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程长庚

寻找程长庚

这是中国乡村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的村庄。几丛疏疏的树林,散落着几间陈旧而斑驳的老屋、几幢簇新的青砖瓦房,清亮的池塘里浮游着几只白鹅和鸭子,缕缕炊烟在屋顶上袅袅飘扬……好奇地打量着让人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庄,我的心里隐隐透出几分历史的荒凉,一个盘结在我眉宇间的问号越来越大了:程长庚,这位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戏剧活动家是在这里发出他人生的第一声啼唱,又是从这块黑土地上,大踏步走上京都繁华的戏曲舞台,书写他人生的辉煌的吗?

我沉默无言。这个被人称为说话犹如“鸟儿歌唱”的戏曲之乡,一位被誉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戏曲大家的诞生地竟是这么枯寂和落寞。而我们这个喜欢崇尚名人故地的民族,为什么又独让这块土地被冷落了一个多世纪?是成名后的程长庚对穷乡僻壤的忌讳,还是中国京剧艺术史的一个偶尔的疏忽?我浑然不解。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沉重的脚步声,对这个酣睡的村落将意味着什么。《程氏家谱》那一册册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线装书,似乎在冥冥之中诱惑着我,将抖落开那历史的尘封,彻底揭开萦绕在这位戏剧大家身上的籍贯之谜——他的肉体生命毕竟才消失一百多年呀!

村子叫程家井。紧紧毗邻村庄环绕的是三口清水塘,四周便是程氏家族那祖祖辈辈休养生息、耕作不已的田园。我从家谱中得知,程氏先祖们“乐皖山皖水清涟秀丽……于是,耕田食,凿井饮”。程家井之名便由此而来。如今一个多世纪如流星去也,古井依然,程家井已繁衍了二百多人口,四十几户人家了,除一户姓吴外,其余全部姓程。这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紧紧地牢记着祖训,除了田间垄上,几乎没有一个走到比县城更远的地方。面对我这位不速之客,他们更是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但他们偏偏喊“北京”作“京里”,偏偏又知道祖上出过一个“唱戏不打脸(化装)”的戏子。听到这些乡下少见的口语和他们绘声绘色的传说,我发觉我寻找的线索越来越清晰了……在传说中穿行,我翻阅着《程氏家谱》,立即就神奇般地找到了有关程长庚的记载:“祥溎子文檄,字长庚,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辛未七月十二日时生”,“卒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年)己卯十二月十三日,妻庄氏合葬于京都彰仪门外石道旁路北,父祥溎墓前另冢”,“嗣子二人,养子章甫,从子章瑚”。家谱上线索时隐时现。对他的养子章甫,即后来三庆班的司鼓以及他的孙子——著名京剧小生程继仙,只有生卒年月的记载;但对步入仕途的章瑚和他那差不多都做过清末民初外交官的后代,却记载得非常详细。望着站在我身后的那群神情漠然的程氏后裔们,我感到面前的家谱忽然散发出神秘的清香,让我触摸到程长庚这个戏曲才子孤独的灵魂……

“徽班昳丽,始自石牌。”程长庚家离享有“无石不成班”的徽剧发源地石牌不远。旧时石牌一带戏台每有演出,程长庚就嚷嚷地吵着父亲带他去看。耳濡目染,他得到良好的徽剧艺术的熏陶,当然是可能的。程长庚从这里走出,在北京主演《文昭关》《战长沙》中的伍子胥和关公戏一举成名,进而成为三庆班主要演员。后来他不仅主持四大徽班之一的三庆班,还兼管四喜班、春台班,因而受到文宗皇帝的召见。文宗封送他“五品顶戴”,赐任京都梨园会令、“精忠庙”会首达三十年。甚至连不可一世的慈禧、慈安太后也称他为“皖中人杰,京都名伶”……他的这些戏剧活动也能从中找到粗略的记载。但他到底是十二岁时随父北上,经开封、太原、保定入北京,还是经过其他路径闯入京华,这又是笼罩在他身上的谜团了……

也许这样的寻找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应该探索他怎样敢于创新,熔徽调、京剧和昆腔于一炉,使唱腔、动作形成独特的风格,而创造出了蔚然一代的京剧艺术;探索他怎样在舞台上用他那娴熟的京腔、精湛的技艺,塑造出关羽、鲁肃、岳飞那些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而以艺术的光辉永恒地照耀了我们吧。

在程家井,程氏的后裔们还津津有味地向我渲染了他们祖上的一个传闻,说是程家井古时东厢富裕,西厢贫困,西厢人认为是坟山不好,于是,趁年夜用石磙抵住了东厢人家大门,在风水先生所勘定的鸭形宝地偷葬了一棺坟。第二天,风水先生大惊失色,说:“你们该白天葬,夜里葬只能出夜朝官(即舞台上的官)哩!”——“怕就是出了程长庚这个武旦生吧?”他们腼腆地问我。我没有回答,想这也许是无数名人身上都很容易附会的一个迷信的传说。我倒是知道“戏子不上家谱”是中国古代乡村几乎所有姓氏的族规。程长庚在他的家谱上虽也只有生卒年的记载,但他的家族毕竟接纳了他——中国巨大的戏剧艺术的洪流推崇了他。这,恐怕是这位皮黄巨擘所没想到的吧?!

1988年1月8日,安徽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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