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

屋脊

屋脊就在窗前。记得搬上二楼那天,开窗见那如龙脊椎的屋梁,拍着巨翅浮伏在窗前挡住视野,心里很是惆怅。于是每天自顾埋在书堆里,开窗听凭风吹拂,当然也感觉不到屋脊有什么妙处。一日朋友来玩,正是清晨,他说,太阳被扯得条条缕缕,那带血的条子就淋在屋脊上,幻成了斑斑血痕。朋友是位诗人,他有他感慨的道理。我的眼睛近视,眯眼望去,真有朋友说的那意象。从此,每当从纷繁的思绪里抬起头,我竟独自呆呆地望那屋脊。

梅城是座喧嚣声很大、灰尘扬扬的小镇。小镇这些年竖起了不少楼房,再看那太阳就像一颗钢球成天蹦跳在楼房的夹缝里。混沌乎乎的尘埃里,使人很少见到那浑圆如初、鲜艳无比的红物。有着面前的屋脊,更觉得世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起码在我的天空只剩下那么个半圆了。太阳艳艳地从东方升起,我站在窗前,见到那硕大无比的半球,十分地亲近和妩媚,宛如六月里切开的一瓣红瓤子西瓜祭奠着我。于是我就不再想看那球的下半边,生怕思维的空间被一个什么完整充塞得一塌糊涂。又傻想那该是情人的一只眼睛吧,便默默对视、喁喁私语。长期待在小城,忙忙碌碌,疲惫不堪,头脑被无数的喧嚣填得满满的,膨胀欲裂,独享这块属于自己的半球,我心里只有喜悦。

太阳热烈的时候,就似一颗红球悬在窗前。我常倚在椅子上,双手枕着空荡的头颅,望着它跃出屋脊。炽炽烈烈、噼噼啪啪的太阳挣扎声就灌入耳朵,我周围全是吱吱咝咝的响声,这是昂扬的勃勃的生命力,让心随那冉冉上升的太阳顿悟生活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吧……没有太阳的日子,最好的便是雪天。我曾仔细留心过雪后的屋脊,那是一场大雪过后,窗外满是莹莹的白色,尺厚的积雪盖住了屋脊。成天待在房里,眼前总赶不走梦中常出现的童话一般遥远而纯洁的小白屋,那是生命的极境吧?别人我不敢说,我只想自己一步一步走向那里。我心头抹不掉飘忽的雪的精灵,灰白的天空与洁白的屋脊让这精灵倏而黏合了,黏合了我们这个世界。只有这时候,我才确确实实感到独居的精神,原本很美很美——白的墙壁、白的天空、我。

也曾难受过,那是雨打屋脊的声音。假借夜雨秋灯读书,总有份雨打芭蕉的孤寂,我当然没有福气领受。细看屋脊和支撑屋脊的那块块黑灰色的瓦片,雨珠叮当叮当地滴在上面,盛开着一朵朵灿然的小花,仿佛叮当的雨在弹奏一首绝妙的轻音乐,令人销魂。急躁时,那雨泼天而降,铺天盖地泻在屋脊上,就见不着那优雅的白弧线了,只有歇斯底里迷蒙如雾,生命永无遏止地搏击似乎始终也没放过眼前的屋脊。那里仿佛就是中世纪的古战场,正在进行一场野蛮的厮杀、肉搏。特别是在夜晚,我躺在床上聆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呻吟,鬼哭狼嚎般疯狂,心里总是隐隐担心那儿该是怎样的血流如注……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就打开了窗户。猛然,我惊讶起生命的原色来!裸露在面前的冰肌玉体,龙骨嶙峋。昨夜的雨正是为这生命洗礼如新,故屋脊才会那样的笔直如线,莹晶光溅似斑驳的龙鳞。这时,太阳凑趣地爬上屋脊,那屋脊就如纯静处子,卧躺在艳艳的太阳的怀抱,沉迷在大自然的抚慰中,又露出了那只独特炽烈而滴血含情的眼睛,充满着和谐、安详和幸福。我的担心消失了,挂上嘴角的是哑然的笑……

后来故弄玄虚的,我把这一切说与朋友听。朋友也相信我那感觉。他常来,也常常待在我的窗前,静静地望着屋脊,屋脊那边是什么样的世界呢?“要有翠绿的鸟儿蹲在上面就好了!”朋友说。我竟愣了下,我可觉得早就愉悦了啊……

1988年4月14日,安徽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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