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我从小就恨祖父。

我依稀记得三岁时祖父去世的情景。

那天,在祖父的大院里,大人们突然都穿了白衣,团团席地而坐,嘤嘤啜泣。每当外边走进人来,他们便放声痛哭。我在人堆中跑来跑去,觍着脸瞧一向正经八板的大爷叔叔捶胸顿足,哭得涕泗滂沱;瞅平日把头梳得油亮可鉴的大娘婶婶披头散发,号得极有节奏。我觉得好玩儿极了。人们说着“无常”“无常”,我不懂。哥哥眼泪汪汪地告诉我:“爷爷死了,要埋进土里去了。”

人们把全身裹了白布的爷爷放进一个蓝色的轿子中,清真寺的阿訇们音调铿锵地唱起了《古兰经》。我突然明白了:我那爷爷——那总是威严地板着脸的爷爷,要永远离开我们了,再从他窗下走过时,就不必小偷一般地蹑手蹑脚了。这多好!我直想笑,刚咧开嘴——没笑成,反倒“哇”的一声哭了,因为母亲晕过去了,二哥在她怀中号啕:“我要爷爷……”

哥哥们是爷爷的心肝。爷爷的正房,男孩可以随意进出,嘴里还吃着爷爷屋里的好东西:香喷喷的牛口条,甜丝丝的蜜食,红艳艳的蜜桃,紫晶晶的葡萄。女孩只能远远地看着,噙着自己的手指头。

爷爷见了孙女也呵呵笑的。据长房的姐姐说,那是假笑。爷爷从不说他不喜欢女孩,怕有“五朵金花”的大娘脸上挂不住。可偶然的失语愈见他立场的鲜明。

那是我三哥出生时。人说月婴丑似驴,未满月的三哥却谁见谁夸。祖父命人将三儿抱到书房,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叹道:“这羔羔蛋!果真生得唇若涂朱、面似桃花!糟矣!桃花脸孩儿的下边,可全是闺女啦!”

第一个证明“糟矣”预言的,是我。祖父竟不近人情地吩咐,让两周岁的三哥继续吃奶,刚出生的小妞儿呢?喂米汤。听说我满月时,父亲愁眉苦脸地去见祖父,说:“小妮儿好像不长呢,爹,要不给三儿断奶?”

爷爷嗨嗨地笑了:“小闺女嘛,能活就不错。三儿吃了重奶才壮实哩。靠他们顶门立户啊。此吾家千里驹也。”

直到我和三哥一起上了大学,他还时时嘲笑我:“你那个脑袋不上砂轮上打一打,真有碍观瞻。也难怪呀,你小时候的营养也只够长脑袋的……”

这位电子系学生多么神气活现、得意扬扬!可我难以反唇相讥,因为他相貌堂堂,高大匀称,风度翩翩。我常酸溜溜地想,肯定因为多吃多占了我那份母奶,他才长成这般宋玉之容、潘安之貌呢。

我之恨爷爷,还因为他害得我家永远不能过中秋节。中秋是孩子们盛大的节日,可年年别人家吃月饼,我们只能干瞪眼。父亲执拗得很:咱们不过团圆节,因为爷爷是中秋节去世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是美好的节日,爷爷却偏偏挑了这一天去进真主的天堂,实在可恼。

我之更恨爷爷,是“文化大革命”中判定他是“土豪劣绅”。我们这个家本已够呛了。父亲靠边儿站,厅局级干部烧茶炉;大哥是“走资派”,身为外科医生,自身的硬伤却此伏彼起;兄妹七人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学生,臭老九。一家之中,该打倒的、该再教育的、该踏上一只脚的,无奇不有,再添上这么一位“土豪劣绅”爷爷,就更配套成龙啦。

1967年的一天,我住在卫生部副部长郭子化家,蒲辅周来看望郭老。

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郭老靠边儿站,几个月来门可罗雀。周公“御医”蒲辅周肯在郭老倒运时登门探望,已令我刮目相看,更何况他对郭老亲热如常!两位老人询问过牙齿情况、散步途程后,就肩并肩坐在会客室的长沙发上。郭老头顶上方,端端正正悬挂着一幅草书,龙飞凤舞;蒲老身后,画家黄胄的亲绘毛驴,栩栩如生。老人家交谈,后辈理当退席,可我好奇得很,坐在小沙发上故意磨蹭着,想听大名鼎鼎的“御医”说些什么。不料,他们倒先说起我来了。

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郭老靠边儿站,几个月来门可罗雀。周公“御医”蒲辅周肯在郭老倒运时登门探望,已令我刮目相看,更何况他对郭老亲热如常!两位老人询问过牙齿情况、散步途程后,就肩并肩坐在会客室的长沙发上。郭老头顶上方,端端正正悬挂着一幅草书,龙飞凤舞;蒲老身后,画家黄胄的亲绘毛驴,栩栩如生。老人家交谈,后辈理当退席,可我好奇得很,坐在小沙发上故意磨蹭着,想听大名鼎鼎的“御医”说些什么。不料,他们倒先说起我来了。

“这姑娘是——?”蒲老庄重地问。

“是青州马德甫的孙女啊。蒲老还记得那个回族医生吗?”郭老说,“可这孙女,却是中文系毕业的。”

蒲老点头。郭老又扭过头对我说:“你祖父是青州名医,和济南的王兰斋、阮大生齐名,你父亲大概不及他。到了你们这一代,干脆没有人学中医了。你父亲是怎么搞的!噢,我记得,你爷爷还是个同盟会会员哪。”

“什么?”我诧异得很。

郭老直摇头:“这丫头,数典忘祖……”

我趁机调侃,对蒲老说:“蒲老,现在文章是没法子写啦,我随您去学徒,以承祖业吧?”

蒲老笑了:“好啊,秀才学医,鸡窝里抓鸡……”

蒲老走了,一边一位少女搀扶。正在郭老家的老孙——河北大学教师孙庆笃对我说:“多奇怪呀?咱们这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倒亲眼看到了清王朝的名医!”

真是鹤立鸡群!这名医银髯轻拂,有飘然出世之姿;这名医我行我素,在“扫四旧”巨浪中,公然身着长衫。我忽然想起,假如我那儒雅的祖父在世,没准儿国家也会派上两个“大辫子”跟他学徒,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宛如保护出土文物呢。

每当想起两位当代中医泰斗的谈话,我对爷爷的身份便疑窦突生:青州名医何以成了“土豪劣绅”?

“四害”既除,云翳得消,我才明白了“土豪劣绅”的庐山真面目。

1935年国民党青州政府举行中医考试,父亲夺魁,兴冲冲奔回家中向祖父报喜:“爹!考了这么一些题……热结大肠与血结膀胱的区别和治疗。我回答,血结膀胱系大便黑色,小便正常,用以‘桃仁承气汤’。别人都没得满分。”

不料,祖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汝何其轻佻!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汝不过粗读几本医书,寻章摘句,鹦鹉学舌,胸中有几多妙手回春良策,乃自得如是?”

面有喜色的父亲一愣,连忙垂首倾听训斥。“‘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汝为医者,岂可如此骄恣!汝要牢记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心自知。’汝要切念:‘大医不言医,大讼不言讼。’‘将飞者翼伏,将噬者爪缩。’下去!”

脚踏实地,不发大话,将飞者翼伏,将噬者爪缩,为祖宗争光,为回民争气,这是祖父的信条。曾祖家境贫寒,祖父当私塾先生以充家用。寒冬腊月,挑灯夜读,无以取暖,祖父便将双足埋进麦穰中,先是四书五经——中了秀才,后是《内经》《伤寒》——成了名医。乡人田某,鼻衄而血箭,奄奄一息,众医束手。 祖父力排众议,诊为客寒犯脑,一剂而愈。祖父到回族聚居的金岭镇走亲戚,听说有少女将嫁而病笃,家人弃红嫁衣而备白尸布。一向宣称“医不叩门”的祖父毅然登门诊治,三剂药后痊愈。病家披红挂彩,鼓吹而花烛……青州人甚至说,就是阎王亲来勾魂,马先生也能让病人死里逃生。

祖父民间有了名,官方任了职,当了北洋军阀政府第四监狱医务所所长。1930年,国民党政府罢了他的“官”,宣布中医不得担任政府的医官职务。一个大人物还嘲讽:中医岂能成为国医?回民还想成啥气候?除非马生双角乌头白!

祖父愤懑,但无奈中医被扼杀的命运、回族被歧视的地位。1935年祖父从济南行医归来,年老退隐,闭门养花、写字、课子。他颇令伯父和父亲发怵,以至每遇难症去请教严父,伯父和父亲都惴惴不安。自己的问题刚刚提出,老人的询问便连珠炮般地打来:“此病,定何名?在何经?在表在里?属虚属实?是阴是阳?系寒系热?治法应以何经方验方为主?如何辨证?”

40年代初,伯父和父亲已是青州名医。有一天,祖父对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劝汝二人转行。老大,你干脆是把木刀,根本不懂辨证施治!老五脑子倒还灵活,却飞扬浮躁、浅尝辄止。汝等做什么营生不能够养家糊口?何必一定要当医生?伤天害理!”

抗日战争胜利在握,严峻的考验却临到祖父头上。

汉奸县长陈某病了,派情报股股长请祖父出诊,被祖父一口回绝:“吾老矣,步履维艰,不能成行。”

“我们有暖轿相迎。”

“吾老矣,神昏眼花,难以处方。”

“请老先生看后,说个成药吃。”

钉子碰得更硬:“我不给汉奸看病!”

情报股股长悻悻而去,一家人惶惶不安。得罪陈某怎么得了?灭门知县嘛。可是,谁也不敢、不肯劝祖父出诊,因为大家知道他退隐后恪守“三治三不治”:街坊邻里治,市井穷人治,疑难大症治;高官不治,豪强不治,汉奸不治。岂止不治?汉奸“鲁南道尹”方永昌请赴宴会,也被断然回绝。

年过花甲的三祖父担心汉奸县长报复,刚说了一句“大哥是不是莽撞了?这不给汉奸看病怎能公开讲呢?”被祖父“咄”的一声喝到一边,满面通红地在子侄面前垂手侍立。祖父徐徐言道:“吾七十有余矣,岂能再活七十年?人生谁无一死?汝等勿多虑。”

汉奸县长竟隐忍未发。他不敢问罪于百姓倾慕的老中医而触怒民众。何况,小鬼子已成了秋后蚂蚱。“八一五”,鬼子无条件投降。令人愤慨的是,王耀武竟放任大批日军携枪沿胶济线向东败退。摇身一变为“地下英雄”的伪情报股股长将一队鬼子派驻祖父院中。战败者兽性未改,于是,鸡飞狗跳墙,一只猪肘子煮进了回族中医的锅里。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祖父耳闻过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听说过日寇“三光”,但外国侵略者而且是败兵到他这位缙绅名流鼻尖下狂呼大叫,刀枪铿然,他却做梦也没有想到。祖父惊吓而病,汤水不进。伯父慌了手脚,小心地伏在榻前试探地问:“爹,您看,给您用这个方行不?”

“吾寿已尽,不必用药了。”祖父仰天长叹,“吾中华大国受制于东洋小国,多年矣。黎民刚见天日,国府怎纵容败兵如此横行?吾穆斯林受辱若此,有何面目见真主?”

祖父弥留时,正是1945年中秋节。

突然,父亲兴奋地破门而入,呼道:“爹!毅之带八路军进城了!”

石破天惊,祖父睁开了眼:“真的?”

病榻前的人议论纷纷:“八路进城了!”“改朝换代了!”

“不是……改朝换代!”祖父气喘吁吁地说,“毅之,他来家了?”

垂危的祖父萦念父亲的同窗好友、八路军鲁中军区第二军分区副司令员冯毅之。腥风血雨中,祖父和那位共产党四县县长有过难忘的接触。

一次,祖父刚在街上看了这样的告示:“献共匪‘冯铁头’之首者,赏银圆三千。”转眼就在儿子家看到了那被通缉的“匪首”。他忙问:“毅之,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进城?”

“伯父好。”威震青州的“匪首”一鞠躬,“您为我担心?没必要。战场上枪子儿该当打不着,就怎么也打不着。”共产党人竟用宿命论安慰老人。“日本人净干赔本的买卖,我这么一个八斤半脑袋,能值三千大洋?谁给我日军司令的脑袋,我只赏‘三炮台’烟一盒。”

祖父感叹:“这孩子,会有大出息的。”

1942年的一天,父亲见城门前贴了告示:马鞍山全歼共匪,冯匪毅之已活捉正法。祖父同意父亲冒险去收尸:“汝只管去,汝妻室儿女,吾自抚之。”

当天,那被“正法”者又似自天而降,询问之后,他轻描淡写说:“马鞍山打了两天两夜,八路军弹尽粮绝,全部跳崖殉国。”其中包括他的父亲、妹妹、妻子和四个女儿……

祖父又慨叹良久:“这些八路,大智大勇,为国舍家,真不愧为黄帝子孙。”

“不是……改朝换代……”病榻上的祖父念叨着,吩咐:“拿笔墨纸砚来!”

要立遗嘱?人们窃窃私议。

提笔总是八股、医案的祖父,留给人间的最后墨迹是一首五言绝句:

未睹三皇世,却现五帝天。

噫吁几千载,沧桑一变迁。

祖父溘然长逝。此时,国民党发动的内战炮声已响,兵荒马乱,人心浮动。两天后,出殡的人群引起八路军城门岗哨的怀疑:“怎么几百人来送殡?死者是大地主吗?”

“是个老中医,他救了很多人……”

“我爹是他治好的……”

“我那独生子是他救活的……”

“我是个穷人,老婆产后风,马先生来家看病,不收钱。我家没有人伺候产妇,先生家就给煎好了药送来……”县医院的一个伙夫边说边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门岗持枪肃立,“乡亲们请!”

母亲常宣扬“一辈子结实一辈子暄(软)”,还有实据,每每挖苦父亲说:“咱爹多么有威有仪!你连自己的孩子都镇不住!”

她说得不错,我家的父道尊严已荡然无存。父亲开完山东省人大常委会,一回家便被孩子们取笑上了:“给老头儿们演了什么好电影哪?”

“不夜天。”父亲顺口回答。老人家把《不夜城》记错了。

“是不夜地吧?”大家边说边挤眉弄眼。

父亲想了想,认真地说:“你们弄错了。”

大家乐得捧腹,父亲很奇怪:“怎么啦?”

父亲要去主持个民族座谈会,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录像,他在灯下认真拟讲话稿。孩子们都是大学生,但谁也不帮忙,还嬉皮笑脸:“您主持会,能给人家讲什么呀?甘草三钱、羚羊角五分!您老那副装扮,中式棉袄布罩褂,胸前还缝个口袋挂钢笔,眉毛倒比胡子长,您还想当电视明星啊?真想得出。”

父亲宽宏地笑了:“这帮小坏蛋!”他继续戴上老花镜吭哧吭哧、一笔一画地写下去。他就是这么个人,忠厚、老实、谦和。

祖父生前爱说:“命矣,亦时矣!”父亲这老实人似乎远比祖父那精明人走运。

祖父辞世七年,1952年国庆节,父亲作为华东少数民族国庆观礼团成员进京。人们推举黑髯齐胸的父亲到怀仁堂向毛主席敬酒,周总理称他“美髯公”。毛主席的秘书受领袖嘱托,向少数民族观礼团成员每人赠送毛料中山装一套……三年后,父亲成为益都第一任回族县长。又过三年,父亲接到周恩来总理签署的国务院任命书,走上省民族工作领导岗位……

祖父辞世十九年,1964年,父亲成为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临进京开会,他忽然感伤地说:“以我的德才,怎能孚此众望?假如爹在,或许……”自来名医多高寿,假如没有日本人的猪肉,祖父能活到今日,也未可知呀。

“文化大革命”,大家想起来都牢骚满腹。可是,抚今思昔,全家又一致认定那句前段人们似乎有点淡忘然而千真万确的话:没有共产党,便没有各族人民的一切。

重要的不是哪一位中医受到尊重,而是华佗、扁鹊古业的中兴;重要的不是我们哪一家回民扬眉吐气,而是在党的怀抱中,一切左衽之族如婴儿之望父母;重要的不是我们家的姐妹可以像哥哥们一样挺胸做人、为国做事,而是千千万万在旧中国雌伏于灶间、蛰居于闺中、受制于三座大山的女娃,顶天立地,成了社会主义祖国的主人!

假如人有灵魂,一定会有晶莹的泪珠流过祖父清癯的面颊,洒在雪白的长髯上。怎么?马儿没生双角,乌头没有变白,而千百年来人们向往过、追求过、幻灭过的梦境,一一变成了现实?

假如人有灵魂,祖父或许会吟哦:

未睹三皇世,却现五帝天。

噫吁几千载,沧桑一变迁。

祖父,封建家长的祖父,您曾经何等绝情,竟忍心虐待嫡亲孙女!可是,您一定懂得爱。在艰苦泥泞的人生道路上,您钟爱为人类造福的中医事业;在弱肉强食的旧世界,您笃爱自己孤立无援的民族;在风雨如晦的年月里,您热爱古老文明的祖国。

祖父,哦,断我母乳的祖父,我爱您!

1981年5月

附:

祖父在父兄心中

20世纪80年代初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到山东视察时,会见各界代表人士,父亲时任山东省人大及政协常委、省伊斯兰教协会主任,参加了和总书记的座谈。胡耀邦总书记握手时客气地问:“马老,您跟马本斋是一家吗?”

父亲回到家中,激动地说起此事:“总书记很尊重回族的光荣传统。”

当时我笑曰:“爷爷是个老封建,怎么可能跟抗日英雄是一家?”

“放肆!”父亲板起脸说。他是出名的好脾气,所以他断喝一声,我仍嘻嘻而笑。接着,父亲惊奇地问:“怎么,你认为你爷爷是个老封建?”

“那当然。我一出生,爷爷就不让我吃奶,让‘猫’(三哥绰号)吃重奶。‘猫’长了一米七八,我还不到一米六○。爷爷真是封建到残忍的程度!连他的在天之灵都仍然在重男轻女!”

这玄而又玄的话,倒不是向壁虚构。不久前,三哥回家谈话晚了,就宿在院内平房中。父母住楼里,父亲睡到半夜,忽见祖父手捋长髯进了门,对他厉声说:“孩子病成那样,你倒在这里呼呼大睡!”

父亲从梦中惊醒,问母亲:“‘猫’没事吧?”

“没事。”

爱子心切的父亲惊疑不定,再也无法入睡,遂披衣下床,出楼进平房,以手轻抚三哥额头,火炭一般!试以体温计 :39度5!

根据弗洛伊德学说,梦不是空谷来风,不是毫无意义,不是荒诞无稽,它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是一种愿望的达成。父亲解释他这梦是:他下午曾为三哥诊脉,对其脉浮萦念于心。做西医的大哥、小妹说这是生物电。我这个搞文学的,总是从人的情感方面寻找事情的原因,所以我对三哥说 :“爷爷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就是从真主的天堂往人间看,他也只瞧见马氏家族的‘千里驹’,你这个臭咪呜!”

家人常常梦见祖父。父亲在梦中向父亲学习《尔雅》;大哥跟祖父学习悬笔大字;二哥在梦中又得到一只芦花大公鸡,和小朋友们斗鸡所向披靡,他仍然把公鸡拴在祖父的床脚上,他怕鸡“脚冷”,爷爷就给垫上棉花……可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祖父,哪怕我也高烧39度5。而我即使在梦中也希望得到小时眼馋的、爷爷桌上的紫葡萄——那是哥哥常常拎出来的。狐狸得不到葡萄会说葡萄酸,我却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反而想象它格外甜。

并非为了对我进行什么“家史”教育,完全是无意的,完全没有章法的,父母兄长从此常谈祖父。随着家人的回忆,我孩童时代耿耿于怀的封建家长,同一个银髯飘然有神仙之姿的名医,同一个傲骨向俗的中华士大夫融为一体。终于有一天,这纷至沓来、反差极大的形象冲击得我夜不能寐,奋然命笔写《祖父》。我写着,感受到回族知识分子在长夜难明的时代深沉的苦闷和寻求,感受到中华民族在鸡鸣不已的岁月中磐石般的重荷和艰难的抗争。思绪如奔马,笔唰唰地在稿纸上响着……红日曙窗,我的眼泪潸然而落,滴在最后一页稿纸上:

祖父,封建家长的祖父,您曾经何等绝情,竟忍心虐待嫡亲孙女!可是,您一定懂得爱。在艰苦泥泞的人生道路上,您钟爱为人类造福的中医事业;在弱肉强食的旧世界,您笃爱自己孤立无援的民族;在风雨如晦的年月里,您热爱古老文明的祖国。

祖父,哦,断我母乳的祖父,我爱您!

新疆人民广播电台的师歌同志告诉我,他们台请张家声先生来朗诵《祖父》时,到了最后一段,录不下来了,张家声哭了。

素不相识的同民族大哥张家声先生理解我,我感谢他。

《祖父》获山东省最高文学奖后,山东文学杂志社约请孙昌熙教授对此文发表专评。孙先生那大学问家手持利刃,竟从学生习作中剔出了“艺术魔杖”,使我受宠若惊。中央民族学院(今中央民族大学)白崇人教授的专评则更多地强调民族性,他还在文章中创造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名词——“族格”,以之和“国格”“人格”并列。人们总的看法是:《祖父》比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的《煎饼花儿》更上层楼。老实说,我当然没有评论家分析的那样高明,聊以自慰的是,我写我之该写,爱我之所爱,纵使只是一棵不起眼的小草,却有幸生长在丰厚的民族土壤中。

《祖父》中出现的鲁中军区第二军分区副司令员冯毅之,是左联时的作家、鲁迅的学生。1981年做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培养出彭丽媛等艺术家。他对我说:“我本以为你写不出你祖父的。那老人有很深的内涵。看来,还行。至少很真实。”另一位院长——上海中医学院(今上海中医药大学)的王玉润教授则说,他对《祖父》有特别深刻的印象。

我向父亲转述这些老前辈的话,不无得意之色。知识分子通常要在广庭大众之前做深邃谨慎之态、庄重高雅之状,回到家中,免不了露出虚荣心这狐狸尾巴。

父亲说 :“那篇《祖父》,只不过多多少少写出了一点儿皮毛。”

兜头一瓢冷水!多么留有余地、字斟句酌 :“多多少少”“一点儿皮毛”!

大哥说:“祖父当面痛斥汉奸‘鲁南道尹’,你怎么没写?祖父用最忌用的药治咯血,你怎么没写?”

大煞风景,好像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爷爷那老封建成神仙了?你们自己写去!”我只好向慈父老兄耍赖放刁。

我家中老父是中医出身,七兄妹另外六个念的都是理工科,我这个学文的便陷入数理化重围中。我对他们的事业没有发言权,我一碰哥哥姐姐的书,马上就被讥为“山羊看广告”。他们却个个在我面前充当文学批评家,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小的妹妹有一次这样谈我在一家大报做头题的文章:“姐姐以后缺几十块钱花,尽可以来找我,何必浪费脑细胞写这个?那叫什么玩意儿?连我都没脸见人。”小妹倒喜欢《祖父》,虽然她出生时祖父已魂游太虚。

对我来说,《祖父》作为一篇散文,也算可以了。而对于老父和长兄,还远远不够。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同祖父朝夕相处、耳濡目染,祖父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活在他们心中。

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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