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自己裹的粽子

秋风中到垄沟、塘埂掏螃蟹是最有趣的事。在田埂上找螃蟹洞,二侉子抢先观察洞口,有没有蟹脚印和气泡,确定是不是蛇道,然后小膀子才抠进洞里,说:有!没带铁钩子,就地取材,随手拔起一把青草揉成团,将洞口严严塞住。过会儿,洞里的螃蟹要到洞口来呼吸空气,螃蟹的听觉非常灵敏,稍有响动,它就会狡猾地缩回洞里,让你干瞪眼。这时,贴住地面的二侉子左手猛拔出草团,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入洞中,抓住一只肥硕的大螃蟹!

“那种时代进历史啦。”二侉子摇摇手,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螃蟹规模化养殖了,养螃蟹不同于鱼虾,螃蟹的脾气大,难侍候呢!你得读懂它,才能掌握到它的脾气。”

吃自己裹的粽子

麦儿黄、秧苗青,端午将至,又一个我国的传统节日,这几年端午节也被列入国家法定假日。纪念楚国大诗人屈原的祭祀方式,离不开吃粽子。尽管餐桌上的“宠儿”花样不断翻新,豆粽、果粽、肉粽、菜粽;三角形、四角形、尖三角形、方形、长形、枕头形的,风味形状各异,让你懵懂,但万变不离其宗,粽子还是粽子。

巷道里飘出的粽子清香,有一种宋诗里“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闻着、嗅着,恍然才发觉自己对粽子香味的儿时记忆,往事开始随着香气蒸腾涌现。我自小在农村长大,那时物资匮乏,已经记不得粽子的意义,只晓得清水缸里浸下白花花的大米,旁边桶里一沓沓水汪汪的翠绿欲滴的粽箬,眼巴巴地等着吃粽子。等不到粽子熟透了,就先拿个粽子往门外跑,一路上哼哼着歌谣,屁颠屁颠走着,故意把粽子扣在胸前晃荡着,显摆。老榆树下,兴奋不已地和同村的孩子们比试谁家的粽子包的馅更多、料更好。端午节的粽子啊,便和中秋节的月饼、除夕夜的年糕一样,成了当时全年难得的几顿美味佳肴了。

傍晚,父亲又从老家打电话来,说糯米和粽箬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想吃粽子就说一声。我想,虽然超市食品店都有各种品牌口味的粽子出售,但吃起来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如果自己动手包粽子,肯定会别有一番滋味。就说,让妈妈把糯米和馅备好,明早我们开车回去,自己去打粽箬,采芦叶,做传统经典的豆粽,吃自己裹的粽子。

老家新恢复的后荡湿地,草木葳蕤,绿影婆娑,翠鸟轻盈地从荷叶上掠过,惊得纤巧的蜻蛉乱飞。借一叶扁舟,拿着篮子,带着扎绳,绕过水寨,游进芦荡深处。

芦苇生在水中,长在温暖的河床上,清秀、妩媚、摇曳,风姿绰约,少女般的纯美宁静。端阳时节,更是骄矜亭亭,抽叶铺绿,翠绿的云朵连绵到视野的尽头处。我们好像走进了画中。

高雅又不失谦逊之气度,茎中空,秆光滑,如竹的芦苇,叶儿也似竹片,碧绿、生动、柔韧。左右采之,我轻柔地抓住芦苇的叶子轻轻地往下一按,那嫩嫩的、青绿的叶子就乖巧地落在了我的手里,看一看,根根经络隐凸在上面分出层次;抹一抹,感觉如丝绢般光滑软韧;闻一闻,带着甜夹着香,顿感神清气爽。妈妈在船那头对我说:“别眉毛胡子一把抓,芦虱叮黑的别摘,采宽叶嫩叶厚实的,手指要抵住叶根,顺着芦秆往下摘,不然芦叶会撕裂包不好粽子的,一枝芦苇只要摘一两片叶就行了。”又举起一张芦叶,叮嘱道,“你别看芦叶儿毛茸茸,它的边上像锯子一样的锋利,很容易把手划破,小心点。”

“知道,知道了——!”带着水珠的欢声笑语,晶莹剔透,自然让我想起家乡的民歌《拔根芦柴花》:“叫啊我这么里来我啊就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

一船的明媚阳光,带着两三篮子阔阔的梭形的芦叶,优哉游哉地躺进了老家的水盆里,变成了湿润润、亮绿绿萋萋滴翠的粽箬,屋檐下挂着的艾草、菖蒲,掩饰着它羞涩的灵性,让你感叹大自然的生生不息。

母亲端来了涨得饱满满、韧度十足的江米,用热水滚了一下粽箬。说,焯过的粽叶会软一点,用起来不容易破。老婆抢着大显身手,选了两三片粽叶,生硬地折叠成漏斗形状,加米、添豆,又放几粒红枣,用棉线缠绕粽子几圈,哗啦——,粽子散了!又包,总是捆不好绳子,裹成的粽子还是不成形状,浪费了好几张叶子。

母亲笑了,嘴上含一根线头,让我们看着。几片粽叶在她的手掌上灵巧地跳跃着,这些粽叶,上面的压住下面的一半,错开折叠,卷成圆锥状,江米放一小半,放豆枣,然后再放点江米盖住,选一片适宜的粽叶封口,拧、压、抖搂、旋转,用口中的绳线捆好,动作摆布有致,一气呵成。多余的粽叶用剪刀剪掉,漂亮而整齐。不一会儿,一只既不瘪又不胀、有棱有角、漂亮的粽子就裹好了,青果果的,很是诱人、养眼。母亲笑眯眯地拎起两只给我们看,说,白粽子要用绳裹紧,豆沙等粽子的馅料得夹在中间,不能捆得太紧,防止米粒挤进豆沙中。裹粽子得系上活扣,吃的时候才方便解开。又说,包粽子、裹粽子也像人打扮,要有耐心不能急,首先要棱角分明,这样的粽子才可以称之为粽子。

我看母亲包得很是随意,挺简单的,也迫不及待地自己动起手来。谁知,看和做不是一回事,不是粽叶不听使唤,叠不好,就是糯米像孩子似的接二连三地跳出来,让我包不上口,反把那些糯米粽叶弄得乱七八糟的。好不容易包出了一个粽子,却像个“受伤的大肚将军”,东倒西歪。这才悟道,看花容易绣花难啊。

粽子上锅煮了。母亲说,要码整齐压实,水要浸过粽面,中途不能添生水,锅盖要盖好,用旺火煮、小火焖上两三个小时,粽叶和糯米的清香味道飘满整个厨房,才行。

父亲蹲在老屋的土灶门口,往锅膛里添柴火。我想,裹粽子的活儿干不了,当伙夫还行吧。就势捡起一抱棉花秸,抄起一把就往灶膛里送。烟袅袅,火阴阴,猛吹一口气,烟滚火蹿,差点没将眉毛烧掉!父亲忙不迭地拉下几枝棉花秸,说,人要实心火要空心,穰草火软,秸柴火硬,烧火都得慢慢添,抬着烧,这样火才会旺,也节料。我说,这烧火真是奇妙啊,规矩还不少呢。父亲笑呵呵地说,凡事都有个性的,得顺着它的脾气才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我不由得懊恼纳闷,想当年还在家的时候,没锅台高时,父母就手把手地教我干活计,这起码的烧火,我怎么能忘了呢?想起家乡的童谣: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然哑笑,真是穿上皮鞋就忘本变修了。

粽香香厨房了,母亲趁热取出青衣粽子,在八仙桌上摆放整齐,又舀取了铁锅中的淡黄黄的粽汤,分在瓷碗里。打开粽叶,吃上一口,糯而不黏,再喝一口粽汤,别有风味。那滋味,黏韧而清香,情浓又温馨,散着难忘的浓郁,心里也美滋滋的,充满着美好的话语,真是一个香!

碎米粥

在我们家乡,讨嫌一个说话零碎、絮烦、啰唆、婆婆妈妈的人,就会称之:一张碎米似的嘴。

碎米呢,就是大米的下脚料,碎的大米呗!稻谷要经过清理、砻谷、碾米,还有过筛、风扬等几道工序后才能变成大米。颗粒不完整的残次米占一成多,就是碎米了。洁白,晶亮,润泽,形状各异有棱有角的碎米,像碎了的珍珠,又若破了的和田玉,别有一番风味,但品相不好,多作饲料。

碎米粥,顾名思义,碎米煮的粥,粒不饱,稀且薄,如张公在《鹤落埨的夏夜》中说“照得见天光云影”,文化人有道:一盆薄粥向天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水?主公缺粮又少柴。民谣也说:“碎米煮粥薄溜溜,鼻子吹起两条沟”,所以俗称“薄溜子”。童年的记忆里,因为粮食短缺,村里人家流行一天早晚喝两餐粥。碎米常常当大米用,没咬嚼,口感也不如大米好,但物尽其用,会过日子。

碎米粥很好做,在锅里放适量的水和淘净的碎米,用勺搅匀,柴火烧开即可。但要把碎米粥烧好,还得掌握一定技能:待水烧开,扬进碎米,这样才均匀、黏稠。扬的方法很传统,即用瓢搲好碎米,左手拿瓢,右手拿铜勺,慢慢抖动瓢,少许、均匀地把碎米飘向锅里,同时,铜勺在锅里协调地搅和,避免粘生碎米疙瘩。大火煮、小火焐,稠和,所以常说熬碎米粥。

从前用铁锅熬的碎米粥,清清淡淡,浑然天成,虽说没有丰润饱满的大米粥有咬嚼、耐饥,但黏黏的、稠稠的,也有一层薄薄的乳白乳白的米油子,不要用筷子,“呼——”声中,嘬上一口,满嘴生津,真香啊。清寡的碎米粥,佐以农家小咸菜,腌菜、酱豆、萝卜干、豆腐乳什么的,青豆炒水咸菜比较爽口,好像深色天幕里散落的星星,倘若再加只馍头,一块烧饼,夹上一角用盐渍过的时令水瓜,更能品出那碎米粥分外的甘甜来。

郑板桥喜欢喝碎米粥,甚至还加入棒头面粉屑,煮得糊里糊涂的,还活灵活现地陈述食粥之乐:“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应该是以此感悟为灵感,写下“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变糊涂则更难”的千古名句。

碎米大米都是米,煮粥皆为粥。粥又叫作糜,《说文解字》有“黄帝初教作糜”之说。粥,两边是弓字,中间夹个米字,就好像米在锅里滚一样。《大长今》中韩国皇帝的早餐粥,还把煮好的粥用纱布滤去大米粒,喝粥汤。《本草纲目》里记载的粥有很多种,吃粥能节约米粮,又可治病养生,所以古往今来,地无分南北,人不论贫富,爱粥者比比皆是。北宋的张耒写了《粥记》:“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胃相得,与饮食之妙诀。”陆游也写了一首《食粥》赞同张耒的说法:“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苏东坡的体验是夜晚吃粥更妙:“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也。”

我也喜欢吃粥,尤其是碎米粥。可能是因为从小奶吃得少,先是奶嘴吸米糊糊,后来勺子喂米粉,米糊糊、米粉与碎米粥相近,滋味绵长的基因记忆缘故吧。时光荏苒,外出上学,公共食堂吃得多;到城里工作后,常食膏腻之味,数十年了,也就渐渐遗忘了熬一锅碎米粥,桌上一碟咸菜,一家人风生水起地喝得那么香的场景。

过年回家,满桌的大鱼大肉,精细的大米饭不屑一尝。有意无意中,谈到了往昔的碎米粥,气氛亲切、温馨起来,儿子也跟着起浪,要奶奶烧碎米粥。好,好,明天早上吃碎米粥,老父亲爱意浓浓,溺爱地答应着。荒年充饥的东西,现在到哪里找碎米呢?母亲感到很为难。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未起床,厨房里就悠悠飘出熟悉的碎米粥香。我连忙起身,望着灶膛中特别明亮、像舞台上变幻的火光,动感地问:哪里找的碎米呀?母亲告诉我:你爸爸忙了个大半夜,问了个通庄,还跌了个跟头,才在吴三家找到这点碎米……特殊的香味,渗入五脏六腑,浸透我的心灵,我心头不由得一热,哽咽着叫大家起来尝碎米粥。

碎米粥熟了,热气腾腾,暖意融融,“哧溜哧溜”,一大家人喝得全身暖洋洋,特别的惬意。那真是难得的口福,令我遐想,使我陶醉,让我感慨。儿子大快朵颐,连碗边沾的丁点儿都伸舌舔净,舌头够不着,还用手指刮到口中,直把肚皮撑得鼓鼓的,咚咚作响,说:好喝,爽!

参茸鲍翅无穷尽,稀粥淡饭可长久,莫嫌淡泊少滋味,淡泊之中滋味长。碎米粥,养天年,做人当应不忘初心,依旧憧憬美好的信念。不敢淡忘碎米粥的滋味。

故乡的茶

故乡在苏北里下河,一往平川,河汊交错,没有山地丘陵,自然就没有一厢厢、一层层漫山遍野的茶树,也就扯不上什么茶乡了。但故乡“茶”的名声很大,糕点叫茶食,吃饭叫吃茶饭,“茶”字还放在“饭”之前,重“茶”其例不胜枚举。倘若路上碰到熟人,见面的招呼语就是:“到我家吃茶去!”不说喝茶,而讲吃茶,言之十足的客气豪爽,十分的热诚隆重。

到主人家“吃”什么茶呢?蛋茶,叫着“打蛋茶”,又叫“蛋鳖子”。待客的“茶”不是茶叶,而是鸡蛋,是老家传统的特色茶文化,代代相传,沿袭至今。有客自远方来,以蛋为茶,朴质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一种民风侧影,一种习俗礼数,一种敬客之道,大礼。

那个年代,天蓝水碧,常常生水当茶喝,烧开水算是考究了。乡村人家都养着三五只鸡,鸡屁股是小银行,鸡蛋是重要的交换物,平时买油、盐、酱、醋,就指望着这些鸡蛋换呢,一般情况下还真舍不得吃。但来了亲朋好友,是不好亏待客人的。客人落座,几句寒暄过后,主妇随即在瓦罐竹篓里摸出几只鸡蛋,打蛋茶敬客。

蛋茶很方便,做法也简单,先将锅里水烧开,锅沿上把鸡蛋敲破,打蛋,整形进锅,盖上锅盖,添上两把柴草,稍稍悠一下,鸡蛋在热水锅里结成了荷包形,“养”得白白胖胖的,乘势盛进灶台上的碗里,圆圆的鸡蛋变成“蛋鳖子”,蛋白如玉,蛋黄似珠,轮廓都很分明地在汤里荡游着,诱人。根据客人口味,佐料随意。喜欢咸的,捏少许的盐,再浇点酱汁,散上蒜花,滴滴香油。喜欢甜的,加点红糖、白糖即是。倘若能剜块猪油,更是香气浓郁,谗人。无论咸的甜的,碗里都要舀点汤水,要不,怎么叫“蛋茶”呢!

主人打蛋茶,客人吃蛋茶都有一定的俗规。打蛋茶是有讲究的:茶碗里打上一只蛋,孤寡,不吉利;两只蛋,俗称卵蛋(睾丸),不作兴;所以,一碗蛋茶一般是三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然,多打几只蛋,显得阔气有面子,客人也有个讲礼节的余地。客人吃蛋茶时也要留意:吃品见人品,不可露穷相,一上桌就风卷残云,要客气地跟主家找个空碗,倒两三只下来,要把“根”留住:三留一二,四个蛋以上的,一般留两个以上蛋鳖子。如果是新女婿上门吃蛋茶不懂得留蛋,就是笑话了,轻则要被人家说不懂规矩、没有家教,是个“呆女婿”,重则这门亲事就能因之而告吹。为什么要留蛋呢?表面上是相互谦让客气,实则上是怜爱主人的孩子:门缝里几双小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正等着这一份意外美食呢!

往往也有主家不宽裕,手长衣袖短,蛋茶招待不起,来客了怎么办呢?“炒米茶”待客。既会过日子,又不失礼仪:客人来了,抓两把家常预备的炒米,大方的人家还搲两勺红糖,开水一泡,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炒米茶。尤其“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热烫烫的炒米茶,简单方便,既暖了身又暖了心,待客的热情、真诚溢于言表,难怪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也如是说。

炒米是选用洁白温润的糯米,经过炒或“轰”的方法制作,炒的比轰的炒米有咬头。炒:先把铁锅里的细沙炒得极烫,再将淘洗好的米入锅快速翻炒,待米起身发大,筛去细沙,就是炒好的炒米,色黄而不焦,米坚而不硬,晶莹明亮,清香爽口。轰:是最震撼的食品制作方法了,圆鼓鼓的肚子,通身漆黑的炒米机,架在红红的火炉上,斤把米放进机肚子,风箱一拉,机子一摇,火苗跟着节奏纵情舞蹈,时候一到,“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就锅排下黄金粟,转手翻成白玉花”。热烫烫、香喷喷的炒米,如珠似玉,洁白、蓬松、香脆。

人们一般讲究春饮花茶,夏饮绿茶,秋饮青茶,冬饮红茶。但在我的故乡下,也有一种茶饮,可以清心也。

《茶经》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氏,华夏太古三皇之一,传说中的农业和医药的发明者。故乡盛产的大麦,就是“发乎神农氏。”

大麦茶,魅力独特赢得了“东方咖啡”的美誉。大麦洗净,除去杂物,晾干或晒干,文火在锅中均匀翻炒,用力适当如焙炒茶叶,表皮焦黄略黑即止,故民间称之“大麦乌”。抓上一把,放在二龙盆或钢精锅里,倒上滚开的透水,金黄的色泽,浓烈的焦香,恰如咖啡,嗅起来比喝起来好,那滋味,一个字:爽!

《本草纲目》记载:“大麦味甘、性平。”大麦茶含有人体所需的多种氨基酸、微量元素,去油腻,助消化,健脾减肥,清热解暑,适应了人们回归自然,追求健康的需求。大麦茶可以反复泡,而且越到后来越香浓。像是生活,越长久,越有味道……

早茶是一道靓丽风景。故乡乃水乡泽国,一直畅行“慢生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讲的是泡澡,“皮包水”说的是“喝早茶”,或者叫作“上茶馆”。早茶就是早饭,食事越来越丰盛,虽说以点心为主,烹饪抑或以爆、煨、煎、炸、炒、焖等“茶头”为见长,土产原料、调料、技法上与时令季节相谐,春鲜、夏淡、秋爽、冬厚,渐现饕餮之景,让你喝得满嘴流油。一壶茶上来,少了时间的催促,这样的茶,汪曾祺先生喝得很酽的,他在《寻常茶话》里对家乡的“早茶”描述得颇为考究:“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卖、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干丝在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佐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最隆重讲究的“茶”当是访亲。接待吃茶得用最高礼节——“三道茶”:头道茶是果子茶,红枣蜜饯,寓意幸福甜蜜;二道茶是圆子茶,传统小汤圆,讨个团团圆圆的口彩;三道茶是清水茶,也谦称为淡水茶,其实就是绿茶,碧海无波,清香萦绕唇齿,淡如清风,浅了再添,意味细水长流,生活自然而平和。桌上还要摆上七盘八碟的“茶食”,盛上茶干、京果、花生糖、云片糕,取意步步登高。三道茶牵连着尘世里的千丝万缕,寓寄着“一甜二美三回味”的生活哲理,多色多味,韵味独有,乡土气息浓郁,也算是民俗茶艺中的奇葩,韵动的情趣,文化内涵也深远、纯真。这种场合一般不上蛋茶:蛋,淡、瘫,谐音不吉,一种朴素的民间哲学。但新媳妇第一个新年,要为长辈送“早茶”,一般是鸡蛋茶,收红包。如果晚辈因不留心而得罪了长辈,也有“端蛋茶赔礼”的习俗。新女婿上门,丈母娘得打蛋茶招待,乡谚云:“新女婿一到,丈母娘靠灶,锅铲直跳,鸡蛋壳子乱撂。”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俚语中汤水不分,茶水不分,“吃口汤”即是解渴的意思,故乡的茶则不然,与“礼”相关,很敬重,蕴含情趣和韵味,总是追求一种悠然自得、回味无穷的境界,别有风味,盈满风情。粽子茶,清香;薄荷茶,提神;菊花茶,疏风;桑叶茶,祛炎;金银花、川芎茶,味怪,茶气悠长;茉莉花茶,鲜灵芳香,可闻春天的气味。新掰的玉米须子只有风雨的浸润,没有农药的污染,汤水入茶,清莹黄澈,尝一口,甜丝丝的,原生态的绿色茶饮。换换口味,荸荠、慈姑,塘里的莲藕,用刀拍碎,加水煮沸,温暖如乳汁,天然的品质,好茶!

故乡厚道载物,无茶胜有“茶”。故乡的茶,是用心浸的用情泡的,以茶代礼,品的是心境,喝的是情怀。茶越喝越淡,情却越谈越浓,这样的茶,粗茶细喝,品茶精神,细茶粗喝,见茶故事,氤氲中凤凰涅槃,平淡里慢慢沉淀,如乡贤郑板桥写的一副对联:“白菜青盐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实是一副不用劳民伤财的养生方子,清远朴实。

啜饮四季风光,浅尝茶香风情,禅茶佛心,品茶当懂茶。执一颗素心,观浮沉人生,幸运地做一个幸福的人,应听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有好茶喝,会喝好茶,一种清福。”

到我的故乡来吧,我请您喝茶。不,应该说:“到我家吃茶去!”

和事草

津津有味地给儿子讲《盗灵芝》:“端午节日,许仙听从法海之言,劝白素贞饮雄黄酒,白蛇现原形,许仙惊吓而死。白娘子腾云潜入昆仑山。在林深树茂的密林深处,她寻找到祥云般熠熠发光的仙草,不料守山的仙鹿仙鹤两童子挡住去路……慈悲的南极仙翁为白娘子之真情所感动,赠以昆仑山之宝,名唤灵芝……”

“不对!”儿子打断了我的话,并拿出手中花花绿绿的卡通画册说,“神话剧中讲救命的仙草,是一根葱!”

“灵芝!”“葱!”“灵芝!”“葱!”

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爷俩,母亲笑嘻嘻地说:“说得都不错,仙草有好多种呢,像人参、何首乌、灵芝,还有冬虫夏草什么的,葱是个和事草,是民间的仙草。”

是呀,我小时候感冒,母亲就会用葱插入我的鼻和耳内,顿然感觉清爽通气,又用葱白一握,生姜两片,去做一碗葱花蛋花“仙汤”,让我趁热喝下去,热腾腾的,酸溜溜的,发一身葱汗,头疼脑涨的程度果然减轻了。别看乡村办法土,却有古代医书里面记的葱的药用知识。所以民谚说:“葱不离怀,百病不来”,“感冒病、治不难,大葱大姜和大蒜。”葱真会和事。

我国最古老的蔬菜中,除了韭、葵、菘、芥,再就是葱了。相传神农尝百草,在东海之滨找到了一种叫“大葱”的植物,便作为日常膳食之品,它不仅能调和众料,作菜肴的装饰,可去腥解膻增香,有中和之功能,而且能防治疫病,可谓佳蔬良药。

葱,包括大葱、分葱、胡葱、楼葱、韭葱、细香葱等品种,有冬春两种,南北之分。北方以大葱为主,植株高大,圆而中空,葱白洁白而味甜;南方人说的葱,主要指小葱,又称香葱、四季葱等。小葱颜色青翠、属草本植物,外直中空,细长圆通,先端尖,葱的茎与叶,上部为青色葱叶,下部为白色葱白,便于烹调,辛香味浓。

百合科葱属植物的大葱,原产于西伯利亚,是由野生种在中国驯化选育而成。“葱从囱,有囱通之象也。”宋陶谷《清异录·和事草》记载:“葱和美众味,若药剂必用甘草也,所以文曰‘和事草’。”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菜一·葱》介绍:“菜伯,和事草……诸物皆宜,故云菜伯,和事。”

葱者,菜之伯也。一日不可无葱,南方北方莫不如是。在炒菜调羹烹饪中,炒、爆、熘,炖、焖、扒、拌、炝、炒、爆等菜肴,都离不开葱段、葱青、葱白、葱结、葱花、葱泥、葱汁或葱油的佐味,虽说只是和事的陪衬配角,缺之却乏味。难怪古人评葱:虽八珍之奇,五味之异,非葱莫能达其美。

葱之美,在于它朴实的品格。“大官葱,嫩芽姜,巨口细鳞新鲜尝。谁与画者李复堂。”扬州八怪之一的兴化邑人李复堂(名李)的一幅《葱姜细鳞图》,展现其深爱家乡特产风物的故乡情结。陆游一首以《葱》为题的七绝:“瓦盆麦饭伴邻翁,黄菌青蔬放箸空。一事尚非贫贱分,芼羹僭用大官葱。”朱熹写的《劝女儿》:“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补脾。莫道此中滋味少,前村还有未炊时。”对比言葱,立足大地,不分贵贱;伸臂向天,傲然挺立;一清二白,情怀内敛,不做作,不炫耀,不张扬个性,善解人意的怜悯胸怀,淡雅极致的君子风范。

平常的“和事草”,像是端庄柔美的添香红袖人儿,对民俗情有独钟。乡间的一些民间习俗,也与香葱密切相关。结婚迎娶新娘,新娘须选一束对葱和新鲜的桃枝,用红纸包了,辞别父母上路后拿在手中“避邪”;下轿进门时,先要从一个小板凳上跨过去,小板凳上就放有一把斧头和一棵香葱,以象征驱邪避晦。乡村里给婴儿剃满月头时,温水盆旁放棵葱,放面镜,寓意着孩子聪明。乔迁喜事逢过节,老百姓“敬菩萨”的“刀头”中,通常是一块肉、一条鱼、一只鸡、一方豆腐、一棵用红纸包身的连根香葱。旧时常有瘟疫发生,亲友探望病人或参与丧葬时,通常在鼻中插一小段葱叶,用以防疫消灾。

社稷人间的生活,总是离不开葱。在院角或瓦盆里,栽点葱果子,青翠细嫩,清香爽人,则预示着家庭兴旺和顺。平生的和事草真是棵仙草,不但调节了日常人们的口味,也丰富了民族元素和民俗文化。

手执一株板桥故里盛产的“兴化香葱”,纤细娇俏,茎白叶绿,在青葱岁月里,显得是那么的安静、自足,自得天然;掐观一枝管叶,葱心中空空然,淡淡中独善其身,清清里调剂天下味尘,看似一无所依,实则虚怀若竹。幽即露,空是盈,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当是《论语·学而》“礼之用,和为贵”,应如《道德经》所云“无为而无不为”。

寒风中的扁豆

寒风响枯木,万物渐凋零,冬天越来越深了。

一丛扁豆,依旧攀缘在院墙角光秃秃的枝丫间,虽说枯死了,显得有些稀拉,却犟劲地傲霜凌雪。干瘪的秧藤枝杈向上支撑挺立,如沧桑老人的腿筋一般;暗红的叶片微微地翕动着,好似在梦中呓语,又像在仰天嬉笑;焦头的豆荚在打盹吧,风吹枝摇,嗖嗖作响,无奈地蔫萎了,还倔强地如月琴般低吟浅唱;晚发的扁豆花,虽已僵硬,依然高傲地挂在顶端,在凛冽的寒风中,颤动着、笑着,摇摇欲坠地撑持着,久久不愿飘落,耐受着最后的收梢,还想继续努力地向上伸叶、开花……看着这蹲在枯草败叶边,安详挺伏在篱笆上,寒风中雕塑一般饮霜尝露的扁豆,让人心生敬佩和怜爱。

扁豆,乡下普遍种植的一种豆科植物,春播秋收,郑板桥有句“满架秋风扁豆花”,道出了秋季扁豆的盛况。扁平的嫩荚是家常蔬菜,老扎的白色、黑色、红褐色种子可入药。一般长在乡村的墙脚,不碍地方,又称篱笆豆。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种它。

谷雨前后,种瓜种豆,和着民谚的节奏,母亲在院墙角垦出圆圆的小坑,点下三四粒滚圆的种子,砍来树枝竹竿编搭好架子,然后每窝浇上一大瓢水,数天之后,无声无息的扁豆便如顽童一般,高昂着青白的颈项顶土而出,纤长的叶芽在阳光下摇摇晃晃。不知什么时辰跑藤扯蔓地顺势爬到枝干上,蓬蓬勃勃地攀缘而上,开始了生命的缠绕。红褐色粗细不一的茎干,空心却硬实。稚嫩、圆小、碧绿的卵形叶片,三个一排,好像非常亲密的一家三口,活泼清亮的绿色,慢慢就把整个深深的墙院缠得密密匝匝,一个饶有情趣的荫蔽,让人精神抖擞,感受到家园的宁谧与温馨。柔长的须蔓爬呀爬,一路尽情地撒欢,在阳光下横穿竖钻,像走钢丝的运动员,前后左右,摇摆不停。不久,便在茂盛的深处,开出白色或淡紫色的花穗。雏形的花蕾,尖尖的,像小鸟的嘴,调皮地抢着吐蕊翻瓣,精灵般的灵巧可爱。一串串片细丽碎、含苞待放的花朵,昂首挺立,争抢在浓密的阔叶前面,笑逐颜开,竞相开放。扁豆花灿烂的笑容,看似高傲的瓣儿,簇簇鲜灵,红紫相间,那么清新,那么素雅,犹如一群群蹁跹飞舞的彩蝶,栖息在绿枝之上,很是养目。花谢荚出,丛丛生机,紫色的花结紫扁豆,白色的花结白扁豆,枯萎的花萼紧抱着果实,像幸福的妈妈紧抱着婴儿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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