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美丽的雪花飞舞起来了。我已经有三年不曾见着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现在更迟一点,也曾见过雪。但那是远处山顶的积雪,可不是飞舞着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的随着雨点洒下来几颗,没有落到地面的时候。它的颜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点,并不会飞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没有痕迹,也未尝跳跃,也未尝发出声音,像江浙一带下雪时的模样。这样的雪,在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诚然能感到特别的意味,谈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却总觉得索然。“福建下过雪”,我可没有这样想过。

我喜欢眼前飞舞着的上海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样的美丽。它好像比空气还轻,并不从半空里落下来,而是被空气从地面卷起来的。然而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黄昏时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时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飞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着人身,或拥人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静默无声。但在它飞舞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和脚步声,大海的汹涌的波涛声,森林的狂吼声,有时又似乎听见了情人的窃窃的密语声,礼拜堂的平静的晚祷声,花园里的欢乐的鸟歌声……它所带来的是阴沉与严寒。但在它的飞舞的姿态中,我们看见了慈善的母亲,柔和的情人,活泼的孩子,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它没有气息。但当它扑到我们面上的时候,我们似乎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空气的气息,山谷中幽雅的兰花的气息,花园里浓郁的玫瑰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

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种婀娜的姿态;夜间,它发出银色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行路的人,又在我们的玻璃窗上札札的绘就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木,斜的,直的,弯的,倒的。还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

现在,美丽的雪花飞舞了。我喜欢,我已经有二年不曾见着它。我的喜欢有如四十年来第—次看见它的老年的福建人。

但是,和老年的福建人一样,我回想着过去下雪时候的生活,现在的喜悦就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记得某年在北京,一个朋友的寓所里,围着火炉,煮着全中国最好的白菜和面,喝着酒,剥着花生,谈笑得几乎忘记了身在异乡;吃得满面通红,两个人一路唱着,一路踏着吱吱的叫着的雪,踉跄的从东长安街的起头踱到西长安街的尽头,又忘记了正是异乡最寒冷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和今天的一比,不禁使我感到惘然。上海的朋友们都像走工厂里的机器,忙碌得一刻没有休息;而在下雪的今天,他们又叫我一个人看守着永不会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这是多么孤单,寂寞,乏味的生活。

“没有意思!”我听见过去的我对今天的我这样说了。正像我在福建的时候,对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但是,另一个我出现了。他是足以对看过去的北京的我射出骄傲的眼光来的我。这个我,某年在南京下雪的时候,曾经有过更快活的生活:雪落得很厚,盖住了一切的田野和道路。

我和我的爱人在一片荒野中走着。我们辨别不出路径来,也并没有终止的目的。我们只让我们的脚欢喜怎样就怎样。我们的脚常常欢喜踏在最深的沟里。我们未尝感到这是旷野,这是下雪的时节。我们仿佛是在花园里,路是平坦的,而且是柔软的。

我们未尝觉得一点寒冷,因为我们的心是热的。

“没有意思!”我听见在南京的我对在北京的我这样说了。

正像在北京的我对着今天的我所说的一样,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对着四十年来第一次看见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说的一样。

然而,我还有一个更可骄傲的我在呢。这个我,是有过更快乐的生活的,在故乡:冬天的早晨,当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感觉到特别的寒冷,隔着蚊帐望见天窗特别的阴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面下了雪了。“雪落啦白洋洋,老虎拖娘娘……”这是我躺在被窝里反复的唱着的欢迎雪的歌。别的早晨,照例是母亲和姊姊先起床,等她们煮熟了饭,拿了火炉来,代我烘暖了衣裤鞋袜,才肯钻出被窝,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气。我不需要火炉,雪就是我的火炉。我把它捻成了团,捧着,丢着。我把它堆成了一个和尚,在它的口里,插上一支香烟。

我把它当做糖,放在口里。地上厚的积雪,是我的地毡,我在它上面打着滚,翻着筋斗。它在我的底下发出嗤嗤的笑声,我在它上面哈哈的回答着。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样的柔和,和它一样的洁白。我同它到处跳跃,我同它到处飞跑着。

我站在屋外,我愿意它把我造成一个雪和尚,我躺在地上愿意它像母亲似的在我身上盖下柔软的美丽的被窝。我愿意随着它在空中飞舞。我愿意随着它落在人的肩上。我愿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青。我有勇气。我有最宝贵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忧虑,不知道苦恼和悲哀……

“没有意思!你这老年人!”我听见幼年的我对着过去的那些我这样说了。正如过去的那些我骄傲的对别个所说的一样。

不错,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过去和现在的喜悦是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样,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对着这时穿着一袭破单衣,站在屋角里发抖的或竟至于僵死在雪地上的穷人,则我的幼年时候快乐的雪天生活的意义,又如何呢?这个他对着这个我,不也在说着“没有意思!”的话吗?

而这个死有完肤的他,对着这时正在零度以下的长城下,捧着冻结了的机关枪,即将被炮弹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则其意义又将怎样呢?“没有意思!”这句话,该是谁说呢?

天呵,我们能再想了。人间的欢乐无平衡,人间的苦恼亦无边限。世界无终极之点,人类亦无末日之时。我既生为今日的我,为什么要追求或留念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虽说是寂寞的孤单的看守着永没有人或电话来访问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的躲在房子里烤着火,避免风雪的寒冷;又可以隔着玻璃,诗人—般的静默的鉴赏着雪花飞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满的吗?

抓住现实。只有现实是最宝贵的。

眼前雪花飞舞着的世界,就是最现实的现实。

看呵!美丽的雪花在飞舞着呢。这就是我三年来相思着而不能见到的雪花。

故乡的杨梅

过完了长期的蛰伏生活,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怀中,发泄胸中的郁抑,却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这粗壮的躯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炎夏和严冬,被轮船和火车抛掷过多少次海角与天涯,尝受过多少辛劳与艰苦,从来不知道颤栗或疲倦的呵,现在却呆木的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的转侧了。

尤其是这躯壳内的这一颗心。它历年可是铁一样的。对着眼前的艰苦,它不会畏缩;对着未来的憧憬,它不肯绝望;对着过去的痛苦,它不愿回忆的呵,然而现在,它却尽管凄凉的往复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这病着的躯壳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对着这细雨连绵的春天。

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乡的雨吗?细细的,丝一样,若断若续的。

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和田野……,还有那蔚蓝中衬着整齐的金黄的菜花的春天,藤黄的稻穗带着可爱的气息的夏天,蟋蟀和纺织娘们在濡湿的草中唱着诗的秋天,小船吱吱的独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还有那熟识的道路,还有那亲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这些,我现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得让我的心平静:恢复我过去的铁一般的坚硬,告诉自己: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乡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却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样想吧,我的可怜的心呵,我的头正像夏天的烈日下的汽油缸,将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干燥得将要进出火花来了呢。让这夏天的雨来压下我头部的炎热,让……让……

唉,唉,就说是故乡的杨梅吧……它正是在类似这样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乡的食物,我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倘若我爱故乡,不如就说我完全是爱的这叫做杨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杨梅!它有着多么惊异的形状,多么可爱的颜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样大小,远看并不稀奇,拿到手里,原来它是遍身生着刺的哩。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肉。不知道的人,—定以为这满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进口的了,否则也须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这是过虑。

它原来是希望人家爱它吃它的。只要等它渐渐长熟,它的刺也渐渐软了,平了。那时放到嘴里,软滑之外还带着什么感觉呢?

没有人能想得到,它还保存着它的特点,每一根刺平滑的在舌尖上触了过去,细腻柔软而且亲切─—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颜色更可爱呢。它最先是淡红的,像娇嫩的婴儿的面颊,随后变成了深红,像是处女的害羞,最后黑红了─一不,我们说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红,原来是红的。太红了,所以像是黑。轻轻的啄开它,我们就看见了那新鲜红嫩的内部,同时我们已染上了一嘴的红水。说他新鲜红嫩,有的人也许以为一定像贵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错了。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吗?没有十分成熟是酸带甜,成熟了便单是甜。这甜味可决不使人讨厌,不但爱吃甜味的人尝了一下舍不得丢掉,就连不爱吃甜味的人也会完全给它吸引住,越吃越爱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这酸味,我们须待吃饱了杨梅以后,再吃别的东西的时候,才能领会得到。那时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牙齿酸了,软了,连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们才恍然悟到刚才吃多了酸的杨梅。我们知道这个,然而我们仍然爱它,我们仍须吃一个大饱。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唉,唉,故乡的杨梅呵。

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载来,一担一担的挑来,我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水缸盖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一口气吃了一二十颗,有时来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来,便一直吞进了肚里。

“生了虫呢……蛇吃过了呢……”母亲看见我们吃得快,吃得多,便这样的说了起来,要我们仔细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们并不管这些,它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们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余暇说话。待肚子胀上加胀,胀上加胀,眼看着一脸盆的杨梅吃得一颗也不留,这才呆笨的挺着肚子,走了开去,叹气似的嘘出一声“咳”来……

唉,可爱的故乡的杨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尝到它的滋味了。偶而回到故乡,不是在严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热的夏天,或者杨梅还未成熟,或者杨梅已经落完了。这中间,曾经有两次,在异地见到过杨梅,比故乡的小,比故乡的酸,颜色又不及故乡的红。我想回味过去,把它买了许多来。

“长在树上,有虫爬过,有蛇吃过呢……”

我现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了。

我用沸滚的开水去细细的洗杨梅,觉得还不够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更不像故乡的,简直不是杨梅了。我只尝了一二颗,便不再吃下去。

最后一次我终于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可爱的故乡的杨梅。

然而又因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偶然发现—条小虫,也就拒绝了回味的欢愉。

现在我的味觉也显然改变了,即使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如丝的杨梅时节,即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我的牙齿应该不能像从前似的能够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乡离开我愈远了。

我们中间横着许多鸿沟。那不是千万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些呢?

看呵,这眼前的如丝的细雨,不是若断若续的落在西北的春天里吗?

“我们的学校明天放假,爱罗先珂君请你明晨八时到他那里,一同往西山去玩。”一位和爱罗先珂君同住的朋友来告诉我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喜欢得跳了起来,两只手如鼓槌似的乱敲着桌子。

同房的两位朋友见我那种样子,哈哈的大笑了。

住在北京城里,只是整天的吃灰吃沙,纵使有鲜花一般的灵魂的人也得憔悴了。

到马路上去,不用说;大风起时,院子内一畚箕一畚箕扫不尽的黄沙也不算希奇;可是没有什么风时关着门,房内桌上的灰也会渐渐的厚起来,这又怎么说呢?

北京城里有几条河,都如沟一样的大,而且臭不堪闻。有几个池多关在皇宫里,我不知他们为什么叫那些池为“海”,或许想聊以自慰罢。所谓后诲,现在已种了东西。

北京城里也有几个小山,但是都被锁在皇宫里。

这样苦恼的地方,竟将我飘流的人留了四五年,我若是不曾见过江南的风景倒也罢了,却偏偏又是生长在江南。

许多朋友都羡慕我,说我在北京读了这许久的书,却不知道我肚里吃饱了灰。

西山离城三十余里,是一座有名的山,到过北京的人,大概都要去游几次。只有我这倒霉的人,一听人家谈起西山就红了脸来去的用费原花不了多少,然而“钱”大哥不听我的命令,实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扑满虽曾买过几次,但总不出半月就碎了。

从高柜子上换得的几千钱,也屡屡不能在衣袋中过夜。

不幸,住在北京四五年,竟不曾去过一次。这次爱罗先珂君邀我一道去游这里的名山,我还不喜欢吗?

和爱罗先珂君同住的朋友定后,我就急忙预备我的东西。从洗衣作里取回了一身衬衣,从抽斗角里找出了一本久已弃置的抄写簿,削尖了一只短短的铅笔,从朋友处借来了一只金黄色的热水瓶。

晚饭只吃了一碗,因为我希望黑夜早点上来。

约莫八点钟,我就不耐烦的躺在床上等候睡神了。

“时间”是我们少年人的仇敌。越望它慢一点来,好让我们少长一根胡髭,它却越来得迅速,比闪电还迅速;越希望它快一点来,好让我们早接一个甜蜜的吻,它却越来得迟缓,比骆驼还迟缓。

“天亮了吗?天亮了吗?”我时时睡眼蒙胧的问,然而仔细一看,只是窗外的星和挂在墙上的热水瓶的光。

“亮了!亮了!……”窗外的雀儿叫了起来。我穿了衣,下了床,东方才发白,不敢惊动同房的朋友,只轻轻的开了门走到院中。

天空浅灰色,西北角上浮着几颗失光的星。隔墙的柳条儿静静的飘荡着,一切都还在甜睡中,只有三五只小雀儿唱着悦耳的晨歌,打破了沉寂。我静静的站着,吸着新鲜的空气,脑中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浑身沐在欢乐之中了。

天空渐渐变成淡白的——白的——浅红的——红的——玫瑰色的颜色。雀儿的歌声渐渐高了起来,各处都和奏着。巷外的车声和脚步声渐渐繁杂起来。一忽儿,柳梢上首先吻到了一线金色的曙光,和奏中加入了鹊儿的清脆的歌声。巷内的人家都砰硼的开了门,我的旅馆的茶房也咳嗽着开了大门。

我回到房中,那两位朋友还呼呼的酣睡着。开了窗子,在桌旁坐下,看着他们沉醉似的微笑的脸,我暗暗的想到:

“西山也有如梦一般的甜蜜吗?”

一会儿,茶房送了脸水来。我洗过脸,挂上热水瓶,带了簿子和铅笔要走了。回过头去一看,那两位朋友依然呼呼的酣睡着,看着他们沉醉仙的微笑的脸,我对他们低低的吟道:

“静静的睡着罢,亲爱的朋友们。梦中如有可爱的人儿,就不必回来了。”

太阳已将世界照得灿烂,微风招曳着地上的柳影,我慢慢儿的踏了过去。

在路旁的小店里,我买了几个烧饼,一面咬着,一面含糊的唱着歌,仰着头呆看那天上的彩云,脚步极其缓慢的移动着。今天出门早,早到爱罗先珂君处也要等待,所以走得特别的慢。

然而事实并不这样,这极长极长的路,却不知不觉的一会儿就走完了。

爱罗先珂君仍和平日一样的赤着脚躺在床上和一个朋友谈话。他热烈的握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来得这样早,我说我的灵魂还要早呢,它昨夜已到了西山了。他微微一笑,将我的手紧紧的捏了一捏。

我们三人吃了一点饼干,谈了一会,就陆续来了几位朋友。要动身时凑巧又来了一个日本的记者,谈论许久,说是爱罗先珂君将离开中国,要照一个相。照相后,我们方才动身。去的人一起十二个.除爱罗先珂君外,其中有一个日本人,一个台湾人,三个中国人,其余都是朝鲜人;我们随身带去一点橘子,糕饼等物。

出了西直门,我们分两路走。坐洋车的往大路,骑驴子的往小路。我和爱罗先珂君都喜欢骑驴子。

那时正是植树节,又逢晴天,我们曲曲折折的在田间小路上走,享受不尽春日的野景。有些人唱着日本歌,有些人唱着世界语歌,有些人唱着中国歌。我的驴子比谁的都快,只要我“得而……”一喝,拉紧缰绳,它就飞也似的往前疾驰。只是别的驴子多不肯跟着上来,它们都走得很慢,使我屡次不耐烦的在前面等。有一次我的驴子在路旁等它们,让它们往前走,不知怎的,忽然那些驴子都疾驰起来。我很奇怪,将自己的驴子跟在别一匹驴子后一试,也多是这样。后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我的驴子要咬别的驴子的屁股,别的怕了起来,所以疾驰了。于是我发明了一种方法,等大家鞭不快驴子时,我就挽转缰绳跑了回去,跟在后面。这样一来,大家就走得快了。

“为什么它们不怕鞭子,只怕你呀?”爱罗先珂君惊异的问我。

“因为我的驴子是雄的……”我回答说。

大家都笑了。

西山原不很远,我们出城门时早已望见,但是仿佛有谁妒忌我们似的,任我们如何走得快,他只是将西山暗暗的往远处移去。我很焦急,爱罗先河君也时时问我远近。确实的里数我不知道,我便问驴夫。

离山不远时,路上的石子渐渐多了起来,最后便满路上都是。那些灰白色的石子重重的堆盖着,高高低低,不曾砌入泥中,与普通的石子路完全不同。驴子的脚踏下去,石子就往四面移动。在这一条路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的驴子虽有“千里之材”,也不能在这里施展,一不小心,就是颠蹶。大家只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慢慢儿走。驴蹄落在石子上,发出轧轧的声音。我觉得我是坐在骆驼上。

这时离山已很近,山上青苍的丛林,孤野的茅亭,黄色的寺院,以及山脚下的屋子都渐渐在我们眼前清楚起来。喜悦从我的心底涌了上来,我时时喊着“到了!到了!”爱罗先珂君的眉毛飞舞着,他似乎比我还喜欢。大家望着山景,手指着东,指着西,谈那风景。

我仿佛得了胜利似的,在他们的前面走。

忽然,一阵低低的呜咽声激动了我的耳鼓。我朝前一看,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坐在路的右边哭泣。她的头发蓬乱,脸色又黑又黄,消瘦得很,约莫四十余岁。她坐在路外斜地上,下面是一条一丈许深的干了的沟。她拉着草坐着,似要倒下去的一般。哭泣声很低微,无力似的低微。

“游览的地方,都有这种乞丐。”我略略一想,就昂着头过去了。

“先生!先生!”爱罗先珂君在后面喝了起来。

我仍然往前走着,只回过头来问他什么。

“什么人在路旁哭呀!王先生?”他说着已经走过了那妇人的面前。

“是一个妇人。”我说。

“她为什么哭着?什么样的人呢?”

“或许是要钱罢,穷人。”我说着仍昂然的往前走。

爱罗先珂君是在我后面的第四个人,他的前面是一个朝鲜人。他用日本话问那朝鲜人,朝鲜人也用日本话回答他,似乎在将那妇人模样描写给他听。

“王先生!你为什么不下去问问她呀?”爱罗先珂君忿然的问我。这时离那妇人已经很远了。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这没有问的必要。在游览的地方,我曾看见过许多没有手和脚的乞丐,他们都是用这种方法讨钱的。

“你为什么不下去问问她呢,王先生?你为什么不给她一点钱呢?”爱罗先珂君接连的问我。

乞丐不来扯我的驴子,我却下去问她?平日乞丐扯了我的车子跟了来,我总是摇一摇头。多跟了一程,我就圆睁着眼,暴怒似的大声的说:“没有!”向来不肯说“滚!”这已是很慈悲的了,今天却要我下去问她?——但是我想不出一句话回答爱罗先珂君。

我一摸口袋,袋中有六七元的铜子票。爱罗先珂君出来时共带了十二三元,在路上都换了铜子票,一半交给了坐车去的,一半交给了我,我这时想依从爱罗先河君的意思回转去给她一点钱,但回头一看,已距离得很远,便仍往前走了。

爱罗先珂君知道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很忿怒的在后面和朝鲜的朋友谈着。

我听见那忿怒的声音,渐渐不安起来。我知道由己错了。

到了山脚下,我们都下了驴子。我握着爱罗先珂君的右手,那位朝鲜的朋友握着他的左手,在宽阔的山路上走。

“你为什么不下去问她呢,王先生?”他依然忿怒的问我,皱了眉毛。

我浑身不安起来,脸上火一般的发烧,依然没有话可以回答,只低下了头。

“在我们那里,”他忿怒着继续说,“谁一见这种不幸的人时,谁就将她扶了回去。在这里,你却经过她面前时,如对待一只狗似的安然走了过去!……”

狗,我才是一只狗!我从良心里看见了我所做的事情,我承认他所说的是对的,我才是一只狗!我恨不得立刻钻入地下!……

我如落在油锅中,沸滚的油煎着我。我羞耻,我恨不得立刻死了!……

西山有如何的好玩,我不知道。在山间,我们曾喝过溪水,但是在水中,我照见了我自己是一只狗;在岩石上我曾躺了一会,但是我觉得我那种躺着的样子与别的狗完全一样。在山上吃蛋时,我曾和爱罗先珂君敲尖,赌过胜负,在半山里,我们曾猜过石子;但是我同时都觉得不配和他,和其余的玩耍。

的确,我经过她面前时,我是如对待一只狗似的安然走了过去!

我时时刻刻觉得我自己是一只狗,是一只真的狗!我觉得不配握爱罗先珂君的手,不配握一切的人的手!我羞耻,我无面目!……

在夜间,我是夜夜有梦;白天,我觉得也是一样的继续不断的做着梦。这梦似乎很长很慢,永没有完结的一般,但同时又觉得很短很快。立刻就会完结的一般。和爱罗先珂君游西山去的时候,正是植树节,一转瞬间现在又将到植树节了。爱罗先珂君离开北京是在去年植树节后不久的某一晚间。那时大雨正倾盆的下着。在这一年中我曾发了好几次的誓,再不做这样无耻的事了,但是现在还是时常的犯罪,而且没有人责备我,爱我的爱罗先珂君不在这里了。

晚间的大雨常在这里倾盆的下着,爱罗光坷君还不回来,莫非我永远要在这里做狗了吗?

我们的太平洋

倘若我问你:“你喜欢西湖吗?”你一定回答说:“是的,我非常喜欢!”

但是,倘若我问你说:“你喜欢后湖吗?”你一定摇一摇头说:“那里比得上西湖!”或者,你竟露着奇异的眼光,反问我说:“那一个后湖呀!”

哦,我所说的是南京的后湖,它又叫做玄武湖。

倘若你以前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这个又叫做玄武湖的后湖。倘若你近来住在南京或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它又改了名字了。它现在叫做五洲公园了,是不是?

但是,说你喜欢,我不能够代你确定的答复,如其说你喜欢后湖比喜欢西湖更甚,那我简直想也不敢这样想了。自然,你一定更喜欢西湖的。

然而,我自己却和你相反。我更喜欢后湖。你要用西湖的山水名胜来和我所喜欢的后湖比较,你是徒然的。我是不注意这些。我可以给你满意的答复:“后湖并不像西湖那样的秀丽。”而且我还敢保证你说:“你更喜欢西湖,是完全对的。”但我这样的说法,可并不取消我自己的喜欢。我自己,还是更喜欢后湖的。

后湖的一边有一座紫金山,你一定知道。它很高。它没有生产什么树木。它只是一座裸秃的山,一座没有春夏的山。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什么蹊径。它这里的云雾没有像在西湖的那末神秘奇妙,不能引起你的甜美的幻梦。它能给你的常是寂寞与悲凉,浩歌与哀悼。但是,这样也就很好了,我觉得。它虽没有西湖的秀丽,它可有它的雄壮。

后湖的又一边有一座城墙,你也一定知道。这是西湖所没有的。在游人这一点上来比较,有点像西湖的苏堤。但是它没有抚媚的红桃绿柳的映衬。它是一座废堞残垣的古城。它不能给青年男女黄金一样的迷梦。你到了那里,就好像热情之神Apollo到了雅典的卫城上,发觉了潜伏在幸福背后的悲哀。我觉得,这样更好。她能使你味澈到人生的真谛。

但是我喜欢后湖,还不在这里。我对它的喜欢的开始,这不是在最近。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以前,我曾在南京住了将近半年。如同我喜欢吃多量的醋——你可不要取笑我——拌干丝一样,我几乎是天天到后湖去的。我很少独自去的时候,常有很多的同伴。有时,一只船容不下,便分开在两只船里。

第一个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是在同伴。他们都和我一样年轻,活泼得有点类于疯狂的放荡。大家还不曾肩上生活的重担,只知道快乐。只有其中的一位广东朋友,常去拜访爱人被取笑“割草”的,和我已经负上了人的生活的担子的,比较有点忧郁,但是实际上还是非常的轻微,它像是浮云一样,最容易被微风吹开。这几个有着十足的天真的青年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叫有唱,常常到后湖去,于是后湖便被我喜欢了。

第二个原因,是在船。它是一种平常的朴素的小渔船,没有修饰,老老实实的破着,漏的漏着。船中偶然放着一二个乡人用的小竹椅或破板凳.我们须分坐在船头和船栏上。没有篷,使我们容易接受阳光或风雨,船里有了四支桨,一支篙。船夫并不拘束我们,不需要他时他可以留岸上。我是从小在故乡的河里,瞒着母亲弄惯了船的.我当然非常高兴拿着一支桨坐在船尾,替代了船夫。船既由我们自己弄,于是要纵要横,要搁浅要抛锚,要靠岸要随风飘荡,一切都可以随便了。这样,船既朴素得可爱,又玩得自由,后湖便更被我喜欢了。

第三个原因是湖中的茭儿莱与荷花。当它们最茂盛的时候,很多地方几乎只有一线狭窄的船路。船从中间驶了去,沙沙的挤动着两边的枝叶,闻到清鲜的香气,时时受到叶上的水滴的袭击。它们高高的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迷住了我们的方向,柳暗花明的常常觉得前面是绝径了,又豁然开朗的展开一条路来。当它们枯萎到水面水下的时候,我们的船常常遇到搁浅,经过一番努力,又荡漾在无阻碍的所在。有时,四五个人合着力,故意往搁浅的所在驶了去,你撑篙,我扯草根,想探出一条路来。我们的精力正是最充足的时候,我们并不惋惜几小时的徒然的探险。这样,湖中有了茭儿莱与荷花,使我们趣味横生,我自然愈加喜欢后湖了。

第四,是后湖的水闸。靠了船,爬到城墙根,水闸的上面有一个可怕的阴暗的深洞。从另一条路走到水闸边,看见了迸发的瀑布。我们在这里大声唱了起来,宛如音乐家对着海的洪涛练习喉音一样。洁白的瀑布诱惑着我们脱鞋袜,走去受洗礼,随后还逼我们到湖中去洗浴游泳,倘若天气暖热的话。在这里,我们的精力完全随着喜欢消耗尽了。这又是我更喜欢后湖的一个原因。

第五,最后而又最大的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了。那就是,我们的太平洋。太平洋,原来被我们发现在后湖里了。这是被我们中间的一个同伴,一个诗人兼哲学家的同伴所首先发现,所提议而加衔的。它的区域就在离开水闸不远起,到对面的洲的末尾的近处止。这里是一个最宽广的所在,也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后湖里几乎到处都有茭菜与荷花或水草,只有这里是一年四季露着汪洋的一片的。这里的太阳显得特别强烈,风也显得特别大。显然的,这里的气候也俨然不同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反对这“太平洋”新名字。我们都的确觉得到了真正的太平洋了。梦呵,我们已经占据了半个地球了!我们已经很疲乏,我们现在要在太平洋里休息了。任你把我们飘到地球的那一角去吧,太平洋上的风!我们丢了桨,躺在船上,仰望着空间的浮云,不复注意到时间的流动。我们把脚拖在太平洋里,听着默默的波声,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我们暂时的静默了。我们已经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还有什么比太平洋更可爱,更伟大呢?而我们是,每次每次在那里飘漾着,在那里梦想着未来,在那里观望着宇宙间的幻变,在那里倾听着地球的转动,在那里消磨它幸福的青春。我们完全占有了太平洋了……

够了,我不再说到洲上的樱桃,也不再说到翻船的朋友那些事,是怎样怎样的有趣,我只举出了上面的五点。你说西湖比后湖好.你可能说后湖所有的这几点,西湖也有?尤其是,我们的太平洋?

或者你要说,几十年以前,西湖的船,西湖的水草,西湖的水,都和我说的相仿佛,和我所喜欢的后湖一样朴素,一样自然。但是,我告诉你,我没有亲自看见过。当我离开南京后两年光景,当我看见西湖的时候,西湖已经是粉饰华丽得不象一个处女似的西子了。

“就是后湖,也已经大大的改变,不象你所说的十年前的可爱了。”你一定会这样的说的,是不是?

那是我承认的。几年前我已经看见它改变了许多了。

后湖的船已经变得十分的华丽,水闸已经不通,马路已经展开在洲上。它的名字也已经换做五洲公园了。

尤其是,我的同伴已经散失了:我们中间最有天才的画家已经睡在地下,诗人兼哲学家流落在极远的边疆,拖木屐的朋友在南海入了赘,“割草”的工人和在后湖里栽跟斗的莽汉等等都已不晓得行踪和存亡了。我呢,在生活的重担下磨炼着,已经将要老了。倘若我的年青时代的同伴再能集合起来,我相信每个人的额上已经刻下了很深的创痕,而天真和快乐,也一定不复存在了。

然而,只要我活着,即使我们的太平洋填成了大陆,甚至整个的后湖变成了大陆,我还是喜欢后湖的。因为我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我们的太平洋。

你说你更喜欢西湖。

我说我更喜欢后湖。

你喜欢你的西湖,我喜欢我的后湖就是。

你说西湖最好。

我说后湖最好。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天下事,原来喜欢的都是好的,从没有好的都使人喜欢,你说是吗?

父亲的玳瑁

在墙脚跟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父亲就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妹家里带来,一样的为我们所爱。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

而现在的这一批,是属于父亲的。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为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门外“咪咪”的叫了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

于是父亲就说了,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

“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个人,在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

“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

“小孩一样,看见生疏的人,就怕进来了。”父亲笑着对我们说。

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上了父亲的膝上。

“哪,在这里儿。”父亲说。

我们弯过头去看,它伏在父亲的膝上,睁着惧怯的眼望着我们,仿佛预备逃遁似的。

父亲立刻理会它的感觉,用于抚摩着它的颈背,说:“困吧,玳瑁。”一面他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样的呢。”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的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便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了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着桌。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说,向来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预备饭了。那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曾忘记过,他自己一吃完饭,便去添饭给玳瑁的。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鱼汤拌着。父亲自已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据说有点厌,但即使自己不吃,他总是每次上街去,给玳瑁带了一些鱼来,而且给它储存着的。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不常到楼下的房子里来。但每当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了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边。父亲回来的时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的倾听着的样子,待父亲一跨进门限,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上,陪伴着父亲。

我们回家后,父亲换了一个寝室。他现在睡到弄堂门外一间从来没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的床上,发现睡着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的,“咕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颓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是永久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回来。父亲却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门外,用筷子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

“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消叫两声,又不大,它便老远的听见了。”

“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的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与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重到家里,父亲只躺在床上远远的望了我一下,便疲倦的合上了眼皮。我悲苦的牵着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抚摩。他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像往日柔和的抚摩玳瑁的颈背那么自然。据说在头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经跳上他的身边,悲鸣着,父亲还很自然的抚摩着它亲密的叫着“玳瑁”。而我呢,已经迟了。

从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以及和父亲相连的我们的房子。我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好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母亲说,这几天家里人多,闹得很,它该是躲在楼上怕出来的。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到楼上。然而玳瑁仍没有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的摆在楼上,只饭粒干瘪了一些。

玳瑁正怀着孕,需要好的滋养。一想到这,大家更其焦虑了。

第五天早晨,母亲才发现给玳瑁在厨房预备着的另一只饭碗里的饭略略少了一些。大约它在没有人的夜里走进了厨房。它应该是非常饥饿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样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渐渐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无论谁叫它,都不答应,偶然在楼梯上溜过的后影,显得憔悴而且瘦削,连那怀着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静了。满屋里主宰着静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还没有睡,老鼠便吱吱叫着活动起来,甚至我们房间的楼上也在叫着跑着。玳瑁是最会捕鼠的。当去年我们回家的时候,即使它跟着父亲睡在远一点的地方,我们的房间里从没有听见过老鼠的声音,但现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楼上,也不过问了。我们毫不埋怨它。我们知道它所以这样的原因。

可怜的玳瑁。它不能再听到那熟识的亲密的声音,不能再得到那慈爱的抚摩,它是在怎样的悲伤呵!

三星期后,我们全家要离开故乡。大家预先就在商量,怎样把玳瑁带出来。但是离开预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们看见它的肚子松瘪着。

怎样可以把它带出来呢?

然而为了玳瑁,我们还是不能不带它出来。我们家里的门将要全锁上。邻居们不会像我们似的爱它,而且大家全吃着素菜,不会舍得买鱼饲它。单看玳瑁的脾气,连对于母亲也是冷淡淡的,决不会喜欢别的邻居。

我们还是决定带它一道来上海。

它生了几个小孩,什么样子,放在那里,我们虽然极想知道,却不敢去惊动玳瑁。我们预定在饲玳瑁的时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寻觅它的小孩。因为这几天来,玳瑁在吃饭的时候,已经不大避人,捉到它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两天后,我们十几岁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热情了。不知怎样,玳瑁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的发见了。它们原来就在楼梯门口,一只半掩着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们就住在这里,是谁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欢,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经溜得远远的在惧怯的望着。

我们想,既然玳瑁已经知道我们发觉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来,因为这样,也可以引诱玳瑁的来到,否则它会把小孩衔到更没有人晓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们便做了一个更安适的窠,给它的小孩们,携进了以前父亲的寝室,而且就在父亲的床边。

那里是四个小孩,白的,黑的,黄的,玳瑁的,都还没有睁开眼睛。贴着压着,钻做一团,肥圆的。捉到它们的时候,偶然发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鸣声。

“生了几只呀?”母亲问着。

“四只。”

“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亲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亲叹息着,不快活的说。

大家听着这话,愣住了。

“把它们丢出去!”外甥叫着说,但他同时却又喜悦的抚摩着玳瑁的小孩们,舍不得走开。

玳瑁现在在楼上寻觅了,它大声的叫着。

“玳瑁,这里来,在这里。”我们学着父亲仿佛对人说话似的叫着玳瑁说。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亲的话,不能了解我们说什么。它在楼上寻觅着,在弄堂里寻觅着,在厨房里寻觅着,可不走进以前父亲天天夜里带着它睡觉的房子。我们有时故意作弄它的小孩们,使它们发出微弱的鸣声。玳瑁仍像没有听见似的。

过了一会,玳瑁给我们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饿了,走到厨房去吃饭,却不防给她一手捉住了颈背的皮。

“快来!快来!捉住了!”她大声叫着。

我扯了早已预备好的绳圈,跑出去。

玳瑁大声的叫着,用力的挣扎着,待至我伸出手去,还没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

它再不到厨房里去,只在楼上叫着,寻觅着。

几点钟后,我们只得把玳瑁的小孩们送回楼上。它们显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着饥饿和痛苦。

玳瑁又静默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已看不见它的小孩们的影子。现在可不必再费气力,谁也不会知道它们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没有动过厨房里的饭。以后几天,它也只在夜里,待大家睡了以后到厨房里去。

我们还想设法带玳瑁出来,但是母亲说:

“随它去吧,这样有灵性的猫,那里会不晓得我们要离开这里。要出去自然不会躲开的。你们看它,父亲过世以后,再也不忍走进那两间房里,并且几天没有吃饭,明明在非常的伤心。现在怕是还想在这里陪伴你们父亲的灵魂呢。它原是你父亲的。”

我们只好随玳瑁自己了。它显然比我们还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父亲所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以及手所抚摸过的一切。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形象,父亲的气息,应该都还很深刻的萦绕在它的脑中。

可怜的玳瑁,它比我们还爱父亲!

然而玳瑁也太凄惨了。以后还有谁再像父亲似的按时给它好的食物,而且慈爱的抚摩着它,像对人说话似的一声声的叫它呢?

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曾给它留下了许多给孩子吃的稀饭在厨房里。门虽然锁着,玳瑁应该仍然晓得走进去。邻居们也曾答应代我们给它饲料。然而又怎能和父亲在的时候相比呢?

现在距我们离家的时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应该很健康着,它的小孩们也该是很活泼可爱了吧?

我希望能再见到和父亲的灵魂永久同在着的玳瑁。

伴侣

一九三二年的冬天,我们由福建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那时父亲还健在着,母亲正患着病。他们的年纪都早已超过了六十,所谓风烛之年,无时不在战栗着暴风雨的来到。我们的回家,给与他们的欣慰,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尤其是,他们还看见了一个从来不曾见面过的三岁的孙子。

“做人足心了!”

这话正像后来父亲弥留的时候,突然看见我到了他身边,所说的一样。

这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在他们。

母亲病着。她的肥胖的,结实的身体,现在变得非常消瘦而衰弱了。然而仗着往年坚强的筋骨和劳苦的习惯,她仍勉强的在管理日常家务,不肯躺在床上。

我们一进门,母亲便特别忙碌起来,仿佛她没有一点病似的。她拿出来许多专门为孙子储藏着的糕饼和糖果,又做许多点心。

父亲只是往远近的街上跑。大冷天,不肯穿皮衣。又要买好吃的东西,又要买好玩的东西。

“唐哥!唐哥!”

他们不息的叫着,这亲切的名字,他们应该早已暗暗的叫过千万遍,而现在才愉快的对着面叫出来了。

然而唐哥不懂得老人的心,整日在地上跑着,跳着,爬着玩,疲乏时只依靠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身边。他需要食物时,才去找到祖父和祖母;待东西一到手,又自己去玩了。

唐哥是一个不安静的孩子。手脚特别生得有力,喜欢爬上椅,爬上桌。大家给他捏一把汗,他却笑嘻嘻的得意非常。一刻没有注意他,他已经溜出大门外,在河边丢掷石子了。看见一只狗,一只鸡,他便拖着棍子或扫帚追了出去。说是三岁,实际上他还只有两岁半。他的脚步是小的,虽然有力,跑得快的时候,依然像球在那里滚着的一样,使人担心。

到家没有几天,他身上已经碰破了好几处。然而他不爱哭,哼几下,对碰痛他的东西打了几拳,满足了报复的心,便忘记了。谁要是给他不快活,他也伸出小小的拳头。

他安静的时候,是在每天的晚上。灯一点上,他便捧出他的红绿的积木来,在桌上叠着,摆着。摆成长的,他叫做船或火车,鸣鸣的叫着;摆成高的,他叫做门或房子。他认为已经摆成一种东西的时候,便立刻把它推翻,从新摆出一种别的花样。这样的反复着,一直会继续上一二个钟头.直至疲倦到了他的眼里。

“日里也能这样的安静,就不必给他担心了。”父亲和母亲都这样说。

然而在白天,他绝不肯搬弄一下他的任何玩具。不是在房子里爬上爬下拿东西,便跑往门外去。我们现在住的是一幢孤零的屋,没有几家邻居。这几家邻居中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的家长管束得很严,不常让她出来。唐哥在家里可以说完全没有伴侣。因此住了不久,他显得很野了。他只是往门外的田边或河边去找趣味。那些地方可以常常看见鸡鸭或船只的来往。天气虽然冷,他穿着一身笨重的衣服,却毫不畏缩,仿佛在夏天里那样的自由的玩着。

“有了伴,就不会这样野了。”母亲说。

我们都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唐哥在福建的时候,他几乎常常在房里,因为我们的隔壁一间房里就住着他的两个小伴侣。

就是唐哥自己,他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他不时的提到旧伴侣的名字。

于是我们都渴望的等待着玲玲的来到。

几天后,玲玲果真来了。

那是我的姊妹的一个小女儿。比我们的孩子大了两岁。她的皮肤仿佛被夏天的太阳熏炙过的那样黑。大的面孔,大的眼睛,粗的鼻子,厚的嘴唇,穿着特别厚的棉衣,戴着一顶大的绒帽,脚上一双塞着棉花的大皮鞋。橐橐橐,在地上踏了两三脚,便缩着手呆住了。

“和弟弟去玩吧。”姊姊推动着她的孩子。

但是她只睁大着眼望着,过了一会,爬到姊姊身边的椅上坐着,一动也不动。

“像一尊菩萨!”母亲笑着说。“去吧,唐哥!和小姊姊去玩!”

唐哥也不动的望着。

“叫小姊姊。”我推着唐哥。

但是他不开口,只伸出一只手指来,指着玲玲头上那顶红色的绒帽,朝着我笑了一笑。

“是呀!小姊姊的帽子好看哩!”我说。

他顽皮的伸出一只脚,又用手指了两指,对我一笑,那是在指玲玲的衣服了。

“红红的,好看哩,小姊姊的衣服!”

他突然跑过去,摸了一下玲玲的皮鞋,嘻嘻笑着,立刻退了回来。

“好看吧!”静默到现在的玲玲说话了,得意的点着头。“爸爸买给我的哩!”

“我也有的!”唐哥也得意的点着头。他望了一望自已的脚,立刻到后房的床上去拿了另外一双新的皮鞋来。

“诺!有花花哩!”

“黑的,不好看!”玲玲摇着头。

“你没有花!”唐哥一手提着自己的鞋,一手拍着玲的脚。

“怎么啦把我的鞋打坏啦!”玲玲皱着眉头。

“坏的!坏的!”唐哥故意作弄着她,又接连拍了几下,顽皮的笑着。

他的力很大,玲玲晃动几下,几乎倒了下来。

玲玲撇着嘴,哭了。

“嗄,多吃两年饭,白吃,还是阿弟本领大!母亲得意的说。

“女孩总是斯文的,”父亲说着,抱了外孙女,抚摩着,“玲玲也乖哩!不要哭,外公去买糖!”

“我也要!一个红的!”唐哥叫着。

“我要红的!”玲玲止住了哭。

“唐哥红的,小姊姊绿的!”唐哥大声叫着说。

“唐哥绿的,小姊姊红的!”玲玲的回答。

唐哥发气了。

他睁着眼睛,望了一刻,突然赶到他祖父的身边,往玲玲的身上拍的一拳。

玲玲撇了两下嘴,又哭了。

她并不抵抗。用力的哭,仿佛就是她报复的方法似的。

“唐哥真不乖,怎么动手就打小姊姊!”我说着,走过去抚慰着玲玲。

唐哥一声不响的,在我的大脑上也拍的一拳。

“反啦,反啦!怎么打爸爸呀?”大家几乎一致的说。

“你打爸爸,爸爸走啦!”我说。

“你去好啦!小姊姊也去!”唐哥回答着,“唐哥跟妈妈!”

“妈妈也去!”妻说。

“我跟妈妈去!”

“你会打妈妈!”

“不打妈妈!”

“你听话吗?要打人吗?”

“听话。不打人啦。”唐哥低声的说,怕给别人听到似的。“还要打爸爸,小姊姊吗?”

唐哥不做声。停了一会,他说。

“跟妈妈好,阿公好,阿婆好,姑妈好。”

“爸爸呢?小姊姊呢?”

他仍不做声。

“真硬!”母亲说,心里似乎在称赞唐哥。

但是过了不久,唐哥终于忘记了。他开始和这个新的伴侣玩了起来。

玲玲对他有点怕。虽然喜欢和他玩。她在依从着他,学着他。她只说话比唐哥学得完全些,她的智力,体力,似乎还在唐哥之下。唐哥时时想出新的玩法,她没有。唐哥会从高高的地方跳下来,她不会。她时常被唐哥作弄得撇着嘴,哭着。

“只会哭!”母亲常常责备着玲玲。“又笨又呆!”

“她倒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哩。”父亲说。“大了自然会聪明的。”

“我可喜欢唐哥!”母亲说。

“孙子和外孙,男的和女的,总不同!”姊姊说了。

“自然哪!外孙到底姓别的,女的嫁了人就完啦!”

“你偏心得很!”父亲说,笑着。

“动不动就哭,谁喜欢!这样的女孩,还那么喜欢她。”

“自己生的,自然不同!”姊姊回答说。

真的,姑姑对玲玲的爱,真像母亲对自己的孙子一样,是无微不至的。玲玲那么样的喜欢哭,几乎大家都起了嫌烦,尤其是有着不爱哭的唐哥在眼前。然而姊姊一见玲玲哭,就去抱她,抚慰她了。

“这样的娘!”母亲时常埋怨着姊姊:“不做一点规矩!”

姊姊只笑着,绝不肯动手打玲玲。

“这样难看!印度人一样黑!”

“大了会白的!”姊姊说。

“唐哥白白的,小姊姊黑黑的!”唐哥听见了母亲的话,指着自己,指着玲玲,得意的说。

玲玲一听见这话,又撇着嘴哭了。

“白的好看,黑的也好看!”我们安慰着玲玲。

但是唐哥摇着头,笑着,仿佛故意嘲弄玲玲似的。

于是有一天,玲玲终于不能忍耐了。唐哥还没说完,她便是拍的一拳。一面又撇着嘴,哭了起来。

唐哥呆了一呆,睁着眼望了一会,似乎很惊异玲玲也会打人。他没做声。我知道他的静默的意味,立刻叫着:“唐哥!”

但已来不及了。

唐哥已赶上一步,在玲玲的肩上拍拍打了两拳。

同时玲玲也抓住了唐哥的前胸,号叫着。

然而玲玲又吃亏了。她只知道一只手抓住唐哥的前胸,另一只手不知道动作。而唐哥却拍拍的打了过来,两手并用着。

“你想打阿弟!怎么打得过他!”母亲笑着说。“让开一点吧!”

“你是姊姊,姊姊怎么打弟弟!你比他大两岁,总要乖一点吧!”姊姊抱了玲玲。

然而玲玲不服气。

等到吃中饭的时候,玲玲先爬上椅子,把唐哥的红的饭碗捧去了。她把自己的绿碗放在唐哥面前。

唐哥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远远望见。他没做声,爬上椅子,他睁着眼望着玲玲面前的红碗。

“红碗是我的!”玲玲得意的说,以为终于给她占据到了。

唐哥突然伸出手去:“我的!”便把红碗从玲玲的手里抢了过来。

“把绿的给小姊姊!”姊姊说,“红的本是唐哥的!”

但是唐哥连绿的也不肯了。他一手按着一只碗:“我的!”

玲玲又哭了,撇着嘴;一面也伸出手来抢碗。

唐哥把两只碗推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玲玲的手。

我们总算把他们扯开了,玲玲没吃亏。

然而玲玲不满足,她爬下椅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声的哭着。

“喏,小姊姊哭了,拿碗给她吧,唐哥。”

唐哥望了一望,似乎有点感动了。把红碗绿碗捧着放着,像在那里思量。

“红的吗?唐哥的吗?”他问。

“是的,把唐哥的红碗给小姊姊。”

他点了一点头,立刻爬下椅,把红碗捧了去。

玲玲没理他,仍然哭着,还伸过脚来,踢他一下。

唐哥望了望被踢过的染了灰的腿子,没做声,红碗放在玲玲的头边。

玲玲用手推翻了红碗,又把脚转了过来踢唐哥。

唐哥很灵活的走开了。

吃完饭,玲玲也和唐哥好起来,一同玩着。但是到了晚上,他们又吵架了。

唐哥在用积木造房子,玲玲把它推翻了。

唐哥大声的叫着:“小姊姊走开!”一面仍叠着积木。

玲玲不肯走。她拾了两条积木,也要造房子。

唐哥伸手抢过来,恶狠狠的说:“我要打你啦!”

玲玲撇了一下嘴,这回可没哭。唐哥低下头去的时候,她在唐哥背上打了一拳,立刻跑着走了。

唐哥吃了亏,叫着追击。玲玲哭着逃着。走到床边,终于给唐哥扯住了衣服。她转身也扯住了唐哥的前胸。现在玲玲晓得使用另外一只手了。她用力抓住了唐哥扯着自己衣服的那一只手。

我们扯开他们的时候,玲玲的左颊已经出血,被唐哥抓破了。

“你怎么这样凶呀!”我骂着唐哥。

唐哥也撇起嘴来,哭着,在地上打滚了。

“阿呀!”母亲皱着眉头说:“两个人都看样啦!一个学着打人,一个学着打滚啦!怎么唐哥也会哭呀!”

家内渐渐闹了。那是唐哥和玲玲的哭声,唐哥和玲玲的蹬脚声,打滚声。唐哥和玲玲时刻争吵着,仿佛两个死对头。然而他们又像是手和脚,一刻也离不开。玲玲走到那里,唐哥便跟到那里。唐哥玩什么,玲玲也要玩什么。每餐吃饭,偏要并坐着,而又每餐抢碗筷和菜。只有到了睡觉的时候,两个人才分做两处睡。但第二天早晨,谁先醒来,就去扯别个的被窝,于是被弄醒的便在床上闭着眼睛哭号了。

“一天到晚只听见哭!”母亲怨恨的说。

姊姊几次要回去,知道母亲爱清静。但父亲和我坚留着。姊姊的家离开我们很远,来一次很不容易,而我又是不大回家,和姊姊已有六七年没会面了。

母亲并非不喜欢姊姊在家里多住一向,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对于玲玲,据说她以前也是很喜欢的。但自从见到唐哥以后,她的确生了偏心了,她自己承认。

“要去就让她们去吧,不必多留。两个孩子在一起,只听见吵架!”母亲就在姊姊的面前对我说。

“小孩子总要吵闹的,譬如玲玲也是你的孩子。”我说。

“你阿姊家里也有事情,关了门,成什么样子。”母亲提出了另外的一个理由。

我说了一大套的话,终于劝不转母亲的意思。

“吵起来,真烦!”母亲时常这样说着。

其实烦的只是唐哥一个人。没有玲玲,唐哥也是整天闹着的。母亲并非不知道这些。她实在是太爱唐哥了。她要把她的爱给与唐哥所专有。玲玲没有来的时候,她想念着玲玲来,是为的爱唐哥。现在不留玲玲,也是为的唐哥。

过了几天,我们也只得让姊姊回去了。

这一天早晨的饭前,当姊姊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把唐哥的绿球送给了玲玲,因为这是玲玲所喜欢的东西。怕唐哥看见,我把它暗地里塞在姊姊的网篮里。又用纸盖着。

但是唐哥看见房里的网篮忽然装满了东西绕着网篮窥张着。

“小姊姊要回去啦!”我告诉唐哥。

“我也要去!”唐哥说。

“你要打小姊姊的!”

唐哥摇了一摇头,表示他不打了,但嘴里不肯说。

“通通去吗?”随后唐哥问了,“爸爸也去,唐哥也去,妈妈,姑妈,小姊姊,阿公,阿婆,通通去!”

他说着,随后无意的把手伸进了网篮。

“喂喂!”他高兴叫着,把绿的球拿出来了。“小姊姊!球来啦!球来啦!”

玲玲明白,这是给她带回去的。她看见现在给唐哥拿到了,着了急。

“是我的啦!”玲玲跑上去抢唐哥的球了。

“唐哥的!”唐哥紧紧的捧着,跑了开去。

“唐哥!你还有红的呢?”我扯住了唐哥。

但这正给了玲玲的机会,她已经赶到,抱住了唐哥手里的球。

两个人争夺着,咬着牙齿,发出尖利的叫声。

“唐哥听话,把这个给小姊姊,你还有一个红的,爸爸再买一个!……”

唐哥不待我说完,已经把玲玲推倒地上了。

“真不听话!小姊姊不要你去!”

唐哥撇起嘴来,恶狠狠的把球朝着玲玲身上丢去,自已也就哭着滚倒在地上。

“这本是唐哥的!给唐哥!”姊姊拾起球放到唐哥面前,又立刻转过去,抱起玲玲轻轻的说:“舅舅会给你的!不要哭!”

好不容易,我们止住了他们的哭。而最后绿的球还是归了唐哥。我又到街上去买了一只绿的,暗暗交给了玲玲。

吃完饭,姊姊给玲玲换了衣服。唐哥知道现在真要去了。他闹着也要换衣服,自己把床下的皮鞋拿了出来。

“绿绿的球送给小姊姊,带你去!”我说。

唐哥答应了。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把红的和绿的球都拿了来送给玲玲。

“统统!”他说。

“不要啦!”玲玲高兴的说。“唐哥的!”

唐哥笑着,把两个球都塞在网篮里。

我们雇了一只船,父亲和我和唐哥决定送姊姊到岭下,给她雇好轿子。

唐哥和玲玲非常快活,坐在船里望着岸上来往的人和牛,狗,鸡,鸭。

船靠了岸,我请父亲先带了唐哥到埠头的庙里去等我,自己就到轿行里雇好轿。

“唐哥呢,妈!”玲玲走进轿子,发现唐哥已不在眼前了。

“等一等会来的。”

“唐哥同我坐,妈!舅舅和外公坐!”

“好的,我们就来啦!”我回答着。

轿子已经抬起了。

“唐哥!快来哪!唐哥!……小姊姊去啦!舅舅!唐哥!”

轿子已经渐渐远了。玲玲从轿窗里伸出半边面孔来。

我挥着手。玲玲似乎还在喊着。

随后我和父亲带着唐哥,坐着原船回家了。

“小姊姊呢?”唐哥东西望了一会,说了。

“在后面来啦!”

“这个船吗?”

“是的。”

“大大船!”

唐哥似乎想起了别的事,一会儿又注意到岸上的东西,不再问玲玲了。

到了家,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有点红了。她显然合不得姊姊和玲玲,如同往日似的,分离的时候,起了感伤。

“嫁得这样远!”她是常常这样埋怨父亲的。“人家嫁在近边,只看见女儿带着外孙回来!”

“小姊妹呢?”母亲问唐哥。

“去啦!”

“到那里去啦?”

唐哥呆了一会,说:

“大大船去啦!还有爸爸,阿公,姑妈,唐哥,小姊姊。”

“小姊姊去了好吗?”

“好!”

唐哥像是立刻忘记了他的伴侣。他仍跳着,跑着。

吃中饭的时候,我们改变了原先的座位。我坐在玲玲坐的那一边。

“小姊姊的!”唐哥推着我,要我换地方。

我故意把绿的碗拿在手里。

唐哥抢去了:“小姊姊的!他换了一只白的给我。

第二天早晨,唐哥一醒来,便像往日似得,跑到玲玲睡过的床边去。

呆了一会,像在想着。

“小姊姊呢?”

“去啦!”他立刻回答说,“大大船!”

几天后,唐哥不再提起玲玲了。他像完全忘记了一样。

但他像重又感觉到一个人玩着没有趣味似的,又时常跑到大门外的田边或河边去了。

“大大船?小姊姊来啦!”他一见到河里的船、便又想到了玲玲,呆呆的望着,仿佛在等待着玲玲。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唐哥对于玲玲的印像显然而渐渐淡了。我们偶尔提到玲玲,问他“小姊姊”,他像不晓得这个人似的,没有回答,只管自己玩着。

但当我们把玲玲的相片给他看的时候,他却记得。

“小姊姊!”

当他看到船,或者和他讲到船,他也还记得。

“大大船吗?小姊姊来啦!”

然而小姊姊并没有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再会和唐哥在一起。

寂寞

忽然回忆起往日,就怀念到寂寞,起了怅惘之感。

在那矗立的松树下,松软的黄土上,她常常陪着我坐着,不说一句话。我从稀疏的枝叶织成的篮网间,望着天空的白云,看见了云的流动,看见了它所给与枝叶的各种奇特的颜色。我想知道这情景给与她的是些什么,但她只是闭着口,静默着连眼睛也不稍微向我转动一下。

我站起来,向着那斜坡上的小径走去,她也跟了走来。我默默的数着自己的脚步,轻声的踏着地上的沙砾。我仿佛听见了一种切切的密语。我想问她听见了一些什么,但她只是低着头在后面跟着,仿佛没有看见她前面的人,只是静默着。

我停住在一个坟墓的前面,望着它顶上战栗着的那些小草。我仿佛看见了那里有人走过。我记不起那熟识的影子是谁。我想问她,但她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只是静默着。

我走到了一道小河的旁边,我就坐在那木桥的一头。她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静静的望着那流水,那浮萍,倾听着小鱼的跳跃声,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感到了抑郁,从心底里哼出了不可遏抑的叹息。但她没有听见似的,全不安慰我,也不问我。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哭了。我的眼泪落到流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流水涌了起来,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发了狂,我想走下去,因为我爱那流水。但是她毫不感到恐怕,她仿佛完全不知道我想的什么。她只是低着头,合着眼,闭着嘴,静默着,静默着。

我对她起了厌恶,我走了,我不准她再跟着我,我把她毫不留情的推了开去。我离开她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发誓永不再见她。

但是那矗立的松树和松软的黄土,那斜坡的小径和沙砾,和那坟墓上的小草,以及那流水,木桥,浮萍,都和我太熟识了,我几乎能够数出它们的每一根纤维。它们和我是那样的亲切。

我愿意再回到那里,和它们盘桓,再让寂寞陪伴着我!

活在人类的心里

在千万个悲肃的面孔和哀痛的心灵的围绕中,鲁迅先生安静的躺下了——正当黄昏朦胧的掩上大地,新月投着凄清的光的时候。

我们听见了人类的有声和无声的欷歔,看见了有形和无形的眼泪。

没有谁的死曾经激动过这样广大的群众的哀伤;而同时,也没有谁活着的时候曾经激动过这样广大的群众的欢笑。

只有鲁迅先生。

每次每次,当鲁迅先生仰着冷静的苍白的面孔,走进北大的教室时,教室里两人一排的座位上总是挤坐着四五个人,连门边连走道都站满了校内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学生。教室里主宰着极大的喧闹。但当鲁迅先生一进门,立刻安静得只剩了呼吸的声音。他站住在讲桌边,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常穿着一件黑色的短短的旧长袍,不常修理的粗长的头发下露出方正的前额和长厚的耳朵,两条粗浓方长的眉毛平躺在高出的眉棱骨上,眼窝是下陷着的,眼角微微朝下垂着,并不十分高大的鼻子给两边深刻的皱纹映衬着这才显出了一点高大的模样,浓密的上唇上的短须掩着他的阔的上唇,——这种种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着的。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毁。

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须被迫的停顿下来,中断下来。每个听众的眼前赤裸裸的显示出了美与丑,善与恶,真实与虚伪,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家在听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述,却仿佛听到了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于是大家的眼前浮露出来了一盏光耀的明灯,灯光下映出了一条宽阔无边的大道……大家抬起头来,见到了鲁迅先生的苍白冷静的面孔上浮动着慈祥亲切的光辉,像是严冬的太阳。

但是教室里又忽然异常静默了,可以听见脉搏的击动声。鲁迅先生的冷静苍白的脸上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的微笑。

他沉着的继续着他的工作,直至他不得不安静的休息的时候。

还没见过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全人类,做着刺穿现实的黑暗和显示未来的光明的伟大的工作,使那广大的群众欢笑又使那广大的群众哀伤。

只有鲁迅先生。

他将永久活在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类的心灵里。

清明

晨光还没有从窗眼里爬进来,我已经钻出被窝坐着,推着熟睡的母亲;

“迟啦,妈,锣声响啦!”

母亲便突然从梦中坐起,揉着睡眼,静静的倾听者。

“没有的!天还没亮呢!”

“好像敲过去啦。”

于是母亲也就不再睡觉,急忙推开窗子,点着灯,煮早饭了。

“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待母亲将饭煮熟,第一次的锣声才真的响了,一路有人叫喊着,从桥头绕向东芭弄。

我打开门,在清白的晨光中,奔跑到埠头边:河边静俏俏的.不见一个人,船还没有来。

正吃早饭,第二次的锣声又响了,敲锣的人依然大声的喊着:

“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

我匆忙的吃了半碗,便推开碗筷,又跑了出去。河边显得忙碌了。三只大船已经靠在埠头,几个大人正在船中戽水,铺竹垫,摆椅凳。岸上围观看许多大人和小孩,含着紧张的神情。我呆木的站着,心在辘辘的跳动。

“慌什么呀!饭没有吃饱,怎么上山呀?快些回去,再吃一碗。”母亲从后面追上来了。

“老早吃饱啦!”

“半碗,怎么就饱啦!起码也得吃两碗!回去!回去!”

“吃饱啦就吃饱啦!谁骗你。”我不耐烦的说。

于是母亲喃喃的说着走回家里去了。

埠头边的人愈聚愈多,一部分人看热闹,一部分入是去参加上祖先的坟的。有些人挑羹饭,有些人提纸钱,有些人探问何时出发。喧闹忙乱,仿佛平静的河水搅起了波浪。我静默的等着,心中却像河水似的荡漾着。

“加一件背心吧,冷了会生病的呀!”

我转过头去,母亲又来了,她已经给我拿了一件背心来。

“走起来热煞啦,还要加背心做什么?拿回去吧!”我摇着头,回答说。

“老是不听话!”母亲喃喃的埋怨着,用力把我扯了过去,亲自给我穿上,扣好了扣子。

这时第三次的锣声响了。

“嘉溪上坟去罗!……嘡嘡……五公祀上坟去罗……

船要开啦……船要开啦……”。

岸上的人纷纷走到船上,我也就跳上了船头,

“什么要紧呀!”母亲又叫着说了,“船头坐不得的!……船仓里去!……听见吗?”

我只得跳到船头与船仓的中间,坐在插纤竿的旁边。

但是母亲仍不放心,她又在叫喊了:

“坐到船底上去,再进去一点!那里会给纤竿打下河去的呀!”

“不会的!愁什么!”我不快活的瞪着眼睛说。

“真不听话!……阿成叔.烦你照顾照顾这孩子吧!”她对着坐在我身边的阿成叙说。

“那自然,你放心好啦!你回去吧!”

但是母亲仍不放心,站在河边要等着船开走。

这时三只大船里都己坐满了人,放满了东西。还不时有人上下,船在微微的左右倾侧着。

“天会落雨呢!”

“不会的!”

“我已带了雨伞。”

“我连木屐也带上了。”

船上忽然有些人这样说了起来。我抬头望着天上,天色略带一点阴沉,云在空中缓慢的移动着,远远的东边映照着山后的阳光。

“开船啦!开船啦!……嘡嘡……”这是最后一次的锣声了,敲锣的接着走上我们这只最后开的船,摇船的开始解缆了。

我往岸上望去,母亲已经不在岸上,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我喜欢坐在船头上,这时便又扶着船边,从人丛中向前挤了两三步。

“不要动!不要动!会掉下水里去!”阿成叔叫着,但他已经迟了。

“好吧,好吧!以后可再不要动啦!”摇船的把船撑开岸,叫着说。

“你这孩子好大胆!……再不要动啦!”我身边一个祖公辈的责备似的说了,“你看,你妈又来了哪!”

我把眼光转到岸上,母亲果然又来了。她左手挟着一柄纸伞,摇着右手,叫着摇船的人,慌急的移动着脚步。一颠一簸,好像立刻要栽倒似的迫扑了过来。

“船慢点开!……阿连叔!……还有一把伞给小孩!……”

但这时船已驶到河的中心,在岸上拉纤的已经弯着背跑着,船已啯啯啯的破浪前进了。

“算啦!算啦!不会下雨的!”摇船的阿连叔一面用力扳着橹,一面大声的回答着。

母亲着慌了,她愈加急促的沿着船行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摇着手,叫着:“要落雨的呀!……拉纤的是谁!……慢点走哪!”

我在船上望见她踉跄得快跌倒了。着了急,忽然站了起来,用力踢着船沿。船突然倾侧几下,满船的人慌了,这才大家齐声的大喊,阻住了拉纤的人。

“交给我吧,到了桥边会递给他的。”一个拉纤的跑回来,向母亲接了伞,显出不快活的神情。

这时母亲已跑到和船相并的地方站住了。我看见她一脸通红,额上像滴着汗珠,喘着气。

“真是多事,那里会落雨!落了雨又有什么要紧!”我暗暗的埋怨着,又大声叫着说:“回去吧,妈!”

“好回去啦!好回去啦!”船上的人也叫着,都显出不很高兴的神情。

船又开着走了。母亲还站在那里望着,一直到船转了弯。

两岸的绿草渐渐多了起来,岸上的屋子渐渐少了。河水平静而且碧绿,只在船头下啯啯的响者,在船的两边翻起了轻快的分水波浪。船朝着拉纤的方向倾侧着。一根直的竹竿的纤竿这时已成了弓形,不时发出格格的声音,顶上拴着的纤绳时时颤动着,一松一紧的拖住了岸上三个将要前仆的人的背,摇橹的人侧着橹推着扳着,船尾发出劈拍的声音,有些地方大树挡住了纤路,或者船在十字河口须转方向,放纤的人便收了纤绳,跳到船上,摇橹的人开始用船尾的大橹拨动着水,船像摇篮似的左右荡漾着慢慢前进。

一湾又一湾,一村又一村,亮溪山渐渐近了,最先走过狮子似的山外的小山,随后从山峡中驶了进去。这里的河面反而特别宽了,水流急了起来,浅滩中露着一堆堆的沙石。我们的船一直驶到河道的尽头,船头冲上了沙滩,现在船上的人全上岸了。我和几个十几岁的同伴早已在船上脱了鞋袜,卷起了裤脚,不走山路,却从沁人的清凉的溪水里走向山上去,一面叫着跳着,像是笼里逃出来的小鸟。

祖先的故墓是在山麓的上部,那里生满了松树和柏树。我们几个孩子先在树林中跑了几个圈子,听见爆竹和锣声,才到坟前拜了一拜,拿了一只竹签,好带回家里去换点心。随后跑向松树林中,爬了上去采松花,兜满了衣袋,兜满了前襟,听见爆竹和锣声又一直奔下山坡,到庄家那里去吃午饭,这时肚子特别饿了,跑到庄前就远远的闻到了午饭的香气。我平常最爱吃的是毛笋烤咸菜,这时桌上最多的正是这一样菜,便站在长桌旁,挤在大人们的身边,开始吃了起来,饭虽然粗硬,菜虽然冷,却觉得特别的有味.一连吃了三大粗碗饭。筷子一丢,又往附近去跑了。隆重的热闹的扫墓典礼,我只到坟边学样的拜了一拜,我的目的却在游玩。但也并不知道游玩,只觉得自由快乐,到处乱跑着。

回家的锣声又响时,果然落雨了。它像雾一样,细细的袭了过来。我挟着雨伞,并不使用,披着一身细雨,踏着溪流,欢乐的回到了泊船的河滩上。

清明节就是这样的完了。它在我是一个最欢乐的季节。

新的枝叶

许久不曾出城了,原来连岩石土也长了新的枝叶。隐蔽着小径的春草,多么引人怜惜。虽是野生的植物,毕竟刚生长呀。这里可也存在着泼刺的生命,给风雨吹润着,阳光抚爱着,希望茁壮的成长起来的。夏天一到,不就茂密而且高大,变成了音乐的摇篮吗?

看呵,那细嫩的肢体,怯弱的姿态,清冽的呼吸,虽是无知的小小生命,也够可爱了。谁不想加以亲切的抚摩,报以温和的微笑呢?

这样想着,我依恋的轻缓的走在小径上,生怕给与可爱的春草重大的伤害。我厌憎那在我身边急促的走过的人们。他们用粗暴而且沉重的脚步到处蹂躏着,对那吱吱的惨叫着的声音,也不生一点同情。

然而,世上还有比这更使人切齿的厌恶的。

在前面,一幢新的小屋旁.离我不十分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棵奇异的树木。枯萎的叶子,焦黑的枝干。是曾经被猛烈的火焰燃烧过的。我不禁愤怒得连毛发也竖起来了。

几个月的,那时还是冬天,我曾经到过这地方。我看见了一堆瓦砾,一堆余烬未熄的木料,和这样一棵刚被燃烧过的树木。不知是在这树木的那一边,许多人团做了一团,叹息着,悲愤着。我看见一个失了血色的小小的脸庞躺在地上……

是魔手在这里抛下了恶毒的炸弹,戕害着这小小的生命!

现在,他不复在这地上了,地上铺满了青色的娇嫩怯

弱的春草。瓦砾堆上已经建筑起新的小屋。而那还残留着燃烧的痕迹的树木,也已渐渐苏醒过来,在丫权间伸出了短小的嫩芽。

希望是无穷的,人的力和自然的力在改换着世界。但把仇恨记在心头吧,被戕害的是个可爱的小小的生命呵!倘使他活着,转瞬间不就是个茁壮的青年吗?

即使在岩石上,也要生长出新的枝叶呀!

旅人的心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母亲近来显然在深深的记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

“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竞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是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现在的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

我平日最喜欢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父不像对神似的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的。我现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

父亲从来不对我说半句埋怨活,他有着宏亮而温和的音调。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但脸上没有威严却是和气。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肤的血色本来很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显出一种可亲的红光。他爱讲故事给我听,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常常因此把一顿饭延长了一二个钟点。他所讲的多是他亲身的阅历,没有一个故事里不含着诚实,忠厚,勇敢,耐劳。他学过拳术,偶然也打拳给我看,但他接着就讲打拳的故事给我听:学会了这一套不可露锋芒,只能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护自己。父亲虽然不是医生,但因为祖父是业医的,遗有许多医书,他一生就专门研究医学。他抄写了许多方子,配了许多药,赠送人家,常常叫我帮他的忙。因此我们的墙上贴满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药瓶。

一年一度,父亲一回来,我仿佛新生了一样,得到了学好的机会:有事可做也有学问可求。

然而这时间是短促的。将近一个月他慢慢开始整理他的行装,一样一样的和母亲商议着别后一年内的计划了。

到了远行的那夜一时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着被包箱夹,一面要母亲去预备早饭。二时后,吃过早饭,就有划船老大在墙外叫喊起来,是父亲离家的时候了。

父亲和平日一样,满脸笑容。他确信他这一年的事业将比往年更好。母亲和姊姊虽然眼眶里贮着惜别的眼泪,但为了这是一个吉口,终于勉强的把眼泪忍住了。只有我大声啼哭着,牵着父亲的衣襟,跟到了大门外的埠头上。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灯笼的光中仔细的走下阶级,上了船,船就静静的离开了岸。

“进去吧,很快就回来的,好孩子。”父亲从船里伸出头来,说。

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的消失在几步外的桥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

“进去吧,还在夜里呀。”过了一会,母亲说着,带了我和姊姊转了身。“很快就回来了,不听见吗?留在家里。谁去赚钱呢?”

其实我并没想到把父亲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亲一道出门的。

父亲离家老是在夜里,又冷又黑。想起来这旅途很觉可怕。那样的夜里,岸上是没有行人也没有声音的,倘使有什么发现,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恶兽。尤其是在河里,常常起着风,到处都潜着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经过的两岸大部分极其荒凉,这里一个坟墓,那里一个棺材,连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亲却平静的走了,露着微笑。他不畏惧,也不感伤,他常说男子汉要胆大量宽,而男子汉的眼泪和珍珠一样宝贵。

一年一年过去着,我渐渐大了,想和父亲一道出门的念头也跟着深起来,甚至对于夜间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羡慕。到了十四五岁,乡间的生话完全过厌了,倘不是父亲时常寄小说书给我,我说不定会背着母亲私自出门远行的。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达到了我的志愿。父亲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时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亲身边只留着一个五岁的妹妹。她这次终于遏抑不住情感,离别前几天就不时流下眼泪来,到得那天夜里她伤心的哭了。

但我没有被她的眼泪所感动。我很久以前听到我可以出远门就在焦急的等待着那日子。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我满脸笑容,跟着父亲在暗淡的灯笼光中走出了大门。我没注意母亲站在岸上对我的叮嘱,一进船舱,就像脱离了火坑一样。

“竟有这样硬心肠,我哭着,他笑着!”

这是母亲后来常提起的话。我当时欢喜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十分的轻松,对着未来,有着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将是快乐的,光明的。

“牛上轭了!”

别人常在我出门前就这样的说,像是讥笑我,像是怜悯我。但我不以为意。我觉得那所谓轭是人所应该负担的。我勇敢的挺了一挺胸部,仿佛乐意的用两肩承受了那负担。而且觉得从此才成为一个“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与沉寂的美。从篷隙里望出去。看见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这里那里涣着亮晶晶的珍珠。两岸上缓慢的往后移动的高大的坟墓仿佛是保护我们的炮垒,平躺着的草扎的和砖盖的棺木就成了我们的埋伏的卫兵。树枝上的鸟巢里不时发出嘁嘁的拍翅声和细碎的鸟语,像在庆祝着我们的远行。河面上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动着,船像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上滑了过去。船头下低低的响着淙淙的波声,接着是咕呀咕呀的前桨声和有节奏的嘁嚓嘁嚓的后桨拨水声。清冽的水的气息,重浊的泥土的气息和复杂的草木的气息在河面上混合成了一种特殊的亲切的香气。

我们的船弯弯曲曲的前进着,过了一桥又一桥。父亲不时告诉着我,这是什么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静默的坐着,听见前桨暂时停下来,一股寒气和黑影袭进舱里,知道又过了一个桥。

一小时以后,天色渐渐转白了,岸上的景物开始露出明显的轮廓来,船舱里映进了一点亮光,稍稍推开篷,可以望见天边的黑云慢慢的变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面的山峰隐约的走了出来,然后像一层一层的脱下衣杉似的,按次的展出了山腰和山麓。

“东方发白了,”父亲喃喃的念着。

白光像凝定了一会,接着就迅速的揭开了夜幕,到处都明亮起来。现在连岸上的细小的枝叶也清晰了。星光暗淡着,稀疏着,消失着。白云增多了,东边天上的渐渐变成了紫色,红色。天空变成了蓝色。山是青的,这里那里弥漫着乳白色的烟云。

我们的船驶进了山峡里,两边全是繁密的松拍、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常青树。河水渐渐清浅,两边露出石子滩来,前后左右都驶着从各处来的船只。不久船靠了岸,我们完成了第一段的旅程。

当我踏上埠头的时候,我发现太阳已在我的背后。这约莫二小时的行进,仿佛我已经赶过了太阳,心里暗暗的充满了快乐。

完全是个美丽的早晨。东边山头上的天空全红了,紫红的云像是被小孩用毛笔乱涂出的一样,无意的成了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山顶上一团浓云的中间露出了一个血红的可爱的紧合着的嘴唇,像在等待着谁去接吻。西边的最高峰上已经涂上了明耀的光辉。平原上这里那里升腾着白色的炊烟,雾一样。埠头上忙碌着男女旅客,成群的往山坡上走了去。挑夫,轿夫喊着道,追赶着,跟随着,显得格外的紧张。

就在这热闹中、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走上了山坡,第一次远离故乡跋涉山水,去探问另一个憧憬着的世界,勇往的肩起了“人”所应负的担子。我的血在沸腾着,我的心是平静的,平静中含着欢乐。我坚定的相信我将有一个光明的伟大的未来。

但是暴风雨卷着我的旅程,我愈走愈远离了家乡。没有好的消息给母亲,也没有如母亲所期待的三年后回到家乡。一直过了七八年,我才负着沉重的心,第一次重踏到生长我的土地。那时虽走着出门时的原来路线,但山的两边的两条长的水路已经改驶了汽船,过岭时换了洋车。叮叮叮叮的铃子和鸣鸣的汽笛声激动着旅人的心。

到得最近,路线完全改变了。山岭已给铲平,离开我们村庄不远的地方,开了一条极长的汽车路。她把我们旅行的时间从夜里二时出发改做了午后二时。然而旅人的心愈加乱了,没有一刻不是强烈的被震动着。父亲出门时是多么的安静,舒缓,快乐,有希望。他有十年二十年的计划,有安定的终身的职业。而我呢?紊乱,匆忙,忧郁,失望,今天管不着明天,没有一种安定的生活。

实际上,父亲一生是劳碌的,他独自负荷着家庭的重任,远离家乡一直到他七十岁为止。到得将近去世的几年中,他虽然得到了休息.但还依然刻苦的帮着母亲治理杂务。然而,他一生是快乐的。尽管天灾烧去了他亲手支起的小屋,尽管我这个做儿子的时时在毁损着他的遗产,因而他也难免起了一点忧郁,但他的心一直到临死的时候为止仍是十分平静的。他相信着自己,也相信着他的儿子。

我呢?我连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的心没有一刻能够平静。

当父亲死后二年,深秋的一个夜里二时,我出发到同一方向的山边去,船同样的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似的水面滑着,黑色的天空同样的镶着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烦恼,忧郁,凄凉,悲哀,和第一次跟着父亲出远门时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了。

原来我这一次是去掘开父亲给自己造成的坟墓,把他水久的安葬的。

孩子的马车

为了工作的关系,我带着家眷从故乡迁到上海来住了。收入是微薄的,我决定在离开热闹的区域较远的所在租下了两间房子。照着过去的习惯,这里是依然被称为乡下的,但我却很满意,觉得比那被称为上海的热闹区域还好。这里有火车,有汽车,交通颇方便,这里有田野,有树木,空气很新鲜,这里的房租相当的便宜,合于我的经济情形;最后则是这里的邻居多和我一样的穷困,不至于对我射出轻蔑的眼光来。

于是我住下了,很安心的,而且一星期之后,甚至还发现了几个特点,几乎想永久的住下去了;第一是清静,合宜于我的工作;其次是朴素,合宜于我的孩子们的教养;再次是前后左右的邻居大部分是书店的编辑或学校的教员,颇可做做朋友的。

但是过了不久我不能安静的工作了。

“爸爸!爸爸!”……我的两个孩子一天到晚的叫着,扯我的衣服,推我的椅子,爬到我的桌子上来,抢我的纸笔,扰乱我的工作。

为的什么呢?

“去买一个汽车来,红红的!像金生的那样!”

这真是天晓得,我那里去弄这许多钱?房租要付,衣服要做,饭要吃,每天还愁着支持不下来,却斜刺里来了这一个要求。

“金生是谁呀?”

“六号的小朋友!”他们已经交结下了朋友了。

红的!两个人好坐的,有玻璃,有喇叭——嘟……”

这就够了,我知道那样的车子是非三十几元钱不办的。

“去问妈妈,我没有钱。”我说。

他们去了,但又立刻跑了回来,叫着说:

“问爸爸呀!妈妈说的!”

我摇了一摇头:

“我没有钱。”

于是他们哭了,蹬着脚,挥着手,扭着身子,整个房子像要被震动得塌下来了似的。

“好呀,好呀,等我拿到钱去买呀!现在不准闹。”我终于把他们遏制住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第二天,他们又闹了,第三天又闹了,一直闹了下去,用眼泪,用叫号,仿佛永不会完结似的。

“唉,七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妻对着大的孩子说。“你比妹妹大了两岁,应该知道呀!买这样贵的玩具的钱,可以给你做许多漂亮的衣服呢!”

“那你买一个脚踏车给我,像八号的!”大的孩子回答说,他算是让步了。

“好的,好的,等爸爸有了钱,是吗?”妻说,对我丢了一个眼色。我点了一点头。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像八号的孩子那样,就要八九元,而且是一个人坐的,买起来就得买两只。这希望,只好叫他们无限期的等待下去了。夏天已经来到,蚊子嗡嗡的叫了起来,帐子还没有做。我的身上的夹衣有点不能耐了,两件半新旧的单衫还寄在人家的箱子里。今天有人来收米账,明天有人来收煤账。偶然预支到一点薪水,没有留过夜,就分配完了。生活的重担紧紧的压迫着我透不过气来,我终于发气了,有一天,当他们又来扰乱我的工作的时候。

“滚开!”我捻着拳头,几乎往孩子的头上打了下去,一面愤怒的说着,忘记了他们是孩子。“不会偷,不会盗,又不会像人家似的向资本家讨好,我到那里去弄这许多钱来呀?……”

孩子们害怕了,这次一点也不敢哭,睁着惊惧的眼睛,偷偷的溜着走了出去。

他们有好几天不曾来扰乱我的工作。尤其是大的孩子,一看见我就远远的躲了开去,一天到晚低着头没有走出门外去。我起初很满意自己的举动,觉得意外的发现了管束孩子的方法,但随后却渐渐看出了我的大孩子不仅对我冷淡,对什么人都冷淡了,他变得很沉默,没有一点笑脸。他的眼睛里含着失望的忧郁的光,常常一个人在屋角里坐着翕动者嘴唇,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

“为了一个车子呵,”有一天,妻对我说,“这几天来变了样子连饭也不大爱吃,昨夜还听见他说梦话,问你要一个车子呢!”

我的心立刻沉下了,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对于自己的欲望就行着这样的固执。真的,他这几天来不但胃口坏得很,连颜色也变黄了。肌肉显然消瘦了许多,额上,颈上和手腕上都露出青筋来。这样下去是可怕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人须得实现他的希望了,无论怎样的困难。

“好了,好了,爸爸就给你去买来,好孩子,”我于是安慰着孩子说,“但可只有一个,和妹妹分着骑,你是哥哥不能和她争夺的,听话吗?”

他的眼中立刻射出闪烁的光来,满脸都是笑容,他的妹妹也喜欢得跳跃了。

“听话的!我让妹妹先骑!”大的孩子叫着说。

于是我戴上帽子,预备走了,但妻却止住了我:

“你做什么要哄骗孩子呢?回来没有车子,不是更使他们失望吗?你口袋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了,那里够买一辆车子呀!”

“我自有办法,”我说着走了,“一定给买来的。”

我从报上知道有一家公司正在廉价,说是有一种车子只要一元几毛钱。那么我的孩子可以得到一辆了。

那是一种小小的马车,有着木做的白色的马头,但没有马的身子。坐人的地方是圈椅的形式,漆得红红的,也颇美丽,轮子是铁的,也有薄薄的橡皮围着。

“是牺牲品呢!”公司里的人说。“从前差不多要卖四元,现在只有两辆了。”

我检查了一遍,尚无什么损坏,就立刻付了一元七毛半的代价,提着走了。

来去的时间相当的长,下午二时出门,到得家里已是黄昏时候。四个孩子正在弄堂外站着,据说是从我出门不到半点钟就在那里等侯着的。

“啊,车子!啊!车子!”他们远远的就这样叫着,迎了上来,到得身边,一个抱住马头,一个扳住圈椅,便像要把它拆成两截一样。

“这车子,比人家的怎么样呀?”我按住了他们的手,问着。

“比人家的好!比人家的好!这是个马车,好看,好看!”两个孩子一致的回答说,欢喜得像要把它吞下去了似的。

“可不能争夺,一个一个轮着骑呢,听见了吗?”

“听见的。”

“谁先骑?”

“妹妹先骑吧。”大孩子说着放了手,但又像舍不得似的,热情的亲爱的摸一摸那马头上的鬃毛,然后才怅惘的红着脸退了开去。

我不能知道他是怎样克服他自己的,我只看见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闪动着泪珠。他的心显然在强烈的跳跃着。

我发现这辆车子够好了,它很轻快,没有那汽车的呆笨,而且给大孩子骑不会太小,给小孩子骑不会太大。他们很快的就练习得纯熟了。

“得而!得而!”他们一面这样喊着,像是骑在真的马上一样。

这是我的大孩子记起来的,他到过北方,看见过许多马车和骡车。现在他居然成了沙漠上的旅行者了。而且他还很得意,说是六号的小汽车不如这马车。

“我的是汽车呀!嘟……’六号的孩子说。

“我的是马车!得而……”

“是匹死马呀!”

“是个假汽车哩!”

“看谁跑的快!”

“比赛——一,二,三!”

我看见马车跑赢了,汽车到底是呆笨的,铁塔铁塔,既会响又吃力,不像马车的轻捷,尤其是转弯抹角,非跳出车子外,把它拖着走不可。尤其是跳进跳出,只能像绅士似的慢慢的来,不然就钓住了衣服,钩住了腿子。

我和妻都非常的喜悦。我们以前总以为穷人的孩子是没有享受幸福的命运的。

“早晓得这样,早就给他们买了,”我喃喃的说。

我从此可以安静的工作了,孩子们再也不来扰乱,他们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那车子,甚至连饭也忘记吃,没有心思吃了。

然而这样幸福的时间,却继续得并不久。不到十天,那辆小小的马车完结了。

我听见孩子在弄堂里尖利的哭号的声音,跑出去看时,这辆马车已经倒在地上。它的头可怜的弯曲着,睁着损伤的眼暗,仿佛在那里流眼泪,它的前面的一个铁轮子折断了,不胜痛苦似的屈伏者。大孩子刚从地上爬起来,手背流着血。

“是他呀!他呀!”我的五岁的小孩叫着说,用手指指着。

那是六号的小核。他坐在他的汽车里,睁着愤怒的眼望着我的孩子。

“是他来撞我的!”他说。

“是他呀!他对我一直冲了过来!我的大孩子哭号着说。“他恨我的车子跑得快!”

“要你赔!”小的孩子叫着说。

“你把我车头的漆撞坏了,要你赔!”

他们开始争吵了,大家握着拳,像要相打起来。

“算了,算了,”我叫着说,“赶快回家!”

“我早就说过,买车子不如做衣服穿!果然没几天就撞坏了!”妻也走了出来说,“投有撞坏人,还算好的呀!”

我们拖着那可怜的马车,逼着孩子回到了家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大孩子的哭泣,细细检查那辆马车,已经没有一点救济的办法,只好把它丢到屋角去。

“一定是原来就坏的,所以这样便宜哪!”妻说。

“那自然,”我说,“即使不坏,也不会结实的,所以是牺牲品呵。这十天来也玩得够了,现在就废物利用,把木头的一部分拆下来烧饭吧。”

“那不能!”大孩子着急的叫着说,“我要的!”

他立刻跑去,把那个歪曲了的马头抱住了。许久许久,我还看见他露着忧郁的眼光,翕动着嘴唇在低声的说着什么,轻轻的抚摸着他所珍爱的结束了生命的马车。

一连几天,他没有开过笑脸。

听潮的故事

一年夏天,趁着刚离开厌烦的军队的职务,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三十里中,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为了要完全隔绝红尘的凡缘,几千个出了俗的和尚绝对的拒绝了出家的尼姑在这里修道,连开店铺的人也被禁止了带女眷在这里居住。荤菜是不准上岸的,开店的人也受这拘束。

只有香客是例外,可以带着女眷,办了荤菜上这佛国。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专院都特设了许多房子给香客住宿,而且允许男女香客同住在一间房子里。厨房虽然是单煮素菜的,但香客可以自备一只锅子,在那里烧肉吃。这样的香客多半是去观光游览的,不是真正烧香念佛的香客。

我们就属于这一类。

这时佛国的香会正在最热闹的时期里,四方善男信女都跨山过海集中在这里。寺院里一天到晚做着佛事,满岛上来去进香领牒的男女恰似热锅上的蚂蚁,把清净的佛国变成了热闹的都市。

我们游览完了寺刹和名胜,觉得海的神秘和伟大不是短促的时间里领略得尽,便决计在这岛上多住一些时候,待香客们散尽再离开。几天后,我们选了一个幽静的寺院,搬了过去。

它就在海边,有三间住客的房子,一个凉台还突出在海上。当时这三间房子里正住着香客,当家的答应过几天待他们走了就给我们一间房子,我们便暂在靠海湾的一间楼房住下了。

楼房的地位已经相当的好,从狭小的窗洞里可以望见落日和海湾尽头的一角。每次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水冲击岩石的声音,看见空中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的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了我们的小窗,粘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像是因为寺院的地点偏僻了一点的缘故,到这里来的香客比较少了许多,佛事也只三五天一次,住宿在寺院里的香客只有十几个人。这冷静正合我们的意,而我们的来到,却仿佛因为减少了寺院里的一分冷静,受了当家的欢迎。待遇显得特别周到:早上晚上和下午三时,都有一些不同的点心端了出来,饭菜也很鲜美,进出的时候,大小和尚全对我们打招呼,有时当家的还特地跑了来闲谈。

这一切都使我们高兴,妻简直起了在那里住上几个月的念头了。

“要是搬到了突出在海上的房子里,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妻渴望的说。

过了几天,那边走了一部分香客,空了一间房子出来,我们果然搬过去了。

这里是新式的平屋,但因为突出在海上,它像是楼房。房间宽而且深,中间一个厅。住在厅的那边的房里的是一对年青的夫妻,才从上海的一个学校里毕业出来,目的想在这里一面游玩,一面读书,度过暑假。

“现在这海——这海完全是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凉台的栏杆,赏玩海景的时候,妻又高兴的叫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的吻着岩石,睡眠了似的。在平静的深暗的海面上,月光辟了一条狭而且长的明亮的路,闪闪的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个宝玉。它和那海面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那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的,宽怀的,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道路,朝着宝玉般的红光走了去。

“岂止成佛呵!”妻低声的说着,偏过脸来偎着我的脸。她心中的喜悦正和我的一样。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像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花间的晨雾那样的温柔,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的甜美。低低的,轻轻的,像微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到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屿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的朦胧的入了睡乡。星星在头上也眨着疲倦的眼,也将睡了。许久许久,我们也像入了睡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处一个寺院里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沉睡。它现在激起了海水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推了过来,发出哺哺的声音,仿佛谁在海里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翻动起来,银龙似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里就像铃子,铙钹,钟鼓在响着,愈响放大了。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动着。它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腰和脚,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在用脚踢着,用手拍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力。岩石渐渐起了战栗,发出抵抗的叫声,打碎了海的鳞片。

海受了创伤,愤怒了。

它叫吼着,猛烈的往岸边袭击了过来,冲进了岩石的每一个罅隙里,扰乱岩石的后方,接着又来了正面的攻击,刺打着岩石的壁垒。

声音越来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枪炮声,呐喊声,叫号声,哭泣声,马蹄声,车轮声,飞机的机翼声,火车的汽笛声,都掺杂在一起,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水疯狂的汹涌着,吞没了远近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浮了起来,雷似的怒吼着,一阵阵的将满带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可怕的海!”妻战栗的叫着说,“这里会塌哩!”

“那里的话!”

“至少这声音是可怕得够了!”

“伟大的声音!海的美就在这里了!”我说。

“你看那红光!”妻指着远处越发明亮的灯塔上的红灯说,“它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血!可怕的血!”

“倘若是血,就愈显得海的伟大哩!”

妻不复做声了,她像感觉到我的话的残忍似的,静默而又恐怖的走进了房里。

现在她开始起了回家的念头。她不再说那海是我们的话了。每次潮来的时候,她便忧郁的坐在房里,把窗子也关了起来。

“向来是这样的,你看!”退潮的时候,我指着海边对她说。“一来一去,是故事!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不承认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使她厌憎的。倘使我的感觉和她的一样,她愿意立刻就离开这里。但为了我,她愿意再留半个月。我喜欢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和妻一道关在房子里,从闭着的窗户里听着外面模糊的潮音,也觉得很满意,再留半个月,尽够欣幸了。

一天,两天,我珍视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四天。我们的寺院里忽然来了两个肥胖的外国人,随带着一个中国茶房,几件行李,那是和尚们从轮船码头上接来的。当家的陪他们到我们的屋子里看了一遍,合了他们的意以后,忽然对我们对面住着的年青夫妻提出了迁让的要求。

“一样给你们钱,为什么要我们让给外国人?”他们拒绝了。

随后这要求轮到了我们,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当家的去后,别的和尚又来了,他们明白的说明了外国人可以多出一点钱的原因,要求我们四个人同住在一间房子里,让一间房子出来给外国人。他们甚至已经把行李搬到我们的厅里来了。

“什么话!”年轻的学生发怒了,“外国人出多少钱,我们也出多少钱就是!我们都有女眷,怎么可以同住在一间房子里!”

他们受不了这侮辱,开始骂了起来,终于立刻卷起行李,走了。妻也生了气,提议一道走。但我觉得这是常情,劝她忍受一下。

“只有十天了。管他这些!谁晓得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听这潮音呵!”

妻的气愤虽然给我劝住了,但因她的感觉的太灵敏,却愈加不快活起来。她远远的看见了路上的香客,就以为是到这个寺院来住的,怀疑着我们将得到第二次的被驱逐。她觉察出当家的已几天没有来和我们打招呼,大小和尚看见我们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莱蔬也坏了,甚至生了虫的。

“早些走吧!”妻时常催促我。

“只有八天了。”我说。

“不能留了!”过了一天,妻又催了。

“只有七天了。”

“只有六天,五天半了。”我又回答着妻的催促。

“等到将来我们有了钱,自己在海边造起房子来,尽你享受的,那时海就完全是你的了!”

“好了,好了,只有四天半了哩!以后不再到海边听潮也行。海是不能属于一个人的。造了房子,说不定还要做和尚的。”

然而妻终于不能忍耐了。这天晚上,当家的忽然跑来和我们打招呼,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香期快完了,大轮船不转这里,菜蔬会成问题哩!……”

我们看见他给外国人吃的菜比我们好而且多到几倍,他说这话,明明是一种逐客的借口,甚至是一种恫吓。

“我们就要走了!你不用说谎!”

“那里,那里!”他狡猾的微笑一下,走了。

“都是你糊涂!潮呀,海呀,听到一次,看过一次,就够了,偏要留着不肯走!明天再不走,还要等到人家把我们的行李摔出去吗?我刚才已经看见他们又接了两个香客来了!”妻喃喃的埋怨着。

“好,好,明天就走吧,也享受得够快乐了。”

“受了人家的侮辱,还说快乐!”

“那是常情,”我说,“到处都一样的。”

“我可受不了!”

“明天一上轮船,这些事情就成为故事了。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十八,不是只有十八个钟头吗?”我笑着说。

然而这时间也确实有点难以度过。第二天早晨,正当我们取了钱,预备去付账,声明下午要走的时候,我们的厅堂里忽然又搬进行李来了,正放在我们这一边。那正是昨天才来的香客。

妻气得失了色,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望着我。不用说,当家的立刻又要来到,第一次的故事又要重演一次了。

“给这故事变一个喜剧让妻消一点闷吧!”我这样想着,从箱子里取出了军队里的制服,穿在身上,把那方绫的符号和银质的徽章特别露挂在外面,往厅里走了去。

当家的正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我的奇异的形状,突然站住了。

他非常惊愕的注视着我,皱一皱眉头,又立刻现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鲁……”他不晓得应该怎样称呼我了,机械的合了掌,“老爷,你好!”

“有什么事吗,当家的?”我瞪着眼望他。

“没有什么——特来请个安。唔!这是谁的行李?”他转过头去,问跟在后背的小和尚。

“这就是李先生的。”

“哼——阿弥陀佛!你们这些人真不中用!怎么拿到这里来了?我不是说过,安置在西楼上的吗?”

“师父不是说……”

“阿弥陀佛!快些拿去!快些拿去!——这样不中用!”

我看见了他对小和尚着眼睛。

“到我房子里坐坐吧,当家的,我正想去找你呢!”

“是,是,”他睁着疑惑的眼光注意着我的脸色。

“请不要生气,吵闹了你,这完全是他们弄错了。咳!真不中用!请老爷多多原谅。”他又对站在我后背发笑的妻合着掌说:“请太太多多原谅!”

“那里,那里!”我微笑的回答着。

我待他跟进了房里,从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他面前说:

“我们今天要走了,当家的,这一点点香钱,请收了吧。”

他惊愕的站着,又机械的合了掌,似乎还怀疑着我发了气。

“原谅,老爷!我们太怠慢了!天气热得很,还请住过夏再走!钱是决不敢领的!”

为要使他安静,我反复的说明了要走的原因,是军队里的假期已满,而且还有别的重要的公事。钱呢,是给他买香烛的,必须给我们收下。他安了心,恭敬的合着掌走了,不肯拿钱。我叫茶房送去了两次,他又亲自送了回来。最后我自己送了去,说了许多话,他才收下了。

他办了一桌酒席,给我们送行,又送了一些佛国的特产和蔬菜。

“这一个玩笑开得太凶了!和尚也可怜哩!”现在妻的气愤不但完全消失,反而觉得不忍了。

“这只是平常的故事,一来一去,完全和潮一样的!”

我说,“无爱无憎,才能见到真正的美,所以释迦成了佛呢!”

“无论你怎样玄之又玄,总之这海,这潮,这佛国,使我厌憎!”妻临行前喃喃的不快活的说。

她没有注意到当家的站在门口,还在大声的说着,要我们明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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