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由于种种原因,我上学较晚,而且在校时间也不长,但却执拗得很,偏有嗜书的毛病。十五六岁的时候恰逢“文化革命”,学既上不成,书籍亦渐渐成了稀罕物,可自己总是灵敏着嗅觉到处去搜淘。一次,偶然间窥见市工人文化宫库房里封存着满满一屋图书,垂涎不已,想入非非。孰料未等想出法子,这屋图书竟被“造反派”与“保皇派”某晚一场武斗糟蹋,毁弃殆尽。事后听目击者讲述当时各种书籍抛掷满地、一片狼藉场景,好不懊悔!如果当晚知道,无论怎样也要冒险去捡一麻袋回来慢慢消受的。
不过,虽然那时书很匮乏,我却总能寻到一些读物,聊解精神上的饥渴。只是没得选择,全然是找到什么看什么。之中既有经过严格审查筛选的历史、哲学等普及书籍,也有天文、地理类所谓自学教材及革命英雄人物故事丛书。当然,更多的还是革命导师们政治、经济和社会学方面的经典著作。但不管哪类,我都会抱着如饥似渴一番。
遗憾的是,就我的解读能力和悟性(尤其彼时)常常很难啃懂那些砖块般的经典。譬如马克思的《资本论》,曾耗损了我多少脑细胞,最终还是望其兴叹。有的书尽管细细读完,可也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像《易经》、玄学、黑格尔、康德等。因此,渐渐的兴趣与热情主要集中于文学。时而因当时对一些古人古事的汹汹批判也翻翻历史,泛泛地知道些周公吐哺、竹林七贤、韩愈辟佛、王荆公改革等遥远人物零碎逸事。好在此后不久,中国逐步开放,书籍渐趋丰富,有了挑选的余地。这时,我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流连、徜徉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有时读到一些意蕴幽深辽远、情境旷达美妙的作品,比如很多唐诗宋词元曲,还忍不住抄录下来细细品咂,且由此慢慢形成习惯。当然,对于这些作品中的意蕴况味,自己当时只是隐约有所感觉,还并不能完全体悟心会,仅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诚然如此,我的内心情感还是让这些养分滋补得日渐丰腴、灵醒,不由常用完美、理想的眼光观照现实,发现距离,以至萌生出反映它们与表达自己思想的欲望。自此,遂试着投入文学创作之中,并且不久居然隔三岔五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诗文。于是,这更煽旺我动笔的热情。
那时,我住在城市的边缘,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城乡结合部。两室一厅的居所与周边宁静的环境使我感到很惬意,工作之余基本都沉浸于书籍和自由想象中,根本不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感到自己的一统小楼最美妙。因此,时常被人视为孤僻、另类、不合群。
只是,这种惬意和美妙没有持续多久,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城市边缘的幽静虽然很适我意,却没有好的学校。因而,只好用所住的宽敞房子换了市中心地带、现今称为学区里筒子楼一间十八平方米的蜗居。以至那段时期因拥挤和被闹市喧哗、嘈杂侵袭、骚扰的我,对城市边缘故居刻骨地怀念,无时不期望有置放一张书桌的单间小屋。而就在这时,或许因为一些诗文见诸报刊的影响,也或许是缘于质朴,我竟受到领导错爱,被调入一家单位机关工作。
开始,自己还挺高兴,以为从此有了一处安静读书写字的地方,正好可以堤内损失堤外补。可是,时间不长我渐渐发觉,实际并非自己想象。机关中那些刻板的形式、日常大量意义不大的琐务和人员之间相互猜忌、无聊纠葛的人文环境,冲击、搅扰得人不胜烦恼,自己原本所有的那一种恬淡心境、悠然情致被挤对、磨蚀得不见踪影,令我十分郁闷。这时,我反躬自省并悟觉,这实是内心自由因子在反抗,表明自己心性散漫率真,“非廊庙之器”。由是,遂自请下调到基层工作,以期寻回既往那一种清静怡然心境,回归昔日“一统小楼”。
所幸,调换工作不久,很快分到一套两室一厅新居,使我摆脱了筒子楼的嘈杂,解除了蜗居的极度憋屈、压抑。只是,新房虽然较之前宽敞很多,但仍处于纷繁喧闹之地,仍难让人心静,加上此前的经历,心思已然浮泛飘忽,还是回不到往日那种情境。而就在这一灵魂漂泊不定状态中百无聊赖地混了几年,忽然国家推行房改实施商品房政策。于是,遂节衣缩食、东挪西凑,在不高、名为花果山的新建小区选购了一套房屋,有了一间梦寐以求的书斋。
之所以在此选购住房,当然是因为这里离开了闹市,相对僻静。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慕花果山之名(虽然它并不是吴承恩书中所说的山,仅仅同名),它总让人想到自由自在、率性不羁的孙大圣,契合、对应自己散淡心性,潜具勉励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功能。
殊不知,迁入新居未等沉下心来,社会出现野外自助旅游热,常有朋友来鼓动结伴野游,免不得有一次心思被忽悠的躁动起来。然而,我本是一个很传统的人,难逾“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虽曾一时发热轻狂应承一同出游,但到临行因顾虑家中年迈母亲又迈不开腿,以致失信违约,使人扫兴,落下我心怀歉疚,独自遗憾。
于是,怏怏之余遂重与书为伴。并且居然渐入佳境,体味到久违的恬适情致,令长时期飘忽游荡、无所依归,已呈荒漠枯萎的灵魂重获安顿,承受知识的滋养润泽。
只是,自小受教,拥有“文以载道”理念的我,对其时正流于滥情媚俗、乏有质地思想的小说渐失热情,而因重新品读、审思过去抄录的那些未能很好感悟消化的古典诗词曲赋而爱屋及乌,转对历史人文故事生发出浓厚的兴致。于是,遂频频向岁月深处伸出触须 ,去窥探、去谛听、去感受、去辨别古人的作为、心性和境界。自此,被两汉风云魏晋诡谲、唐人诗骨宋元意境紧紧扣住了心弦,不知不觉间随着之中人物的爱恨忧怨而爱恨忧怨、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乃至这种由对历史多情而增重的人生负载,逐步使我脱去稚嫩、浮泛与轻薄,舍去了此前囿于偏见和狭隘认知对历史人事的睥睨心态,变得沧桑而凝重,甚而时常感到憋闷、窒息,不得不几次搁下史乘古卷,回到现实中来喘一口气。
可每每这时,已然烙下历史旷远意境、深厚蕴涵的心再没法面对当下的浅俗与庸碌,觉着现世充斥太多功利、粗鄙、无聊,使人索然无趣。两相比较,分尝史上文人哲士、英杰贤达们磨难人生况味诚然使人心情苦涩、沉重,但他们心迹、品性、境界中的深邃意蕴晶旷高妙、悠远绵长,则让人久品无厌,最为撩心,感到人生唯在探究这些和进入这一层面方具意义。尤其对他们虽奉诏而有时天子呼来不上船、才情旷世却一生宦游天下中彰显的那一种真率执拗心性颇感亲切,不禁会心神驰,攀为异世同类。进而认知,虽相隔千年万里,纯粹文人之间是脉息相通的。因为他们有着同一的基质:人格独立,服从内心。虽然知晓性格决定命运,但还是固守纯真,“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乐章集·鹤冲天》)。
而与此同时,以自己所有的人生体悟,加上历史人文学识的对应参照,亦使我在观古人时少了些神圣、仰看,多了些亲切、平视;看历史事件时对之前认知少了些笃信,多了些疑虑。进而,忍不住用笔把自己的这些平视所见,把对一些疑虑加以辨析的诠释,把自己的认知、情感、冲击与背违既往观念的思维逐一记述下来,以至锱铢积攒,形成了这本集子。
本来,在记述这些之初,想借助居所旁花果山的率性灵气,依自己的散漫,使之嬉皮、轻松,有点调侃味。哪知,为了记述得准确、贴切,常常在下笔时逐一推敲、斟酌,终因笔力不逮,把不住,于字里行间流露着杞人忧情,结果恐难让人轻松、愉悦。
金道赋
20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