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卷二

汉高帝

【题解】

汉高祖刘邦(前256—前195)是西汉的开国皇帝。他原为秦朝泗水亭长,因私自释放刑徒而亡匿于芒砀山。陈胜起义爆发后,刘邦集合三千子弟响应起义,攻占沛县等地,称沛公。后来率军投奔项梁,受楚怀王的命令经武关进攻关中。公元前206年十月,刘邦进军霸上,秦王子婴投降,宣告秦朝灭亡。项羽率大军入关后,他被封为汉王。不久,刘邦起兵与项羽争夺天下,历时四年多,击败项羽,统一天下,于公元前202年即皇帝位,建立西汉。他在位七年,于公元前195年去世。

汉高祖刘邦既是平定天下的开创之君,也为西汉政权的各方面政策定下了基调。对于刘邦在平定和治理天下过程中所运用的方略,王夫之整体上是比较赞赏的。比如,刘邦在击败项羽后迅速回收兵权,并遣散大部分军队,使其回归乡里从事生产,休养生息。王夫之称赞这一做法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拔本塞源”之道,有利于迅速稳固政权。在分封问题上,刘邦优先分封地处偏远而反秦有功的长沙王吴芮、闽粤王无诸,王夫之认为这是出于“制治于未乱”的深思熟虑,也符合“大公”之道。在君臣关系的处理上,刘邦能够做到“无所偏任”,坦诚以待,所以夺韩信兵权而韩信不怨,与矢志为韩国复仇的张良也相处愉快,这一点王夫之也颇为赞赏。不过,王夫之对于汉高祖也有严厉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对匈奴的政策方面。王夫之认为,汉高祖在韩王信问题上处置失当而导致其与匈奴勾结,危害中原,是贻害后世的大错;至于听信娄敬主张而行和亲之策,既是“无耻”之举,也是严重的短视之误。

对于汉高祖时期的几位名臣,王夫之也做出了自己的评判。对于历史上颇受同情的韩信,王夫之主要持负面态度,认为他在与汉高祖的君臣关系中过分注重“利”而忽视了君臣之义,其忠诚度令人怀疑;伐齐的过程中也因“贪功”而导致生灵涂炭,这些都为他日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也就是所谓“毒天下而自毒”。这一评价是否公允,自然需要读者见仁见智。对于张良,王夫之肯定他敢于向汉高祖表明为韩复仇之志的坦诚,欣赏其“履虎尾而不疚”的智慧。对于樊哙劝谏汉高祖勿做富家翁,王夫之认为这一明智之言值得后世君王深思。对于萧何饱受诟病的“非壮丽无以示威”之言,王夫之却指出了其中的合理成分,提示后世要善用“壮丽之威”。叔孙通历仕十主而面谀,王夫之却不仅肯定了他制礼乐的正当性,也借他劝谏汉高祖的骨鲠之举提示后人,只要政治开明,善加引导,“佞者可忠,柔者可强”。这些别出心裁的议论,饱含深思卓见,值得读者细心体味。

从秦汉之际的历史中,王夫之还提炼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重大问题。比如,《管子》中所提倡的“衣食足而后礼义兴”是否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王夫之对《管子》的这一观点提出了挑战,他结合汉初叔孙通制礼乐的事迹,指出单纯地将“衣食足”和“礼义兴”视为先后次序的关系是极不妥当的,休养生息与礼乐制度的建设完全可以同时推进,忽视后者而单纯休养生息,会给世风带来严重的问题。其他像公财与私财的问题、名与义的关系问题等,王夫之也都给出了自己的思考和见解。这些问题尽管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时至今日,仍有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价值。

一 沛公欲留居咸阳

有天下者而有私财,业业然守之以为固,而官天地、府万物之大用,皆若与己不相亲,而任其盈虚。鹿桥、钜台之愚,后世开创之英君,皆习以为常,而贻谋不靖,非仅生长深宫、习奄人污陋者之过也。灭人之国,入其都,彼之帑皆我帑也,则据之以为天子之私。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宫,而五代之积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辇而之于南畿。呜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俭者因之以卑其志趣,赫然若上天之宝命、祖宗之世守,在此怀握之金赀而已矣。祸切剥床,而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为盗资,夫亦何乐有此哉!

【注释】

①官:管制,管理。府:原指府库、府藏、治理,引申为管理、开发。大用:很大的用处,这里指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②鹿桥、钜台:这里是王夫之用典有误,应为“鹿台、钜桥”。鹿台是商纣王所建宫苑建筑,在今河南淇县,其内多积钱财、珠玉,后来武王伐纣,纣王在此自焚而死。钜桥是商纣王用于存储粮食的仓库,故址在今河北曲周。

③习以为常:此处“习”原作“席”,据舒士彦先生校记改。

④贻谋:父祖对子孙的训诲。贻,遗留,留下。不靖:不安宁,骚乱。

⑤习:习染,沾染。奄人:宦官。奄,同“阉”。

⑥帑(tǎng):府库里的钱财。

⑦西京:指隋朝都城大兴城,在今陕西西安。

⑧大都:元代都城,在今北京。辇(niǎn):运载,运送。南畿(jī):指明初都城南京。

⑨赀(zī):通“资”,财货。

⑩祸切剥床:大祸已经迫在眉睫。典出《周易·剥卦》象辞:“剥床以肤,切近灾也。”意思是“床头剥落完了,又开始剥落床面”,是说已经迫近灾祸了。因为床面剥落损坏,必将危及床上之人,所以说迫近灾祸了。

【译文】

拥有天下的人却占有私财,世世代代兢兢业业地死守这份私财,以此作为稳固自身的方法,而对管理天下、开发万物这样关系国计民生的大财政,却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关一样地不管不问,听任其自然地盈亏消长。商纣王修筑鹿台和钜桥仓的愚蠢行径,后世的开国明君们却都习以为常,没有将其作为教训告诫子孙,从而埋下了不安宁的祸根。这就不仅仅是那些生长在深宫中、被宦官的污陋所沾染的继承人们的过错了。灭掉别的国家,长驱直入其都城,敌方府库里的钱财全都变成了我方的,则统治者自然会占据这些钱财作为天子的私藏。唐军攻占西京长安后,隋朝所积累的财富都被唐朝占有;宋军进入后周的宫殿,五代的积蓄全归宋人所有;蒙古远遁漠北后,大都的府藏都被运往明朝都城南京。唉!本性奢侈的人因此而更加放纵自己的嗜好和欲望,本来节俭的人因此而降低了自己的志趣,赫然就像上天所眷顾的、祖宗世代所守护的,仅仅就是自己手中所掌握的这点资财而已。大祸已经迫在眉睫,而统治者仍在不停地盘剥民众,以维持自己的私产,等到政权覆灭之际,这些资财却全都成为了造反强盗的囊中之物。既然如此,当初得到这些私财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汉王之入秦宫而有艳心,见不及此。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于此矣。

【注释】

①艳心:艳羡之心。艳,羡慕。

②樊哙(?—前189):泗水沛县(今江苏沛县)人。西汉开国元勋,早年以屠狗为业,与汉高祖刘邦交情深厚,后追随刘邦起事,多建战功,曾在鸿门宴上解救刘邦。西汉建立后因功被封为舞阳侯,死后谥武侯。传见《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译文】

汉王刘邦进入秦朝的宫殿,看到其帷帐、珠宝、美女众多而产生了艳羡之心,不愿离去,可见他还没有认识到占有私财的害处。樊哙劝谏说:“您这样是只想当一个富家翁吗?”刘邦是英明通达的君主,在这个问题上的见识却远不如樊哙。范增说:“这说明刘邦的志向不小。”刘邦的志向难道仅仅是一时夺取天下吗?他将这一事件的教训谆谆教诲子孙后代,所以到了文景之治的时候,政府全部免除百姓的田租而国家也不必担心财政困难,汉朝数百年君主和民众共同富裕的方略,正是汉高祖在此时定下的。

天子而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周有大赉,散之唯恐不速,故延及三十世,而亡之日,上无覆宗之惨,民亦无冻馁攘夺之伤。后之王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

【注释】

①大赉(lài):重赏。赉,赐予,给予。

②馁(něi):饥饿。攘(rǎng):侵夺,偷窃。

③诮(qiào):责备。

④惩:引以为戒。

【译文】

帝王如果斤斤计较地敛钱聚财以便留给子孙,则国家必定贫困;士大夫如果斤斤计较地敛钱聚财以便留给子孙,则家族必定败落;百姓如果斤斤计较地敛钱聚财以便留给子孙,则其后代必定会因为饥寒而死。周代有重大的赏赐,统治者唯恐不能尽快地将赏赐物分散到各家各户,所以周朝的政权能延续到三十代;而国家灭亡之日,统治阶层没有宗族覆灭的悲惨,普通百姓也没有遭受冻饿和掠夺之苦。后世的君王听了樊哙称刘邦为富家翁的责备后,能够引以为戒吗?

二 项羽重爵赏非失

韩信数项羽之失曰:“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繇斯言也,信之所以徒任为将而不与闻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终者,胥在是矣。封爵者,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天下也。且爵赏亦岂必其足荣哉?荣以其难得而已。人主轻之,天下猎之;人主重之,天下荣之。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非然,则更始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期于必得之不足歆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天爵,何遽非道而必亡乎?汉高天下既定之后,侈于封矣,反者数起,武帝夺之而六宇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为,管、蔡之亲不相保(11),而况他人乎!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为天子,君臣相贸,而期报已速,固不足以一朝居矣。

【注释】

①韩信(?—前196):淮阴(今江苏淮安)人。西汉开国功臣,杰出的军事家,“汉初三杰”之一。早年家贫,常从人寄食。秦末参加反秦起义而投奔项羽,因不受重用而转投刘邦,被拜为大将军。楚汉战争中,他率汉军出陈仓、定三秦、击魏、破代、灭赵、降燕、伐齐,平定齐地后被封为齐王,在垓下之战中击败项羽。汉朝建立后被徙封为楚王。因收留锺离眛而被刘邦设计逮捕于云梦,贬为淮阴侯。后因被人告发与陈豨串通谋反而被吕后杀害。传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②刓(wán)敝:亦作“刓弊”,摩挲致损。刓,磨损。

③繇(yóu):通“由”,从,自。

④胥(xū):都,全。

⑤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宋艺祖,即宋太祖赵匡胤,“艺祖”一词出自《尚书·舜典》,指有才艺文德的祖先,后来用作开国皇帝的美称。曹彬(931—999),字国华,真定灵寿(今河北灵寿)人。北宋开国功臣,先后率军攻灭后蜀和南唐,并参与征伐北汉和辽的战争。谥号“武惠”。使相,唐代中期凡为宰相者必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称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衔的节度使为使相。五代沿用此制,实际上不行使宰相的权力。宋代,在亲王、留守、节度使等加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者,都称为使相。事见《宋史·曹彬列传》。

⑥更始之侯林立:新莽末期,更始帝刘玄被绿林起义军推举为皇帝,后来起义军攻入长安,灭亡了新莽政权。为笼络人心,刘玄便大封起义将领和刘姓宗室为王侯。

⑦靳:吝惜,不肯给予。

⑧遽(jù):遂,就。

⑨六宇:指天下。

⑩亟(jí):急切。

(11)管、蔡之亲不相保:周武王灭商后,分封自己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到管、蔡两国。武王去世后,其子成王年幼即位,由周公辅政。管叔、蔡叔不满周公执政,借口周公有不臣之心而联合商纣王之子武庚发动叛乱,最终被周公平定,管叔被杀,蔡叔被放逐。

【译文】

韩信历数项羽的过失说:“有些人因功劳应当封爵,但项羽将印绶都摩挲损坏了,也舍不得授予别人。”由这句话可以看出,韩信之所以名义上被任命为大将,却根本不能参与天下大计的制定,而且最终难以保全自身的原因全在于此。封赏爵位,应当是遵循上天的意愿赐给有功之人,以表彰和推崇他们,而不是作为君主收买天下人心的手段。而且封爵一定都能使人荣耀吗?封爵之所以能使人荣耀,在于其难以获得。如果君主轻易将其授人,那么普天之下的人都会想侥幸猎取它;如果君主慎重封赏,那么天下之人都会把它视为莫大的荣耀。宋太祖许诺曹彬,如果他能率军攻下江南就任命他为使相。曹彬早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安之若素,后来江南平定,宋太祖给曹彬的封赏并不很高而他也没有怨言。与此相反,更始帝刘玄分封的诸侯众多,却没有人出来挽救他的危亡,这是因为众人认为更始帝的爵位太容易得到,即使得到了也不值得高兴。项羽不惜委屈自己,礼贤下士,却吝惜代表上天意愿的爵位,不愿轻易授人,这难道就是不合乎道义而必定走向败亡吗?汉高祖刘邦在天下平定后大行封赏,却数次发生诸侯王反叛朝廷的事件,直到武帝通过推恩令削夺诸侯实权,天下才得以安定下来。西汉建国时承继秦末六国蜂起的局面,英雄豪杰都想自己做君王,刘邦考虑不周而急于将土地和人口分封给诸侯,使他们尽情享受、为所欲为,他忘记了西周初年成王的亲叔父管叔、蔡叔都会发起叛乱,更何况是其他人呢!以天下的土地、财富收买天下之人而使自己登上皇位,君臣之间相互交易,都期望对方迅速给予回报,这样的君臣根本就不能在同一朝廷中和谐相处。

抑信之为此言也,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故齐地甫定,即请王齐,信之怀来见矣。挟市心以市主,主且窥见其心,货已雠而有余怨。云梦之俘,未央之斩,伏于请王齐之日,而几动于登坛之数语。刀械发于志欲之妄动,未有爽焉者也。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语。况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宋祖之慎,曹彬之明,保泰居盈之道得之矣。奚必践姑许之言而亵天之景命哉

【注释】

①雠(chóu):售,给价。

②云梦:即云梦泽,湖北江汉平原地区古代湖泊群的统称,南以长江为界。

③未央:即未央宫,西汉皇城中的主要宫殿建筑群,既是举办重要朝会等仪式的正宫,也是皇帝的居所。

④几:苗头,预兆。

⑤保泰居盈:也作“保泰持盈”,指保持安定昌盛的局面。泰,平安,安定。盈,盛满。

⑥景命:大命。指授予帝王之位的天命。

【译文】

也许韩信说这番话是想要挟刘邦,以求换取更大的利益。所以齐地刚刚平定,他就请求做齐王,韩信的内心想法由此可见一斑。韩信怀着一颗商人之心想与君主做交易,刘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心,所以韩信虽然以功劳换得了好处,却也额外得到了怨恨。他后来在云梦被俘,在未央宫被杀,其祸根就埋藏于请求做齐王之日,而苗头则萌动于登坛拜将时的这番话。杀身之祸起源于欲望膨胀导致的轻举妄动,从没有出现过例外的情况。韩信说:“用天下的城邑分封功臣,有什么人不心服口服呢?”做君主的人可以有此心,而做臣子的人不应当说这样的话。况且,做君主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用这种心理去赢得天下呢!君主所说的话不一定都要讲信用,所做的事不一定都要有结果。宋太祖的谨慎,曹彬的开明,足以表明他们懂得如何保持安定昌盛之局面。国君何必一定要履行姑且许下的诺言从而亵渎上天的意旨呢?

若夫项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说,不如陈平之言之允也。陈平曰:“项王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尽不知人,有蔽之者也。琐琐姻亚,踞膴仕,持大权,而士恶得不蔽?虽然,亦有繇尔。羽,以诈兴者也;事怀王而弑之,属宋义而戕之,汉高入关而抑之,田荣之众来附而斩艾掠夺之。积忮害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轻残杀者,大怨在侧而怨不可狎。左顾右盻,亦唯是兄弟姻党之足恃为援。则使轻予人以权,己且为怀王,己且为宋义。惴惴慄慄,戈戟交于梦寐,抑恶能不厚疑天下哉?然而其疑无救也。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刭者吕马童也,其故人也。从之于大败之余者三十余骑,而兄弟姻亚不与焉。怀慝求援,而终以孤立。非刓印不与者惎己而贼之(11),其亲戚之叛已久矣。

【注释】

①陈平(?—前178):三川阳武(今河南原阳)人,西汉开国功臣。秦末起义时初从魏咎,后归项羽,刘邦还定三秦时前往投奔。作为谋士在楚汉战争、讨伐异姓诸侯王的战争以及平城之战中为刘邦屡献奇策,深受信赖,先后受封户牗侯和曲逆侯。吕后时期任丞相,与周勃合谋平定诸吕之乱,迎立汉文帝。文帝二年病逝,谥号献。传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②琐琐:平庸、卑微状。姻亚:也作“姻娅”,指有婚姻关系的亲戚。

③膴(wǔ)仕:重要的官位。膴,厚。

④戕(qiāng):杀害。

⑤田荣(?—前205):齐国狄县(今山东高青东南)人。故齐王田氏宗族。秦末陈涉起义后,与其兄田儋在齐地响应,复立齐国,任丞相。田儋战死后,田荣收集余部,立田儋之子田巿为齐王。后因不满项羽的分封,自立为王,逐田都,攻杀田巿、田安,占据齐国故地。项羽率军征伐,田荣战败逃奔平原,被当地人杀死。其事见于《史记·田儋列传》。

⑥忮(zhì):嫉妒,忌恨。

⑦盻(xì):看,瞪。

⑧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其兄弟也:王夫之此处说法疑有误,学界一般认为项伯是项羽的叔叔,而非兄弟。项伯(?—前192),名缠,字伯,项燕幼子。下相(今江苏宿迁)人。早年与张良相友善,曾在鸿门宴中保护刘邦。汉王朝建立后,刘邦为感念项伯当年在鸿门宴时的解救之恩,赐其刘姓,封射阳侯。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⑨追而迫之刭(jǐng)者吕马童也,其故人也:项羽兵败垓下,被汉军追击至乌江边,恶战重伤,见汉追兵中的骑司马吕马童,乃曰:“若非吾故人乎?”又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身死。吕马童(?—前170),西汉开国功臣,项羽故交。在关中以郎骑将身份加入刘邦军队,先后参与潍水之战、垓下之战等战役,垓下战役中率骑兵追击项羽,项羽自刎后与其他将领共同分割项羽尸体,因功受封中水侯。刭,用刀割颈。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⑩慝(tè):奸邪,邪恶。

(11)惎(jì):憎恨,怨恨。

【译文】

至于项羽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并不是吝惜封爵。韩信的说法,不如陈平的说法公允。陈平说:“项王所喜爱、重用的人,不是项氏一族,就是妻子的兄弟,除此之外即使有奇才也不能重用。”所以项羽并非完全不知人,只是有人蒙蔽了他。平庸猥琐的众亲戚们,高高地占据重要的官位,掌握着大权,士人们又怎么能够不被排挤和抑制呢?虽然如此,项羽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项羽是靠奸诈而崛起的,他以臣子身份侍奉怀王却杀死了他,在宋义帐下做副将却杀害了他,看到汉王刘邦抢先入关便极力压制他,田荣的人马前来归附,项羽却杀害、掠夺他们。项羽之所以接连因嫉妒而残害别人,是因为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别人都在嫉妒、陷害自己。轻率地残杀他人的人,必定会在自己周围招来十分怨恨自己的仇人,而这些仇人自然是不能亲近和任用的。他左顾右盼,发现周围也只有自己的兄弟和姻亲值得信赖,可以重用以作为辅弼。如果轻率地把大权交给其他人,那么自己就可能成为第二个楚怀王,成为第二个宋义。所以他每天惴惴不安、战战栗栗,在睡梦之中也能看到戈与戟相交的格斗情景,又怎么能够不对天下人抱有深深的猜疑呢?然而他的猜疑并不能挽救他覆亡的命运,在楚阵营中作刘邦内应、被刘邦引为心腹的是项伯,他是项羽的兄弟;穷追不舍,将项羽逼迫到乌江自刎的是吕马童,他是项羽的老朋友。在惨败之后仍然跟随项羽的有三十多名骑兵,其中却没有一个是项羽的兄弟姻亲。项羽怀着奸邪之心想求得亲友援助,最终却落得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下场。并不是项羽舍不得封赏的那些人因为怨恨而贼害他,实际上项羽的亲戚们早已背叛他很久了。

不疚于天,则天无不祐;不愧于人,则人皆可驭。正义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广居;无所偏党,而赏罚可以致慎而无所徇;得失之几,在此而不在彼,明矣。不然,舍亲贤,行诱饵,贱名器,以徇游士贪夫之竞躁,固项羽之所不屑为者也。

【注释】

①广居:宽大的住所,儒家用以喻仁。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孙奭《孟子注疏》曰:“孟子言能居仁道以为天下广大之居。”朱熹《孟子集注》曰:“广居,仁也。”

②名器:名号与车服仪制。指用以别尊卑贵贱的等级。

【译文】

不愧于天,则上天没有不保佑的;不愧于人,则人人都可以被驾驭。坚持正义,直行于仁义的坦途,就可以居于天下宽广的住所;不偏不倚,则可以使赏罚更加谨慎、公平而无法徇私情。得失的先兆,在于不行仁义而不在于吝惜封爵,是显而易见的。相反,如果舍弃亲近贤臣,以封爵为诱饵,滥封爵位而使其价值降低,从而曲从于贪婪的游说之士们的竞相追逐,本来就是连项羽都不屑于做的事情。

三 为义帝发丧无关大计

名义云者,因名以立义,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不知义矣,为之名以使之顾而思,抑且欲其顾而思而不但名也,况君子之以立民极而大白于天下者哉!谓董公说高帝为义帝发丧为汉之所以兴者,率天下后世而趋于伪,必此言夫!

【注释】

①可繇不可知:语出《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这句话的断句和理解学界存在一定争议。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大多数学者比较认同这种理解。

【译文】

所谓名义,依名分而确立道义,是针对“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普通民众而言的。民众不理解义,所以为他们立下名分关系从而使他们产生眷顾之情,并思考君主的恩德,或者说是想让他们眷顾、感念君主的恩德,而不仅仅是徒有其名分。庶民尚且如此,何况是要为民众树立最高准则并使其彰显于天下的君主呢!有人说董公劝汉高祖为义帝发丧是汉朝之所以兴盛的根源,我认为,将天下及后世引向虚伪的,必定是这种说法。

忠孝非人所得而劝也。如其劝之,动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心生而后有事,事立而后有礼,礼行而后有名。名者,三累之下。天下为之名,而忠孝者不欲自居。高帝无哀义帝之心,天可欺乎?人可愚乎?彭城之败,几死几亡,而缟素之名,不能为之救;则涂饰耳目以故主复雠之名,无当于汉之兴,明矣。

【注释】

①彭城之败:汉二年(前205),刘邦率大军向项羽都城彭城进击,正在齐地作战的项羽留下诸将攻齐,自率精骑三万疾驰南下,在彭城近郊从侧后方袭击汉军,汉军大乱,被斩杀十余万人,项羽猛烈追击逃跑的汉军,再斩杀十余万人,刘邦仅带十几名骑兵突围而逃,其父、妻被楚军俘获,诸侯也纷纷背汉向楚。事见《史记·项羽本纪》。

②缟素:丧服。这里指刘邦命部下身穿丧服为义帝发丧。

③雠:仇恨,怨恨。

【译文】

忠孝并不是经过别人的劝说就能做得到的。如果一定要劝说,也不过是令他的不敢不忍之心发挥作用而已。有了心以后才会行动,有行动以后才能有礼,有了礼以后就会有名分。名分,是排在心、行动和礼这三个层次之下的。即使天下都只盲从于名分,真正的忠孝之人也不愿意让自己仅安于名分之中。刘邦并没有哀悼、怜悯义帝的感情而非要打出为义帝复仇的旗号,难道上天可以欺骗吗?难道人民可以愚弄吗?刘邦在彭城遭遇惨败,差一点就性命难保,而为义帝戴孝的名号,却丝毫不能解救他的危难。由此看来,刘邦以为故主复仇的名号来掩人耳目,对汉朝的兴起并无帮助,这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以此正项籍之罪,使天下耻戴之为君长也则有余。何也?籍者,羋氏之世臣也。援立义帝者,项梁之以令诸侯者也。刘氏世不臣于楚,其屈而君怀王也,项氏制之耳。高帝初无君怀王之心,则可不哀怀王之死。为天下而讨弑君之贼,非人弑己君而有守官之责者也。故发丧之后,高帝亦终不挟此以令天下;而数羽之罪,不嫌以背约不王己于秦为首。则董公之说,亦权用之一时,而高帝亦终不以信诸心。呜呼!貌为君子者,日言心而以名为心,日言义而以名为义,告子恶得不以义为外而欲戕贼之乎

【注释】

①羋(mǐ)氏:芈姓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王室的祖姓,后分为熊、屈、昭、景等氏。王夫之这里用羋氏指代楚国王族。

②不嫌以背约不王己于秦为首:指汉高帝四年(前203),汉军再次收复成皋后,据险坚守,楚汉双方于广武(今河南荥阳东北)相持未决。项羽想要和刘邦单独挑战,刘邦数落项羽,直列项羽十条罪状。其中,以项羽未遵守率先入定关中之人于关中封王的盟约、而将自己封于蜀汉作为项羽的第一条罪状。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③告子:战国时期思想家,与墨子、孟子是同时代的人。其生平事迹不详,仅在《墨子·公孟篇》中有零星记载。《孟子·告子》记载有他和孟子关于人性问题的讨论。告子认为人性“无善无不善”,义是外在于人性的。

【译文】

尽管如此,刘邦的做法用来辨正项羽的罪过,使天下的人都耻于拥戴他做君主还是绰绰有余的。为什么呢?因为项羽是楚国王族羋氏的旧臣,扶立义帝则是项梁对诸侯发号施令的前提和途径。刘氏并非世世代代都是楚国的臣民,刘邦之所以屈从于义帝而将其奉为君主,是因为项梁叔侄的强制。刘邦既然刚开始就没有拥戴楚怀王之心,自然也不会为了怀王的死而感到哀伤。刘邦是为了夺取天下而讨伐弑君的贼臣,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君主被别人弑杀,有责任和义务去讨伐贼臣。所以为义帝发丧以后,刘邦最终也没有借此号令天下;而在罗列项羽罪过的时候,也不避嫌疑地将项羽背弃怀王之约而不让自己在关中称王作为第一条。可见,董公的建议,也不过是权且用于一时,而刘邦在心里也从未真正相信为义帝复仇这回事。唉!表面上看是君子的人,每天谈心却把名当作心,整天谈义却把名当作义,告子怎么能不把义当作人性外在的东西而想毁坏它呢?

秦灭六国,互相噬而强者胜耳。若其罪,莫甚于殄周。楚幸不亡于秦,而楚且为秦。非其世臣,非其遗胄,抑何必戴楚以为君。戴楚者,项氏之私义也。汉亦何用引项氏之义以为己义乎!此义不明,但有名而即附诸义焉。李嗣源,夷裔也,名为唐而唐之;李昪,不知其为谁氏之子也,名为唐而又唐之。有名而无义,名为义而义不生于心,论史者之乱义久矣。中国立极之主,祖考世戴之君,明明赫赫在人心而不昧;臣子自有独喻之忱,行其不敢不忍者,而岂但以名哉!

【注释】

①李嗣源(867—933):即后唐明宗,原名邈佶烈,称帝后改名李亶。沙陀族,生于应州金城(今山西应县)。少年时代即成为晋王李克用的养子,以骁勇知名,屡立战功。后辅佐庄宗李存勖建立后唐。庄宗晚年失政,叛乱四起,李嗣源受命镇压邺都兵变,却与变兵合流,反攻洛阳。庄宗被乱军所杀后,李嗣源即皇帝位。他在位七年间,政治清明,号称小康。其事见于《新五代史·唐本纪·明宗》。

②李昪(biàn,889—943):原名徐知诰,字正伦,小字彭奴,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的建立者。他原是南吴政权大将徐温的养子,后掌握南吴朝政,累加至太尉、中书令,封齐王。公元937年,李昪称帝,国号齐。939年,又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传见《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李昪》。

③独喻之忱: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不为外界所知的热忱心意。忱,真诚的心意。

【译文】

秦国攻灭六国,只不过是战国七雄互相吞并而强者取得了最后胜利罢了。若说秦的罪过,没有比灭周更严重的了。如果楚国有幸不被秦国灭亡,那么它就可能成为第二个秦国,统一天下。如果既不是世代作为它的臣民,或者其王室的子孙后裔,为什么一定要拥戴楚人为君王呢?拥戴楚王室后裔为君,是出自项氏一族的私义,刘邦的汉政权又何必援引项氏一族的私义作为自己的义呢?这就是对义理解得不清楚,只要看见名号就将其攀附到义上去。李嗣源本是少数民族的后裔,仅仅因为其国号为唐,后人便将其视为唐的延续;李昪,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仅仅因为他将国号定为唐,后世就将其也视为唐的延续。空有名号却没有真正的大义,名义上是为了义而这种义却不出自本心,谈论历史的人将义的内涵搞混淆已经很久了!真正的在中国称帝的君主,祖、父历代都拥戴的君主,其光辉的形象赫然屹立在人们心中而不会变得晦暗;臣民心中自然有唯独自己才明白的热忱忠贞,使自己的不敢不忍之心发挥作用,从而效忠于君王,又怎么可能仅仅是出于名分呢?

四 韩信贪功击齐

毒天下而以自毒者,其唯贪功之人乎!郦生说下齐,齐已受命,而汉东北之虑纾,项羽右臂之援绝矣。黥布盗也,一从汉背楚而终不可叛。况诸田之耿介,可以保其安枕于汉也亡疑。乃韩信一启贪功之心,从蒯彻之说,疾击已降,而郦生烹,历下之军,蹀血盈野,诸田卒以殄其宗。惨矣哉!贪功之念发于隐微,而血已漂卤也

【注释】

①郦生说下齐:指郦食其(yì jī)为汉王刘邦出使齐国,劝齐王田光归汉,齐王乃放弃战备,以七十余城降汉。事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郦食其(?—前203),陈留高阳(今河南开封)人。秦末著名策士。刘邦兵临陈留时,郦食其归顺刘邦,成为重要谋士。公元前204年,由于韩信突然袭击已经答应投降的齐王田广,田广认为被骗,遂烹杀郦食其。传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②黥布(?—前196):即英布,九江六县(今安徽六安)人。秦末汉初名将。初属项梁,后为项羽帐下将领之一,封九江王。后叛楚归汉,汉朝建立后封淮南王,与韩信、彭越并称汉初三大名将。前196年起兵反汉,因谋反罪被杀。传见《史记·黥布列传》。

③诸田:指旧齐王田氏宗族后裔,主要包括田儋、田荣、田广、田横、田安、田都等人,这里是指田广、田横。

④蒯彻:因避汉武帝讳也称蒯通。秦末汉初著名辩士。范阳(今河北定兴)人。辩才高超,善于陈说利害,曾为韩信谋士,先后献灭齐之策和三分天下之计。韩信死后,他被刘邦捉拿,经过巧妙辩解后被释放,后成为相国曹参的宾客。其事见于《史记·淮阴侯列传》。

⑤历下:在今山东济南。

⑥蹀(dié)血:同“喋血”。意思是流血很多,踏血而行。形容杀人之多。

⑦漂卤:同“漂橹”。意思是血流浮起大盾牌。形容杀伤极多。

【译文】

祸害天下最终却害了自己的,大概也只有贪功劳的人啦!郦食其成功劝降齐国,齐王田广已同意归顺刘邦,由此汉东北方向的威胁得以消解,项羽的右臂之援助也被断绝。黥布曾经做过盗贼,一旦背弃楚国、归顺刘邦后就再也没有反叛过。何况是耿直的田氏兄弟呢!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可以安分地作汉朝的臣民,绝不会反叛。然而韩信却忽然产生了贪功之心,听从蒯彻的劝说,突然袭击已决定投降的齐国,结果使郦食其被齐人烹杀,齐国历下的军队血流成河,田氏一族最终被灭宗。真惨啊!贪功的念头起源于隐约细微之处,却造成了血流漂橹的严重后果。

龙且亦犹是也,军于高密,客说以深壁勿战,令齐王招散民,反汉而归己,汉客兵不容于久留而必溃败,以全三军奠楚势而保齐,岂不贤于浪战以死亡乎?且则曰:“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虽其后胜败不同,而且之心亦信之心也。信以其毒毒齐,而齐民骈死,田氏以亡;且以其毒自毒,而潍水涌流,楚军大覆,田氏不救。举人之宗社人民存亡生死之大,而不满忮人之溪壑,毒螫人而蜂虿亦死。信幸破齐以自请王齐,而未央之诛已伏于此,且亦以其身毙于潍水之上。然则贪功而毒人,亦自雠其项领而速之斮也。悲哉!愚不可瘳已

【注释】

①龙且(jū,?—前203):秦末西楚名将。深受项羽信赖,随项羽参加多次重要战争,曾率军击败反叛项羽的九江王英布。韩信破齐后,项羽派龙且率军北上齐地出击韩信。双方在潍水对阵,韩信假装败退,引诱龙且渡河追击,趁其半渡之机掘开早已布置在潍水上游的沙囊,龙且军大乱,韩信趁机猛烈攻击,楚军大败,龙且被斩杀。其事见于《史记·淮阴侯列传》。

②高密:在今山东。

③骈(pián)死:并列而死,一起死去。骈,两物并列。

④潍水:今称潍河,在山东东部。

⑤溪壑(xī hè):原指溪谷,后来借喻难以满足的贪欲。

⑥螫(shì):有毒腺的虫子刺人或动物。蜂虿(chài):蜂和虿。都是有毒刺的螫虫。虿,蝎子一类的毒虫。

⑦斮(zhuó):斩断。

⑧瘳(chōu):病愈。

【译文】

龙且的心理也与韩信相似,他率楚军驻扎在高密,有人劝他坚守营地不要出战,同时让齐王去召集散落的兵民,反抗汉而归属楚国,汉军作为远道而来的客兵,失去依托肯定无法长期驻留齐地,不久必然溃败而逃散,这样就可以保全三军,稳定楚国阵营的局势,并且可以使齐国得救。这一计谋难道不比轻率作战而损兵折将高明得多吗?而龙且却说:“我奉命来救援齐国,如果不作战就使敌人败降,我有什么功劳呢?”尽管后来战斗胜败的结果不同,但龙且的心思和韩信的心思是完全相同的。韩信以其恶毒之心残害齐国,结果使得齐国兵民大量死亡,田氏宗族被消灭;龙且以恶毒之心坑害了自己,结果在潍水之战中被韩信用水攻之法击败,楚军大败而几乎覆灭,而田氏却坐视不救。即使以别人的宗室社稷和人民的生死存亡之大,也不能填满贪婪之人的欲壑,难道不知道蜂、蝎子等毒虫以毒刺螫人后自己也会很快死去吗?韩信幸而击破了齐国,于是自请加封为齐王,殊不知他日后在未央宫被杀的祸根已经就此埋下了,龙且最终也在潍水边被敌军斩杀而身死。由此可见,贪图功劳而残害别人,就等于是自己伸长脖子等候被屠刀砍,以求速死。真是可悲啊!这些人实在是愚蠢透顶而无可救药了。

李左车下全燕而燕不叛,随何收九江而黥布无疑。善用人者,亦何利有贪功之人,以贼天下而多其衅哉!汉虽有齐而力已疲,楚覆救齐之兵而项王大惧,忮人不黜而能定天下,未之有也。

【注释】

①李左车下全燕而燕不叛:指李左车向韩信献策,派人送信给燕王臧荼,以兵威说降燕国。李左车,赵国名将李牧之孙,秦末著名谋士。最初辅佐赵王歇,被封为广武君。后来韩信攻赵,李左车自请率赵军从间道出其后,断绝汉军粮草,但未被采纳。井陉之战中李左车被俘虏,但韩信以礼相待,李左车遂为其献计说降燕国。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②随何收九江而黥布无疑:指刘邦派其军中谒者随何前往说服九江王英布降汉,随何以其高超的口辩之才说动英布叛楚归汉,又以当机立断的果敢作风抓住有利时机,促使英布跟自己从隐蔽的小道逃归汉国。事见《史记·黥布列传》。

③衅(xìn):罪过,过失。

④怯(zhì):嫉妒,忌恨。

【译文】

李左车献计以书信说降燕国而燕国再未背叛,随何用辩才收服九江王英布而英布不存疑虑。善于用人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任用贪功之人,从而残害天下人民、增加自己的罪过呢?汉虽然占有了齐地但军队已然疲惫而实力受损,楚国救援齐国的大军全军覆没,使得项羽大为恐惧。不罢黜好嫉妒、有害人之心的人却能平定天下,这样的事情从来也没有过。

五 汉王能收韩信军

韩信下魏破代而汉王收其兵,与张耳破赵而汉王又夺其兵,何以使信帖然听命而抑不解体以飏去哉?此汉王之所以不可及也。制之者气也,非徒气也,其措置予夺之审有以大服之也。结之者情也,非徒情也,无所偏任,无所听荧,可使信坦然见其心也。吾之所为,无不可使信知之矣。信固知己之终为汉王倚任而不在军之去留也,故其视军之属汉也无以异于己。无疑无怨,何所靳而生其忮惎乎?假使夺信军而授之他人,假使疑信之反而夺其军以防之,项王一印之刓而信叛,三军之重,岂徒一印之予夺乎!

【注释】

①张耳(?—前202):大梁(今河南开封)人。战国末期曾任魏国外黄县令。秦末参加反秦起义,与陈馀共同拥立赵王歇。项羽分封诸侯时,张耳被封为常山王。楚汉战争中归属刘邦而被封为赵王。卒谥景。传见《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②解体:比喻人心离散。飏(yáng)去:扬长而去。飏,飞扬,飘扬。

③听荧:语出《庄子·齐物论》:“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成玄英疏:“听荧,疑惑不明之貌也。”亦作“听营”“听莹”。惶惑的意思,这里指心存疑虑。

④忮惎(zhì jì):忌恨。

【译文】

韩信攻下魏国、击破代国后,刘邦将其麾下精兵调往自己帐下;后来韩信与张耳一起攻破赵国后,刘邦又夺走了他的兵权。刘邦如此对待韩信,为什么能使他俯首帖耳地听从命令而不是离心离德、扬长而去呢?这正是刘邦超过常人、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方。制伏韩信的是气,不仅是气,而且刘邦审慎周密的安排和赏罚予夺中有令韩信非常心服口服的地方。笼络韩信之心的是情,刘邦用人无所偏任、对所用之人不存疑心,因而可以使韩信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的用心。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不可以让韩信知晓的。韩信清楚地知道自己始终都被刘邦所倚重,军权一时的去留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他觉得军权收归刘邦与掌握在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疑虑也没有不满,韩信还会因为吝惜什么而产生嫉妒、怨恨之心呢?假如刘邦夺取韩信的军权而授予他人,假如刘邦怀疑韩信谋反而收回其兵权作为防范,韩信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项羽因为舍不得一颗印信而使韩信愤然背楚归汉,那么统帅三军的兵权之重,难道是一颗印信的予夺可以相比的吗?

心不可使人知者,以柔用之而败,以刚用之而速亡。有所偏听、怙党而疑人者,不能制之而死于其人,能制之而其人速叛以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十人之同乎武王,武王同之也。

【注释】

①怙(hù):依仗,凭借。

②武王:即周武王姬发,西周开国君主。

③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语出《尚书·泰誓》:“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意思是商纣王受辛有亿万臣民,却与他离心离德;我有治国能臣十人,与我同心同德。

【译文】

心中所想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人,如果以柔术驾驭众人,则必然败亡;如果以强硬手段驾驭部下,则必然迅速败亡。偏听偏信、依靠周围小圈子组成党羽而喜爱猜疑的人,如果不能制御这些党羽,则必然死在他们手中;如果能制御党羽,则部下必定会迅速背叛离开。周武王说:“我有治国能臣十人,与我同心同德。”十个人之所以与武王同心同德,是因为武王与他们同心同德。

六 汉王速夺韩信军

汉王甫破项羽,还至定陶,即驰夺韩信军,天下自此宁矣。大敌已平,信且拥强兵也何为?故无所挟以为名而抗不听命,既夺之后,弗能怨也。如姑缓之,使四方卒有不虞之事,有名可据,信兵不可夺矣。夺之速而安,以奠宗社,以息父老子弟,以敛天地之杀机,而持征伐之权于一王,乃以顺天休命,而人得以生。

【注释】

①定陶:在今山东。

②顺天休命:语出《周易·大有卦》象辞:“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意思是顺从上天的美好意旨。休命,美善的命令,多指天子或神明的旨意。

【译文】

刘邦刚刚击败项羽,回到定陶,就疾乘马车到韩信军营,夺走了他的兵权,天下从此安宁无事了。大敌已灭,韩信仍手握重兵还有什么用呢?所以,他无法找到合适的借口来抗令不遵,而且被剥夺兵权之后也不能心生怨恨。假如刘邦的行动有所迟缓,一旦四方突然发生了什么不测事件,韩信有了借口可以利用,那他的兵权就剥夺不了了!剥夺兵权迅速而平和,可以稳固刘氏的宗庙社稷,可以减轻天下父老子弟的负担,可以收敛天地之间的杀机,从而使征伐大权集中在君王一个人的手里,这样就可以顺应上天美善的旨意,使人民得以活命。

且信始不从蒯彻之言与汉为难者,项未亡也。参分天下,鼎足而立,蒯彻狂惑之计耳。昔者韩尝以此持天下之纵横,然吞于秦而不救,其覆轨矣。信反于齐,则张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鼎足先折而徒为天下蟊贼。信知其不可而拒彻,计之深也。项王灭,汉王倦归于关中,信起而乘之,乃可以得志。彻之说,信岂须臾忘哉?卞庄子小死大毙一举而两得之术,俟时而发,发不旋踵矣。其曰“不忍背汉”者,姑以谢彻耳。削王而侯,国小而无兵,尚欲因陈豨以发难;拥三齐之劲旅,西向而虎视,尚谁忌哉?

【注释】

①参:通“叁”,三的大写。

②韩:即韩国,周朝的诸侯国,战国七雄之一。与魏国、赵国合称三晋。公元前403年正式得到周王室承认而位列诸侯,公元前230年被秦国灭亡。

③彭越(?—前196):字仲,昌邑(今山东巨野)人。西汉开国功臣、诸侯王,与韩信、英布并称汉初三大名将。秦末聚兵起义,初在魏地起兵,后率兵归刘邦,屡立功勋。西汉建立后封为梁王。后因被告发谋反而被杀。传见《史记·魏豹彭越列传》。

④蟊(máo)贼:比喻危害国家或人民的人。蟊,一种吃庄稼的害虫。

⑤卞庄子小死大毙一举而两得之术:卞庄子是春秋时期鲁国卞邑(今山东泗水)大夫,著名勇士。据《战国策》《史记》等记载,卞庄子想要去刺杀老虎,旅店里的仆人制止他说:“两只老虎正在吃一头牛,吃得有滋味后必定会争斗,那么争斗的结果是大虎受伤,小虎死亡,你再朝着受伤的老虎刺去,一个举动就能收到杀死两只老虎的名声。”卞庄子依计而行,过一会儿,两只老虎果然斗起来了。大虎负了重伤,而小虎死了,卞庄子朝那只受伤的大虎刺去,果然获得刺杀两只老虎的功劳。

⑥踵(zhǒng):脚后跟。

⑦陈豨(?—前195):宛朐(今山东菏泽)人。秦末战争中跟随汉高祖刘邦,汉高帝七年被封为列侯,统帅赵国、代国北部边境的军队。高祖十年,与王黄等人一同反叛,自立为代王,刘邦率兵亲征。期间,韩信以告病为由未随刘邦亲征,有人告发其与陈豨勾结谋反,遂被吕后设计诛杀。高祖十二年冬,陈豨在灵丘被樊哙军队杀死。其事见于《史记·韩信卢绾列传》。

⑧三齐:古地区名,泛指今天山东的大部分地区。秦末农民战争中,项羽分封诸王,以田都为齐王,都临淄,田巿为胶东王,都即墨,田安为济北王,都博阳,合称为三齐。

⑨虎视:如老虎般凶猛的注视。

【译文】

况且,韩信当初之所以不听从蒯彻的游说而反叛刘邦,是因为项羽还没有灭亡。要韩信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像鼎之三足一样并立,不过是蒯彻狂妄昏惑的计策罢了,根本不可行。从前韩国也曾经试图采用这种计策来应对各诸侯国之间的合纵连横,结果被秦国吞并而没有其他国家来救援,这是韩国覆灭的轨辙,可作为前车之鉴。如果韩信真的在齐地谋反,那么张耳扼守在其西方,彭越控制其南部边境,这样鼎足就先折断而自己也白白地当了天下的害人虫。韩信知道蒯彻的计谋不可行,所以坚决拒绝,这是他深谋远虑的表现。项羽灭亡以后,刘邦疲惫不堪地回到关中,韩信趁此良机起兵反汉,才能如愿以偿地取得成功。蒯彻的劝告,韩信每时每刻何曾忘记?他采用的是卞庄子小死大毙、一举而两得的策略,伺机而动,一旦时机成熟,就立即举起反旗发难。韩信之所以说“不忍心背叛汉王”,只不过是暂时推辞拒绝蒯彻的话罢了。后来韩信被削去楚王封号而改封淮阴侯,封国弱小而且没有军队,尚且想要借陈豨叛变之机而发难;可以想见,当年他拥有齐地的劲旅,向西对着关中虎视眈眈,心中难道还会忌惮谁吗?

或曰宋太祖之夺藩镇也类此。而又非也。信者,非石守信、高怀德之俦也。割地而王,据屡胜之兵,非陈桥拥戴之主也。故宋祖惩羹吹齑而自弱,汉高拔本塞源以已乱,迹同而事异。其权不在形迹之间也。

【注释】

①宋太祖之夺藩镇:指宋太祖即位后,接受赵普建议,解除武将兵权。建隆二年(961),宋太祖召石守信、王审琦等宿将饮酒,劝谕他们释去兵权,结果石守信等人皆罢中央军职。开宝二年(969),太祖又宴请节度使王彦超等人,劝使罢镇改官,从而消除藩镇割据的隐患。史称“杯酒释兵权”。

②石守信、高怀德:两人皆是北宋开国功臣,也是赵匡胤信任的心腹。北宋建立后受命统帅禁军,位高权重。后来经过宋太祖的暗示,二人秉宋太祖意图带头自请解除兵权,出为节度使。俦(chóu):同类,同辈。

③陈桥:即陈桥驿,在今河南封丘东南。公元960年,赵匡胤在此地发动陈桥兵变,推翻后周,建立北宋。

④惩羹(gēng)吹齑(jī):语出《楚辞·九章·惜诵》:“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意思是被热汤烫过嘴以后,连吃切碎的齑时也要先吹一吹。比喻鉴于以往的教训,遇事过于小心。羹,用肉、菜等煮成的汤。齑,切碎的冷食肉菜。

⑤拔本塞源:拔掉树根,塞住水的源头。比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本,树根。源,水流的源头。已:停止。

【译文】

有人认为宋太祖削夺藩镇军权的做法与刘邦夺韩信军权相似,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韩信并不是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所能比拟的。而割地以分封诸侯王、统率屡战屡胜的军队的,也不是在陈桥兵变中被将士拥戴而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所以,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是鉴于以往的教训,过于小心而削弱了自己,汉高祖则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以防止叛乱,两人的做法看起来相似而实际上大相径庭。这其中的关键并不在表面形迹之间。

七 汉王首封破秦之吴芮无诸

汉王初即皇帝位,未封子弟功臣,而首以长沙王吴芮、闽粤王无诸,此之谓“大略”。二子者,非有功于灭项者也,追原破秦之功而封之。以天下之功为功,而不功其功,此之谓“大公”。楚、汉争于北,而南方无事,久于安则乱易起,立王以镇抚之,此之谓“制治于未乱”。以项羽宰天下不公为罪而讨之,反其道而首录不显之绩,此之谓“不遐遗,得尚于中行”。若此者,内断之心,非留侯所得与,况萧何、陈平之小智乎!量周天下者,事出于人所不虑,若迂远而实协于人心,此之谓“不测”。

【注释】

①吴芮(?—前202):汉初诸侯王。本为秦吏,大泽乡起义后举兵响应,被项羽封为衡山王。汉朝建立后,改封为长沙王。卒谥“文”。无诸:姓驺氏,越王勾践后裔,世代为福建地区越人君长。秦末参加反秦战争,协同诸侯灭秦。汉高祖五年(前202)二月,封为闽越王,管辖闽中故地。

②制治于未乱:语出《尚书·周官》:“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意思是在国家没有产生动乱之前,就订立各种法令制度进行治理。

③不遐遗,得尚于中行:语出《周易·泰卦》爻辞:“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整句话的意思是:有笼括荒凉原野的胸怀,能涉越长河,不遗漏遥远地方的贤人;不结党营私,这样公正的行动会得到尊崇。

④留侯:即张良(?—前185或前189),字子房。秦末汉初著名谋士,与萧何、韩信并称“汉初三杰”。本是韩国贵族,韩亡后曾试图刺杀秦始皇,遭追捕而隐于民间。后参加反秦起义,作为刘邦最重要的谋士,以出色的智谋,协助刘邦击败项羽,建立汉王朝,被封为留侯。传见《史记·留侯世家》。

⑤萧何(?—前193):沛县丰邑(今江苏丰县)人。秦末汉初政治家,西汉首任丞相。早年任秦朝沛县县吏,反秦起义爆发后追随刘邦,被刘邦委以政务。楚汉战争时,他留守关中,使关中成为汉军的巩固后方,不断地输送士卒粮饷支援作战,为刘邦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汉朝建立后出任丞相,制定律令制度,推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卒谥文终侯。传见《史记·萧相国世家》。

【译文】

汉王刘邦刚登上皇帝之位,尚未分封宗室子弟和功臣,却先封长沙王吴芮和闽粤王无诸,这就叫“大略”。这两个人首先被分封,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消灭项羽的过程中有功劳,而是追溯他们参与推翻暴秦的功劳。刘邦将别人为天下所立的功劳作为功劳,而不是仅仅将支持自己的功劳作为功劳,这就叫“大公”。楚、汉在北方地区征战不休,南方地区却安定无事,一个地区如果长期安定就容易出现动乱,所以刘邦通过封王来镇抚此地,这就叫“制治于未乱”。刘邦曾将项羽主持分封天下不够公正作为罪名来讨伐他,现在反项羽之道而行,首先封赏并不显著的功绩,这就是所谓“不遐遗,得尚于中行”。这样的做法,都是出自刘邦的主见和独断,连足智多谋的张良也未能参与,何况是只有小聪明的萧何、陈平呢?心里装着整个天下的人,行事常常貌似迂远而实际上却十分高明而能得到人心,这就叫“不测”。

八 兵出于农易罢

秦、项已灭,兵罢归家,何其罢归之易而归以即乎安?古者兵皆出于农,无无家者也,罢斯归矣。汉起巴蜀、三秦之卒,用九江、齐、赵之师,不战其地,不扰其人,无闾井之怨,归斯安矣。后世召募失业之民,欲归而无所归,则战争初息而遣归之也难。善师古者,旁通而善用之。则汉抑有“民相聚山泽不书名数者,复其故爵田宅,教训而优恤之”之诏,是可为后世师者也。无所侵伤于民,而禁其仇杀;非有官爵田里,而为之授以隙地;宽假以徭役,而命为稍食之胥卒。以此散有余之卒,熟计而安存之,奚患亡术哉?高帝甫一天下,而早为之所。国不糜,农不困,兵有所归。下令于流水之源,而条委就理,不谓之有“大略”也得乎!

【注释】

①巴蜀:今四川和重庆地区。三秦:今陕西关中地区,因项羽在关中分封章邯为雍王、董翳为翟王、司马欣为塞王而得名。

②用九江、齐、赵之师:指刘邦在楚汉战争后期,依靠齐王韩信、九江王英布、赵王张耳等诸侯王的军队完成对项羽的战略合围,并最终击败项羽。

③闾井:居民聚居之处。闾,里巷的大门,后指人聚居处。

④“民相聚山泽不书名数者,复其故爵田宅,教训而优恤之”之诏:此诏书发布于汉高祖五年五月,诏书内容详见《汉书·高帝纪下》。

⑤隙地:这里指无主或未开垦的荒地。

⑥稍食:指官府按月发给的官俸。胥卒:基层的小吏和办事人员。

⑦下令于流水之源,而条委就理:出自《史记·管晏列传》:“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意思是国家下达政令就像流水的源头,顺应民心。指从根本入手解决问题,就像找到了流水的源头,而能下达合适的政令。

【译文】

秦朝和项羽已经灭亡,汉高祖下令大部分军人解甲归田,为什么将他们遣散回家如此容易而且归乡之后他们就能安居乐业呢?因为古时候军中士兵皆出自农家,没有无家可归的,所以一旦解散,他们便欣然回家了。汉朝凭借巴蜀和关中地区的士兵起家,利用九江、齐、赵等地的士兵争夺天下,不在这些士兵的家乡作战,不会骚扰那里的人民,因此不会被当地的百姓怨恨,所以这些士兵一旦回家就可以安居乐业。后世的君主往往招募无业游民作为士兵,这样的士兵一旦解甲便无家可归,所以战争刚一结束就遣散他们是非常困难的。善于效法古人的人,能够触类旁通并合理地运用其智慧。在汉高祖遣散军队的诏书中有“聚逃于山泽之中以避秦乱,未列入户籍的百姓,现在可以各归本里,恢复原有的爵级与土地房屋,各地官吏要按照法令来晓喻义理,对他们从优抚恤”这样的内容,正是非常值得后世效法和学习的地方。刘邦对百姓没有侵犯伤害,而且禁止百姓相互仇杀;对于没有官爵田宅的百姓,则授予他们荒地来开垦耕种;设法减轻百姓的徭役负担,任命一些退伍士卒为吃朝廷俸禄的基层官吏、差役。用这样的方法分散安排多余的士兵,经过深思熟虑而能妥善地安置他们,何愁没有办法呢?汉高祖刚刚平定天下,就为解散多余军队的问题做出了周密细致的安排。结果国家没有浪费钱财,百姓没有因增加负担而导致困顿,退役士兵都有其归宿。刘邦这是从根本入手解决问题,就像找到了流水的源头,而能下达合适的政令,顺应时势而使得各项大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不称他为有“大略”之人能行吗?

九 斩丁公忘恩非义

以大义服天下者,以诚而已矣,未闻其以术也;奉义为术而义始贼。义者,心之制也,非天下之名也。心所勿安而忍为之,以标其名,天下乃以义为拂人之心而不和顺于理。夫高帝当窘迫之时,岂果以丁公为可杀而必杀之哉?当诛丁公之日,又岂果能忘丁公之免己而不以为德哉?欲惩人臣之叛其主,而先叛其生我之恩,且嚣然曰是天下之公义也。则借义以为利,而吾心之恻隐亡矣。

【注释】

①贼:邪恶,不正派。

②丁公(?—前202):名固,薛(今山东滕州)人。项羽部将,彭城之战中受命追击因战败而逃跑的刘邦,刘邦向其求情,丁公于是带兵返回,使刘邦得以突围。项羽失败后,丁公投奔刘邦,却被刘邦带到军队中游行示众,指责他作为项羽臣子而不忠,将其斩杀。其事见于《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③嚣然:傲慢轻狂的样子。

【译文】

用大义来使天下归服的人,依靠的仅仅是诚心而已,没有听说过是靠权术的;如果尊奉大义却使用权术,那么义也就变得不正派了。所谓义,是用来制约心的,而不是作为向天下标榜的名义的。如果心中不愿意而勉强去做,以向天下标榜自己的名声,那么天下人就会觉得义是与人心相违背而不合乎情理的。当刘邦处境窘迫的时候,难道果真会认为丁公应当处死而一定要杀死他吗?当他诛杀丁公的时候,难道果真能忘记丁公曾解救自己于危难,而不把这看成丁公对自己的恩德吗?刘邦想惩戒臣子背叛君主的罪过,却先背叛了这个臣子曾经救自己一命的大恩,而且还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出于天下的公义。这实质上是借义的名义来谋取私利,而自己心中的恻隐之情早就消失殆尽了。

夫义,有天下之大义焉,有吾心之精义焉。精者,纯用其天良之喜怒恩怨以为德威刑赏,而不杂以利者也。使天下知为臣不忠者之必诛而畏即于刑,乃使吾心违其恩怨之本怀,矫焉自诬以收其利。然则义为贼仁之斧而利之囮也乎?故赦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劝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废而勿用可也;斩之,则导天下以忘恩矣。恩可忘也,苟非刑戮以随其后,则君父罔极之恩,孰不可忘也?呜呼!此三代以下,以义为名为利而悖其天良之大慝也。

【注释】

①矫焉:虚假的样子。

②囮(é):诱骗,讹诈。

③季布:秦末汉初楚地人。曾作为部将效力于项羽,多次击败刘邦军队。项羽败亡后,被刘邦悬赏缉拿而藏匿于游侠朱家处。后在滕公说情下,被刘邦赦免,并拜为郎中。汉惠帝时,官至中郎将。汉文帝时,任河东郡守。季布以信守诺言、讲信用而著称,所以民间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之说法。传见《史记·季布栾布列传》。

【译文】

所谓义,有天下的大义,也有自己心中的精义。所谓精义,是指纯粹用出于自己天良的喜怒和恩怨来作为展示恩德和威势、给予赏赐和惩罚的依据,而不会在其中混杂私利。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作为臣子而不忠诚于君主就必然会受到诛杀,从而使臣民畏惧刑罚而不敢不忠,这就是让他们自己的心违背自身恩怨的本意,虚假地自我诬陷以获取好处。如果这样的话,义不就做了戕害仁的大斧而成为私利的诱饵吗?所以刘邦赦免并任用季布,是很好的,足以激励臣子忠君报国了。至于丁公,将他废黜不用就可以了;杀了他,就是引导天下人忘恩负义了。若是恩情可以忘记,假如没有刑罚杀戮紧随其后,那么君父浩荡无极的恩德,又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呢?唉!这就是从夏商周三代以后,以义为名,以义为利,从而违背了天良的极丑恶的现象啊!

一〇 留侯从赤松子游非为保身

留侯欲从赤松子游,司马温公曰:“明哲保身,子房有焉。”未足以尽子房也。子房之言曰:“家世相韩,为韩报雠。”身方事汉,而暴白其终始为韩之心,无疑于高帝之妒。其忘身以伸志也,光明磊落,坦然直剖心臆于雄猜天子之前。且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视汉之爵禄为鸿毛,而非其所志。忠臣孝子青天皎日之心,不知有荣辱,不知有利害,岂尝逆亿信之必夷、越之必醢,而廑以全身哉!抑惟其然,而高帝固已喻其志之贞而心之洁矣,是以举太子以托之,而始终不忮。

【注释】

①赤松子: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据说是神农氏时的雨师。被道家和道教推崇为得道的仙人。

②司马温公:即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晚年号迂叟。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北宋著名政治家、史学家。历仕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在政治上,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因此在宋神宗年间退居洛阳,宋哲宗上台后被高太后召回朝廷任宰相,主持废除了王安石新法。史学方面,主持编纂了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并著有《稽古录》《涑水记闻》等。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传见《宋史·司马光列传》。

③明哲保身:语出《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意思是明智的人善于保全自己。哲,聪明智慧的人。

④雠:仇敌。

⑤臆:胸。

⑥逆亿:猜想,预料。夷:消灭,诛灭。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⑦廑:通“仅”。

【译文】

张良想追随赤松子云游天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论说:“明智的人善于保全自己,张良就做到了。”这个评价不足以全面概括张良的智慧。张良自己说过:“我家世世代代做韩国的宰相,我的志向是要为韩国报仇。”当时他刚开始为汉王刘邦效劳,就公开袒露了自己始终为韩国服务的决心,丝毫不顾忌这会引起好嫉妒的刘邦的猜疑。他不顾凶险地表明自己的志向,光明磊落,心地坦然地将自己的心意和胸怀直接剖开在好猜忌的天子面前。并且他还说:“我愿意捐弃人世间的俗事,追随赤松子云游天下。”他把汉朝的爵位、俸禄看得轻如鸿毛,不知道有荣辱,不知道有利害,难道会因曾预料到韩信必定会被诛杀、彭越必定会被剁成肉酱,因此仅以这种策略保全自己的性命吗?也正是由于张良这样光明磊落,所以汉高祖早就知道他志向坚贞,心地纯洁,因而将太子托付给张良辅佐,始终不曾对他产生猜忌和加害之心。

呜呼!惟其诚也,是以履虎尾而不疚。即不幸而见疑,有死而已矣,弗能内怀忠而外姑为佞也。曹操之惎毒也,徐庶怀先主之知,终始不与谋议,而操无能害,况高帝之可以理感者乎!若夫未忘故主,而匿情委曲以避患,谢灵运之所以身死而名辱。“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孰听之哉?

【注释】

①履虎尾而不疚:语出《周易·履卦》卦辞:“履虎尾,不咥(dié)人,亨。”履虎尾,即跟在老虎尾巴后面小心行走。疚,得疚,遭祸。

②佞(nìng):巧言谄媚。

③曹操(155—220):字孟德,一名吉利,小字阿瞒。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东汉末年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曹操因讨伐董卓而起兵,其后以汉天子的名义征讨四方,消灭袁绍、袁术、吕布、刘表等割据势力,基本统一了北方,为曹魏政权奠定了基础。死后其子曹丕建立曹魏政权,追尊他为武皇帝,庙号太祖。与其子曹丕、曹植并称“三曹”,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传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④徐庶:字元直,颍川(今河南禹州)人。东汉末年名士。刘备屯驻新野时,徐庶前往投奔,并向刘备推荐诸葛亮。后因母亲被曹操所掳获,徐庶为保全母亲而不得已辞别刘备,进入曹营。魏文帝时曾任右中郎将、御史中丞。其事见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

⑤谢灵运(385—433):原名公义,字灵运,以字行于世,小名客儿,世称谢客。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绍兴)。南北朝时期著名诗人、文学家。谢灵运历仕东晋、刘宋,在宋文帝时期因不受重用,心有不平,常常称自己有病不上朝,数度归隐,后因兴兵拒捕而犯下死罪。文帝爱其才,降死一等,流放广州,流放期间被文帝以再次“叛逆”的罪名杀害。传见《宋书·谢灵运列传》。

⑥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出自谢灵运的《自叙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意思是张良、鲁仲连本是浪迹四方、放情江海之人,但他们的忠义之举足以感动君子。这首诗将刘宋王朝比作暴秦政权,讴歌张良、鲁仲连的义举,透露出对东晋的怀念和对现政权的严重不满。

【译文】

唉!正是由于张良的诚实坦然,使得他跟在老虎尾巴后行走也不会为此而遭遇祸患。即使不幸遭到猜疑,张良宁可一死,也不会在心中怀着对故国的忠诚却在外表现出巧言谄媚的样子。曹操是特别狠毒的,但徐庶感念刘备的知遇之恩,始终不愿意为他出谋划策,曹操尚且不能加害于他,何况是可以用道理感化的汉高祖呢?至于心里尚未忘记故主,却将自己的真实情感隐藏起来,曲意逢迎以求避祸,这正是谢灵运身死人手而名声受辱的原因所在。他的诗中说:“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可是又有谁听他的呢?

一一 中国有北胡之祸始韩王信之叛降

中国夷狄之祸,自冒顿始。冒顿之阑入句注、保太原,自韩王信之叛降始。信失韩之故封而徙于太原,其欲甘心于汉久矣。请都马邑,近塞而易与胡通;数使之胡求和,阳为汉和而阴自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于冒顿,不待往降之日,而早知其志在胡矣。

【注释】

①夷狄:古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后常用以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②冒顿(mò dú,?—前174):秦汉之际匈奴首领。他在公元前209年杀其父头曼单于而自立为单于,在位期间灭东胡,征服楼烦等国,首次统一了北方草原,并夺取河套地区,建立起庞大强盛的匈奴帝国。传见《史记·匈奴列传》。

③阑入:擅自闯入,侵入。句注:指句注塞,即山西代县雁门关,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关塞。太原:即太原郡,秦庄襄王时始设置,汉高祖二年(前205)沿用秦制置太原郡,郡治晋阳(今山西太原),辖今山西中北部地区。高祖六年(前201),废太原郡,以郡所辖二十一县置韩国。

④韩王信(?—前196):本名韩信,为与名将韩信相区分,故称“韩王信”。西汉初年异姓诸侯王,战国时期韩襄王姬仓庶孙。秦末参加反秦起义,后受刘邦之命攻取韩国故地,封韩王。汉高祖六年(前201),刘邦徙封韩信到山西中北部,仍称韩王。不久,韩国都城被匈奴包围,韩信多次派使者到匈奴处求和,遭汉朝廷申斥,韩王信在惶恐之下献城投降匈奴,并率军攻打太原,被刘邦亲率军队击败而逃到匈奴。后韩王信游说陈豨谋反,并率军进攻汉朝边境,被汉将柴武击杀。传见《史记·韩信卢绾列传》。

⑤其欲甘心于汉久矣:韩王信被迁徙离开故地,殊非所愿,到太原后又数次派人与匈奴沟通,“其志在胡”。甘心,快意。

⑥请都马邑:韩国始都晋阳,韩王信上书说晋阳离边境远,不利于防御匈奴,请求将都城迁到马邑。马邑,今山西朔州。

⑦畜:蓄意,积蓄,存心。不逞:作乱,叛变。假手:假借他人力量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译文】

中原地区遭受夷狄入侵之祸,是从匈奴冒顿单于时期开始的。冒顿南下侵入句注塞、迫使中原政权退保太原郡,是从韩王信背叛汉朝、投降匈奴开始的。韩王信失去了韩国原来的封地,被迁徙到太原郡,他想要报复汉朝已经很久了。他请求迁都于马邑,是因为此地接近边塞,容易与匈奴相互沟通来往;他多次派遣使者到匈奴求和,表面上是为了汉朝而与匈奴谈和,而实际上是暗地里为自己投降匈奴预留后路;他心存叛变作乱之心,为此而借助冒顿的力量来对付汉朝,因此不必等到韩王信真的投降匈奴的那一天,很早就能知道他的打算是投降匈奴了。

非韩信则冒顿不逞,非石敬瑭则邪律氏不横。求如郭子仪与吐蕃、回纥有香火缘而无贰心者,今古无两人。然则以狡焉不逞之强帅置之边徼,未有不决堤焚林以残刘内地者也。饥鹰猘犬,不畜之樊圈,而轶之飏飞奰走之地,冀免祸于目前,而首祸于千古。甚哉高帝之偷也!

【注释】

①石敬瑭(892—942):即后晋高祖,五代十国时期后晋政权的创立者。早年追随晋王李克用、后唐明宗李嗣源作战,屡立战功。李嗣源即位后,他被任命为河东节度使。后因与后唐末帝李从珂相互猜忌而起兵反叛。为取得契丹的支持,他向契丹允诺割让幽云十六州,并尊辽太宗耶律德光为“父皇帝”,自称“儿皇帝”。在契丹军队帮助下灭亡后唐,建立后晋。传见《旧五代史·晋书·高祖纪》。邪律氏:即耶律氏,契丹皇族姓氏,这里代指契丹。

②郭子仪(697—781):华州郑县(今陕西渭南)人。唐代名将,是平定安史之乱的重要功臣。曾率军收复长安、洛阳;击败吐蕃、党项的入侵,威服回纥。曾任太尉、中书令等职,封汾阳郡王,被唐德宗尊为“尚父”。死后追赠太师,谥忠武。传见新、旧《唐书·郭子仪传》。吐蕃:由藏族在青藏高原建立的政权,唐代时极盛,屡次入侵长安,对唐朝形成巨大威胁。回纥:也称回鹘,本是铁勒部落的一支,大业元年(605)因反抗突厥的压迫,与仆固、同罗、拔野古等成立联盟,总称回纥。公元840年,回纥汗国瓦解。香火缘:佛教用语,也作“香火因缘”。香和灯火都是供佛的,因此佛教称彼此意气相投为“香火因缘”,比喻彼此契合。

③边徼(jiào):边境。

④残刘:残杀。刘,杀,戮。

⑤猘(zhì):疯狂的。

⑥轶:散失。飏:飞扬,飘扬。奰(bì):怒而作气的样子。

【译文】

如果没有韩王信,那么冒顿的野心就无法得逞;如果没有石敬瑭,那么契丹就不可能横行于华北地区。像郭子仪那样与吐蕃、回纥有着密切关系却从未对唐朝产生二心的人,自古至今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然而如果把凶狠狡猾而又心怀不轨的强悍将帅安排到边境地区,则没有不像掘毁堤坝、焚烧山林那样残害华夏中原地区的。饥饿的鹰、发狂的狗,不关在笼子里或养在篱笆圈中,而是散放到可以一飞冲天或纵横驰骋的地方,希望借此躲过眼前的灾祸,结果却首开祸害华夏中原地区的先河。汉高祖实在是太苟且偷安、鼠目寸光啦!

一二 鲁两生惑于管子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之邪说

鲁两生责叔孙通兴礼乐于死者未葬、伤者未起之时,非也。将以为休息生养而后兴礼乐焉,则抑管子“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之邪说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信者,礼之干也;礼者,信之资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国,唯此大礼之序、大乐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伤者何以必恤?此敬爱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顺,爱焉而和有必浃,动之于无形声之微,而发起其庄肃乐易之情,则民知非苟于得生者之可以生,苟于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相亲,不相背弃,而后生养以遂。故晏子曰:“唯礼可以已乱。”然则立国之始,所以顺民之气而劝之休养者,非礼乐何以哉?譬之树然,生养休息者,枝叶之荣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润也。今使种树者曰待枝叶之荣而后培其本根,岂有能荣枝叶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驾甫脱而息贯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乐。受命已末,制作未备,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注释】

①鲁两生责叔孙通兴礼乐于死者未葬、伤者未起之时:汉高祖令叔孙通试作朝仪,叔孙通从其故乡鲁地征召儒生三十余人与自己共同制礼,有两位儒生不愿意应召,并责备叔孙通说:“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事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叔孙通,薛县(今山东滕州)人,秦末汉初著名儒士。秦时以文学征召为待诏博士。秦末乱起,逃归鲁地,先后追随项梁、项羽,后转投刘邦。汉统一后,他杂采古礼和秦代制度与儒生共立朝仪。任奉常。后又担任太子太傅,曾劝谏刘邦不要更换太子。传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②管子(?—前645):即管仲,春秋时期齐国政治家,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第一位霸主。事见《史记·管晏列传》。其后,不少后学继承和发展了他的治国理念,形成“管仲学派”。战国时期,稷下学者将管仲学派的思想、学说加以整理,撰成《管子》一书。衣食足而后礼义兴: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意思是百姓的粮仓充足,丰衣足食,才能顾及礼仪,重视荣誉和耻辱。

③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语出《论语·颜渊》。意思是自古人都必有一死,但如果没有人民的信任,就不能够立足了。

④大礼之序、大乐之和:出自《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大礼,指君臣之间的行为规范,一说指祭祀天、地、鬼神等礼。大乐,指典雅庄重的音乐。用于帝王祭祀、朝贺、燕享等典礼。

⑤浃:深入,融洽。

⑥晏子(?—前500):即晏婴,春秋时期齐国政治家,历相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辅政长达五十余年。后世学者根据史料和民间传说,辑录的晏婴和事迹,撰成《晏子春秋》一书。传见《史记·管晏列传》。

⑦贯革之射:一种军中的习射活动,以射穿多重铠甲为优,主要用来训练射手的射术。

⑧禋(yīn)祀:古代祭天的一种礼仪。

⑨《象武》:周武王时代两种乐曲的合称。《荀子·儒效》:“于是《武》《象》起而《韶》《濩》废矣。”

⑩受命已末:语本《礼记·中庸》:“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郑玄注:“末,犹老也。”

【译文】

鲁国的两个儒生指责叔孙通在死者尚未安葬、伤者尚未痊愈的情况下就开始制订礼乐制度,这是没有道理的。认为应该先让百姓休养生息,然后才能开始兴礼作乐的观点,大概也是受了管子所谓“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之类歪理邪说的影响。孔子说:“自古人都必有一死,但如果没有人民的信任,就不能够立足了。”信用,是礼的主干;礼,则是信用的凭藉。只要生活在世上一天,只要一天有国家存在,那么就唯独维系天地秩序的大礼、调和天地的大乐是不可一日中断的。死了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安葬?受伤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抚恤?因为敬爱之心不容许人昧着良心不这样做。因为出于尊敬所以秩序一定可以理顺,因为出于热爱所以一定可以将天地调和得非常融洽,在无形无声的细微之处打动他们,激发起他们的庄严肃穆、和乐平易之情,则百姓就会知道,并非苟且偷生的人可以生,苟且得利的人可以得利,大家相互帮助、相互亲近,不相背弃,这样休养生息才会变得顺遂。所以晏子说:“只有礼才能止息动乱。”既然如此,那么在立国之初,用来理顺民气并鼓励它们休养生息的,除了礼乐还能是什么呢?譬如树木,休养生息,可以使其枝繁叶茂,但要其生长得有序而和谐,则需要树根被滋润。现在要求种树的人说“等到树木枝繁叶茂以后再培育其树根”,难道能够有人在一天之内就使树木枝繁叶茂吗?所以周武王在成功灭商以后,刚解下车马就下令停止军中贯穿革甲的射礼,施行祭天的礼仪,制定《象》《武》等音乐。武王直到晚年才承受天命,很快就去世了,他所制定的礼仪制度还不完备,于是周公继承他的遗志并最终完成了它,周人并没有说我暂且休息一下,等百姓休养生息百年以后再兴礼作乐。

秦之苛严,汉初之简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举其大纲,以风起于崩坏之余,亦何遽不可?而非直无不可也;非是,则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颓靡而之于泯亡矣。唯叔孙通之事十主而面谀者,未可语此耳。则苟且以背于礼乐之大原,遂终古而不与于三王之盛。使两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风易俗之精意,举大纲以与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后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而听目前之灭裂,将百年以内,人心不靖,风化未起,汲汲于生养死葬之图,则德色父而谇语姑,亦谁与震动容与其天良,而使无背死不葬、捐伤不恤也哉?

【注释】

①鄙倍:浅陋悖理。倍,通“背”。

②终古:往昔,自古以来。

③灭裂:草率,粗略。

④德色父而谇语姑:语出《汉书·贾谊传》载贾谊《治安策》:“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意思是儿子借农具给父亲,脸上就显出给父亲恩德的表情;婆母前来拿簸箕扫帚,儿媳站在一旁口出恶言。德色,自以为对别人有恩德而流露出来的神色。谇,责骂。

【译文】

秦朝的政治严苛,汉朝初年的政治简略,二者相激相反,而天下却在汉初看似浅陋悖理的政策下得到了治理。抓住政治治理的大略纲目,从而迅速地在天下大乱之后恢复秩序,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而且不仅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若不是这样,那么天下人民的本心、天下人民的义理,就都会一天天颓废消靡而至于泯灭了。只是唯独叔孙通这种先后侍奉过多个主人而且喜欢当面奉承君王的人,不能说出这样的话罢了。但是如果甘于苟且而违背了礼乐的根本旨趣,那么从古至今也就不可能达到夏、商、周三代开国君王时代的兴盛局面了。假如鲁国的这两个儒生当时能够出山,并且能够用先王圣贤安定国家、治理百姓、移风易俗的精辟道理,为汉高祖树立治理的大纲从而使天下除旧布新,如果高祖拒不采纳,再退隐山林也不算晚。他们却一定要等到百年以后才开始兴礼作乐,而听任现在草率粗略的局面长期维持。如果百年之内,民心仍然无法安定,道德风化也没有起色,政府的精力都集中在安葬死者、抚养生者上,而百姓都对借锄的父亲显示出有恩德于他的脸色,对借笤帚簸箕的婆婆恶语相加,那么有谁能够震撼、感动他们的天良,从而使他们不会不安葬死者、抚恤伤者呢?

卫辄之立,乱已极矣。子曰:“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民无所措手足。”务本教也。汉初乱虽始定,高帝非辄比也。辄可兴而谓高帝不可,两生者,非圣人之徒与?何其与孔子之言相剌谬也!于是而两生之所谓礼乐者可知矣:谓其文也,非其实也。大序至和之实,不可一日绝于天壤。而天地之产,中和之应,以瑞相祐答者,则有待以备乎文章声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创者不爽其大纲,而后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娴于习而物之给于用邪!故两生者,非不知权也,不知本也。

【注释】

①卫辄(zhé):即卫出公,姬姓,卫氏,名辄。卫灵公之孙,其父卫国太子蒯聩因得罪卫灵公夫人南子而出逃国外,卫灵公死后卫辄被公子郢推举继位,拒不接纳父亲蒯聩回国。后来蒯聩胁迫孔悝发动政变,登上王位,卫辄出逃。数年后蒯聩被杀,公子斑师、公子起先后被立为国君,又先后被废黜或杀害,卫辄得以回国复位。后来贵族褚师比等人联合工匠暴动,卫辄再次出逃,最终客死越国。

②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民无所措手足:出自《论语·子路》。意思是礼乐不能兴盛,刑罚的执行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不知怎么办好。

③剌谬(là miù):违背,乖误,悖谬。

④瑞相:吉祥的征兆。祐:护佑,佑助。

⑤文章:德行事功、礼乐法度。

⑥爽:差错,失误。

【译文】

卫国的卫辄被立为国君,标志着卫国政治的混乱已达到了极致。孔子说:“如果礼乐不能兴盛,刑罚的执行就不会得当;如果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不知怎么办好。”这是在告诫统治者必须注重从根本上教育百姓。西汉初年,虽然战乱刚刚被平定,但汉高祖的英明不是卫辄可以比拟的。卫辄尚且可以兴礼乐,两个儒生却说汉高祖做不到,他们难道不是圣人孔子的门徒吗?为什么他们的话和孔子的话如此相悖呢?由此这两个儒生所谓的礼乐就可想而知了,他们指的是礼乐的外壳,而不是礼乐的实质。维系天地秩序、调和天地阴阳关系的礼乐实质,一天也不可以在天地之间断绝;而天地秩序井然后的产物、阴阳调和后的符应,以祥瑞之兆来彰显上天的护佑,则需要等到礼乐法度、国家声势都达到鼎盛的时候才会出现,一开始是不可能达到的。然而,只要草创之君所立的礼乐大纲没有大的差错和失误,后世可以拿来作为改进的参考,那么又何必要求等到人人都娴熟礼乐、物资充足的时候呢?所以说这两个鲁国儒生不是不懂得顺应时势的权变,而是不懂得礼乐的根本。

一三 萧何以壮丽示威

萧何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尝非人情也。游士之屦,集于公卿之门,非必其能贵之也;蔬果之馈,集于千金之室,非必其能富之也。释、老之宫,饰金碧而奏笙钟,媚者匍伏以请命,非必服膺于其教也,庄丽动之耳。愚愚民以其荣观,心折魂荧而戢其异志,抑何为而不然哉!特古帝王用之之怀异耳。

【注释】

①屦(jù):古代用麻葛制成的一种鞋,这里用来指代游士的足迹。

②释、老之宫:即佛教的庙宇和道教的宫观。释,指释迦牟尼,后用来代指佛教。老,指老子,代指道教。

③匍(pú)伏:也作“匍匐”。指跪伏,趴伏。

④荣观:指宏伟壮丽的宫阙。

⑤荧:眩惑。戢(jí):收敛。

【译文】

萧何说:“天子以四海为家,如果其宫室不够宏伟华丽就不足以向天下展示威严。”他的这句话很鄙俗,但也未尝不是人之常情。游士的足迹,集中在公卿贵族的家门,这并不是因为公卿一定能够使他们变得尊贵;蔬菜瓜果等礼品,堆集在拥有千金家产的富裕之家,并不是因为富翁们一定能使送礼的人富裕起来。佛教的庙宇和道教的宫观,装饰得金碧辉煌而且用笙钟演奏着动人的音乐,谄媚的人们跪伏在地上以祈求保佑,不一定是因为他们衷心信奉宗教,而是被庙宇宫观的庄严肃穆、宏伟华丽所感染。统治者用宏伟壮丽的宫室来愚弄愚民,使他们内心折服而收敛自己的异心,与此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上古时代的帝王用这种策略的意图有所不同罢了。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见民情之所自戢,而纳之于信顺已。奏九成于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庙于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两观以县法,因以使之知治;营灵台以候气,因以使之知时;立两阶于九级,因以使之知让。即其歆动之心,迪之于至德之域,视之有以燿其目,听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进之、退之有以诒其安。然后人知大美之集,集于仁义礼乐之中,退而有以自惬。非权以诱天下也。至德之荣观(11),本有如是之洋溢也(12)。贤者得其精意,愚不肖者矜其声容。壮丽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宫室相夸而已。

【注释】

①灼见:洞察,看清楚。

②九成:九阙,指乐曲演奏九遍,每遍都有变化。乐曲终止称为成。圜(yuán)丘:帝王祭天的场所,圆形的高丘。

③两观:古代宫门前的双阙。县:挂。

④灵台:古时帝王观察天文星象、妖祥灾异的建筑。

⑤两阶:宫廷的东、西阶梯。主人走东阶,客人走西阶。

⑥歆动:欣喜动心。

⑦迪:开导,引导。

⑧燿:照耀,炫耀。

⑨诒(yí):遗留,保留。

⑩惬(qiè):满足,称心。

(11)荣观:荣耀,荣名,荣誉。

(12)洋溢:充分流露、显示、传播。

【译文】

上古时候的帝王,通过昭示威势与德行来驯服天下,也就是说,在清楚地洞察到民心得以安定归附的途径后,将其引导到忠信和顺从上来而已。在祭天的圆形高丘上演奏九首乐曲,从而使百姓懂得敬畏天;在宗庙里祭祀祖先时上溯七世,从而使百姓们懂得孝;在宫室前建高耸的双阙以悬挂法令,从而使百姓们知道治理之道;营造灵台以观测天象,从而使百姓们懂得顺应时令;在宫殿前设立东西两条九级台阶,从而使百姓们懂得礼让。利用百姓们的欣喜之心,将他们启迪、引导到最高的道德境界,使他们有的听、有的看,无论是升还是降,无论是进还是退,都能平心静气地予以接受。这样人们才能知道,大美集中在仁义礼乐之中,当他们退居家中时,也能够有足以使自己称心如意的凭藉和享受。这并不是以权宜之计来诱骗天下人,极致德行的荣耀,本来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充分彰显的。贤能的人能够从中看到治国之精粹,愚蠢的不肖之徒也能崇敬其外在的声势、容貌。壮丽的威力可真大呀!只有那些不如萧何的人,才会仅仅以宫殿的宏伟壮观来夸耀于世。

不责何之弗修礼乐以崇德威,而责其弗俭。徒以俭也,俭于欲亦俭于德。萧道成之鄙吝,遂可与大禹并称乎

【注释】

①萧道成之鄙吝:萧道成(427—482),字绍伯,小名斗将。东海兰陵(今山东兰陵)人。南北朝时期南齐开国皇帝,公元479年受刘宋禅让而即皇帝位,在位四年后去世,庙号太祖,谥曰高皇帝。萧道成提倡节俭自奉,宫廷中原以金、铜制作的器具全部用铁器替代,并禁止民间使用各种华丽饰物,不能用金、铜铸像,甚至不准织绣花裙,不准穿着锦鞋等。这种要求和做法“历代所未有”。事见《南齐书·高帝本纪》。

②大禹:上古时代与尧、舜齐名的贤圣帝王,夏代开国君主。

【译文】

汉高祖不指责萧何不修礼乐来尊崇天子的德行和威势,却指责萧何不俭朴。如果仅仅是追求俭朴,那欲求固然有所约束,但同时道德也就无法借助礼乐之盛来彰显了。像萧道成那样的过分吝啬,怎么可以与圣王大禹相提并论呢!

一四 高帝重挫贾人为知政本

国无贵人,民不足以兴;国无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贵于国,而国愈偷;贾人富于国,而国愈贫。任子不能使之弗贵,而制其贵之擅;贾人不能使之弗富,而夺其富之骄。高帝初定天下,禁贾人衣锦绮、操兵、乘马,可谓知政本矣。

【注释】

①殖:兴财生利。

②任子:世袭的贵族或高官。

③偷:苟且,怠惰。

【译文】

国中如果没有贵人,那么就不足以激励民众上进;国中如果没有富人,就不足以鼓励民众兴财生利。世袭的贵族如果比国家还尊贵,那么国家会愈加苟且偷安,不思进取;富人如果比国家还富,那么国家就会愈加贫穷。对于世袭的贵族,不能不让他们尊贵,但要防止他们专擅尊贵;对于商人,不能不让他们富裕,但要杜绝他们因富裕而产生的骄横之气。汉高祖刚刚平定天下,就禁止商人穿丝绸衣服、携带兵器、骑马,可以称得上是懂得治理国家的根本了。

呜呼!贾人者,暴君污吏所亟进而宠之者也。暴君非贾人无以供其声色之玩,污吏非贾人无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颜色而听其辉煌,复何忌哉!贾人之富也,贫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则用财也轻,志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贫懦以矜夸,而国安得不贫、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长民间而习其利害,重挫之而民气苏。然且至孝文之世,后服帝饰如贾生所讥,则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注释】

①辉煌:显著非凡的样子。

②裁:减免,这里指节制、收敛。

③后服帝饰如贾生所讥:指贾谊在《治安策》所指出的富人衣着奢侈华丽,甚至超越帝王服饰的现象,其文称:“帝之身自衣皁绨(zào tí),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贾生,指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少有才名,二十余岁即出任太中大夫,对文帝多有劝谏,所撰《过秦论》《治安策》等皆为传世名篇。后来被朝中老臣排挤,出任长沙王太傅、梁王太傅,抑郁而终。传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汉书·贾谊传》。

④抑末崇本:即重农抑商,古人以农桑为本业,以工商等为末业。

【译文】

唉!商人是暴君和贪官污吏最急于进用和宠爱的一类人。暴君如果没有商人就无法供给他的声色犬马之类玩好,贪官污吏如果没有商人就无法供应他们的奢侈需求,暴君和贪官污吏对商人和颜悦色,听任商人们摆出一副显著非凡的姿态,商人们还会有什么可忌惮的呢?商人们的财富,正是穷人用以使自己富裕的东西。商人们牟利容易所以用起钱来也很随意而不珍惜,志向短浅而不知道收敛自己,利令智昏而不知道安抚民众,一味地欺压贫穷弱小的人,这样国家怎么能不贫穷,人民怎么能不困顿呢?汉高祖长期生活在民间,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沉重地打击商人的势力,从而使民气逐渐得到复苏。然而仅仅到了汉文帝时期,就像贾谊所指出的那样,商人们穿着的服饰竟然比皇帝、皇后还要奢侈华丽,由此可见重农抑商的政策实施之难,已经持续很久了。

一五 娄敬祸天下

娄敬之小智足以动人主,而其祸天下也烈矣!迁六国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以为强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为太子,谕以礼节,无敢抗礼,而渐以称臣,以为用夏而变夷,似也。眩于一时之利害者,无不动也。乃姑弗与言违生民之性,就其说以折之,敬之说恶足以逞哉!

【注释】

①娄敬:西汉初齐(今山东淄博)人。本为戍卒,前往陇西途中在同乡引荐下见刘邦,力陈都城不宜建洛阳而应在关中,刘邦最终采纳了这一建议,并赐其国姓改名刘敬,拜为郎中,号奉春君。后曾建议刘邦与匈奴和亲,并将六国旧贵族与地方豪族迁往关中。因功封建信侯。传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②匈奴:中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历史悠久,秦汉之际逐渐强大起来,控制了西域,屡次攻汉边境,对西汉政权造成了强大的威胁。汉武帝时接连派卫青、霍去病等越过大漠攻击匈奴,匈奴战败而退居漠北,分裂为五部。东汉时分裂为南北匈奴,南匈奴归汉,北匈奴被窦宪等击败后西迁。匈奴族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了前赵政权。

③用夏而变夷:以诸夏文化影响中原地区以外的僻远部族。夏,诸夏,古代中原地区周王朝所分封的各诸侯国。夷,指中原地区以外的各族。

【译文】

娄敬的小聪明足以打动君王的心,但他对天下的祸害却太大啦!将原来的六国王族之后和地方上的豪强大族都迁移到关中居住,认为这样可以强本而弱枝,这看起来似乎是很高明的。派遣王室之女嫁到匈奴去和亲,所生的儿子一定可以被匈奴立为太子,向他灌输礼义之道,使他不敢与汉朝廷分庭抗礼,那么匈奴就会渐渐向汉朝称臣,这种以夏变夷的策略看起来也像是高明的。被一时的利害所迷惑的人,没有不被这两条似是而非的计策所打动的。姑且不说娄敬的计策违背了民众的本性,仅就他的计策本身来批驳,他的“高招”又怎么能得到施行呢?

富豪大族之所以强者,因其地也。诸田非勃海鱼、盐之利,不足以强;屈、昭、景非云梦泽薮之资,不足以强;世家非姻亚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属,不足以强。弃其田里,违其宗党,夺其所便,拂其所习,羁旅寓食于关中土著之间,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气焰沮丧。曹子桓云:“客子常畏人。”谅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强以为国强邪?固不如休息余民而生聚之也。故贫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强也。豪杰大族,摧折凋残而日以衰。聚失业怨咨之民于辇毂之下,弱则靡而悍则怼,岂有幸乎?而当时之为虐甚矣。

【注释】

①勃海:即渤海。

②屈、昭、景:皆出自楚国芈姓王族,在楚国被称为三闾贵族。泽薮(sǒu):大泽。薮,湖泽的通称。

③羁旅:客居异乡。寓食:寄食,寄居在别人家里生活。

④生事:生计,境遇。

⑤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

⑥客子常畏人:出自曹丕《杂诗二首》:“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意思是游子客居他乡,人地两生,孤立无援,落脚与谋生都不能不向人乞求,看人眼色。

⑦瘠(jí):土地不肥沃。窳(yǔ)俗:恶劣或粗劣的习俗。

⑧怨咨:怨恨嗟叹。辇毂(niǎn gǔ):皇帝的车舆,代指京城。

⑨怼:怨恨。

【译文】

富家大族之所以强盛,是因为占有地利。齐国的田氏如果没有渤海的鱼盐之利,就不足以强盛;楚国的屈、昭、景三大家族如果没有云梦泽的丰富资源,就不足以强盛;世袭爵禄的家族,如果没有姻亲的人多势众、朋友的大力合作、小民的纷纷归附,就不足以强盛。迫使六国的王族后裔和富家大族离开家园,抛弃他们的宗族乡党,剥夺他们感到便利的生活环境,改变他们熟悉的生活方式,客居在关中地区,寄食于当地土著居民之中,不到十年他们的生计就已经没有了着落,气势也变得沮丧低落了。曹丕诗中曾说:“客子常畏人。”这话说得真对呀!看人眼色而害怕别人的人又怎么能够自强起来,从而使国家强盛呢?还不如当初就让这些六国遗民休养生息,安心地繁殖人口、积聚财富。所以贫民尚可以迁徙,以便让他们离开贫瘠的土地,改变鄙陋粗俗的风俗,从而逐渐地富强起来。而豪杰大族被迁徙后,饱受摧残凋零,元气大伤,实力一天天衰落下去。将这样一大批失去产业、心怀不满的人集中到天子脚下,个性暗弱的会萎靡不振,个性强悍的则会心怀怨恨,伺机报复,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吗?因而这些人在当时就已经为害很严重了。

匈奴之有余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习然也。性受于所生之气,习成于幼弱之时。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为辱,夷且往来于内地,而内地之女子妇于胡者多矣。胡雏杂母之气,而狎其言语,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余。故刘渊、石勒、高欢、宇文黑獭之流,其狡狯乃凌操、懿而驾其上。则礼节者,徒以长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国而臣之也有余,而遑臣中国哉

【注释】

①狃(niǔ):因袭,拘泥。

戾(zhì lì):蛮横凶暴。

③刘渊(?—310):字元海,新兴(今山西忻州)人。匈奴族,十六国时期汉国建立者。石勒(274—333):字世龙,上党武乡(今山西榆社)人。羯族,十六国时期后赵政权的建立者。高欢(496—547):鲜卑名贺六浑,世居怀朔镇(今内蒙古固阳)人,成为鲜卑化汉人。东魏丞相、北齐政权的实际奠基者。宇文黑獭:即宇文泰(507—556),字黑獭,代郡武川(今内蒙古武川)人。鲜卑人,西魏的实际掌权者、北周政权的奠基者。

④狡狯(kuài):狡猾。操、懿:指曹魏政权的奠基者曹操和西晋政权的奠基者司马懿。

⑤文奸:文饰奸邪。

⑥遑:本义指闲暇,这里有“何况”之意。

【译文】

匈奴这类少数民族的人所富余的,是勇猛强悍之气;他们所不足的,是智慧和灵巧。不仅是他们的天性如此,而且他们的传统和习惯也造就了这种后果。天性源自他们所生长环境的地气,习惯则形成于幼小之时。天子将公主下嫁给少数民族,天下臣民们因袭仿效这种行为,不以为耻辱,夷狄之人还不断来往于内地,而内地的女子嫁给胡人为妻的也越来越多。胡人娶汉族妻子所生的孩子身上沾染母亲的气息,熟悉学习母亲的语言,长大后像他们父亲一样蛮横凶暴,像他们母亲一样聪颖智慧,这就弥补了他们原有的不足而强化他们原本就有富余的东西。所以刘渊、石勒、高欢、宇文泰之流,他们的狡猾竟然还在曹操、司马懿之上。可见礼节被胡人当成文饰奸邪的工具,借以使华夏民众屈服而向他们称臣则有余,哪里谈得上让他们向华夏称臣呢?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将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亲之无耻,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注释】

①置喙(huì):插嘴,参与议论。

【译文】

这两条,都是娄敬的奸邪巧言之处,如果以此来揭穿他,他又哪里能够对国家大计插嘴呢?而迁徙民众之举的不仁,和亲之策的无耻,又都是无须辩论就昭然若揭的。

一六 常山郡守尉失城不诛

陈豨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请诛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罪。”守尉视属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请诛,正也。虽然,有辨。寇自内发,激之以反,反而不觉,觉而匿不以闻,不为之备,不亟求援,则其诛勿赦也无疑。寇自外发,非其所激,非所及觉,觉而兵已压境,备而不给,待援不至,其宥也无疑。故立法者,无一成之法,而斟酌以尽理,斯不损于国而无憾于人。陈豨之反,非常山之所能制而能早觉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虽然,止于勿诛而已矣,其人不可复用也。所谓“近死之心不可复阳也”

【注释】

①常山郡:原名恒山郡,因避汉文帝刘恒之讳而改称常山郡。学界一般认为,秦灭赵国后在恒山以南的河北、山西北部地区设置了恒山郡,汉朝建立后沿置,郡治所在东垣县(今河北石家庄东)。

②周昌(?—前192):沛(今江苏沛县)人。西汉开国元勋,汉朝建立后任御史大夫,封汾阴侯。为人耿直敢言,也以口吃著称。传见《史记·张丞相列传》。守尉:郡太守和郡尉。

③不给:不暇,来不及。

④宥(yòu):宽容,饶恕,原谅。

⑤近死之心不可复阳也:语出《庄子·齐物论》:“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意思是心态已经接近死亡的状态,不可能再恢复生机了。

【译文】

陈豨反叛的时候,常山郡失陷了二十座城池。周昌上奏请求皇帝处死常山郡的太守和郡尉,汉高祖说:“这是力量不足的缘故,郡守和郡尉无罪。”太守和郡尉坐视其郡所管辖的城池失陷而不拼死挽救,周昌请求诛杀他们,是完全正当的。虽然如此,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贼寇从内部起事,是太守和郡尉将他们激反的,激反以后没有及时察觉,察觉以后又隐匿情况不报告朝廷,不采取防备事态恶化的措施,事发后也不立即请求外援,那么太守和郡尉应该被处死而不能赦免,是确定无疑的。如果贼寇从外部起事,不是太守和郡尉将他们激反的,也不是他们能够及时察觉的,察觉以后敌军已经大兵压境,预先防备已经来不及,等待外援又等不到,那么太守和郡尉应该被赦免,这也是确定无疑的。所以,法律的执行没有一成不变的,必要时应该斟酌变通以尽情理,这样就可以既不损害国家利益也不冤屈当事人。陈豨的反叛,并不是常山郡能够控制并及时察觉的,所以,周昌主张的依法处置,不如汉高祖推究事物情由的处理允当。尽管如此,常山郡的太守和郡尉充其量只能免于被处死而不能继续任用,这就是所谓的“心态已经接近死亡的状态,不可能再恢复生机了”。

一七 面谀之叔孙通谏易太子

叔孙通之谏易太子也,曰:“臣愿伏诛以颈血污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吕后之权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属为之羽翼,而诡随者惮高帝而不敢竞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犹有功,何惮而不争?呜呼!以面谀事十余主之通,而犯颜骨骾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贤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强,天下岂患无人材哉!匪上知与下愚,未有不待奖而成者也

【注释】

①吕后(前241—前180):字娥姁(xū),通称吕后,或称汉高后、吕太后。单父(今山东单县)人。是汉高祖刘邦的皇后、汉惠帝刘盈的生母。惠帝死后,临朝称制,提拔吕氏外戚,打压刘氏宗室,但她死后不久,吕氏势力即在功臣和宗室发动的政变中被铲除。传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②留侯、四皓之属为之羽翼:四皓,即商山四皓,包括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ù)里先生周术。他们本为秦朝博士,后来为躲避战乱而隐居商山。汉高祖曾征召他们,皆不应诏。后来汉高祖有废太子刘盈的想法,吕后向张良求救,张良献计让太子派人高车驷马“卑辞厚礼”去邀请四皓,四人接受了太子的邀请。后来刘邦在宴会上见到太子身边的四皓,感叹太子羽翼已丰,于是打消了更换太子的想法。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③诡随:诡谲善变。竞:争辩。

④奖:劝导,鼓励。

【译文】

叔孙通劝谏汉高祖不要更换太子,说:“我愿意被陛下杀死,用我脖子上的血溅污地面。”真刚烈啊!不过他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汉高祖比较贤明,可以用道理来使他明白;吕后的势力足可以依赖;张良和商山四皓作为太子的羽翼都支持他,而那些诡谲善变的主张废太子的人因为忌惮汉高祖,而不敢公开出来与叔孙通辩论。叔孙通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死,即使死了也是有功的,他还会有什么顾虑而不去抗争呢?唉!连曾经侍奉过十几位主人、喜欢当面阿谀奉承的叔孙通,竟然也可以这样刚直地犯颜直谏。如果上有英明的君主,下有贤能的士大夫,那么奸佞的人也可以变得忠诚,软弱的人也可以变得坚强,这样,天下还怎么会担忧没有人才呢?除了特别聪明和特别愚蠢的人,没有不依靠劝导、鼓励而能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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