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外九首)

少年游(外九首)

复旦大学 童作焉

烛火逆光生长,燃烧的一群鱼游到天上。

落日沿着我鼻梁拾级而上,额头上的弦月,

凉了书卷里的山水。四月的风马牛在争吵,

黄昏打颤,仲春的故事抖落怀中。

夜色下沉。崭新的年代里我们衣着光鲜。

你在黑暗中读信,读“幽人贞吉”。

前面二十一年,你不断醒来,又老去。

身体里的风暴,跟随着时光一起枯萎。

怀疑镜子里变幻的脸色,怀疑火车能够达到的地方。

怀疑我们赖以为生的信仰,抵不过消瘦的橡皮。

是否在某刻,我们都曾穿越到回忆背面?

因此葬身之处须在悬棺,越过想象的顶点。

春日将远,我终无法抵达。从这里到明天,

隔了流水,船票,挤不过去的山石草木。

往后的生活省略号翻滚,小的词语迸裂开来。

黑夜里失明的人,或在梦里打开电筒。

征鸟

——致Y

窗外大概在下雨,鱼线从黎明里游出来。

瘦小的云反复溺水,并有意尝试新的眉目。

现实和幻想有时分不明,这类似于,

她在梦里撑开一把伞,紧接着已经裹上大衣出门。

整夜的雾,此刻被突然升起的街灯舔破。

她站在路边,回忆起灌木的回声。

念旧的人容易悲伤,陌生则被持续打磨、抛光。

而她为保持生活的新鲜,拒绝了所有喻体。

站台到得忽早,忽迟。很快就到了另一天。

几年以前,她爱上第一个写信给她的人。

他们在彼此的掌心散步,漫长的时光里就相对而坐。

在种满银杏的校园,想到了一起变老的日子。

没人不曾告诉自己要慎重爱情,却没人不曾

在年少的时候就轻易爱上一个人。

她是那样认真,像对待自己变长以后的刘海。

在看不见的群山,月光洗白了她的眼睛。

整个世界变亮以后,这次偶然定格为一桩宿命。

如今,她必须在天黑以前学会游泳。在爱的逆流里,

想念是种幸福,而更多事物因此获得意义。

她忽然在镜子里转身,并迎接一个新的自己。

过蜀地赋

这里的风景不辨轻重,山色随着笔尖走动。

转过了许多个日子,就在柚子成熟之前逃离生活。

玉米连接炊烟,晒干的金黄色用来预测后半生。

落子抓周,打小学唱宝箴寨的戏剧。

或拆成信纸,便随着年迈的房屋一同老去。

那时候人少烟稀,一桩幸事足够一生消遣。

山路跟着花轿走上一圈,才能走出下一代山路。

老人闭眼拉二胡,几个孩子急于自拍。黑是

黑的父亲,白是白的宿敌。我们这群人,

还没老过,就错失了年轻。

八两月光构成影子,并用以支撑这漫长的一生。

反复叩问新旧时代的因缘,成为我的衣食。

练习磨刀,养殖,相亲,画新中国的风貌。

我们相遇,并置于深海里的船只。来日凶险,

吃饭无须算斤两,而酒后必定成诗。

看海

后来我在秦皇岛,第一次看到海。

白浪吞吐着黄色的细沙,尽头处视线张合如贝壳。

那一年你病重住院,提前躺进白色棺材。

针水和血的味道,对准了整段生活注射麻醉。

一枚贝壳安静地躺在海滩,它初来乍到,

睁开眼睛刚好容得下沙子,就流泪。

点滴的声音越来越重,压得喘不过气。

梦里也听得到,跟着流进骨肉。

海这样大,大过一些鱼,也大过另一些。

大过了自己。海多于海的部分在哪里?

台风来的时候,你背着吉他走过地下通道。

然后指甲扣进风箱里,鼓满了腮帮。

我想到有一次登山,过顶的时候树木就矮了。

山洞长在我心里,看得见斧凿刀砍的痕迹。

在小酒吧卖唱,也在立交桥下唱。西南的小城

天黑得晚,你一个人跳上绿皮火车。

二十岁那年,我刚读过一些书。

走的时候只留下封信,说你要去看海。

音乐指挥家

一些天空正破裂。房屋里的云

像巨大的棉花制造厂。不错的阴天,

我穿着红色冲锋衣。没有戴眼镜。

只带了我的结婚证。还有一只鹅。

我往露天舞台走去。那里站着一些人。

他们不说话,也不动,穿着表演的黑色

燕尾服。白色的布系在头上,就一直哭。

我把手里的鹅递给他们,然后告诉他们

我忘记带钥匙,并且今天不提供午餐。

但是我们要开始演奏了。这是维也纳。

音乐像六月的梅雨一样开放。我分不清

观众和我的队员。我只记得那只鹅。

我或许觉得它有些可怜,被买断了出生和死亡。

以后估计也不会有葬礼,甚至体面的衣服。

没人理我,他们还在哭。有的人抱怨这里没有无线网。

还有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谈论毛衣的编织技巧。

我有些生气。他们都没带乐器。

但是不要紧,我们还是一个合唱团。

那我们就还有半个小时,我先熟悉一下动作。

我把一些泥土挑起来,把一只草莓握烂在手心。

时间已经过三点了吧,不见有太阳。

也不见有光亮。有人打起了电筒。

我练习倒立,也就是把鞋穿在手上。

后来电筒多了,再没有听见哭的声音。

我想着舞台准备妥当,那我们可以开始合唱了。

有一些人说要回去了,没有和我说再见。

他们是开车来的,草地上还有印记。

这里下过雨。也许不是这里,是昨天。

我搞不清。我好像总是忘记看新闻。

不然或者我可以教会他们一些魔术,以后

我们还可以是一个马戏团。

蓝田玉

夏天过后,北京的故事注定漫长无果。

我在房间学着看天气预报,并猜测到结果的一半。

整个城市在落灰,枯萎,记忆不断退化。

我翻阅照片,想象着,你也在做同样的事。

几天以前,我在电梯里遇见你。练习口音,

并对着镜子,郑重地做自我介绍。

那时我们刚刚相识,还没学会一些谦辞。

问候多于交谈,小心谨慎的使用昵称。

在城墙的高处,风声切块状的云。我看你,

像一名实习生诊断这个世界的安危。

我们在橙子的表面打滑,并且恐高。

黄昏我们走向书店,谈论文学,并不都是关于生活。

三里屯的灯光暧昧摩擦。液态的氛围:

我们走过一夜的天桥,却没有走到下一夜去。

我听你说着,脑中试着构图关于你的现在。

但终于因为墨水瓶打泼,晕开了重重一束桃花。

临行或须慢语。在今后的年月里,我是你日记本

撕去的两页,而你是我,一生练习的诗句。

罗盘

与梦中所想的类似,几只杯子被搁置一旁。

生活的魔术曾经掀起布,并把我们包围其中。

月光连续筑起几个夏天,爱情成为唯一食谱。

两个糊涂的度世者,我们彼此默认,甚于信仰。

探讨虚无和沉默的两个存在

1

充满了哲学的几只橘子走在前面,空出两把椅子。

没人说话。一个时代的嗓音患上肺结核。

声响有时唐突,寥寥数笔难以轻易写下。

风景则未免多愁善感,以便及时飘落在梦中。

并不存在。我指的是一种真实性。

归纳每一种比喻,要证明并非子虚乌有。

对于谎言我曾处心积虑,我也想过

还原所有的记忆。我清晰地知道它的存在

就像我知道中药需要慢火,生梨养肺。

但我否认。如何讨论记忆为真?

2

那天我故意写下一些谎言在纸上,选择了

最慢的快递,然后去往一座陌生的城市。

故意饮酒,醉了就乱写,醒了读点正经书。

我记得尼采和朱熹谈论过唯心主义。十年前

网络还不盛行,我播种稻谷。

语言的不治之症在于其非所指。你以为

我谈论的是语言吗?不是,我谈论这个季节

不宜养花。这是虚无框架的内定。不过这里

不应该有围墙。应该建一座幼儿园。幼儿园

我不给你画笔,我不教你识字。

3

抽空的墨水瓶。对雨水的有限速写

不肯成为一场真相。我宁愿相信你的蓍草。

但是对于摄影机,一个陌生人的瞳孔和记忆。

并无必要对此发出声音,我不肯说实话。

我倒着衰老。我用鼻子吃香蕉。

“我梦见梦。”黑暗来得最真实。能够占领

或者覆盖我走过的原野,披着沉默和饥饿。

这条路穿过了很多个清晨。很多个清晨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路走走停停。

我说过不真实,但山里的雾已逐渐变得洁净。

钟表修理师

——致Y

指针拨动之前,他长久地注视表链。

大概是压在情书后的两页,慢慢长满了皱纹。

对时间特别敏感。他清晰地记得:

哭声侵入耳蜗之前,双手摩挲得发烫。

最近频繁地失眠。很多次分不清梦还是醒的时候,

天空往一侧塌陷,颜料和墨水打泼在桌布。

她哭着,说一些往事,也说未来。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或做错了什么。

确定清醒之后,汗水渲染出被子上的山水。

他点燃一支烟,像航行在深海的一盏油灯。

那时候生活对于他,不过是画笔用重的暖色。

写生就轻易写下一生,爱情也是。

终于摸到钟表,才终于有些心安。

指针没有动,似乎这颗小心脏跳动得倦了。

或许在她眼里,他一直停留在画板上。

很多年,即便铺过再多画纸,一点没变。

他想起最初学习这门技艺,他拿起镊子

像面对裸体的爱人,小心地耕耘。

后来就没了她的消息,留下他送的表。

不变是她所想的变。而他再也没提起画笔。

现在他不悲伤了,眼里沾了灰。

泪水就开始控制不住,钟表也停了。

夜读

雨大,风大。很多个夜晚

声音嘶哑。我坐在窗前发抖。

无数人从外面走过,他们

目光凌厉,对我步步紧逼。

我怀抱一本史记,将一些伟大灵魂

立作内心门神。长太息,

长太息。马车和士兵在奔跑。

面无表情,看着百里外的异乡。

几千年前他们点燃一堆火,一直

烧到现在。我从中走过去,

试图聊几句家常,打听一下各地的稻谷

长得有何不同,或是问问离家几年,

孩子应当刚学会割草。不知道天气,

有时烈日,像一个暴躁的君主。或者

一场暴雨,类似读书人的哭声。

城门之外是野草,明天过后是白骨。

我颤抖,不能再往前迈出一步。

但整个历史拽着我,擦伤了皮肉。

我不务正业,一无所长,做过的最大错事

就是十岁那年,在公共厕所丢下一封鞭炮。

何以战?天上的云,山上的雾在奔跑,

变成所有你想过的样子,跑不动了,

就坐在河流曾经流淌过的地方,面对旗帜

倍感羞耻。更面对家人,心如槁灰。

我和他们一起站起来,堆一摞书。

窗外人来人往,他们看着我,

像面对另一具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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