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与快乐说起
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大学的时候是最快乐的。那时候又要上课,又没有钱,这两件最讨厌的事都占全了,又能快乐到哪里去?诚然,人生的问题大都是经不起这样刨根问底的;若是不刨根问底,又觉得惶惶若失。哲学家自有他们的一套解释,话是堂皇严肃,普天下的人听起来又有几个能觉得关系到自己的疼痒?再说,听别人的,越听越糊涂的时候居多,还不如自己弄个明白。
我的解释兴许不适合其他人,至少是我个人的心得:上大学的时候之所以快乐,最重要的是没有具体的欲望。也会想今后的工作啊事业啊,因为是模糊的想,没有身临其境,所以是诗意的,类似旅途中听到客车喇叭放一首熟悉的老歌时所唤起的那种忧伤,更多的成分是温暖。曾经看过这样一幅画:一对贫寒的夫妻,双双拥被坐在火炉前,女的用铁钳子拨寻着灰里的火星子,天不早了,再添炭怕浪费,可能还在半说笑半怨尤的憧憬着今后的富贵。大约也是类似的心情。
有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富人,家里的人你争我夺,吵吵闹闹,让他很不舒服,倒是隔壁一家卖豆腐的夫妻,说说笑笑,融洽得不得了。他就问妻子,为什么隔壁那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这么开心呢?他的妻子说,想要他们不开心太容易了。说完,他妻子拿出一大锭银子隔墙扔了过去……
后面的故事我忘记了,不过也很好想象:是买首饰还是买吃的?是花了还是存着还是用来做买卖?总之,那对夫妻开始为这些随之而来的问题谋划争吵,越来越不快乐起来。
契诃夫的戏剧《三姊妹》里的三个姐妹,生在一个小城市,却天天梦想着要去莫斯科。桦树林、长椅上,念念叨叨的,不停地说着。听到最后,观众分不清楚她们是真的想去,还是迷醉于这份心情。假设莫斯科某个公爵伯爵给她们寄来一份邀请函,她们眼下的这份快乐只怕就很难保全了。
恋爱也是这样,远远观望着的时候是最美好的;若是付之于行动,就变得爱恨交缠,痛苦起来了;若不可得,甚至会疯狂;得到了,到了二人袒身相对的时候,便觉得也不过如此;久了更索然无味。不管是什么欲望,满足的过程大抵就是这么个模式。
痛苦也是这个模式:最恐惧的事情,疾病也好,灾难也好,真到了自己头上,也就那么回事了,不见得就承受不了。
中国古代士大夫推崇的退居山林之乐,是这个模式的反方向:与其深陷名利场去痛苦,去担风险,不如远远地看着,引而不发、看而不拿来得愉悦。
活得通透,又真正眷恋生命,眷恋自然,眷恋花花草草人情琐碎的人才能明白这一层。明白了这一层,大声地说出来,或写在文章里,又显得自我标榜、心有不甘。甘与不甘之间,最是搔人痒处,如同金圣叹说的,存几个癞疮于私处,冬夜独自烧一盆热水烫着玩一样,是微妙而又爽极的自娱法。
古人的文章里有不少是描写这类心情的,如陶渊明的《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
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我爸爸是个小生意人,生意做得很不好,他的性格和学问更适合当一个老师,可惜只有高中文凭。记得小时候,他经常在脏黑的灯光下读这篇文章。我们那边用电高峰的时候经常停电,每次看他吃力地凑近台灯或者蜡烛,极虔诚,比看账目认真多了。他小时候受过点私塾教育,读起来摇头击腿地特别享受,声音轻而清晰,带着些尾音和嗟叹声,仿佛每个字都要放在嘴里咂嗅一番才舍得吞进去或吐出来,遇到喜欢的句子要反复吞吐几个来回。读完“胡不归”,他会嗟叹半声,低回领会一会儿;读到后面的“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他会重复个一两次。其实让他心领神会的东西都是他生活里没有的。别说亲戚,就是我妈妈三句话不好就要和他吵起来。像他这种读过些老书的生意人,行事最惹人和他争吵。他通常也不介意,吵着吵着会把眼睛慢慢转向别处,手指在膝盖上偷偷地敲击着,可能是又想起某个句子来了。这个举动若被妈妈发现,通常会引起更大的争吵。
废名先生说过:“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六朝文章最重要的恐怕要数这篇《归去来辞》。它好就好在道出了古往今来失意文人的心声。文学的传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商业性为第一位的,个人的话若不能和大众的想法达成最大的默契,即便好,也注定要沉没到故纸堆里变成资料和档案。人的欲望又岂是那么容易说得清道得明的?所以好文章还是少数。
有了欲望,人的身体就变成了煲汤的砂锅,慢火攻于内,最是熬人老人。“今年要挣一百万!”别说去实施,就是把这个念头存心里头都是伤身体的。欲望盛的时候,将睡未睡时会不自觉地皱着眉头,全身紧绷绷的憋着劲,偶尔叹口气,松了一下,转个念头,马上又绷了起来;面相会越来越像不高兴,牙关不自觉地咬着,嘴会往前噘,忍受胃疼的表情,鼻子旁边那两撇也越来越明显;眉眼处总有一股挤着的劲,把眼窝挤成三角形往上走,眼神阴晦疲倦,像厌烦谁一样;心里更是杂念丛生,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看得上的:贫的厌、富的妒、和自己一般的又要比个高低。这样一来,面相自然会越长越难看。
家里洗好了被单,用竹竿架在门前晒。竹竿倒了,被单把大人和小孩都盖在了下面。小孩出来是高兴的,坐在地上傻笑,像去了趟迪斯尼乐园;大人出来很生气,还骂人。小时候常常背着大人钻到晒着的被单里去,那里面的阳光粉茸茸的很有意思。
有一天出门,因为时间充裕,从一条陌生的路去城铁,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条死胡同。路的尽头是修城铁的时候封的,末尾的几家人便在这块没人走的空地里围上砖,种上花。都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花:胭脂花、鸡冠子、两三株暗红的美人蕉。疏疏落落地种着,一律黯淡的颜色,远看像裁缝铺里扔出来的几堆碎布。沙土地上静静地躺着只狗,见了人来也不叫。几个竹编的团箱,晒着些豆荚玉米之类,一多半是空着的。此情此景太过恬静圆满,让我顿生一种异乡人的感觉,心里酸酸的,就像在陌生的车站等票,黄昏时候,寒风里面,还飘着些毛风碎雨,闻见车站旁边有人家在炒菜,辣酱被油煎着的香味……
这种异乡人的感觉真的是久违了。现在交通太发达了,回家太容易,越来越没了做异乡人的苦楚和诗意,那是一种用快乐或忧伤都不能全部形容的体验。
人生就是这样,条件好了,什么都有了,快乐却没了,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