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玫瑰

月亮与玫瑰

有那么一瞬间,我神思恍惚了,周围的人好像都进到了梦里。

善言的表嫂多次暗示,眼波与咳嗽却变成落入枯井的石块,砸不出一声响儿。我枯坐,与一段木头无异。她只能继续充当代言人,极力用好话遮掩真相。然而毫无疑问,我的木讷早就被女方母亲看穿。她言语里按捺不住躁动,显然想尽快结束这一场不相宜的见面。

表哥掏出烟递给女方父亲,刚才在车上他再三叮嘱“见男的递烟、见女的递糖”,此刻只能越俎代庖。幽蓝的烟雾更让我眼神迷离。我的思绪卡在了中午时分,那时父亲突然打电话让我回家。一张网从起针到收紧,居然没有透出半点风声。露出水面时,自然会见到我鲤鱼打挺般徒然的抵触。生活在它的轨道上循规蹈矩:忙忙碌碌的工作把精神熬干,晚上回去,借助咖啡才能成功还魂;守着书籍打瞌睡,却妄想抵达天空的月亮。父亲的电话让列车骤然脱轨,他打算把我从妄想里拉回来,和他一起面对传宗接代的现实问题。

媒人收了许多礼物,此刻正是她投桃报李的好时候。她与表嫂一唱一和,试图逆转事件走向。女方见面前提过要求:在市区买房,必须有车。媒人沿此发挥:“孩子老实,挣的钱都存下了。家里也盖有房子,买房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表嫂接过话头:“他的驾照还没考下来,要不然早就买车了——”女方的父母淡笑几声,给自己打圆场:“这都不是事儿,只要他们彼此相中,其他都好说。”屋子里的空气被这句话搅动,猛然升温,众人皆夸张地笑起来。

媒人见我无动于衷,终于挑明:“现在能力大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做起事来却没得说,别看他不爱说,写文章还获过奖呢!”他们的目光终于回到主角,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显然父母已经绞尽脑汁,内心的急迫让他们变得几近天真,房子与车遥遥无着,那么只能寄望内里。

女方不知是故作害羞,还是本性使然,低着头不出声。父亲受《动物世界》的启发,每每教诲我,雄性必须主动出击,从没见过雌孔雀开屏。而我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必然送不出祖传的Y染色体。表哥是老江湖,对于谈话时长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接过媒人的话:“他们上学的不是不爱说,而是和我们说不着。”众人会意,起身出去了。

我并非第一次相亲,知道这是相亲的最后环节,成败就在此一举。我对父母的先斩后奏怀有抵触,也对提出过多物质要求的女子心生不满,但是此刻我无路可退。他们隔着窗户观察,我必须像演员一样,艰难地对自己的本色进行篡改。

我搓了搓手,堆起一脸笑容。老式钟表“哒哒哒”响个不停,把时间碎尸万段。空气凝滞,声音像石头一样“咣当当”四处碰壁。她开始扣手机了,我终于挤出三个字:“吃糖吧——”破折号之后是深渊,好像坠崖时的一声“啊”,之后归于死寂。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迅速地弹开目光。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面相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除了青春痘以外,已看不出任何青春的痕迹,而激流勇退的发际线与紧锁的眉头,述说着琐碎生活里的种种不堪。

我没来得及打量她,她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她没有接,如释重负地说:“我有事,先走了。”我预感大事不妙,先前的几次相亲,女方都会留下微信号作为台阶,而这一次她如此仓促。我无力地挽留:“再坐一会儿嘛——要不留个微信号?”她留了手机号,说是绑定了微信,然而我搜不到她。

终于结束了,我长出一口气。媒人可能料到了结局,她说:“见过面之后,就看你自己了。”

表哥和表嫂是从工地直接赶过来的,我借他们家的车来撑脸面。上次相亲骑的是电动车,本来以为新买的会很有面子,谁知道仍然被嘲笑。我送女子回家,一路上畅谈社会弊病,很投机。千不该万不该,我问了一句车灯怎么打开,她不客气地说:“借谁的车?”我无言以对。

车灯刺破了黑夜,长长的一条光柱扫过麦地。表哥开着窗户抽烟,风涌进来,车厢里无人说话。我在想,或许还有希望,明天打电话试试吧。

出发前,父亲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请女方家人吃饭。她的突然离场让我的邀请搁浅了。路过县城时我想起表哥还没有吃饭,便让他停下车。离高中很近的一家湘菜馆,再熟悉不过了,每年寒假同窗都会到此聚餐。辣椒把味蕾激活,酒精在神经末梢起舞,我们兴兴头头地说着一年到头的故事,酣畅淋漓。本来挺喜欢这家饭馆的,可是那次不堪回首的约会,让我改变了态度。

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一次相会,费尽了周折。母亲低声下气地跟邻居说好话,才将她说动。一枚微信号充当红绳,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我,渐渐断了音信。母亲急切地说:“好不容易找了一家不讲经济条件的,你还不抓紧!”我实在没有办法,喊出了孤独,连回声也没有,因此证明了孤独。我想,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过了很久,我以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谁知道母亲又去说情。我按照邻居安排好的,去县城等女子下班。我们在这家湘菜馆坐下,初次见面她也不认生,大口大口地吃米,还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显然她十分开朗,而我是黯然的。

这时候阿续进来了,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见我和女子一起吃饭,就过来打招呼:“哟,杜作家,最近又发表不少吧,空间都被你刷屏了——这位是……嫂子吧?嫂子我跟你说呀……”阿续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女子的目光投进来,她想看看房间里是不是有意料之外的风景。我说了我的文学梦,话匣子就此打开了。我听邻居说,这个女子有侠女气派,只要看对眼,管他乞丐还是太子。她目光灼灼,我以为斯特里克兰德就要遇见他的阿塔了,贫穷与孤僻将不再是问题。

送她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我一直摸索着车灯开关,随口问了她一句,她便抛出了那句话。想来媒人已经把我的拮据告诉她了。一段沉默之后,她说:“听说你有一个弟弟,我妈不喜欢兄弟多的家庭。”我瞬间被泼了冷水,听多了这样的借口,两个儿子两座山,远没有独生子女家庭阔绰。先前说再多,无非是场面话,看对眼就行,她看对眼的条件可不低呢。

她半路让我回去了,我没有坚持。或许我应该学会纠缠,就像知了一样,一定要喊醒树下的石头。

我以为情怀与执念可以感动她,谁知道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曾有人评论《平凡的世界》,说整本书都是作者的意淫,他化身孙少平,一路走来那么多脑残女子被他的才情打动。我不赞同评论者的揶揄,她站在如今的时代,自然看不到过往的纯真。也许我该醒醒,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许多同学都早早地醒来了,毕业两年之后,他们不再拥有校园里的异想天开,开始直面时代的洪流。而剩下的一小撮仍旧执迷不悟,像赖床的孩子,被上班的大人扔下不管。

每晚我都把门锁住,隔壁的同事渐渐都疏远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孤注一掷,耳朵里塞着纸团,只想静下心来把《佩德罗·巴拉莫》与《青黄》看懂。不远处的工地夜以继日地赶工期,搅拌机与电钻发出撕裂的噪声,让人牙齿发痒。每天清晨我都从它身边路过,两年来楼层生长,巨大的阴影将我覆盖。仰起头颅,直到脖子痉挛,仍旧看不到尽头。那些层层堆叠的房间是空茫的眼睛,也是虚位以待的墓穴,青春会被它们收拢。每一次我都加快蹬车速度,那些搅拌机不仅驱动了泥瓦工,也驱动了我,驱动整个经济时代。齿轮啮合,每个人都在劫难逃。

我想起同学老乔,去年聚餐时他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之前我们这帮光棍都羡慕他,不用父母操心。他读研前报了驾校,暑假结束时驾照到手了,同时还收获了一位女子的芳心。研二的寒假女方父母下最后通牒,必须订婚了,他愁得吃不下饭。我们都以为他在拉仇恨,就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谁知道他拿不出彩礼。物质与爱情哪个重要?一番争论之后,两人分手了。我们都不说话了,故事已经很老套,自由恋爱都能败给物质,那么直奔主题的相亲又算什么?

我们食不甘味,不再大快朵颐。门外飘着雪,凌乱不堪。

点菜的时候媒人一直推让,最后干脆去了洗手间。她突然的谦让显然是在鸣金收兵,今晚的事件去向明朗,我说明天打电话不过是叫自己死心。表嫂点了四样菜,都是便宜的,这小小的体贴令我过意不去。我的怯场让全部的努力付诸东流,她见媒人不在就规劝我,回去买两身好衣裳,在气势上先压住对方;平时多出去跑跑,学会说话……

吃饭时我仍然笨拙,除了劝他们多吃菜,再也想不到别的话题。媒人是跑保险的,表嫂是包工程的,两人都负责说服别人掏腰包,口才自然出类拔萃。他们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知了始终不能喊醒石头,他只有憨笑的表情刻在脸庞。

不知怎么就说起各自的往事。表嫂说那时候穷多了,她坐着一辆拉煤车进了表哥家的门,下车时还蹭了一脸的黑。说完委屈地看了表哥一眼:“他倒是省事儿,哪跟现在这样宝马来奔驰去,亏得遇上我!”媒人笑得很夸张,让表嫂知足,她坐的是毛驴。

恍惚间我又看见了那个年代,那时候我五六岁的样子,姑姑背着我,表哥走在前面。他梳着中分头,抹着亮晃晃的桂花油,粗布料子做的工装,脚下是大头鞋。那是一个春天,女子早就得知今天有小伙子来相看她,她可管不了这些,一早就挎着箩筐出门了。油菜花沿着河岸盛开,形成一条涌动的金色河流。风轻轻吹拂,白色的蝴蝶忙乱地飞。表哥扑了空,不甘心回去,拉着我去田间找她。他不吭声,拿起锄头就干活,女子看他的发型都被汗水毁了,心生怜惜。他们肩并肩地走在小河边,后来就订婚了。

许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诗经》,惊奇地发现诗句里的情景我早就见过。“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们曾经离远古的思无邪那么近,而如今却一无所有。二十年可以让村庄变成城市,也可以让人心成为荒漠。

那时的订婚叫“换手绢”,男方把手镯包在里面,女方把手表包在里面,吃一顿饭,把手绢一交换,就成了。事后媒人会告诉男方彩礼数目,一般都是两千元。这在男方的承受范围内,女方家人并不贪心,所有彩礼都买成了家具,送到男方家。

后来一切都变了,村子里的人不光种地,也有出外跟车的,贩卖苹果与西瓜的那一批人成了最初的有钱人。这时候不再千人一面,不再是清一色的手镯与手表。女方开始主动讨要首饰,非“五金”不要,而男方只能买得起“三金”。媒人负责在中间讨价还价,更像是生意人。后来彩礼也花样迭出,一路高涨:一万七是万里挑妻,两万八是两家一起发,三万一千八是娘家婆家媒人家一起发……刨除物价与货币贬值的因素,这仍然可以看出时代的隐疾。

到了我这里,正好赶上城镇化进程。村子里的地都转租了,许多人不必再陷进泥土,手脚逃脱大地之后,他们去外面打工,心都大了。在村子盖房子已经不能吸引媒人目光,在市里买房子才能拥有金字招牌。

我想我是残忍的。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父亲正教母亲怎样使用微信,他们笑得那么开心。这一对冤家吵了二十多年,在老之将至的时候,因为儿子的婚姻大事而握手言和。见我进来,他们停下来,急切地追问事情的进展。我悻悻然坐下,用半分钟想着怎么开口,最后选择如实相告。她留电话时的不情不愿,她谎称自己的微信号可以搜到,她母亲的隐隐不满,当这些推到父母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脸色霎时间就阴沉了。那么迅疾,前一秒还在天堂里满怀希望,下一秒直接就落到十八层地狱。我听见他们次第叹了一口气,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借口去烧水。父亲接过表哥的烟,他已经戒烟多时了,显然郁闷的心情需要一吐为快。烟雾散开以后,灯泡变得云山雾罩,但愿这又是一场梦。

受过几次伤后,我开始抵触相亲。但是没有办法,父母辛辛苦苦地张罗,我不可能无情拒绝。我恨自己没本事,读大学时没有花心思,浪费了桃花灼灼的年华。已经有很多同学结婚了,每次去给他们随礼,心里都怪怪的。即使高兴,也难以畅快饮酒,如同负重飞行。和我一样,父亲也受着煎熬。在一次小学同窗聚会之后,他和失联多年的朋友联系上,此后隔三岔五就得随一次礼,最近几年更是频繁。每次随礼回来他都要和母亲吵架,心里的苦搅和着喝下的酒,全变成泪水。一地玻璃碴,泛起灰冷的光芒。他看着那些十七八的孩子一个个带着媳妇回村,内心翻滚起纷乱的刀片。村头街尾那么多闲人,阳光晴好的午后,他们总喜欢捞起一个话题,反复咀嚼。他害怕晒暖的人群,村庄的舆论掌握在他们手中,“两个儿子眼看着都要奔三十了,还娶不上媳妇”,他害怕他们的舌头!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抬不起头,一生的辛劳全部都被唾沫溶解。负面形象被涂抹更多黑色,添油加醋之后一段段故事从舆论中心起飞,恶性循环,当初的闲话最终成为谶语。

我时常思考,父母这么急迫,究竟是因为舐犊情深,还是因为面子?慢慢我想通了,我们是绑在一起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爱着,就要顾及他的面子,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们急不可耐地想要完成最后一项任务,不是冷冰冰地卸下担子,而是一种薪火相传的仪式。

为了完成这种仪式,他们穷极大半生的力气。自从我和弟弟落地之后,父母就变成了细脚伶仃的圆规,一只脚放在我们这里,另一只随着季节不停打转——农忙时插进田野,农闲时又插在工地。而他们的眼睛始终落在我们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画的圆弧在大地上密密织就,千万个死结之下是爱的体温。我看见他们脊背日渐佝偻,额头上跑过一辆犁车,那些工地上的白灰藏进发梢,再也不能洗掉。

如今到了冲刺阶段,胜利的曙光按理说应该照耀我们家的门楣,可惜他们的儿子都中了邪,一个沉迷于写作,一个热衷于跑龙套,《月亮与六便士》在现实里面开演了,我们都不是称职的演员。没有满不在乎的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也没有近乎麻木的查尔斯。我们都忍着痛,死磕到底,彼此相爱,又彼此伤害。

有时候这种平衡会被打破。父母悄悄去检查身体了,他们都患有多种疾病。如同年久失修的机器,各种磨损与缝隙正悄然爬满。我的母亲,几年前从脚手架坠落,为了保住工作机会,接受了包工头的建议,回家硬挺。伤好之后落下后遗症,肺部常有压迫感。她匆匆地回到工地,没多久脚底又生出骨刺来。据说人的身体有自我保护功能,负重久了便会骨质增生,好比一棵树,为了在风雨中站稳脚,便生出更多的根。母亲的骨刺一根根扎进我心里,时常让我内心淌血。而与此同时,父亲的抽屉里多了治疗心脏病的药物。我看着他们偷偷吃药,用草药水泡骨刺,看着他们用膏药贴住病患,如同修补一件旧衣裳,我看着他们受疼,却没有任何办法。

是时候了!母亲每年每年都要种棉花,如今它们需要用武之地,请带领它们走上婚床;父亲凭一人之力盖成的房子,已经屹立五六年,请带领你的新娘,为它升起第一缕炊烟。

也许你已经知道结局。

第二天,我没有收到好友邀请,她对我的短信选择了忽略。父亲催我打电话,我迟疑一番,终于拨了过去。“嘟,嘟,嘟——”,没人接。本来就郁闷,这下更是无法消解。父亲说这是计策,女孩必要的时候需要装出害羞来,她是在试探我,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我对此深表怀疑,已经没有心情。母亲说再找媒人问问,正好短信回过来:“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一块石头就此落地。

但是要知道,我就是西西弗斯。先喘一口气,路还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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