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最小的那一个

3.最小的那一个

1992年夏天的一个下午

格兰多里俱乐部的小球场几乎是光秃秃的,大都是裸露的土地,只有底线附近还有几小块绿色。球门柱都破损了,一如球场旁的围栏、洗浴间和更衣室所在的建筑物。整个街区也没好到哪去:古铁雷斯大街的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自作主张的汽车擦洗工,街上有出售旧轮胎的人,贴着写有“收购金属”(也就是废旧钢铁)的海报;甚至有一块小纸板上写着给狗理发。尽头是看似被遗弃实则没有的公共建设,低矮的小房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柏油马路的细缝里长出植物,垃圾露天焚烧着,男人们和老人们无所事事,个头高大的男孩子骑着矮小的自行车。老人们说,这儿的人已经变了,来了很多坏人。晚上在街头逛荡挺让人害怕,他们补充道。

下午3点,街上几乎没人。足球场荒无人烟。临近小学来这家由掌旗官马里亚诺·格兰多里 命名的8号体育中心练习运动项目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了,踢足球的孩子们则要到下午5点才会来。只有一位老师在那,穿着白色上衣,蓝色的运动裤和球鞋。正是他指给我们通往不足150米外阿帕里西奥先生家的路,阿帕里西奥是里奥内尔·梅西的第一位教练。

阿帕里西奥先生用湿漉漉的双手打开门,他正在为失明的妻子克劳迪娅准备午餐,不过还是请来客进来坐下。四张椅子,一条大白狗,几乎完全被一台古旧的电视机占满的小客厅散发着某种难闻的气味。有4个孩子、8个孙辈和4个重孙辈的萨尔瓦多·里卡多·阿帕里西奥有一张枯萎的脸,小胡子的阴影投射在脸上,身体像金属电缆一样弯曲着,声音和双手都在颤抖。现在他全天都在铁路上工作。年轻时他曾经身披4号球衣为小堡垒俱乐部效力,30多年前,他教过一群孩子踢球,在格兰多里7.5米宽40米长的球场上。

阿帕里西奥教过上百个孩子,其中包括罗德里格和马蒂亚斯。梅西家的大儿子当时是个很有速度和力量的中锋,二儿子则是后卫。外祖母塞莉娅每个周二和周四都陪他们去训练。一个下午,莱奥也跟着来了。

“当时86年出生的孩子组成的队还差一个没来。其他人做准备活动的时候,我手里拿着多出的那件球衣等那个孩子来,可他一直没到,反倒是有一个小不点儿在对着看台踢球。我的脑子转起来,对自己说,该死,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踢球,不过……就这样我去和他外祖母说了,老人家是个铁杆球迷,我跟她说:‘把这孩子借我用用’。她很想看他在场上踢球,和我说过好几次给他做个试训,还和我列举过很多次这个小孩的各种特点。孩子的母亲和小姨并不同意,不想让他上场,因为‘他太小了,其他孩子都那么壮’。为了安抚她们,我保证说‘我就把他放在那,不用动,要是有人踢他我就打断比赛,把他换下来’。”

阿帕里西奥先生是这样讲这个故事的,不过梅西一家人给出了另一个版本。“是外祖母塞莉娅要求阿帕 把他放上去的,当时队里缺一个人。教练并不愿意让他上场因为他实在太小了。但是老太太坚持说:‘让他上场,你就会看到这个小不点儿是怎么踢球的。’阿帕回答说:‘那好吧,不过我把他放在边线附近,这样万一他哭起来,您就自己把他带下场。’”

故事的后续再没有什么分歧。老教练继续讲着:“好吧……我给了他球衣,让他上场。第一个来球传到他的右侧,他看了看球……什么都没做。”

说到这,被周围人尊为堂·阿帕 的老人站起身,模仿了小梅西当年那个令人惊讶的举动,然后他重新坐下来解释说:“他是左脚球员,所以他没去控球。”他接着说:“第二球落在左边,他拿球开始带球过人,一个,又一个,又一个。我冲他喊:‘把球踢出去,踢出去。’我担心会有人伤到他,但是他继续带,继续带。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进球,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对自己说:‘这孩子我再不用换他下来。’我就没换他下来。”

阿帕里西奥先生去另一个房间拿来一个塑料袋,在自己一辈子的记忆里翻找着。最终他找到了想找的那张照片。绿色的球场,一支足球队的孩子穿着红色的球衣,而在那个年轻许多岁的阿帕里西奥身前站着的正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个:白色的裤子几乎提到腋下,球衣也太大了,目光很严肃,双腿弯曲着。那是里奥内尔,像一只小鸟,或者一个“小跳蚤”,哥哥罗德里格总是这样叫他。

“他是87年生的,却和86年出生的孩子们一起踢球。无论是身高还是年龄都是最小的,不过他的表现太突出了,尽管被铲得很狠。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球员,有超自然的条件,天生就会踢球。每当我们去一个球场踢球,人们都蜂拥来看他。他每次拿球都如乘风破浪一般。那很恐怖,根本无法阻挡他。一场比赛他能进四五个球。对阵黎明俱乐部的比赛中,他打进了一个广告里才会出现的球。我记得很清楚:他过掉了所有人,包括守门员。他踢球什么样?就像现在这样,很随性。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球场上让他停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是个严肃的小孩,总是黏在外祖母身边,话很少。从来不抗议什么。如果有人铲他踢他,有时候他会哭,但是爬起来就继续跑。所以每当有人说他任性,说他没那么好,或者说他是个没有团队意识的独行侠,我都会为了保护他和别人争吵。”

他的妻子在卧室喊他,阿帕里西奥先生过去,回来时带来更多的回忆。

比如这盘他之前没找到的录像带,里面有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当年踢的球,“我把这盘带子放给孩子们看,教他们如何让球黏在脚上”。或者莱奥第一次从西班牙回来时,老人去看他。“他们看到我简直疯了。我是早上去的,到凌晨1点才回来。所有的时间我们都在聊西班牙那里的足球是什么样的”。还有那一次街区以里奥内尔的名义举办了一场聚会。他们想在格兰多里球场颁给他一个证书,不过最后莱奥没能去。事后他打电话来说:“谢谢,下一次吧。”

老教练对此并无怨言,与此相反,他非常温柔地说起这个自己多年前教过的小孩子。

“我在电视上看到他穿着巴萨球衣打入第一球时,一下就哭了。我的女儿吉诺维娃在另外一个房间,她问我:‘爸爸怎么了?’‘没什么,’我对她说,‘就是激动。’”

阿帕里西奥从塑料袋里拿出另一件宝物。是又一张照片,金发的小孩,个子小小的,穿着过大的球衣,腿短短的:他手里举着一座奖杯,他的第一座。奖杯几乎比他的个头都大。

当时莱奥还不到5岁,不过在格兰多里他已经开始品尝进球和夺冠的滋味。足够幸运的是,第二年“老爸”变成了他的教练。豪尔赫接受了俱乐部经理们的邀请,承担起带领87年一代孩子的责任。他们踢了阿根廷儿童足球协会组织的比赛,这是他们参加的很多市级比赛中的一个。他们赢了所有的比赛:“就是所有的,所有的锦标赛、杯赛、友谊赛。”豪尔赫·梅西带着作为父亲甚于作为主教练的骄傲这样回忆道。

足球之外,还要上学。莱奥在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4800号的拉斯埃拉斯大区66号小学上学。送他去学校的是母亲塞莉娅、小姨玛尔塞拉或者邻居家辛西娅的妈妈西尔维娅·阿雷亚诺。他们走着去,穿过一片空地或者沿着121通讯部队兵营训练基地的足球场边缘走,10多分钟就能到达学校门口。

如今,一走进学校,就看见低年级的孩子在专心画画。其中有两个穿着梅西的球衣。在室内的大厅里,一些穿着白色校服的小孩子在踢球,无比全神贯注。有球门,没有的是皮球,他们就用胶带把纸捆成球状。孩子们高速前进,毫不顾忌灰色花砖地面的坚硬。转身,假动作,过人。这些球员中有莱奥的表弟布鲁诺·比安库奇。只见他因为努力而浑身汗湿,脸红扑扑的,黑如炭条的头发黏在白红色交织的前额上,他的队友们当即示意他是最好的。报纸上已经有成堆的报道将他指为下一个莱奥。他的教练们说他带球很棒,和他的表兄一样灵敏,而且,和莱奥一样,他也很腼腆。莱奥唯一让他眼红的是爆发力和进球的能力。布鲁诺也是前锋,他想有一天能穿上巴萨的球衣。

身边很快围上一个圈子。所有人都想就那个几年前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的孩子说几句。对11岁的巴布罗而言,毫无疑问梅西“具备成为世界最佳的一切。他比马拉多纳更好。我最喜欢的是他的速度,简直无与伦比”。而9岁的奥古斯丁和他的很多同龄人有一样的担心:“马拉多纳是从阿根廷青年人队起步的,而梅西是在巴萨。”的确,巴塞罗那离这儿太远了。连最害羞的小姑娘们都加入到讨论的圈子里,不过女孩子们喜好不一,有的觉得他很好看,另一些则觉得他个子太小了。

课间休息时间到了,暗红色的栏杆下,是一棵百年古树,小学生们一个追着一个走过。莱奥躲开巨大的树干,追着纸或者塑料做成的球跑过。对他而言,那些年里最美的记忆莫过于比赛中无论什么样的情形都能在他的双脚间结束。学习不是他喜欢的事,他毫无问题地承认。

而他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的老师莫妮卡·多米娜证实了这一点:“不,在学习上莱奥并不出众,不过他的水平可以接受。一开始他阅读有些困难,所以我建议他母亲带他去看言语矫正专家。通过其他的作业,慢慢地,他的情况有所好转。不过也没有特别好的成绩。他是个安静、甜蜜、特别腼腆的孩子,是我当老师以来教过的最腼腆的学生之一。如果你不提问他,他就沉默地待在教室深处的课桌后面。年龄大点的孩子们都抢他去踢罗萨里奥各小学之间的杯赛。当然,他踢得特别好,得了很多奖杯和奖牌。不过我从来没听说他因为控球稳进球多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1. 掌旗官马里亚诺·格兰多里,1865年参加三国同盟战争的一位出生在罗萨里奥的志愿军战士,次年他牺牲在战场上,作为掌旗官的他死时手中仍举着阿根廷国旗。
  2. 阿帕(Apa),阿帕里西奥(Aparicio)的简称。
  3. 堂·阿帕,西班牙语中在姓前面加“堂”表示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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