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没落与复兴

中国艺术的没落与复兴

中国艺术没落的原因,是因为偏重文人画。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那样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无问题。不过它的末流,成了画树不知何树,画山不辨远近,画石不堪磨刀,画水不成饮料,特别是画人不但不能表情,并且有衣无骨,架头大,身子小。不过画成,必有诗为证,直录之于画幅重要地位,而诗又多是坏诗,或仅古人诗句,完全未体会诗中情景。此在科举时代,达官贵人偶然消遣当作玩意。至于谈到艺术,为文化部门——绘画尤为文化重要项目——以它去发挥人的智慧、品性,和诗词、小说、音乐、戏剧,同其功用,那么,这一类没落的中国画,是担当不了这个使命的。

王维、吴道子的高风,不可得见,其次者如马远之松、夏圭之杉,亦难得见,在今日文人画上能见到的不是言之有物,而是言之无物和废话。今日文人画,多是八股山水,毫无生气,原非江南平远地带人,强为江南平远之景,唯模仿芥子园一派滥调,放置奇丽之真美于不顾。我得声明,我并非唯物论者,不过曾经看到如此浮泛空虚、毫无内容之画,如林琴南,原是生长在高山峻岭、长江大河、巨榕蔽天、白鹭遍地之福州,偏学我江苏不甚成材之王石谷,其无志气,既可想见,其余更无论矣。

[唐]吴道子 《送子天王图》局部

海派造型美术、绘画雕塑,遭到逆流,这完全是画商作怪,毫无疑义。本来艺术为人类公共语言,今乃变成了驴鸣狗叫都不如,驴鸣多为求偶,狗叫尚为警人,都有几分为了解的表情也。天下只有懂的人越多越发伟大的作品,如希腊雕刻、文艺复兴时代重要作品、吾国唐宋绘画,其妙处万古常新。敢武断说一句:没有人懂的就不是好东西,比如食物哪有不堪入口而以为美味的呢?除非是狗屎一类的东西。并且,以我的经验,凡是不成材的作家,方去附和新派,中外一样,可想见其低能,以求掩饰之苦心了。

这类新派名目繁多,在意大利为未来派,在德国为表现派,名虽不同,其臭则一。搞到如此,有光荣历史之法国,目下已找不到几位真能写画的人,岂非悲运?不知各类艺术,多有其自然之限制,勉强不得。如雕塑之不能做成飞的形态,除非浮雕。未来派画猫八只脚,说是动的情形,如此是想要以画与电影竞赛,何能济事?只求味好,不必苛求,香气能香固好,但香而味不好,于口毫无益处。如诗的境界,音乐的境界,能有,固然于画有益,若专求诗境乐境,而生画境,这手和眼睛便为无用。试问音乐不为听,味不中口,图画雕刻不为看,这还不是白费精神,暴殄天物?所以,我批评这一类艺术家,总之为以机器遗造石斧。原始人时代用手制成之石斧,自然可当文化之胎,现在用二十世纪完备之机器去制造石斧,抑何可笑?京调只思媚俗,相习成风,不图进取。须知要晓得我们的敌人日本,既解除武装,只有覃精文治,他们以后全国人都是中学毕业,知识水准提高,又能集中精力于艺事,他们又有普遍的爱好,丰富的参考标本,不像我们只藏得有几张四王、恽、吴山水。在世界文化界角逐起来,我们要不要警惕?我们在一切上都应当放大眼光,尤其在艺术上不放大眼光,那真不行。讲到这里,我又要批评只用作风区别南北两宗派之无当。用重色金碧写具有建筑物的山水,以大李将军为师,号北宗;用水墨一色,以王维为祖的号南宗。何不范宽华山的为华山派,倪云林江南平远的为江南派为得当。因如此,便能体会造物面目,如法国十九世纪能成为技尔皮茸派是也,专写湖沼、水光、大树、森林,缀以农夫耕牛,而无高山峻岭之雅。

[元末明初]倪云林 《六君子图》

假使能如此分派,则这卢雁岩、黄山、太华、九嶷、罗浮、武夷、天台、青城、峨眉、鼎湖、赤城,将有真面目,并且约略看见些各地的鸟兽、草木,助长些遐想的。对不起,吾又要加入一支插曲。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初期,我在重庆,四川省教育厅请我主考四川省中学图画教员,要我出题目,我便出两个如下之题目:“至少两个四川人,在黄桷树下有所事,黄桷树不画树叶。”弄得试生束手无策,原定两点钟内完卷,半小时过,尚无消息。开始议论,抱怨说这个不像题目,难道四川人与别地有啥子两样,况且不画树叶怎么会表示出什么树?为我听见,我便答道:正因为你们都是这样想法,所以我要考你们,对于事物的观察如何。你们即考上,亦不过一个中学教员,我当然不责备你们交出什么杰作,不过治艺术,唯一要点是观察能力。比方黄桷树,画的身干盘根枝节,何必用叶子来表示?中国画家画树,除松树树身上圈几个圈外,千篇一律。画杨柳敷赭色,画点圈便叫柏树,对树木、树干、树枝完全不理,这算作画吗?至于人相,如果用人相来区别,当然较难。比如说,广东人眉目距离更近,湖南人下颌内削而小,常多露齿。北方人殊黑,较南方人为自然。画出区别不容易,不过要人一望而知为四川人,那最容易不过了。头上缠块白布,穿上长衫光了脚,不即是四川人吗?所谓有所事,即摆龙门阵也好,赌钱也好,耕地也好,撑船也好,极度自由。有什么难呢?他们释然大悟,但总觉得题目有些别扭,因为完全出于他们想象以外。交卷后,细阅之,当然没有佳卷,因为他们所学,是另外一套,全离开事物,而全不用观察也。

我所谓中国艺术之复兴,乃完全回到自然,师法造化,采取世界共同法则,以人为主题,要以人的活动为艺术中心。舍弃中国文人画独尊山水的荒谬思想。山水非不可学,但要学会人物花鸟动物以后,如我国古人王维,样样精通,然后来写山水。并不是样样学会,方学画山水,因为山水是综合艺术,包括一切,如有一样不精,便即会露马脚。哪有样样不会,只学一些皴法,架几丛枯柴,横竖两笔流水,即算是山水的办法?考其内容,空无一物。王维、李思训固无物证,但展开李成、范宽的杰作,与近代人物画相较,真如神龙之于蝼蚁,相去何啻霄壤?人家武器已用原子弹,我们还耽玩一把铜剑,岂非奇谈?

音乐有所谓庙堂音乐、房间音乐,如吾国之七弦琴,非不高雅,但只可在房间内燃起一炷香,品一杯清茗,二三人相与欣赏。若在稠人广众之中,容积五六十人的场面,便完全失去它的作用。倘在几千人集合的大厦,一定需要巴哈、贝多芬、范拿内的大交响曲,方压得住。中国画习见之古木竹石,非不清雅,但只可供一间小客厅内陈设,若置于周围二三十丈的大展览会,纵是佳作,亦必不为人注意。比之四川泡菜,极为口爽,但不能当作大菜做享宴之用。绘画雕塑,在全盛时代专用作大建筑物上的装饰,供大家瞻仰,后世乃有消遣品出现。唯世界动荡祸乱频仍,大作品随着事变损失,小作品携带容易,后能流传后世。故上古艺圣菲狄亚斯的作品,今无所遗,反靠那些出土的诡俑,考见其遗风余韵的影响。吾国唐代画圣吴道子那些在庙宇中的辉煌的大壁画,千百年后,全数毁灭,幸而在敦煌洞窟中尚保存得许多五、六、七、八世纪的佛教壁画,此类作品皆出于无名英雄之手,尚精妙如此,再去想象当年吴道子所作,应当高妙奇美至如何程度!他的画圣尊号,一定不是如王石谷那样凡庸侥幸得来的,我们要拿他作标准。

[唐]王维 《江干雪霁图》

所以,我们如果希望中国艺术要达到它如唐代的昌盛,第一需要有一群具大智慧而有志之士,如曹霸、王维、吴道子、阎立本一类的人物,肯以全力完成他们的学术,再给他们一些发展抱负的机会,使得他们能够完成他们的作品。其间有一重要条件,即建筑家必须是有艺术修养的学者,而不仅仅是一位土木工程的设计家,根本在墙壁上是不注意的。第二是以后的政治家,必须稍具审美观念,承认艺术是发挥人类思想及智能的工具,不加漠视,使每个时代的代表艺术工作者,留下一些每个时代的记号,供后人欣赏也好,参考也好,取材也好,嘲笑也好。

我并在此郑重指明,要希望艺术昌明,单靠办学校是不够的,唯办学校而又不取光明的途径,便堵死了艺术的生长。因为如不办学校,听其自生自灭,它倒可以自由采取它适合的形式,或者它自能得着光明的途径;如办学校,而仍走黑暗的道路,则强定一型,以束缚一切,必将使可造之才,斫丧而成废料,其祸比较无学校为尤大。学校的功用,仅仅使一般愿投身艺术工作者得充分启发其才智,如种五谷,使其能充分成熟而已。

徐悲鸿 《秋霞向晚天》

除开办设立教学完善之学校以外,真能帮助艺术进步的,莫过于美术馆了。任何文明国都市,都有美术馆的设立,所以陈列古今美术品,亦用以鼓励新进作家。各国用以考验人民文化程度,此亦为其一端。惜乎我国人已知图书馆的重要,独未尝感觉美术馆的重要。图书馆之灌输知识,美术馆之陶养性情,功用是相等的,而美术馆为劳动者之缓解疲劳、儿童之启发智慧,以及慰藉休息时间稀少者,其功用之发挥,较图书馆为尤大。美术馆尤其是艺术天才的归宿地,因为假定吾国真个吴道子、王维再世,或者米开朗琪罗、伦勃朗等转世在中国,他们当真出产了许多惊人作品,而无地方容纳他们的作品,也是枉然。比如现在中国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畲、溥雪斋等诸先生作品,除私家收藏外,不能见于公共场所,岂非憾事?问人家喜欢么,我可以答至少一半的群众是喜欢的,否则不成其为文化城之市民。然则何不急急办一美术馆呢?公家的美术馆办得像样,私家的宝贵收藏,自然就会向那里捐出,看郭世五先生向故宫博物院所捐收藏历代名瓷,以及傅沅叔先生将他校勘的藏书几四千部捐入北平图书馆,是其明证。

齐白石 《海棠》

一般社会之审美观念提高,可以增进对人类美术品的爱好,于是有天才出,便不愁没有发挥才能的机会。人才多了,有意义的作品多了,并藏在公共地方为大家欣赏,并晓得欣赏,那便是文艺复兴了。这件重大的文艺复兴工作,吾人在迎接它的来临以前,有一起码条件,就是要先有清洁干净的穷人。因为清洁的习惯都没有的人,不能希望他爱美术的。正因为美术是人类精神上之奢侈,美术的敌人有二,就是穷与忙;而它真正的死敌,乃是漠不关心。清洁都不注意的人,其他身外之物,当然更不注意了。

我希望此后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第一要立大志,要成为世界上第一等人,作出世界上第一等作品。他的不朽的程度,与中国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外国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但丁、莎士比亚、牛顿这一类人等量齐观的。千万勿甘心于一种低能的模仿一家,近似便怡然自足,若是如此,可算没出息;若真如此的话,吾人热烈期待文艺复兴便无希望,恐怕我们已往的敌人,倒完成他们的文艺复兴了。这是多么需要警惕的事呀!耗费诸位宝贵的光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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