诸塞州海滨小镇,毕肖普少女时代常去的夏令营度假 地。

[6].原诗韵脚为abccba,译诗依样保 留。

[7].此诗标题“The Gentleman of Shalott”,派生自英国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名诗《夏洛特女士》(The Lady of Shalott)。受了诅咒的夏洛特女士必须在岛上塔楼中编织美丽的壁毯,并且只能透过镜子观看外面的世界,否则就会死去。一日她在镜中看到潇洒的兰斯洛爵士经过,忍不住丢下活计望向窗外,此刻镜子碎裂,诅咒生效,夏洛特女士躺入一只小船,顺河漂至兰斯洛和亚瑟王的宫殿卡米洛,并在抵达前死去。丁尼生原诗取材自中世纪亚瑟王传奇中少女艾莲娜的故事,该诗备受拉斐尔前派画家的喜爱,约翰·沃特豪斯、威廉·亨特等人都有不少以“夏洛特女士”主题的画作。该诗常被理解为对艺术家与世界关系的一种隐喻,毕肖普此诗或许亦有此意。

[8].指毕肖普的舅公乔治(George Wylie Hutchinson)少年时代的一幅风景习作,主题是加拿大东部的美丽岛海峡(Strait of Belle Isle,也称拉布拉多海峡)附近的海岸线风光,与他的其他风景画一起挂在毕肖普度过童年的新斯科舍“大村”家中,后者对它们很有感情,曾在一次访谈中说:“我爱它们,虽然它们作为绘画并不出色。”

[9].本诗标题原文为“The Man-Moth”, Man-Moth为猛犸象(mammoth)一词的错印。——全集注毕肖普在《关于〈人蛾〉》一文中提道:“‘猛犸’原来要指什么,我已经忘了。但那个印刷错误似乎是注定为我准备的。来自《纽约时报》的一则神谕——至少在某一时刻——好心地为我解读着纽约市。”该文收入保罗·恩格尔(Paul Engle)与约瑟夫·兰格朗(Joseph Langland)所编的《诗人的选择》(Poet's Choice)一书。——译注

[10].Time is an Etoile,原文为英语夹杂法 语。

[11].约翰·班扬(John Bunyan),英国作家、布道家。其在狱中写就的讲述基督徒及其妻子先后寻找天国的经历的作品《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被誉为“英国文学中最著名的寓 言”。

[12].Cirque d'Hiver,标题原文为法语。

[13].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希腊裔意大利画家,与未来派画家卡罗·卡拉共同创建形而上学画派。其作品充满神秘象征与幻象,成为后来的达达主义及超现实主义先驱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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