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也无风雨也无晴

序一 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是利用周末一个上午的时间,一口气读完宋伟明先生的《渡闲斋野草集》的。读完却久久不愿释卷,我在思索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一位农民,数十年间,在耕读、打工之余,创作出这些能直抵人心灵深处的诗作的呢?是爱好吗?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这些记录个人数十年间风雨行程的诗,记录个人生活经历甚至苦难的诗,我以为可以当史来读,当个人史来读,亦可作为时代史来读。因为,个人的命运是和整个社会息息相关的,他离不开他所生活的社会,也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古书云:“诗言志,歌永言。”那么,宋伟明先生在他近乎半个世纪写就的这些诗作中,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述志是这部诗集一个很重要的主题。读《渡闲斋野草集》,我们时常会看到诗人抒发理想、抱负之作。我和作者素昧平生,但从其自述中约略得知,作者童年、少年时代生活在西府乡下,青年时期,本来有望成为一名教师,但因为命运的捉弄,沉沦底层,从此,和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为生计所迫,在贫穷的生活中苦苦挣扎。据作者自述,他在农业社干过繁重的农活;在西安干过搬运工,拉过煤炭、水泥;在宝成铁路线砌过护坡,抬过砂石;去外县上山拉过柴,换过粮……很多艰难的日月,他都经历过。但日子苦焦,不等于没有梦想。梦想如春夏田野上的蝴蝶,时常从他的眼前翩然飞过,惹他痴想,亦让他烦恼、难过。他曾抱怨命运的不公,也曾痛苦、烦闷过,但这些很快就被他用诗化解掉,更多的是一种自强、自尊,用自己的劳动,用自己的双手,去获得一种有尊严的生活。我们不能嘲笑他的生活目标太低,事实上,在那个年月,这样的生活理想是很高的。很多农民,终其一生,这样的理想都是不能实现的。“生计逼我离家园,砖瓦灰砂伴长年。风尘已过六十五,望眼依旧是他山。”(《叹今生》)从作者2014年4月25日于西安灞桥田王所作的这首小诗中,我读到了四处飘零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位老农民工为实现梦想的坚韧。可以说,他的很多人生感悟类的诗作,都带有抒写理想的性质。如他在2005年所写的一首诗作中,就明确写道:“阴晴圆缺千古看,悲欢离合情必然。喜怒哀乐皆常见,酸甜苦辣美味添。”这就有一种放达、乐观的精神在里面。这种放达与乐观,让我想到了苏东坡,想到了他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自信。这也许是他能洞彻人生而视苦为乐、积极进取的原因吧。

这部诗集还有史的意味在,是个人历史的记录,但同时从一个侧面,也折射出四五十年间中国社会的变迁。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依然有民间信史的价值。关于这一点,作者在写作时是无意识的,他是无意间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记录者。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概指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况。譬如作者所写的抗旱诗、所写的大量的打工诗,从中都能依稀折射时代的影子。我们看到一个农民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变革的背景下,是如何一步步离开土地,忍受着远离亲人、远离故土的痛苦,外出打工,在城乡间来回漂泊的。让我们来读一首他的《盼归》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作者在青海打工,给海东地委盖楼。经过大半年的辛苦工作,临近年末时,大楼还未竣工,归期遥遥,作者思乡情切,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能遏,遂如杜甫一般,幻想着回家,而写就了这首《盼归》。在诗中,作者写道:“西风严霜催叶红,高原谷地十月冬。身在异乡独为客,千里愁魂盼归程。”那个时代一位农民工的苦痛,完全地以诗出之。这难道不可以当史来读吗?

一般来讲,诗人都为感情细腻之人,他们触物伤情,遇时感怀,吊古凭今,“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都是极其自然的事。尤其对于亲情、友情,他们更加珍视、更加看重,宋伟明也不例外。在这部诗集中,有大量抒写亲情、友情的诗作,读起来让人感到异常的亲切,亦可见作者的一颗拳拳之心、一颗赤子之心。如2007年春天,作者和老同学永春等聚会,酒后兴奋异常,就写下了《与友聚会》的诗作:“春花秋月何时了,难忘旧事知多少。月上东窗谈名著,星落西梢忆前朝。水畔相携宝鸡峡,原边同观咸阳道。瞬间已过三十年,笑语依旧容颜老。”诗中有回忆,有谈史,总之是兴致颇高,一直到月落西梢,都不肯散去。其情也挚,其意也浓,让我不由得想到了陶渊明的诗作《停云》。不过,渊明无福,尽管春醪已熟,樽有美酒,因为大雨,道路阻隔,未能等到友人的到来,也自然不能欢饮。而宋伟明先生却很幸运,在苦涩的人生旅途中,有了这次难得的清欢。故诗人也很兴奋,特意作诗以记之。这样的诗作,在集中有很多,如《见老友有感》《与同学相聚有感》《聚会有感》《打油诗》《寄语诗》《劝儿》等,都是一些真性情的诗,让人一读难忘。

本书中值得一读的还有一篇序,它是宋伟明先生的儿子宋少禹为父亲写的。在文中,我们看到了儿子是如何从最初的不理解,甚至有些怨恨父亲,到逐渐理解父亲、怜惜父亲的。其间的真诚让人感动,而其孝心亦让人动容。人说:“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尽管对大多数父子来讲,因为种种原因做不到,但作为儿子,更多地要去了解父亲,了解他的忠厚、善良、苦痛,尤其当父亲年老的时候。基于此,我很钦佩宋少禹。

最后要说的是,这篇拉杂的文字不能算作序言,只能算作我的一个读后感。更值得说明的是,宋伟明先生首先是一位打工者,其次才是诗人。我们不能用专业的眼光去要求他,他喜欢诗,用诗歌记录他的经历,记录他所处的时代,这就足矣。

高亚平

2017年4月30日于西安坐静居

(高亚平,作家、评论家,现为《西安晚报》文化部主任,西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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