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米洛夫斯基虚构世界里的真实人物(序二)
让·雅克·贝尔纳/文 陈剑/译
一九四二年七月,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涅夫勒省的小镇伊西—勒维克被捕。
她被投进皮斯比尔营,不到几天,即遭流放。
从此音讯全无。
四个月后,她的丈夫及两位小叔被逮捕。他们亦被流放,就此消失。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遗下两个女儿。她们的悲剧,正是成千上万悲剧的写照。欧洲遍地是孤儿……然而,应该说:伊莱娜是幸运的,至少她的孩子们活了下来,与那些失去儿女的幸存者相比,她已算是颇得上天眷顾。
如今,须付出一番努力才得以重现真实。恐怖已是如此寻常,以致很多人觉得它索然无味:一些人出于本能地逃避它,不愿面对;另一些人则由于同情心过度操劳,趋于麻木。
迷人的智慧,优雅的艺术家气质,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的女子在波兰或西里西亚遇害,不过是一条不甚了了的社会新闻。成批成批的生命被赶尽杀绝。受害者是六千万名抑或六千万零一名,并没有多大差别,从罪行的深度看来,那都是无底的深渊。为其中哪一名受害者哭泣,都将顾此失彼,有欠妥当:最默默无闻的死者,也应得到最显贵的待遇。
但是,请允许我们向这位女子致以一份特别的注目,一份追加的哀思。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没有让她的仰慕者们空手而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依然在写作。她的作品并未随着她的离去而中止。一些珍贵的手稿,加上已经出版的著作,巩固了她在文学中的生命。在她的避难所尼韦内,她在酝酿一部反映俄罗斯生活的组曲式长篇小说,可惜如今留下的,只有断卷残篇;但我们会看到,一部完整的小说《世间的财富》以及两三卷中短篇小说即将出版。不管怎样,在她猝不及防地消失之际,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虚构世界里,却出人意料地出现了这么一个真实的人物:安东·契诃夫。
他的出现再突兀不过;如果说,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文字世界纯属虚构,他则是着实罕见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一直都避免描述现实中的人物,避免书写真人传奇。但是,倘若我们承认她笔下的人物都并非真实,可他们却又何其真切!这正是重点所在。无论是财大气粗的生意人,歇斯底里的年轻姑娘,还是命途多舛的小伙子;无论是狂躁的大卫·格德尔,《孤独之酒》中不安的伊莲娜,《盘中棋》里年轻的克里斯朵夫,还是《狗与狼》中脆弱的亚达,抑或是在激动人心的短篇小说集《有声电影》当中的那些女主人公们,所有这些人物,经由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热情洋溢的头脑创造出来,深深扎根在人类的厚实土壤里,沉浸在生命、活力和激情当中,他们就是你我身边苦乐参半的兄弟姐妹……这便是名副其实的艺术转移。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不到十五年的实际创作时间里,给我们留下了一座众生万象的华丽长廊,而它们的根基,正源自这百态人生。
我们可以从她的作品中抽出某些主题:在西方国家的流亡以及与生活的抗争。生于基辅,伊莱娜背井离乡,来到法国。她笔下的许多主人公都经历同样的转折。与她一样,他们中的许多人来到我们的国家,在这里生活、抗争、吃苦。他们的遭遇出自于她本人的经历。在多少部小说中,我们都能够发现,她童年时代乌克兰的城乡气息,以及她年轻时代在我们首都的生活氛围!……
源自生活的剧幕,在她的创作中得到了普化。然而,戏剧般开始的人生,却以悲剧告终。伊莱娜生于东方,却在西方赴死。未能生活在出生的土地,亦无法死在亲切的国度。在这两个国家之间,却铭刻下了这样一个短暂而绚烂的生命:一位年轻的俄裔女子,在法语的灿烂书卷上,贡献了增光添彩的篇章。她在我们的国家生活了二十年,让我们将她作为一位法国作家,为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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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的戏剧作品在如今的法国已是众所周知。但长久以来,他对我们而言还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极少有作品会给导演带来如此微妙的困难。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剧团到巴黎演出《樱桃园》时,尚是一项前无古人的创举。此后,乔治·比托叶夫为我们展示了《凡尼亚舅舅》《海鸥》《三姐妹》这些契诃夫作品是怎样一种节奏。后无来者。比托叶夫领悟了契诃夫式点画法的奥秘,从一种缓慢而有条不紊、难以言喻的层层包裹中,凸显出深刻的人性。由此,向我们生动地演绎了这样一种极为精致,极为个性化的剧作艺术,既具俄罗斯特色,又属于全人类,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有着俄裔血统的优势,因而得以用法语来思考俄罗斯人。比托叶夫成功地诠释了契诃夫的戏剧,而伊莱娜所做到的,乃是诠释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