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以墙为纸

以墙为纸

从苏州归来的颜真卿,似乎陡然长大了许多。不但认的字更多了,字写得更好了,懂得的事更多了,学习也更自觉了许多、刻苦了许多。用不着母亲催促、哥哥们监督,虽然家境竭蹶,布衣粝食,屡屡肚内半饱,却总是三更方寝,五更即起,夜以继日,朝夕勤学、苦读,苦练书法,务求对伯父元孙、姑母真定、母亲殷氏,以及外祖父在苏州讲给自己的每一段经典、每一首诗歌、每一篇文章、每一则典故、每一个或平凡朴素或幽微深邃之理,融会贯通,熟记于心,以博通五经微言、百家精理;务求将他们传授给自己的书法点、横、竖、折、撇、捺的下笔、运笔、顿笔、折笔、提笔、回笔,以及缓疾轻重、间架结构、布局谋篇之法,娴熟自如于笔下,并精益求精,日有所增。

他晚年的一首诗这样写道: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应悔读书迟。

这首诗广为传诵,题目是《劝学》。也许人们并不清楚为颜真卿所作。其劝勉后辈勤学、苦学之诚笃恳切、苦口婆心,分明可见;字字句句,无不得自于颜真卿自己的切身经历,是对自己少年时期勤学、苦学情景及其感怀的真切忆写和描绘。高点明灯,苦读至夜半三更方才入寝,而五更鸡叫之时即翻身起床;也许并未头悬梁,并未锥刺股,也许会困倦,会打盹儿,却能凭借远大的志向、宏伟的雄心和坚韧的毅力,奋发自励,振作精神,夜以继日,日日不懈,孜孜以求。如果年轻时不知道这样早早地下苦功勤学,到了满头白发的暮年才捶胸顿足,痛悔自己幼年读书的慵懒、怠惰和荒疏,那就为时已晚,无可弥补。这是颜真卿回首往事,对自己以及身边无数人,或成或败的切肤经验的深刻省思和总结。

幼年颜真卿,不但能勤学、苦学,还能俭学——父亲的早逝,家境的败落,也迫使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地以十分节俭的方式学习。他自知一家人生计的艰难,能省一个钱,绝不多花半个钱。他心头深深地镌刻着母亲给他讲过的故事:父亲当年与伯父元孙一起寄养于他们的舅父殷仲容家,跟随殷仲容学书法,由于家境清贫,缺少纸笔,两人便以黄土和泥涂在墙上,以树枝、石块代笔,在墙上练字,时间长了,他们都练出了一手好字。特别是伯父,不但书法出众,还深知诸家书法之妙。玄宗皇帝曾命他判定数十卷诸家书迹之真伪,他一一辨别得清清楚楚,备受赞赏。他还曾作诗和玄宗,玄宗批答:“翰墨之妙,莫之与先。”颜真卿也仿效父亲和伯父,墙上涂以黄土泥,以墙代纸,练习书法。墙上写满了,重新涂上黄土泥再写,写满了再涂,涂了再写……日复一日,孜孜不倦,不厌烦,不气馁,不松弛,不懈怠。在气候宜人的春秋两季自不待言,即使赤日炎炎的盛夏三伏天、寒风砭人肌骨的隆冬三九天,也从不间断。

不过,书法归根结底是写字之法,是把字写得好、写得耐看、写得让人赏心悦目之法;而字是要写在纸上的,无纸何以有书法?在墙上、纸上写字,不但会有迥然不同的感觉,也会有大相径庭的效果。以墙为纸,可以练“壁书”,但“壁书”毕竟只是书法的一种,所谓书法,则常指“纸书”;“以墙为纸”虽也可以是为着节俭而采用的练习“纸书”的代替之法,但墙只是能代替,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纸的。在经过一段时间以墙为纸的刻苦练习之后,颜真卿也会在纸上练习书法。同样,为了节俭,他总是先用淡墨,再用较浓点儿的墨,再用更浓点儿的墨,后用更更浓点儿的墨写,正面写了翻过来在背面写,背面写了再翻过来用浓浓的墨写……这样,通过墨色由淡而浓的变化和纸面的多次翻转,一张纸总能写四遍、五遍,甚至六遍、八遍,直到满纸墨黑,不能再写为止。

梦中的启悟

那是早秋的一天,颜真卿遵照伯父的要求,写完一篇文章,正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背诵《论语》。秋风习习,透过老槐树绿伞般巨大树冠的枝叶缝隙,太阳向地面洒下一朵朵形态各异的金花,两旁的石榴树上垂垂联枝的石榴果一天天硕大起来,由青而红,弥散着清香,成长着可爱。颜真卿一边背书,一边无心地观看着那一颗颗从密匝匝的绿叶中露出脸来的可爱的石榴果。背着,看着,看着,背着,迷迷糊糊地,禁不住上下眼皮竟打起架来了。清早起来读书,直到此刻,已近中午,一时实在太困倦了,太困倦了!

恍恍惚惚,蒙蒙眬眬,颜真卿感觉到有人抚摸自己的脑袋,抬头一看,是一个约摸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个儿不高,面目慈善,眼睛里投射着睿智、聪慧的光。伯父站在陌生人身后,面带微笑。真卿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陌生人,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伯父。

陌生人却向伯父摇了摇手,盯视着颜真卿。那闪动着炯炯亮光的眼神那么亲热,又那么谐谑逗人,开口便问:“颜公子,你叫真卿,小名羡门子,排行十三,对吧?不认识我这个老头子吗?你光屁股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颜真卿从没有见到过哪个陌生人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口吻面对自己、询问自己,还说他抱过自己,只觉得好别扭、好尴尬啊!不由得竭力地在头脑中搜寻着记忆: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伯父正要开口,陌生人却又向伯父直摇手:“还是我自己介绍吧!我叫贺知章。祝贺、庆贺的贺,可不是灾祸的祸、惹祸的祸!我可不想惹祸,也不愿遭受灾祸!你就叫我贺老头子吧!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是三天不见就心慌的好朋友,和你伯父元孙也是!”

“哦,是贺伯父!是写《咏柳》那首诗的贺伯父吗?”真卿不禁心花怒放,脱口问道。母亲和伯父都曾告诉过自己,贺伯父倜傥风流、才华横溢、诙谐善谈,有着“清谈风流”之誉,官居太常博士、礼部侍郎、秘书监、太子宾客,响当当的大官儿!他不但擅长吟诗,草隶的品位也很少有人可以比并。他写的那首《咏柳》,简直把春天的柳树描画得栩栩如生。他把下垂的柳丝儿比喻为绿色的丝绦,太贴切了!设问说,柳树美丽的纤纤细叶,是剪刀似的二月天的春风裁出来的吗?真是妙想天成,慧心雅致,美不胜收,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吟出口的!听母亲说,父亲病逝后,贺伯父前来吊丧,后来还让他的夫人和家中其他人多次来家探望、安慰母亲。但那时真卿太小,不记得他的相貌举止。此刻,他就站在面前,让自己一睹风采,颜真卿心里别提多高兴、多激动啦!

“哦,你也知道《咏柳》那首歪诗?会背吗?试背给我听!”贺知章捋着胡须,弯腰问真卿。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颜真卿背得口袋倒核桃般流利。

贺知章惊喜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是谁教给你的?”

“外公教的。在吴县。外公还说您是当今的大才子,大书家,大官儿!”

“你看我大吗?哪儿大?我可比你伯父矮多了!”贺知章说出口的话,总那么幽默风趣。

伯父笑了。真卿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惭愧!惭愧!元孙空长着个大个头啊!别的一切一切,都比贺兄矮多了!”伯父似乎很自惭。

“免了,免了,不要在贤侄面前自谦了。”贺知章对伯父直摇手,转身问真卿,“十五岁了,对吧?”

“是的。十五岁了。”真卿惊异贺伯父居然把自己的年龄说得这么准。

“奇怪我知道你的年龄?我可不是瞎猜,是日月告诉我的——信不?哦,不说这个了。刚才,你像是默默地背《论语》,能背一段——就背‘为政’篇中‘子曰:吾十有五……’那一段——给我听听吗?”贺知章停止了打趣,向面前的颜真卿提了个要求。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真卿脱口而出。

“不错,能讲讲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于学,三十岁自立,四十岁不迷惑是非,五十岁明白了天地之道,六十岁有所闻而不惊慌失措,到了七十岁,能够随心所欲而不逾越准则。”颜真卿回答道。

“讲得好,很好!孔老夫子十五岁志于学,听你伯父说,我们的羡门子可是不到十岁就立志学习了啊!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可以欣慰了!但是,不要怪我贺老头子多嘴,羡门子,孔子三十而立,你能二十而立吗?”

“真卿可不敢与孔子相比啊!但是,我想我能够不到三十岁就自立的!我们家的生计多艰难啊,我不能到了三十岁才自立,不能!”真卿的理由很充分。

“好,回答得好!很好!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与孔子相比呢?难道你不明白,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的道理吗?”贺知章也很有道理。

颜真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贺知章抚摸着真卿的头:“讲不出道理来了吧?没了道理,就应该听贺伯父的,发奋苦读!你身边有伯父、有姑母这样的鸿儒,有母亲、伯母——她们都满肚子学问,还有已经学有所成的春卿、允南、杲卿等各位兄长,有他们教你、指点你,何愁不早于三十而自立呢?”

“我……我会努力,会努力的!”颜真卿不愿让贺伯父失望,更不愿让伯父、母亲和一家人,还有九泉之下的父亲、舅父失望。

“好!贺伯父相信你。到你自立那天,我会来祝贺的!”

贺知章摸了摸真卿的头,又挥了挥手,转身与伯父一起去了厅堂。出于好奇之心,真卿偷偷来到厅堂之外,透过窗棂窥视。

厅堂的几案上,伯母已摆好了几碟菜、两只酒碗,一樽高高的桂花稠酒坛静静地恭候在碗、碟旁边。

“呵,有酒有菜!知章今天又要享口福了!”贺知章一走进厅堂,看见了几案上的酒菜,欣喜地捋着胡须道。

“饮中一仙驾临敝舍,岂能无酒相待?只是自酿的浊酒一樽,粗瓷大碗,不成敬意。”伯父一边说着,一边斟满了两只酒碗。

不等伯父举碗相邀,贺知章已“吱儿咂”一声,将面前的一碗酒一饮而尽。“见笑,见笑,岂敢称仙!……嗯,桂花稠酒!嫂夫人酿的?好酒,好酒!”

“是的,夫人酿的。我被贬官回来后,夫人酿了一坛,正赶上践猷来看望我——唉,可惜他已英年早逝,与我等阴阳两隔了!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伯父摇着头,长叹一声,“前些日子夫人又酿了一坛,我一直舍不得喝。这不,正巧,今日与贺兄相见,一醉方休!”

“有人说我把醉酒栽跟头全不当回事,掉进井里反倒会鼾声大作,睡得香甜。我贺知章喝了酒会那么潇洒、悠闲、安逸吗?贺知章只知酒能解忧,酒能消愁啊!”贺知章哈哈一笑,自斟一碗,“其实,李太白有句诗写得好,我最喜欢。没有比这句诗更能道出饮酒之妙了:‘与尔同销万古愁!’

“好,与尔同销万古愁!”伯父与贺知章笑呵呵地举碗相碰。

连着呷了几碗,贺知章问伯父:“元孙兄,该出山了吧?”

“出山?元孙只知正道直行,不会拍马逢迎、苟合取容,能出山吗?有道是,虎离深山遭人欺啊!实不相瞒,元孙早已心如死灰了!再说,枉遭奸佞诽谤,至今创痛未平。何况已届花甲,子女中仅春卿一人以明经入仕,做了一介芝麻官,尚有四子学无所成;弟弟惟贞留下的十个侄儿侄女,也仅允南一人官拜郎中,不说侄女,六个侄儿尚未成人自立。就说真卿吧,你刚才看见了,是棵好苗子吧?若不训教成才,我颜元孙之身还有仁、慈在吗?九泉之下,将愧对英年早逝的弟弟惟贞,是为不义;无颜面对父母,大孝无存。不孝不仁、不义不慈,元孙将不但羞愧,也自负疚于心,枉活于世啊!”

“哦!为了子侄儿女,元孙兄不惜委屈自己的满腹经纶、一身才干!仁义孝慈如此,知章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贺伯父又呷了一碗,深沉地感喟道。

槐树下,颜真卿怦然心动:我不能有负于伯父的如此苦心啊!他猛地睁开眼来,面前不见伯父,不见贺知章。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地面上,洒在自己身上,暖烘烘的;习习秋风中,一颗颗青绿中透着红色的石榴果,把清香扑面送来……哦,是做梦?怎么会是做梦呢?

鸿儒的温暖

与颜元孙交往的朋友,还有陆象先、寇泚、源光俗、苏晋、崔璩等。源光俗、苏晋、崔璩等人,都是满腹经纶的鸿儒,也都是朝廷的官员。这些人大都很正派,很廉洁,很义气,都有一副热心肠。颜惟贞去世后,他们都曾来颜家吊唁,以后还曾多次来家看望,都很关心真卿一家人的温热冷暖。颜真卿虽然记不得他们的体形相貌、言谈举止,但却深深感受到这些鸿儒的温暖。颜真卿的哥哥允南已经入仕,官拜郎中,不但以其才华为寇泚、陆象先、尚书韦陟、陆景融等人所赏识,还以其待人的诚恳,与相国房琯、尚书韦陟、张倚,结为忘年之交,与河南陆据、彭城刘炼、刘秩、陇西李揆、河东裴士淹结为莫逆之友。颜允南的这些朋友,也都不时地如春风送暖,给予了颜家、给予了真卿及其兄弟们,以各自不同的关怀和关切。

对于寇泚,颜真卿脑子里还有印象。那是他十一二岁时候的事。有一天,舅父殷践猷与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家中。舅父向母亲介绍说:这位是崇文馆学士、我的好朋友,也是惟贞生前的好朋友寇泚。他来看看孩子们。母亲给他们沏了茶,唤他们兄弟几个来见寇伯伯。寇伯伯满眼怜爱,抚摸着他们弟兄几人的头,问他们最近读什么书。颜真卿回答他读《礼记·中庸》。他点点头,道:是伯父教你们吗?要好好学,真正弄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弄懂了这几句话,也就容易弄懂整个《中庸》。弄懂了《中庸》,一生受用无穷。

多谢寇伯伯指教。颜真卿和兄弟们不约而同地道谢。

舅父和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寇泚就与舅父匆匆告辞而去。

送他们回来,真卿发现寇泚刚才所坐的地方,有个用一方小彩绢包裹着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竟装满了钱,还有一张纸,上写一句话:留给小侄们买笔墨、糖果吧!

看着这句留言,真卿和兄弟们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颜真卿还见到过父亲生前的好友——也是伯父的朋友陆象先。二兄允南出仕后,陆象先很器重他。有一次,伯父回忆家道的浮沉,告诉真卿,在你父亲病逝、我也遭受诬陷而免官回乡的年月,家境中落,除了你舅父殷践猷而外,还有你父亲当年的几位好友,如贺知章、陆象先、寇泚、源光俗、崔璩等,都给予了我们关怀和援助。为了你父亲的丧事,他们都行了厚礼;其后多次或写信、或打发家人来探视;年节之时,还总要送你们兄弟姐妹每人一份很不菲薄的压岁钱。你们不能忘了他们,长大了,要报答他们的恩情。

伯父特别说到陆象先,还讲了他的一些逸闻趣事。伯父说,陆象先原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但他器识深邃,言论高雅,很得朝野好评。那时,一心仿效武则天、野心勃勃地企图做天下女主的太平公主,决意拔擢她的一名心腹做宰相。但这个心腹却不敢上任,力荐陆象先,说陆象先的才干、名望高于自己,如果不让陆象先做宰相,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奉命。太平公主无奈,只好同时拜她的心腹与陆象先为相。陆象先于是意外地捡到了一只宰相的桂冠。宰相的桂冠得自太平公主,陆象先却并不逢迎、趋附她。后来,太平公主企图废掉皇上李隆基,陆象先问公主道,当今皇上是怎样即位的?回答是因功劳而即位的。陆象先说既然是因功劳而即位的,就应当因罪过而退位。当今皇上并没有什么罪过,怎么能逼他退位呢?太平公主无奈,只好作罢。太平公主发动政变时,其父太上皇睿宗李旦本来是支持她的。睿宗躲在承天楼上,对群臣道:“愿意帮助我的,就留下来,不愿的,你们都走开!”事变以太平公主的惨败而平息,玄宗李隆基得到了那份为睿宗护驾大臣的名单,交给宰相陆象先去一一搜捕。陆象先却冒着灭门丧生的风险,将名单付之一炬,焚为灰烬。玄宗李隆基勃然大怒,这还得了,公然抗命忤旨!陆象先坦然无惊,道:国有兵变,大臣们保护太上皇,那是忠贞的表现啊!陛下要以德感化天下,怎么能搜捕、杀害那些忠贞大义的官员呢?我违背了陛下的圣旨,目的只在于使那些当时出于忠贞之心的大臣放下心来。如果是我犯了罪,我绝不逃避罪责!玄宗李隆基恍然大悟,恕陆象先无罪。这样,陆象先焚毁了一张名单,保护了一大批官员。后来,玄宗诛杀了太平公主的党羽,又追查其枝叶,陆象先巧施心计,又使不少官员免于一难。他有句名言:“政在治之而已”——当官,按大道办好公务就可以了。他自己总是清静寡欲,不介意区区小事;为人宽厚、仁恕,从不为难、苛刻他人;自以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第澄其源,何忧不简邪?”——天下本来是平静的,就因为那些庸人们想入非非,总在制造纷扰。如果能够从心灵的源头上自我清理得清清亮亮,天下的事本来就那么简单,还忧愁什么呢?

那是早春的一个傍晚,风清月朗,星光荧荧。油灯下,颜元孙正在厅堂给真卿等几位子侄讲训诂,忽家人入报,有客来访。颜元孙急忙出迎。灯光下,只见来人一袭布衣,眉宇清雅,仙风道骨,竟一时认不出来者何人。

颜元孙正在紧张地搜寻记忆,来人豁然大笑:“颜兄,认不出我陆象先了!”

“嗬,陆兄,真是你!贵客,贵客!多年不见,真不敢相认了!你怎么这身打扮,微服暗访?”颜元孙急忙搀扶来人坐于上位,回头对真卿兄弟道,“这位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陆象先大人。快向陆伯父施礼!”

“微服倒是微服,暗访却不敢。刚从扬州都督府长史任上内迁回京,想着颜兄,想着英年早逝的惟贞贤弟的孩子们,趁夜来访,这样穿戴,方便一些。”陆象先不慌不忙地说。

“哦,陆伯父!侄儿有礼!”真卿弟兄们急忙上前施礼。

“少礼,少礼!”陆象先摇着手道,“多年不见,你们一个个长得都认不出来了。”

陆象先一个一个地询问面前后生的名字。问到真卿,道:“听说你很有雄心壮志,誓言二十而立,是吗?”

真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正自寻思,陆象先哈哈大笑道:“不好意思,是不?贺知章告诉我的!有这回事儿吧?”

真卿红着脸道:“我不敢那么狂,要超过孔子。那是我做梦说过的话,被伯父知道了,可能是他说给了贺伯伯。我是说,我们家家道艰难,我要早早地立身做事,奉养母亲。不能总让伯父这么操心……”

“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啊!”陆象先慈祥地看着真卿,“不过,你们颜家从来以德行、书翰、文章、学识名世,可不能单单为了孝而丢了颜家家风啊!要好好地修德,好好地读书,好好地练书法,好好地问学、明理。想不想上太学?”

“想啊。只是……”颜真卿喃喃地说道。

“我只要你回答想不想。”

颜真卿难为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想。”

“元孙兄,我和知章兄已经向太学推荐了,你就送孩子去吧。”陆象先转身对伯父道。

“陆兄,元孙多谢你,谢你和知章兄!但真卿是我的侄儿,我早就考虑过送他上太学的事了。所以还没有送,只是想再过一两年,我暂时还教得了他。既然你与知章兄已经推荐了,元孙也便从命了。”

“如果孩子的上学费用有困难,你尽管明言,包在我和知章身上!”陆象先又道。

“不!我颜元孙再拮据,也不会让孩子失去这个机会的!放心吧!”伯父急忙摇着手回绝道。

陆象先似乎有点儿生气,道:“元孙兄,你太把朋友不当回事了!太见外了啊!孩子是你的侄儿,也是我陆象先的朋友、贺知章的朋友的孩子!孩子也叫我、叫贺知章伯父啊!虽然是异姓的伯父,但毕竟也是伯父啊!孩子是棵好苗子,我和知章也应该为抚育这棵好苗子成长,尽一份责任啊!惟贞九泉之下有灵,不会拒绝我和知章的心意,不会否认我们的责任的!我说得不对吗?”

颜元孙许久说不出话来。颜真卿只觉浑身热烘烘的,胸腔内的一颗心咚咚咚地剧烈敲打着自己的胸脯……

进士及第

伯父和姑母的教授与训导、兄长允南和堂兄杲卿等的督促与帮助,加上父辈好友们的关怀与鼓励,不断激发着颜真卿“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学习热情和激情,砥砺着颜真卿的雄心壮志和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的无限毅力。开元十五年(727),次兄允南入仕为官,使家境有了改变,颜真卿也便得以更加专心致志地潜心攻读。几年后,经过在国子监——太学的就读,于开元二十一年(733)顺利通过了国子监的经学考试,寓居于长安福山寺,准备应举。

次年正月,二十六岁的颜真卿,壮志凌云、信心百倍地参加了尚书省主持的“春闱”——进士科考试。当时,每年举行的常科考试,主要是明经、进士两科。进士考试是最难的,每年一般只取二三十人,约为参加考试人数的百分之一左右,连年赴考而不得取者比比皆是,以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三十岁的明经显得太老了,而五十岁的进士却还很年轻。颜家子弟以经学传家,世代为官,自颜思鲁以下四世,也只有颜元孙进士及第,其他子弟都由明经入仕。而不管你后来官做得多大,不由进士出身,似乎总比进士及第者低了一头,缺少了点儿仕进的本钱和光彩,甚至觉得羞耻。而进士及第,可比于鲤鱼登龙门、鸿鹄翔天际,实在令大多数生徒——考生们觉得太艰难了、希望太渺茫了。他们莫不仰首翘望,自叹弗及。那些进士及第、喜登龙门者,不但扬名一时,光耀门庭,而且能够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步入官场,来到能够登上高位的青云之梯的入口。以至唐人称进士及第为“一品白衫”,意思是有望官高一品,只是暂时还穿着生徒的白衫而已。事实上,大唐开国以来位极人臣的宰相,大多都出自于进士。

那年的进士“春闱”,由尚书省考功员外郎孙逖“全知贡举”——主持考试,担任主试官。所考一是诗赋,让生徒以“武库”为题作诗、“梓材”为题写赋;二是“帖经”——蒙上经书某一页的左右两边,中间露出一行,再用纸贴去三字,让生徒填充,并诠释经文字句;三是策对——让生徒就一些时务问题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和方法。

科考后,时逾半月,过了二月二,已是“龙抬头”的季节。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春光融融,春燕呢喃,柳梢隐隐约约地濡染着嫩黄,路边、田野萌生着若有若无的春草幼芽。颜家院子里的老槐树梢头、石榴树枝条上,也似乎不动声色地消退着干枯,孕育着无形的迎春生机。就在这跃动的春色中,科考发榜了。经过皇上御览的所取进士皇榜之上,颜真卿赫然有名,且以“经策全通”的优异成绩被选入甲等。

按例,及第进士须先举行拜谢座主——“权知贡举”的主试官、参谒宰相等一系列礼节和仪式,然后一起参加曲江饮宴、雁塔题名、杏园赏花、月灯打球等活动。这都是为天下选取英才而特办的盛事,是进士及第者与其父母、家族乃至亲朋的无限荣光,也是得中皇榜者结交同榜英才、建立友情的好时机。颜真卿作为颜家历世以来、颜元孙之后的第二位进士,不但自己扬眉吐气,神采飞扬,春风得意,满怀欢快,也为颜家老老少少带来了多少喜悦和欣慰、多少自豪和荣耀。他不会不去参加这些活动的。

与颜真卿一同喜“登龙门”的二十七名同榜进士中,贤才济济,“数年间宏词、判等入甲第者一十六人,授校书郎者九人,其余咸著名当世,已而多为显官。”其中,如状元李琚,才高过人;郗昂、王昌龄、梁洽、阎防、申堂构,颇富诗名;杜鸿渐后来在代宗李豫朝曾任宰相,郗纯则曾与权相元载相抗争。第二年,孙逖再次权知贡举,及第者贾至(状元)、萧颖士、李华、赵骅、李颀、柳芳等人,也都是才华杰出的一代俊彦。李华,这位古文家曾这样写道:“尚书颜公重名节,敦故旧,与茂挺少相知。颜与陆据、柳芳最善,茂挺与赵骅、邵轸、洎华最善,天下谓之颜萧之交。殷寅、源衍睦于二交之间。”茂挺即萧颖士,进士及第之年只有十九岁。柳芳与颜真卿是远亲。颜真卿曾祖颜勤礼的后妻柳氏是柳芳的祖姑;而柳芳还是颜真卿姑父殷履直之子殷嘉绍的女婿。柳芳后来长期担任史官修国史。陆据颇有文名,又与颜真卿之兄允南相友善。殷寅是殷践猷的次子,既与颜真卿为表兄弟,也是颜真卿的内弟,此后于天宝四年进士及第。柳芳、殷寅、颜真卿等人,“皆稀世鸿宝,一相遇便为莫逆之交。”因进士及第而结交了这么多英才好友,实在令颜真卿喜上加喜,喜不自胜。

更令颜真卿欣喜的是,喜“登龙门”之后,继有一喜,即由自己的“伯乐”——座师孙逖做媒,与太子中书舍人韦迪之女喜结良缘。韦家乃长安巨族,世代书香。韦迪之父韦景骏官居房州刺史,二弟韦述乃一代史家,是颜真卿舅父殷践猷的挚友,曾在朝廷书府供职四十年,在修史的职位上二十余年,酷好读书,手不释卷,雅有良史之才。韦述兄弟六人无不进士及第,同有“人之杞梓”——人中高才之誉。韦述家有藏书二万卷之多,都经过自己校定刊印;且有古今朝臣图、历代名人画、魏晋以来草隶真迹数百卷,有许多古碑、古器以及钱谱、玺谱之类,和当代名公尺牍题记。颜、韦两家通过殷践猷,必早已互有了解,颜真卿与韦迪之女的才貌风采,双方也已洞明于心。只是由于韦家对才华和功名的看重,由于颜真卿矢志苦读而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两家虽心内戚戚焉同有通婚之愿,真卿与韦小姐也灵犀相通,但却并未提亲。颜真卿进士及第之后,窗户纸一捅便破,两家欣欣然如愿以偿,很快便互换庚帖,订立了百年婚约。颜家张灯结彩,钟鼓齐鸣,笙箫喧天,迎娶韦小姐入门。新郎新娘同拜天地,有情人终成亲眷。花好月圆,洞房花烛,红袖添香;两情相偕,沉浸于共照菱花、交扣芙蓉的甜蜜云水之中……

韦家为有一位出身于书香世家、志高才隽的进士女婿而欣慰,颜真卿为与史才博识、花容月貌的韦家之女结缘而喜不自禁。韦家的苦读家风和丰富藏书,韦述、韦迪兄弟的诚善为人和郁郁才气,都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砥砺着、塑造着颜真卿此后的人生……

  1. 颜真卿:《朝议大夫守华州刺史上柱国赠秘书监颜君(元孙)神道碑铭》,《颜鲁公集》卷九。
  2. 李白、贺知章、张旭等八人有“饮中八仙”之誉。见杜甫诗《饮中八仙歌》。
  3. 李白:《将进酒》。
  4. 《中庸》中的这几句话的大意是:心里蕴生着喜怒哀乐的感情,却并未表现于外,这就叫“中”;喜怒哀乐的感情表现得很恰如其分,这就叫“和”。中,是天地间的本有的常态;和,是天地间的根本准则。达到中和之境,天地之间的一切便各安其位,万物便自自然然地生长繁衍。
  5. 正史无颜真卿进入国子监学习的记载。严杰《颜真卿评传》谓:“颜真卿……入国子监的可能是很大的。”见该书第23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6. 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开元以前,进士不由两监者,深以为耻。”“开元以前”实应包括开元年间;“两监”指设在西京长安和东京洛阳的两座国子监。
  7. 颜真卿:《尚书刑部侍郎赠尚书右仆射孙逖公集序》,《颜鲁公集》卷五。
  8. 李华:《三闲论》,《全唐文》卷三一七。
  9. 陆据:《源衍墓志》,《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十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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