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历史如镜,总会以它睿智深邃的思想光芒,穿越时空,照亮和审视过去的一切。而该让人不会忘记和景仰的历史人物总会放射出无法遮掩住的人格灵魂之光。正如鲁迅所言:“历史的巨轮,是决不因帮闲们的不满而停运的;我已经确切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昨天 一个伟大的民族

昂起不屈的头 在挺进的战歌声中站起

每一个音符都是疆场飘飞的旗帜

带着血的呐喊 火的呼啸

召唤着共和国灿烂的黎明

这几句诗,是我于2002年8月19日在昆明西山聂耳墓前从心底吟出的,表达着我对国歌曲作家的深深敬意和怀念。今年是《义勇军进行曲》创作80周年。我听说词作家田汉的故居得以修复,心情非常激动。一清早,就从长沙城出发去瞻仰田汉故居。四月的乡野,在春风的吹拂下,荡漾着满目的浓郁绿色。山峦坡边的映山红,绽放着一缕缕红色的火焰,给绿色世界带来几分蓬勃的鲜艳。过春节时,家家农舍门口张贴的春联,悬挂在屋檐下、门楼上的灯笼,依然洋溢的殷红光芒,更增添了美丽乡村欢乐和祥和的气氛。

田汉故居位于长沙县果园镇田家塅茅坪村,距离长沙城不到40公里。车子碾着洒满金子似阳光的乡村公路,只有半个小时后,就驶上了乡亲们新修的长达1949米,被称之为“国歌大道”的柏油马路。这时,马路边的小学操坪,传来了师生们高唱国歌的声音。接着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升起在学校的上空。我的心顿时激动起来,仿佛周身的血液也在沸腾。朝前走去,田汉故居就出现在我眼前。这是一栋典型的湖南乡村民居,最初建于1820年,现在故居是在原地址上按以前的房屋结构重建的。故居前和两厢屋边,栽种的香樟和玉兰树,虽然尚未绿掩房屋,但其枝繁叶茂的风华生机,诗意地簇拥着一个不朽的灵魂。

故居内有前厅后院。两侧的厢房临天井,白天的阳光可以照进房间。叙述田汉的生平事迹的文字、照片乃至遗物就陈列在两侧的房屋内。

田汉名寿昌,笔名田汉、陈瑜、伯鸿、汉口倚声、首甲、漱人……嘉陵等,是我国著名的剧作家、戏曲作家、电影编剧、小说家、词作家、诗人、翻译家、文艺批评家、文艺活动家、中国现代戏剧三大奠基人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田汉就担任中国文联副主席、戏剧家协会主席。

我缓步走进故居,沐浴在这个伟大文艺先驱的灵魂光辉里,也走进了田汉的童年和少年的不寻常岁月。田汉虽然出身贫农家庭,但幼时就得到了知书达理、勤俭善良的母亲慈爱照料,他在舅舅的资助下,读完小学,又于1912年秋进入湖南一师范就读。我国著名教育家、毛泽东当时的老师徐特立慧眼识珠,对他关爱有加,精心教诲,还从生活上照顾,特意买蚊帐送他。这一切都在田汉心中沉淀为日后的崇高理想和大爱情怀。田汉的家乡长沙县是湘戏、影子戏盛行的地方。田汉五岁时,就经常骑在叔叔肩上,赶十几里地去看庙公戏。他每次看戏回家,还要学着戏中的人物做些模仿动作。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田汉13岁时,就根据当时在乡间流传的传统戏《三娘教子》改写成他的处女作《新教子》,发表在《长沙日报》上。少年时的田汉亲自体验到老百姓的疾苦,也从小就在自己生存的世界铸炼出坚韧的斗志和火一样的炽烈热情。这为他后来写出激荡亿万人民共筑血肉长城的《义勇军进行曲》奠定了信仰和情感的基石。

尽管故居是重建翻新,但铺在天井、走廊地上的青砖,仍旧呈现昨日岁月的风尘履痕,窗棂、门楣、白墙黑瓦,依然氤氲着浓郁的乡土韵味。我仔细地在陈列室的每件物品、每张照片和那一册册已书页泛黄的田汉剧作前伫立默读、回想。我又看到了田汉那青春勃发的身影。1916年田汉考入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后加入李大钊等组织的少年中国学会,开始发表诗歌与评论。1921年又与郭沫若等组织创造社,倡导新文学。1922年回国后,受聘于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1926年在上海与唐槐秋等创办南国电影剧社。次年秋,任上海艺术大学文学科主任、校长,并创作了话剧《苏州夜话》《名优之死》。年底同欧阳予倩、周信芳等举行“鱼龙会”演出,影响甚大。到1928年,田汉又与徐悲鸿、欧阳予倩组建南国艺术学院,同年秋成立南国社,以狂飙精神推进新戏剧运动。1929年,田汉率南国社到南京晓庄公演,受到校长陶行知和师范院校师生、农友的热烈欢迎。会上,陶行知发表极为生动和感人至深的欢迎词:“今天我是以‘田汉’的身份欢迎田汉。晓庄是农民的学校,农民是晓庄师生的朋友,我们的教育是为种田汉而办的教育。”由此一斑,可见田汉在当时的影响力。1930年3月,田汉以发起人之一的身份,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被选为七人执行委员会成员之一,接着参加了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由于在从事文艺活动的同时,积极参加革命活动,他于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便参与了党对文艺的领导工作,和夏衍等进入电影领域,为艺华、联华等影片公司写了《三个摩登的女性》《青年进行曲》等进步电影文学剧本。1934年他创作话剧《回春之曲》及电影故事《风云儿女》(后经夏衍改编成电影台本),其主题歌就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1935年田汉被捕入狱,后被保释出狱。1937年“七七”事变后,田汉奔赴抗日前线,直接感受了中国军队抗战的英雄气概和气壮山河的民族精神,创作了五幕话剧《卢沟桥》,并举行劳军演出。8月他赴上海,参加文化界救亡工作。上海沦陷后他又到长沙、武汉等地从事戏剧界抗日统一战线工作,12月成立了中华全国戏剧抗敌协会,他是组织者之一。

田汉对故乡情有独钟。当他的生命火炬在熊熊燃烧的时候,他又回到家乡,再一次锻造自己的战斗武器。1938年1月28日,在恩师徐特立的支持下,田汉在长沙创办了《抗日战报》,这是他继组建南园剧社后,又一个梦想诞生并成长的地方。据田汉的长子田申回忆,父亲筹办《抗日战报》条件非常艰苦,报社是其父表舅蒋寿世先生,当时在皇仓坪经营“远东”电影院空余出来的几间房。除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别无他物。报社没有任何津贴,就连伙食费也靠大家七拼八凑勉强维持。这年的2月初,好友郭沫若从武汉到长沙看望田汉,田汉特别高兴地热情接待了郭沫若,并于2月13日与孙伏园、易君左、蒋寿世、胡萍等联合发起“欢迎郭沫若先生大会”,还在《抗战日报》发表专文《沫若在长沙》。当时就在长沙黄兴南路的李合盛餐馆,设宴招待郭沫若。作家廖沫沙、音乐家张曙、电影明星胡萍、女记者熊若兰、田汉和他两个弟弟及长子田申等在座。菜由田汉亲点,有五香牛肉、发丝百叶、红烧牛蹄筋、东安小鸡、臭豆腐、红烧肉等。之后田汉在百忙之中又陪郭沫若去听湘戏、登天心阁、游岳麓山,去屈子庙、贾谊故宅,凭吊黄兴、蔡锷墓。对于田汉的真挚、细致、率真的友情,郭沫若感动地说:“在外表看来,好像超脱一切的寿昌,他对于我的关心竟这样周到,无怪啊?古时候的人要把朋友算作五伦之一了。”

田汉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朋友很真诚,即使对他有偏见的人,他也不会改变。而他对信仰的坚守更是一往无前,生死不惧。1940年,田汉到重庆与欧阳予倩创办《戏剧春秋》,后又到桂林领导组建新中国剧社、京剧、湘剧和民间抗日演出团体。其时,田汉工作负担之重,让他精力不支。再加上生活的困苦,更让他倍受身心煎熬。1943年9月25日,桂林《大公报》对田汉一家的生活情景有这样的记述:说来真有点黯然,田汉的笔尖挑不起一家人口的生活负担,近来连谈天的豪兴也失掉了。一家人吃饭,一点辣子,一碗酸汤……就是这样,他还要帮助那些生活有困难的剧团。有时竟无米下锅,家里人问他怎么办,他总是泰然地回答慢慢来。因此,“慢慢来”在当时戏剧界传为热词。

就是这样“慢慢来”的田汉,其实他的心中有一片大海、万座高山。他与生俱来的大咧性格和坚韧骨气决定了他创作思想拥有的雷鸣闪电和艺术的绚烂华彩。尽管后来对田汉的作品评价上有不同声音,但田汉的一生所做出的贡献,任何迷尘也遮不住其光芒。我从一些资料的阅读中知道,田汉早期的创作主要在于张扬个性,彰显五四运动中思想解放、个性解放的精神,无情地揭露了当时社会以及传统势力剥夺人的自由与幸福的罪行;着力表现人们面对黑暗现实所产生的苦闷、思索,以及对光明的热烈追求。而到了三十年代,田汉已经完全接受了马列主义,他的立场逐渐转向贫苦工农一边。尤其是抗战爆发以后,田汉热烈响应时代召唤,创作了一批宣传抗战的戏剧,表现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日爱国精神,鼓励人们奔赴前线为国家民族流血斗争。田汉一生共创作了话剧63部,戏剧27部,电影12部,歌剧2部,新旧体诗两千余首。曹禺曾动情地说:“田汉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话剧发展史。他对中国话剧的主要贡献表现在:第一,他是中国话剧运动的卓越组织者和领导者;第二,他在中国话剧历史上,是一位具有开拓性的剧作家和中国话剧诗化现实主义艺术传统的缔造者。”他的话剧《关汉卿》《获虎之夜》《名优之死》,戏剧《谢瑶环》《白蛇传》,电影《三个摩登的女性》,歌词《义勇军进行曲》《毕业歌》《夜半歌声》《天涯歌女》《四季歌》等代表作,堪称史诗性的经典之作。尤其是《义勇军进行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的第一次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上,将其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等开国领袖们的一致赞同和支持,并在全体大会上表决通过。

我从故居出来,在与老乡的交谈中得知,1956年5月的一天,田汉从贵州乘飞机回到长沙,然后步行20多里走回田家塅。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田汉唯一的一次返乡之行。这次返乡田汉携夫人安娥一同前往。因值盛夏,长沙天气炎热,田汉身穿白衬衣,短裤,戴草帽,拄杖而行。一路上他边走边问地名、山名、河名、树名,还有小时候伙伴的名字。他在深情回忆童年的足印与乡情、乡音、乡俗。闻讯而来的田十一公(田汉的堂兄弟)紧紧握住田汉的手,许久无言,田汉亦凄然。历经了生活磨难和命运颠簸的游子回到故乡看到亲人,那心中的感念,乞在言说间。田十一公领田汉来到了田家大屋旧址前。由于1954年洪水冲毁,老屋只留下断墙地基的旧痕。面对这一片苍凉和岁月的扬尘,田汉不禁泪湿衣襟。拄着拐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此刻田汉的眼前,又浮现母亲在菜园劳作的身影,又看见父亲从油榨坊出来,又看见小伙伴牵着耕牛穿过田垄,又听到河边筒车有节奏地歌唱。他沉默片刻,又朝前走去。他要去李公庙再次看看小时候念过的,现在已记不清楚的戏台上的那副对联:

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

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

尽管当时庙已残旧,其对联却依旧字字袭人。田汉望着戏台柱上的对联久久地沉默着。这也许可算是田汉心中的一缕乡愁吧,它串起了一个潇湘赤子对信仰与梦想轨迹的深深忆恋!

故乡不老,山水常青。

田汉仍在祖国大地行走。

《国歌》将永远在祖国大地回响。

  1. 鲁迅《引玉集·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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