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板子

刘板子

过去,学校里是兴打板子的。打学生手心的板子有一个文雅而高尚的名字:戒尺。一把戒尺,分判泾渭,简单明了,难怪至今台湾还有一些教育家对废除体罚,废除戒尺,废除这古老文化中的文化,大不以为然呢。

我念过半年私塾。教书先生的手里就总提条戒尺——板子,好像他先生的全部学问和威仪都寄附在这板子上。他是个慈和的老头,黑帽壳,长辫子,喜欢细眯起眼睛微笑,更喜欢耷下眼皮,拿根长烟袋,斜靠在罗圈椅上吸烟,一派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样子。可是那条白色的三寸宽的厚木板却不甘寂寞,每天早上都要发出几声脆响,开销几个背不通书的学生。先生打板子与县太爷不同,先生斯文些,只打手心,不像县太爷那样剥掉人家的裤子打屁股。自从家里备了不下盐的四碗八碟要我拜过万世师表孔夫子和先生之后,我就对这木板充满了敬畏。大一点的同学不像我这般怯,他们有对付板子的招数,如用生蒜擦手心之类。据说擦过生蒜的手心,是很能同板子抗衡的,板子碰到擦过生蒜的手心,就会折断。于是乎,心虽惴惴然,我也用生蒜擦过几次手心。过了半年,不想先生竟未打过我。“不打不成教”,莫非我不成教乎?后来想起来,还心甚怅惘。

不久,村上办起了洋学堂,辫子先生退位,却来了一位更喜欢打板子的训育主任。他打学生打得刁、打得狠,学生们恨他,给他起了个诨号:刘板子。

刘板子在洛阳念过几天中学,还于国难当头,投笔从戎当过几天大兵。可能他在军队里吃军棍吃多了的缘故,郁积了一肚子杀气,如今往学生身上泼洒。学生们怕他的板子,又瞧不起他的板子。私塾先生的板子是有圣人之规的,三寸宽就是三寸宽,很可能是孔夫子杏坛布教时传下来的宽度;刘板子的板子算什么?抓住木头就当板子,横竖一个“打”字,能使人服气吗?

刘板子小时害过秃疮,头有光疤,一年四季戴顶旧军帽,好像周围的人都瞪眼盯着他的秃头似的,整日紧抿住两片厚嘴唇,两个颧骨红红的,一脸怒气。他不单像阿Q忌讳别人说“光”字,也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星星”“月亮”“太阳”这类大自然的宠儿。有次一个学生无意间犯了他的忌讳,很吃了些苦。

久雨初晴,那学生走出教室,欣喜地说:“日头真好!”

刘板子正提着板子在走廊上巡察,听到这话,脸像从血缸里刚提出来,一步跳到那学生跟前,吼道:

“你说什么?”

“我说……日头真好……”学生蒙了。

“你说什么?”刘板子气得嗓子劈了叉。

“我说……”学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迟迟疑疑地改正道:“我,我说太阳真好!”

“你再说!”板子抡了起来,“我叫你再说!”

“阳光真好……”学生哭了。

“还胡说八道!你还敢再胡说八道!”

“我说……说日头真好……”

真奈顽童!训育主任刘板子痛心疾首,深恶孺子之不可教,终于连打都不愿打了。于是乎,他要那学生伸平手心,命全班学生排好队,传过板子,依次打那学生一板。

刘板子生着法儿打板子。他定了许多学生要遵守的规则,像一张张网儿,等着雀儿往上面撞。他规定学生进校门走三十步向旗杆上飘动的国旗行礼,少几步不行,多几步也不行。有时他故意站在校门口,同学生讲几句话,分散学生的注意力,使学生违反规定,抓几个挨板子的。有时你根本不知犯了什么错,已被他记上了账。每逢全校师生集合,那板子都要显显威风。一天降旗,行礼如仪,队列眼看就要解散,他突然叫出了五个学生,给了每个人十大板子。挨者莫名,观者莫名,等他撂下板子训话,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豫西人吃晚饭喜欢端碗汤面条到街边吃,一个月前刘板子走在街上,这五个学生正蹲在街边喝那红薯叶子绿豆面,没有起身敬礼。他由敬师之重要,不敬师的可打讲起,直讲到中华民族的劣根性,越说越沉痛,竟然激动得浮起了泪花:

“为什么中国受列强侵略?因为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为什么中国这一盘沙捏不到一块儿?因为中国人不懂得服从,服从乃国民的第一要务。你们要学会服从,现在服从老师,将来服从长官,服从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

我没见刘板子笑过,他很少同人交往。如果说他有朋友的话,就是他养的那条黄色的狼一般的杂交狗,这狗整日跟着他,晚上睡在他的屋子里。他除打学生板子之外,另一大嗜好是打篮球。他打篮球从不穿鞋,一双光脚四处奔突,在场上很少同人配合,一抓到球就沿边线往前带。学生们摸到了这个规律,在边线内侧撒上蒺藜,要他的脚板吃点苦,以启发他联想到手心挨板子之苦。脚板被扎伤几次之后,他始有所悟,一面扳着脚板咬牙挑刺,一面监督学生在烈日下把校园的蒺藜、白草、狗尾巴全部铲光。他坐在树荫下,看着快被烈日烤焦的学生,咧着嘴,似笑非笑,双目微合,像似参透了禅机。

我怀疑他没有家室。寒暑假,他一人住在空旷的校舍内,独来独往,很能耐住寂寞,但神气总是蔫蔫的,似得了瘟病。校园内很静,却常常传出狗的叫声。出于好奇,一次我爬上墙头,看到刘板子把心爱的狗拴在洋槐树上,用木板子猛打屁股。狗痛得龇牙咧嘴,跳来跳去,把洋槐树上挂的铁钟摇得当当响。打过一阵,刘板子发泄了郁闷,解开狗,丢给狗一块馍,还用手来回抚那有点肿胀的皮毛,很怜惜的样子。更有趣的是,一次我看到他在井边洗澡,竟用板子猛抽自己的身子、手心和臀部。我惊恐万分,怀疑刘板子发了疯,如若不是刘板子发了疯,就是那板子发了疯,或者是刘板子、白板子一起发了疯。

县政府下令丈量地亩,村上的几位查田委员把一堆木牌送到学校,请老师们往上面写明地亩情状。几天来刘板子围着一堆形似戒尺的木牌踱来踱去,面带亢奋之色,既不满又忌羡。

抗战期间,课本奇缺,乡村小学的课本往往是学生自己刻印的。我二哥当时念五年级,有一天他们班刻印历史课本,刻蜡纸,油印,装订,切边,直忙到天黑。他们赶着回家吃饭,留下了地上的乱纸,准备第二天早上打扫。刘板子正想给地亩牌牌派个好用场,加之历史老师骂过他是虐待狂、法西斯,他早憋着气,到第二天升旗时,他就以不注重教室卫生为由,将全班同学叫出来,一个一个挨板子。他把地亩牌抱来一大堆,嘴角挂着微笑,汗涔涔的,每一学生必打断一块木牌始止。到后来虽力显不支,双手抱板,样子有些不雅,但总算打了一个痛快淋漓,解了手痒,争了面子。

不料这次竟闯了祸。二哥回到家,手肿半寸,无法端碗,被祖母看到,问明缘故,本不心痛孙儿的祖母却为孙儿的手板恼怒了。一则,二哥毕竟是老太太的孙儿,老太太的孙儿外人是打不得的,何况打得如此之凶;二则,学校是老太太的儿子拿钱办的,拿钱办学的儿子的儿子在学校被打肿了手,在老太太眼里,那是悖于情理的。因此,从来不管校政的祖母,差人把校长唤来,严令赶走刘板子。

刘板子确乎是刘板子,到了卷铺盖的当口,也不散威。待放了晚学,他把铺盖卷从瞭望台撂到墙外麦地,然后提着板子带着狗,倒背双手,悠悠然到村中南北东西大街遛了一圈,遛到村外,才猝然感到一阵心烦,把杂交狗拴到树上,用板子打断了狗子的两条后腿。而后,在校墙上折断板子,从麦地里捡起行李,扛将起来,扬长而去。

一年后,日本兵来了,听人说他当了维持会长。一时我很惊异,不知他又服从于哪个主义?哪个党?哪个领袖?

过不久,听说他被打了黑枪。谁打的?不知道,似也无人追究。

1986年8月10日 鸡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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