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道中落

一 家道中落

蜿蜒的澧水,从湘西北崇山峻岭中奔涌而出,流经临澧县境内因司马相如在此鼓琴而得名的停弦古渡南岸。离停弦渡约莫十多里的丘陵深处,有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山村,丁玲的老家——佘市镇黑胡子冲蒋家大屋便在这里。蒋家大屋曾是明清两代数位官员的府第,如今,那鳞次栉比的庄园已不复存在,我们只能从一处处残砖断瓦中,揣摸它昔日的威严与荣耀。

湖南省临澧县(原名安福县)蒋氏家族自明清以来,是闻名遐迩的名门望族。据《蒋氏族谱》记载,临澧蒋氏是明洪武元年(1368年)太祖朱元璋称帝后,江南行武出身的蒋氏七十一世祖蒋官一因南征有功,先后被封为永定卫、九溪卫总兵。蒋官一晚年,落屯澧州长乐西村,今属临澧县马鞍村。其后五百多年间,族中朝廷命官不乏其人。丁玲原名蒋冰之,属蒋氏九十二世。其祖父蒋定礼,为咸丰武陵辛酉科拔贡、同治庚午科举人,历任四川补用知县、贵州补用道侯知府,署理贵州普安厅同知,充光绪丙子科贵州乡试内帘试官,钦加盐运使司衔,光绪五年(1879年)病故于贵州任上。

丁玲的老家黑胡子冲,便是蒋氏二房祖屋。蒋氏家族另有县城、清水堰、蒋家坪、花林坪几处豪宅,其规模之宏伟,建筑之豪华,更甚于黑胡子冲丁玲老家。当年流落民间的蒋氏家族部分器物,现陈列在临澧县博物馆内,这些文物足可见证当年蒋氏家族确曾富甲一方。

据《临澧县志》所载,蒋氏家族拥有土地六十多万亩,从常德到京城沿途均设有蒋氏会馆,并有48家典当铺,72家钱庄。蒋氏子孙赴京应试,不必寄宿他人客栈。蒋氏家族源远流长,据《蒋氏族谱》记载,蒋氏历代为官,远在宋代,苏东坡、文天祥等就为《蒋氏族谱》写过序文,且历代子孙繁衍,无不记载详尽,有据可考。

随着丁玲的母亲蒋慕唐先生所著《丁玲母亲自述》首次在中国丁玲研究会编辑的《丁玲研究》(湖南师大出版社1992年版)上发表,让我们了解到,丁玲虽是临澧人,却是出生在常德城中外婆家,周岁以后才被接回临澧。

洞庭湖滨湘西北重镇常德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自先秦时代起即进入典籍。该城始建于距今两千二百多年前的战国后期,秦为临沅县治,一条云贵和川东南通往中原及京城的古驿道横贯其间,历为湘西北军事要塞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史称“控引巴蜀,襟带洞庭,连荆楚而接滇黔”。自汉高祖所置武陵郡治以来,曾先后改称义陵、嵩州、朗州、鼎城。清澈的沅水在城垣下蜿蜒东去,留下一串串悠远的故事、传说。

因扼滇黔、川东通往京城的古驿道,历代文人学士、达官谪臣莫不流寓于此。相传舜帝曾让王于上古高士善卷,善卷坚辞不受,隐于常德沅水南岸德山(原名枉山,隋时,嵩州刺史樊子盖为彰显善卷之德,将枉山易名善德山,后简称德山,民谣“常德德山山有德”即源于此),乃为中国隐逸文化宗师。爱国诗人屈原放逐江南时所作《涉江》,其“朝发枉渚兮,夜宿辰阳”句中的“枉渚”,亦为德山脚下的枉水;当年屈原曾流寓常德,现在城中仍有“招屈亭”、“三闾港”遗迹可寻。春申君黄歇,武陵旧志说他是武陵人,明《嘉靖常德府志·地理志》云:“府北开元寺,相传为春申君宅”;现在城中仍有“春申阁”及“珠履坊”、“春申君墓”遗址。唐朝诗人刘禹锡因和柳宗元等参与王叔文革新集团,于永贞元年贬为朗州司马,在常德谪居十年,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其名篇《陋室铭》亦写于常德。晚唐诗人李群玉,史称“诗篇妍丽,才力遒健”,他在《进诗表》中自云:“以居住沅湘,宗师屈宋”。明清之际独树一帜、卓绝千古的绘画大师髡残,亦诞生在常德。更有历代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诸如谢朓、张九龄、孟浩然、李白、王维、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司空图、寇准、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范成大、朱熹、姜夔、袁宏道、王船山、郑板桥、林则徐、魏源等,均有诗作题咏于斯。及至近现代,著名的反清志士秋瑾,常德籍同盟会员、中国民主革命先驱宋教仁、刘复基、蒋翊武、林修梅,无产阶级革命家林伯渠等,都曾在常德城中居住或求学。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赋予这座江南古城无限神韵,也让后来在这里度过童年、少年时代的丁玲,得到了最初的文化熏陶。

丁玲的母亲原名余曼贞,是常德一个书香世家的女儿。丁玲的外祖父余泽春是清武陵辛酉科拔贡,历任云南大理、普洱、楚雄等地知府,常德人称泽春公为余太守。因不满地方官僚枉法殃民,太守公于1890年辞官还乡,置寓所于常德小西门杨家牌坊。余家老宅早已在1943年11月的“常德会战”中被日军炮火毁于一旦,不可复见,只能从丁玲的作品中读到关于外祖父家的描述。1893年,泽春公病逝于常德。这一年,丁玲的母亲嫁到临澧蒋家。

蒋家虽为大户,但丁玲的父亲蒋保黔3岁亡父,14岁丧母,15岁便与兄长分家单过,门下虽分得一些田产,显然已是家道中落。丁玲的父亲作为世家子弟,天资聪颖,15岁便中了秀才。他生性洒脱,亦善挥霍,待到与丁玲母亲成婚时,家中已是积蓄无多。俗话说“久病成良医”,由于蒋保黔自幼体弱多病,后来便自学中医,开了一间药铺,有时竟还能药到病除。

清朝末年,国人仍受洋务运动中“师夷之长技以自强”的改良派影响,全国各地青年学生纷纷出洋留学。当时由清政府资助的叫“官费”留学,自己出资的叫“私费”留学。丁玲的父亲也不甘沉沦,曾于1904年春,与妻弟余笠云同赴日本东京私费留学。一学期结束,他即回国筹措学费。因家中无人照料,余曼贞只得在常德城中娘家待产。1904年10月12日,丁玲出生,家里给她取名蒋伟,字冰之。后来,族中兄弟终于不肯借钱给蒋保黔,他的赴日留学只得中断。这对年轻的蒋保黔无疑是一个重大打击,从此郁郁寡欢,一蹶不振。1908年春便撒手人寰,年仅32岁。

◎丁玲的父亲蒋保黔

丁玲晚年曾回忆说: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最害怕的是我国传统的,前头吊着三朵棉花球的孝帽。我戴这样的孝帽的时候是三岁半,因为我父亲死了。家里人把我抱起来,给我穿上孝衣,戴上孝帽,那白色颤动的棉花球,就像是成团成团的白色的眼泪在往下抛,因而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们给我戴好那帽子后,就把我放到堂屋里。堂屋的墙壁上都挂着写满了字的白布,那就是孝联,也就是挽联。

可我不懂,只看到白布上乱七八糟地画了很多东西。我的母亲也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跪在一个长的黑盒子的后面。家里人把我放在母亲的身边,于是,我就放声大哭。我不是哭我的命运,我那时根本不会理解到这是我一生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我的命运就要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我觉得,我只是因那气氛而哭。后来,人们就把我抱开了。但那个印象,对我是深刻的,几十年后都不能忘记。我常想,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痛哭,那样不安静呢?是不是我已经预感到我的不幸生活就要从此开始了?

是不是我已经预感到那个时代——那个痛苦的时代,那个毫无希望的,满屋都是白色的,当中放一口黑棺材的时代?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那是我的第一个印象,家里人后来告诉我,那是死,是我父亲的死。父亲死了,我母亲就完了,我们也完了,我们家的一切都完了。

谁知蒋保黔尸骨未寒,一群群乡绅便来逼债。余曼贞这才知道,丈夫前几年盖房子加上赌博,已欠下一身债务。此时,她只得狠心变卖家中一切财产,仅留祖茔田数亩作母子生活费用,共得三千余元大洋,将丈夫生前所欠债务悉数还清。至这年8月20日,她在空空荡荡的大宅内产下一名遗腹子,取名蒋宗大。孩子刚满月,她便接到城中弟弟的来信:“母已于九月仙去,并嘱迟给姊。现已浅葬祖山,明春等兄回,再令人来接。”此时的余曼贞,五内俱焚,禁不住纵声嚎恸,几致昏厥。

1909年春节过后不久,余曼贞便又收到弟弟来信,云:“兄已回,定期于某日深葬母亲。特告现社会上有先觉者,欲强国家,首先提倡女学。因女师缺乏,特先开速成女子师范学校,定期两年毕业……”并得知弟弟余笠云也是这所学校创办者之一,这无疑是给孤立无援的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她暗自思忖,眼下家破人亡,一双幼小的儿女嗷嗷待哺,孤儿寡母,如此空守在这蒋家大宅,终将不是长久之计。好在自己还不过三十来岁,如能咬咬牙,前去投考女师,将来谋个小学教员的职位,或可绝处逢生,完成两个孩子的教育培养。主意打定,她一方面复函弟弟,嘱代为报名,一方面还得去征得蒋保黔兄长的同意,因为在他们蒋家,如所有封建士族家庭一样,女眷对外无丝毫权利,有事非告房族伯叔不可。好在族兄深晓世理,待弟媳申明事之轻重,倒也没有怎么为难她。

不几日,余曼贞便将大门锁闭,带着一挑行李和两个孩子,凄然别此伤心之地。没想到刚出村口,转过一个山坳,突然冒出两名大汉,拦住她们的轿子,高声吼道:“不还钱就走, 休想! 快还钱! ” 此时,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只见母亲一边镇地让轿夫落轿,一边从容走出轿门,严厉地说道:“我已将所有的账都还清了,还欠你们什么钱?你们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要钱,你们跟我上县衙门去要!”拦轿人见要去县衙门见官,连忙赔笑道:“三太太,我等……不过是二老爷家当差的……那钱,以后再说吧。”说罢,便灰溜溜地走开了。

此时,年幼的丁玲看见母亲刚毅的脸上,滚落两行晶莹的泪珠……

◎丁玲的母亲余曼贞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