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路

那些路

火车开过去,十万条道路从大地上浮起来。从北京到东海,近八百公里,城市、村庄、树木和行人,然后是光秃秃的冬天。北国的野地里什么都藏不下,那些道路一条条浮出大地。我从小迷恋火车,喜欢简陋苍茫的小车站,开始坐上火车之后,又迷恋火车经过野地的时分。很多年了,说不清楚为什么独独喜欢窗外一路荒凉的景色。车穿过城市,我有离愁;经过村镇,我心生温暖;唯有驶入野地,我才充实、喜悦,莫名悲壮一般的兴奋。

夜火车也好,白昼的旅行也好,我总要把持住窗口的位子,一直歪着头看窗外。窗外有好景致嘛,我就是喜欢看。那些一掠而过的草木和房屋,那些向后倒退的三两个行人,移动不了,再快也跑不过去的是一片大野地。我说过,只是在火车上我才真正看见了大地,大地之大,大的地。所有的叶子都黄了,荒了,落了,几棵柳树繁茂的细枝条丛丛簇簇,竟然是泛着红色。沿途多处的芦苇荒在干枯的河道里,没有人收割。还蓄着去年河水的水渠和河流,满满当当地结了冰,远远看去我以为是一条明亮的路。光滑,惨白,是这个冬天的镜子。

看,我说到了路,终于找到了。我一直在窗外的野地里寻找的,大约就是这个“路”。这些年里坚定地不把目光从火车外的野地里移开,应该就是因为这些路。现在,它们终于浮到我的眼前。在此之前,它们已经浮出了大地之上,只是我没有看见。现在看见了,那么多。像从座位下的铁轨处开始生长,曲折蛇行,盘旋在一块野地。也有直走的,与风的方向相同,直来直去。几乎所有的路都高出地面,这是我在火车上发现的。

冬天里,它们结实,明亮,如同一条条带子和河流,它们把大地聚集在了一起。人家说,路是脚踩出来的。其实不如说,路是脚印堆积而成的。所有的脚印都是透明的,无数的人把他们的脚印叠放在一条带状的土地上,就成了明亮的路,就有了厚度,它们不得不高出地面。你第一次看到它们,才会发现,它们像突然之间从大地上浮起来。一茬茬人死去,脚印留下来,变成路,交错,纠结。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开始落下第一个脚印,也不知道这一条条路最终通向哪里。

我对每一条路都充满兴趣,它们在我视野尽头隐入大地深处,它们会在哪个地方结束,又会从哪个地方重新开始。我盯着一条路,看着它被两行树和一片荒草淹没。看不见,它也在,那么多的脚印必然需要有个好的去处。我想象它如一湾水蜿蜒前行,奔向一间屋子,一个人,那个人站在门前,举起清白的手,她望去路如看来生,她如送如迎,对远道而来的人微笑。在风里,她有鲜活温润的身体。那条路在她脚边停下,然后重新开始,从此布满大地。

2005年2月6日,在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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