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与齐赵的漫游

吴越与齐赵的漫游

杜甫在他从二十岁(731)到二十九岁(740)的十年内做过两次长期的漫游,漫游的区域是吴越和齐赵。在唐代的诗文小说里我们常常读到,一个读书人在他青年时往往有一段或长或短的漫游时期。这漫游被人渲染上一层浪漫的色彩,正如李白所说的,“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事实上,这种远游自有它物质上的原因,所谓“四方之志”不外乎给自己的生活找出路。所以有人在考试以前,就走出家乡,到人文荟萃的都市,用言语或诗文作自我的宣传,结交有权威的人士。如果得到这类人的吹嘘,让社会上先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再来考试,就比较容易及第了,因为一般考官判断的能力薄弱,他们的取舍往往以投考者的声名为标准。也有人考试落第了,在京城里没有出路,只好走到外地州郡,拜谒当地的首长,请求他们援引,在他们幕府里求得一个工作的地位。更有些贫穷落魄的文人,连一个工作的地位也不敢希冀,只求能够把自己创作的诗文呈献给某某达官贵人,由此而获得一点生活的费用,或者甚至是一顿饭、一件衣裳。杜甫的朋友高适在早年就是这样的诗人里的一个。

这是他们漫游的主要原因。此外自然也有所谓求仙的、访道的、问学的,这只发生在个别人的身上。但他们离开狭窄的家乡,看见异乡的山水与新奇的事物,遇到些幸福的或不幸福的遭逢,自己也会感到一种解放:他们开扩了眼界,增长了经验,丰富了生活。如果是诗人,也会因此写出视界较为广远的诗歌。杜甫在漫游时写过不少的诗,可惜没有流传下来,我们能够读到的只有两三首。这两三首诗比起他后来爱国家、爱人民的长篇巨制,不过是小小的萌芽,里边包含的东西还很单纯,但它已经能预示从这萌芽里会发展成一棵坚强的、健壮的树木了。

730年(开元十八年),杜甫曾经北渡黄河,到了郇瑕(山西猗氏);这里他停留的时间很短,不能算是漫游的开始。那年洛水、瀍水泛滥成灾,冲毁洛阳的天津桥、永济桥,沉溺许多扬州等地开来的租船,千余户居民的住房也都倒塌了,杜甫一度到郇瑕,可能是躲避水灾。至于他漫游的开始,则在次年他二十岁的时候。他自己也说,浪迹于国内的丰草长林间,“实自弱冠之年”。

这正是唐代社会发展到最富庶的时期,从开元初年到天宝初年延续了三十年之久,杜甫后来在成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这样说: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丝商不绝于道),男耕女桑不相失。(《忆昔》)

从这几句诗里可以知道,当时由于劳动人民辛苦的工作,米粟充实了仓廪,商贾在路上络绎不绝。交通以长安为中心,四通八达,大道上驿站旁的店肆里都备有丰富的酒馔和供客乘用的驿驴,行人远行数千里,身边用不着带食粮,也用不着带兵器。水路有沟通黄河与淮水、淮水与长江的运河。从江南乘船可以直达洛阳,成为运粮的要道,这也是唐代统治者生活上最重要的命脉。杜甫第一次的漫游就沿着这条水路,经过淮阴、扬州,渡过长江,到了江南。

他往江南,不是没有人事上的因缘。他的叔父杜登是武康(浙江湖州)县尉,还有一个姑丈,名贺,任常熟县尉。他们在这一带地方作县尉,不一定同时,可是从这里可以知道,杜甫的亲属与江南是有一些关系的;直到安史乱后,他的姑母还有留在那里的,所以他在成都时有“诸姑今海畔”那样的诗句。——这时因为物价低廉,米一斗不过十余文,绢一匹不过二百文,生在一个官僚家庭里的杜甫,生活上不感到什么艰难,他的出游虽然和当时的一般青年人一样,自有它物质上的原因,但他却由此认识了中国最美丽的山川的一部分,并在这里温习了一遍过去的历史。

唐初的文艺并没有随着政治的改革演变出一个新的面貌,一切还承袭着六朝的传统,作诗的人们专门在词藻和声律上下工夫,写出来的诗歌缺乏真实,没有内容,比六朝时代的诗还更少生气。到了“四杰”,宫体诗才在卢照邻(637—689?)、骆宾王(640?—684)手里从宫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勃(649—676)、杨炯(650—695?)时代才从台阁转到江山和塞漠。约在杜甫降生前的二十年,我们听见陈子昂(六六一—七〇二)在幽州台上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那样雄壮的绝唱,这是齐梁以来二百年内难于听到的声音。这个诗人认为当时的文风太萎靡、太颓废了,既不能反映时代,也不能与新兴的音乐、美术、舞蹈相配合,他主张在健康的时代应该有健康的歌声。只可惜当他四十二岁的壮年,在家乡(四川射洪)被贪污的县令诬陷,屈死狱中,他对于他同时代的诗人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

杜甫生长在洛阳文化的气氛里,早年学诗,除了接受祖父杜审言的诗法外,还得要在六朝的诗人里去寻找他的楷模,因此谢灵运、谢朓、阴铿、何逊、鲍照、庾信等人的诗都成为他学习的榜样。至于陈子昂的呼声,他在壮年以后才深切地听到,这时他纵使听到了,也许还没有给以相当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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