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其实也不难
这次回老家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把中午起床的坏习惯给改掉了。
文艺圈的人大都是些夜行动物。偶尔醒早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人说说话,不敢打电话,怕对方关机,更怕手机开着,把人吵醒,“罪该万死”的抱歉完一大堆后,也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肚子发空,东西却吃不下去,胃没有早上工作的习惯,你让它不痛快一时,它能让你不痛快一天,吃了半个苹果,酸酸的顶在心口上,吃什么都没胃口。连电视都没得看,湖南台这样标榜时尚的频道,早上也只有花鼓戏。
家里人苦口婆心,天天在电话里劝你,要早睡早起,对身体好。早睡好办,大不了喝几杯,吃半片药;早起怎么办呢?他们是不知道早起的苦,也理解不了,所以和他们多说也没用。
头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要家里人不要一大早叫醒我,没想到,天还没大亮,就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个人在喊我,像是我妈妈,又像是小学的时候,天天到我家门外来喊我去玩的那个矮胖的同学,名字我忘记了,喊我的声气还能记起来。喊了又喊,我就醒了。听见远远的一个女人拉长声气喊道:“要米吗——”声音粗宽慵懒,语气是叹息般的,一点都不积极,像病人在说话,可声音极大极打远,是个唱老旦的好材料。一两分钟才喊一声,性急的人听了会被急死;神经敏感的人会觉得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而是自己的幻想。我很想看看她一个女人是怎样卖米,是用车推着,还是担子挑着;还是一对夫妇,男的出力,女的出声。可我太困,实在爬不起来。我倒宁愿相信是一对夫妻。一个女人,老皮老脸的,天还没亮,手上推着,嘴里喊着,脖子上挂着钱袋,走街串巷地讨生活,这个情景实在凄惨了些,让人想起《阿信》《汪洋里的一条船》那些老日剧台剧。她大概叫了那么五六声,就过去了,渐渐地听不见了。我胡乱想了一阵又睡了过去。
刚睡着,又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了。他斩钉截铁,底气十足地一字一顿地念道:“甜酒!生甜酒!粑粑!沉水粑粑!”和人大声争辩的口气。好半天,这个声音还在我家附近转。我实在想看看,这样一个粗鲁的男人,卖这种甜蜜的小点心是个什么调调?小孩敢不敢过去买?我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往下看,见一个丰满的略具姿色的女人推着一辆小车,大概是前面的车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肥唧唧的屁股震颤得很厉害,有一种廉价熟食的风情。车上放着一个瓦瓮,一个铝桶,用黄白纱布盖着。车头上有一个小喇叭,男人的声音是喇叭里发出来的。不知道是她的丈夫还是姘头给她录的。一个这样的女人,身边终日回响着一个莽汉的声音,还四处让人看见,总觉得不太正经,污艳污艳的。
卖米卖甜酒的过去后,就是卖发糕、卖稀饭、卖包子豆浆的……
小城市的人起得早,把一天的菜买齐就做早饭——是真的饭,有菜有汤,有荤有素。买菜通常就在门口,上学上班的地方,最多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做好了饭,慢慢吃完,慢慢走去上班,不用急。中午一碗粉面就对付了。不像大城市的人,早餐恨不得边走边吃,只好中午吃得讲究些。因为买的人少,卖早点的用肉嗓子声嘶力竭加料加量地喊得格外起劲。可能有两个作用:一是把睡在床上的人喊醒,没睡够就醒来是很难受的,自然想睡回笼觉,势必就不能再做饭了,只好买现成的;二是家庭主妇最经不起劝,一声高似一声的这样怂恿,心就懒了,她们会用开玩笑的口气在床上露半句:“早上的菜实在难买,天天豆腐豆芽菜,吃包子算了。”要是丈夫翻了个身,没什么态度,她就一翻爬起来,推开窗隔着雾气尖声把卖早点的叫住。有时候,大人不开口,小孩也会嚷嚷,然后在大人的辱骂声中,吃到他们想吃的。因为卖早点的喊得太煽动,有很多“又香又甜”,“好吃得吓人”,“越吃越想”,“广东秘方”之类的广告语。近些年,失业的人越来越多,连卖包子都非要有些过人的才华和气力不可,否则不易混口饭吃。
这些做买卖的,好像比我小时候要多,要起得早。这样一来,睡早觉成了大问题,他们的阵容和音量足够把全城人都吵得睡不着觉。不过,也没办法去骂他们,只要一句小学生骂架的话“我又不在你家里喊。”你就没有话说。吃街边饭的,从来就只有一条真理:大路通天,各走半边。路他有份,嗓子是他的,为什么不喊?也是没有办法,水里能吃的鱼吃了,泥鳅嘴巴小,只能往沙子里钻。一代一代的人,出门进门上床下床,营营扰扰地翻搅个几十年,也就过去了,既然有人不怕麻烦把我们生下来,不管多么没办法,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卖早点的过去后,稍稍安静了一些。我想再睡会儿,一辆唱着儿歌的车子开了过来。大喇叭里唱的是《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不停地拔呀拔,像有好几只手在不停地拉我推我,刚有的一点睡意又没有了。这是幼儿园接小孩的车,用歌声叫小孩出门。开车的司机可能是个富有创造力的人,也很有掌握别人心理的天分。在后来接连的几天里,他的磁带换了好几次,先是换成昂扬的课间操音乐;后来是少先队的队歌;中间有一天他还尝试放了一天国歌。可能是那些小孩太磨蹭,老让他等,他急不得,恼不得,又没办法抱怨,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最厉害的,拈不得她半根纱,只好旁敲侧击地用些办法。大清早听到这些东西,瞌睡再重的只怕都没办法睡了。
接小孩的车过去后,到了上班的时间,路上的车越来越多,着实热闹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
门口屋檐下又有人在说话。我以为是过路的,没去理会。没想到一直在说,东拉西扯,还有各种脏话夹杂其间。听了一会儿,听出了些门径,是有人在我家门口摆了个猪肉摊子,旁边有些闲人七嘴八舌在发议论。我向来喜欢这些村歌野调,既然不让我睡,还不如下去听他们说什么。我下楼开门,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肉只有小半扇了,一个猪头还放在案板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有个老人站在肉摊子旁边,他戴了顶草帽;穿了双老式的、工农兵时代的凉鞋,脚上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男式丝袜;拄了根棍,路边顺手捡的那种,像是刚从乡下回来;白纺绸裤子,一只裤脚垂过脚面,另一只高高地挽着,细瘦白皙的小腿上净是老年斑。都说一白遮百丑,看来这句话也只适合年轻人,人老了皮肤还白,痣、斑全麻麻粒粒一清二楚地摆在那,爱干净的人看见,只怕会不由自主地把餐巾纸拿出来。
老人一看就是南方常见的又瘦又硬又多嘴又好辩理的那种,站在屋檐下躲阴,眼睛虚虚地看着街面,正在和卖肉的辩论。两人的对话,我听到的部分如下:
老人:“你讲猪老实,死的时候它为什么叫得那样大声,尖起喉咙叫,几里路都听得到。老虫(老虎)要死了都只找个好地方蹲着,没声没气的。”
卖肉的:“你老人家见过老虫?”
老人:“我没见过你见过?你莫管我见没见过?你要是能告诉我猪死的时候为什么叫那么大声我就服你!”
卖肉的:“你要杀它,它当然叫。”
老人:“羊也要杀,羊会不会大喊大叫?牛也要杀,牛会不会大喊大叫?”
卖肉的:“它们不想叫难道逼着它叫?”
老人一脸引而不发的笑容。
卖肉的:“那你老人家告诉我它为什么叫?”
老人:“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卖肉的:“我请你老人家吃猪圆心(心脏)。”
老人:“猪圆心蒸起吃好还是煮倒吃好?”
卖肉的:“蒸起吃好吃些。”
老人:“你也就知道吃猪圆心。”
卖肉的:“我要是不吃猪圆心,不就傻完了吗?你老人家猪圆心吃得多,天上的事你知道一半,地上的事你全知道。”
老人:“后生伢子,这句话还讲得好。”
卖肉的:“话讲得好,你老人家快讲猪为什么叫,我也好长点见识。”
旁边的人都看着老人,等着答案。老人虚了虚眼睛,忽然走了。旁边的人打着闲哈哈,看着那个卖肉的笑。
卖肉的四十来岁,应该杀了不少年猪了,大概从来没在关于猪的问题上被难住过,今天是头一次,到了也没得到答案,他悻悻地拿起一束棕打了打猪头上的苍蝇。
有个人问卖肉的:“这个老老哪里来的?”
卖肉的没好气:“哪个认得他,过路的。”
我回到房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还想着街头那油腻腻闹嚷嚷的空气,心里很受用。我想,这种空气虽说没什么大作用,至少可以医好文明社会造成的一些怪里怪气的疾病,比一切疗养院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