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朝市
不出名的、极美好的东西,也许就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从大正末期到昭和八年(公元1933年),我在京都住了九年,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好好看看这个旧都和周边的文化遗迹。除了岁月斑驳的神社寺庙,我更应该亲近一些附近聚居的部落,了解他们的生活。我甚至还错过在这个古老都城中,至今还存留着的手工艺工坊。我应该仔细地探访,去见识那些伟大的工程和精美的手工艺品。京都工艺品的种类达到惊人的数量,一定比我所了解的要多得多。在这一点上,应该没有其他比京都更强的地方了,因为京都古老的传统至今仍在持续。我现在只是见识过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当时,我应该更充分地利用时间去增广自己的见闻才是。现在想想难免觉得可惜。
不过,我也并不是徒劳地偷懒。在京都的时候,京都的朝市引发了我浓厚的兴趣,也因着这兴趣我学习了不少的知识。河井宽次郎先生[1]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是我的前辈了。
所谓朝市,是在一个月中特定的日期和地点举办的集会,一般都是从早上六点左右开始。上至旧衣服,下至有缺口的梳子,朝市上可以说是什么都卖。朝市不局限于一个地方,如弘法朝市、天神朝市、坛王朝市、淡岛朝市、北滨朝市等,也会选择在不同的时间举办。真要把这些大大小小的集市全都逛一遍,至少也需要二十天的时间。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为期二十一天的弘法朝市,也就是在东寺宽广的寺院内,各处都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弘法朝市与每月长达二十五日的天神朝市经常被人们提到,号称“朝市双璧”。
这些什么都卖的朝市,对我们有着很大的吸引力。然而,我知道朝市的时候,已经是大正末期了,也就是说朝市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如果是大正初期,或者再往前追溯到明治时期的话,那时候的朝市要比现在精彩得多。随着时代的发展,物品的质量开始逐渐下降。我们经常从商人那里听到:“这阵子的东西完全不如以前。”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即使如此,如果要出门的话,也还是会买一些东西的。朝市商人一般在早上五点到六点之间,用手推车将东西运到集市来,杂货店的那帮人早早地就在这里等着了,好货都会先被他们给弄走。而且,六点以前就出门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们一起去的话,最早也得到七八点左右吧。来逛朝市的居民也绝非少数,如果碰到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出现人潮多得无法动弹的盛况。因此,我们一般都是第二、第三波的买方。
比较幸运的是,杂货店的眼光和我们并不一致,晚一步到达的我们还是可以捡到不少那些人不曾注意到的“漏网之鱼”。在这些比市价还低的商品中也是经常能淘出不少好货的。虽然比不上从前的朝市,但这样的朝市也是错过便要大呼可惜的好地方。只要天公作美,我还是会经常光顾大型集市的。
卖东西的人大部分是老奶奶。这看起来是份不错的兼差。买家通常会早早来报到,因为集市通常会在中午的时候就结束了。然而因为我们经常造访,和卖东西的老奶奶都混熟了,她们有时看到不错的物品还会特意帮我们留着。
我想在这里说一点,“下手”“下手物”这样的俗语,还是我们从老奶奶们的口中听到的。也就是说,我们买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老奶奶们口中所说的“下手物”。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就感觉很有趣,与之相对的是“上手物”,这样来区别使用的话,也会显示出物品某种明确的性质,也许是与之有缘吧,我们也觉得使用这些词很方便。“下手”指的是普通而又便宜的商品,因此民器、杂器之类的物品都可以归到“下手物”里面去。恐怕我们是第一次用文字写这个俗语,叙述其性质的人吧。在大正十五年(公元1926年)九月发行的《越后新闻》中,我首次以《下手物之美》为题,撰写了文章。
或许是因为这个俗语的语感很强,又能感受到其中新奇的内涵,所以传播得很快,到了现在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词,就连辞典都不得不收录这个词了。最早收录这个词的恐怕是新村出博士编纂的《辞苑》吧。
同时,随着这句话在社会上的普及,自然而然就有一些人不了解其含义而误用,或者是知道其含义却又故意歪曲,给了它不同的含义,抑或是出于兴趣,将其转用在各种情况之中,这已经偏离了我们原本给它的定义,我们也深受这个词的困扰,饱受了各种误会与曲解。因此,这次反过来,为了避免这个俗语因为我们的关注而受到不必要的误解,我觉得有必要另外创造一个词来代替,最终敲定了“民艺”这两个字。不过,“下手”一词还是有着极大的趣味性,也有其朴实之处在,如果能正当使用的话,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俗语。
虽然谈了点题外话,但在这朝市上我们淘到的最为惊艳的商品,就是“丹波布”,老婆婆们都简称其为“丹波”。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布是丹波国佐治地方[2]生产的木棉布,当地人都称其为“缟木绵”。这布是手工纺线,草木染色,最大的特色就是在纬丝处织入未经染色的玉线[3]。成色大方,织法温润,非常美丽,我们见了大感惊奇。因为它在不同光线下丰富的色彩变化,简直就像是为茶客特别定制的一样,导致有一段时间,人们只生产这种布。第一次见到这布的时候我就深深被其吸引了,每次都忍不住大肆采购。丹波布之所以会流入京都晨市,其实就是因为京阪地区的人喜欢用它制作棉套。不过现在已经过时了,孤零零地变成了老旧的二手衣被丢进了集市。据说,这布料于幕府末至明治初期盛产。丝线和染法都是其他布料无法相比较的,如果能够早点认识这布料,也许就可以拿来制作茶客们喜欢的提袋或者是茶袋。用剩下的线头还可以编织成的蚊帐,条纹的色泽十分美丽。我曾经用它装裱过几幅大津绘[4],真可谓是合壁之作。这过时的布料也就这么成为我们这群人的宠儿,卖这布料的老婆婆们也特地为我们找来了许多。现在在民艺馆收藏着的、长期陈列的大都是那时候淘来的宝物。将来如果有人编纂日本的棉布史,可千万不能忘了这布料的存在与其不可估量的价值。或许有天它也能成为人们口中赞不绝口的新名
物裂[5]。
说到起源,该布料曾被废弃了半个世纪之久,近年来为了谋求复兴,以丹波国冰上郡佐治附近的大灯寺为中心,再次聚集了一大批纺纱者、染色者、织布者一起努力。
当然,在这朝市里收获的不仅仅是丹波布。我自己日常穿的和服也得到了不少的补充。还遇到了一些比新品更结实、更耐穿的好东西,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仍在使用。完全是拜高质量所赐。或者应该说是织布者的用心吧,这样更为妥当一些。
当然,我购买的并不是只有这样的和服。那时我还收购了很多裂织[6]或者屑丝织[7]的和服,因为卖的人甚至都没有清洗,我带回家的时候,还曾被妻子讨厌过,说是不知道什么病人使用的东西。她说的也有道理,我有时也会被这臭味所困扰。吉田章也医生也很担心,于是帮我们把这些衣物全部进行了消毒,家庭的纠纷也就此解决。如今,这些布料全部存于民艺馆中。
朝市几乎什么都卖,除了布制品之外,也有一些陶瓷、漆器、金属品,还有一些木材或者竹子做的工艺品。因为价钱都很便宜,所以也吸引了很多人。也托了朝市的福,我对丹波陶瓷了解得更多了。与以前相比,这阵子的朝市有趣的东西一直在减少,不过我们仍然还是期待着朝市的开启,说不定到时候又有令人出乎意料的宝贝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等待我们前去发掘。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朝市里,是不会有什么来头很大的东西。因此,也没有必要用专业的知识来进行选择评估。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真是让人着迷的地方啊。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能在这里真正随心所欲地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当你发挥自己的敏锐直觉时,好东西也自然会高兴地靠近。
民艺馆里还有一只全绿釉装饰,带有指绘图案的大花盆,这也是在朝市的收获。那天我出门比较晚,九点左右才到。那天刚好是弘法朝市开市的日子,宽敞的院内东西也摆放得满满当当。时间已经晚了,有不少人都已经回去了。这时,我突然看到那只大花盆就端端正正地被摆放在草席的中央。当时真是令我吃惊不已。我马上问了下价钱,就只要两日元。这是昭和四年(公元1929年)左右的事。我当即把它买了下来,并请店家用草绳绑住了。
奇怪的是,这一天少说有几千人从一大早就开始涌入,特别是小杂货店的那些商人,总是虎视眈眈盯着各种商品。他们怎么可能会注意不到这只花盆子?这件事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人们竟然会对这十分罕见的美丽物品视若无睹,且仅仅只需要两日元就可以将其收入囊中。我为这只被随手搁置在地面草席上的花盆子感到可惜,于是毫不犹豫地上前把它给买了下来。
这只花盆直径长达两尺[8],有一定的分量且形状并不太方便拿取,所以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它带回了家,而且还是要从东寺到我住的吉田山,可以说是跨越了整个京都,它的体积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几乎都没有办法带进电车,而且当时的出租车很少,要是搭到我家,车租都要比这盆子昂贵不少。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忘记我回到家那一刻的精疲力竭。但是,当我把它放在地板上欣赏时,它所呈现出来的精致与美丽足以让我忘了这一路上的疲惫。这样的花盆非常罕见,现在能存留于世的也非常少了,即使自那之后又过了二十几个年头,我仍然就只见过四五只。其中有一只还是我在鹿儿岛那里寻获的,这也是现在民艺馆中仅存两只中的一只。在仓敷民艺馆也有这样一只极为精美的工艺品。
经过多方调查后,我才得知这个花盆的出处,它是在肥前国[9]庭木生产的。约莫是德川中期制作的。
这里就顺便说一下,我曾经见过一个一样大的大花盆,在它的白化妆土[10]上,用雄浑的笔触刻画了一棵松树。另外,在同一系统的窑中,还发现了很多绘有松树的水瓮和酒瓶。我第一次看到这画着松树的大花盆,是在信州小诸的杂货店里。恰好我当时也在四处寻找水瓮,但一开始还没想到是在哪座窑里烧制的,对昭和初期的陶瓷史我了解得还是相对有限,无论问谁都没能给我具体的答案。顶多就是告诉我大概是在越中濑户[11]一带。
我第一次在《大调和》杂志上介绍这只大花盆是在昭和三年(公元1928年)正月,当时也没找到窑的具体位置,只是知道大概产于九州一带。因为是民窑,所以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
在昭和三年中期的时候,我终于了解到在筑后二川[12]曾经生产过这种花盆。我把那个报告写在了《工艺之道》的扉页中。也因为生产于二川的缘故,这种烧制陶瓷也被世人称为“二川”。同时,随着九州古窑遗迹的发掘,也查明了早在二川之前,弓野[13]也曾经烧制过这种类型的器皿。再对其历史进行追溯,发现在更久之前,二川以外的地方也曾经生产过。只不过二川是烧制这种陶瓷的最后一个窑厂。当时这种花盆是每家每户生活的必需品之一,肥前一带到处都有人烧制。从广义上来划分的话,前面所讲的与庭木、小田志[14]也可以算是同一流派的窑厂了。
大部分的花盆里有很多松绘,但是随着搜集品的增多,也发现了梅花、竹子、兰花或岩山等各种各样的纹饰。通过目前得到的知识和经验,已大体上可以勾勒其全貌,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但同时,日本的民窑数量极为丰富,分布区域也很广,今后会发生什么也实在难以预测。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窑厂越是熟悉,就越是无法明确断定。也可以说日本的民窑就像一座庞大的迷宫一样,就算是历史学家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出路。
再换个话题,像京都这样的朝市在东京是很难看到的,至少一点也不像京都那样的显著。世田谷的旧货市场很有名,但是每个月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种类变化很少。银座的夜市倒是比较吸引人,不过现在也收摊了。能与京都朝市相匹敌的,也就只有北京的鬼市、巴黎的跳蚤市场以及伦敦的喀里多尼亚集市,这些集市都相当吸引人。这种集市和古董商的店还不一样,它的魅力就在于可以轻松访问,选择也相对自由,而且价格低廉,所以探秘发掘的趣味性十分高。没有人会知道下一刻能找到什么,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靠着自己的眼光去寻找心仪的器物,而不必担心受到外界的干扰。就像是一个从未被发掘过的狩猎场,是一个没有行情参考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对像我这样的来说,是很难得的。不出名的、极美好的东西,也许就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1] 河井宽次郎:日本陶艺家。
[2] 丹波国佐治地方:今兵库县冰上郡。
[3] 玉线:用一茧双蛹的玉茧制成的线。
[4] 大津绘:江户初期滋贺县大津市流行的民俗画。
[5] 名物裂:多指镰仓时代到江户时代中期的舶来贸易品,是最高级的织物。
[6] 裂织:将老旧的布料剪成碎块,再以麻线织成的再生布料,又名“破织”或“旧布织”。
[7] 屑丝织:用零碎的丝线纺成的布料,又名“矢鳕缟”。
[8] 两尺:约六十厘米。
[9] 肥前国:今佐贺县。
[10] 化妆土:把较细的陶土或瓷土,用水调和成泥浆涂在陶胎或瓷胎上,器物表面就留有一层薄薄的色浆。
[11] 越中濑户:富山县濑户地区。
[12] 筑后二川:在今福冈县。
[13] 弓野:在今佐贺县。
[14] 庭木、小田志:在今佐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