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精彩与荒谬

4.精彩与荒谬

应该是一九四四年,春节前夕,父亲托人给家里带来了信与年货。信里有一个重要的叮嘱,就是要注意洗澡,每天都要洗,可以洗一次,也可以洗两次。他带来的礼物尤其辉煌:一个是一盒巧克力糖,从包装到味道对于我们与其说是神奇,不如说是匪夷所思。另一个礼物就太伟大了,是商务印书馆出的一套玩偶: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彩色,木质,有底座,可以放在地上,另有一个木槌,一个弹子,玩时用木槌打弹子,看能击中哪个木偶。它们确实在我与姐姐眼前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是不是这次我记不清了,他还给我们买过拼贴图形的日本原版的“活动变人形”,色彩十分艳丽。一本书,上、中、下三部分,都可以翻页。三页分别是人体上、中、下三部分的图形,这样不同的翻页带来不同的人形。说实话,这并没有使我感兴趣,我甚至对于这样的任意组合心怀忐忑。

母亲恨得咬牙切齿。对于急需日用补贴的母亲来说,父亲的行为几乎是一个挑衅,是与妻儿、与家庭、与现实、与生活的决裂。她给父亲起的绰号是“外国六”,是“猴儿变”,前者说他脱离国情,全盘西化;后者说他一会儿一变,像一只猴子一样不可捉摸,靠不住。后来,母亲的评说更加厉害,说父亲是“社会一害”。而父亲对母亲和她的母、姐,则称之为“三位一体”“愚而诈”……

母亲在京有两位乡亲,一位孙姓经商,一位张姓行医,这两个人都是母亲心目中的男人典范,正当职业,稳定收入,夫妻和睦,顾家顾子……在一次吃饭的场合,母亲委托了其中一人教训父亲,据说还动了手。这些最最沉重的经验我写到《活动变人形》里边去了,但是我要说明,倪吾诚自杀的情节并非父亲的亲历。

在我的童年,我有多次被母亲带出去进行公关活动,拜访乡亲和父亲的朋友(其中我记得的有德语学者、北师大的一位系主任余天休),谈话内容两方面,一是父亲不管家,她带着两个(后来是三个、四个)孩子过日子如何困难;二是请求接济,形同乞讨。我则以自己的聪慧、乖觉与营养不良加强母亲的话的可信性与动人性。没有固定收入的五六口人生活在北京(后为北平),居然一直活了下来,确也算奇迹。母亲的活动的中心围绕着生存,围绕着防止家庭的崩溃。父亲提过离婚,但是母亲只要一说赡养费的事情父亲就透心凉了。与此同时,孩子从两个变成了三个,又从三个变成了四个。这不但尴尬,而且……我无法再写下去。

在可怕的南魏儿胡同,在父亲房间里我看到过他留日期间的日记,对不起,我当时只有六七岁,我不懂得尊重隐私。有两页给我留下了印象:

一页上写道:“昨夜宿于日本暗娼家……”

一页上写道:“收到玉兰来信,既无情感,也无问候,只是要钱,奈何奈何?”

看得我心惊肉跳。同时我下了决心,一辈子不做父亲那样的人,不做对不起女人的事。我那时就懂得了怎么样正确运用反面教材了。

父亲的用品里有两样则很可喜。一个是“燕京八景画册”,使我早就知道了“卢沟晓月”“琼岛春阴”等说法,产生了对于北京的感情。至今我保有这本画本。还有一个椰子壳做的茶罐,上面有日文字与富士山的素描,是父亲从日本带来的吧,这个罐子一直保存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后来自身老化裂开了。父亲还挂过一幅油画,画的是天坛祈年殿,白云蓝天,对比得有些生硬,但非常真切,据说画家是一位哑人。

父亲喜欢读书,有时是整天读书,喜欢喝茶,我则受母亲影响曾经认为喝茶属于奢侈,并质问父亲既然经济困难为何不喝白开水。同时,我也觉得整天读书太枯燥太呆板。

父亲常走路散步,骑过马,更是游泳的发烧友,一九四九年后的夏天,他几乎每天有两三个小时在游泳。他带我在颐和园南湖五月中旬就下过水。

父亲不会唱歌也不懂音乐,一次我要他唱歌,他的五音不全的声调实不敢恭维。但是我的童年还是有机会从父亲处得到老志成的国乐音乐会与白云生的京昆表演的票。从前者,我记住了“汉宫秋月”与“高山流水”的曲目名称,但是对旋律没有印象。

父亲喜欢结交人,见了谁都热情主动打招呼,攀谈,以至有时我与姐姐觉得他太殷勤,有失尊严。我们向他提出意见,他很沮丧,也很不以为然。他大概认为,他与人打招呼而对方对他冷淡,应该责备的当然不是他而是对方,打招呼是文明,冷漠才是装腔作势,是野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喜欢引用的是赫鲁晓夫的话:对人冷淡是犯罪。

父亲喜欢喝咖啡,但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一次朋友问我怎么样煮咖啡,我去问父亲,父亲不能回答有关煮咖啡的任何技术问题,看来,他没有条件在家里煮咖啡,他只是喝过端上来的咖啡罢了。

父亲喜欢讲哲学,讲苏格拉底、柏拉图、黑格尔。他的生命后期绰号王尔巴哈。我问他什么是哲学,他的回答是罗素说过,哲学是在一间黑屋子里寻找一只黑猫,而这只黑猫并不存在。据一个我认识的朋友说,父亲讲课不是很成功,他说得乱,没有重点,没有主线。

父亲严厉抨击故乡,专门给我讲家乡的愚昧、落后、残酷。从小手淫和吸鸦片。地主女性最喜欢的就是调查别人的隐私:叫作听窗户根儿……他表示理解用各种不文明的手段在“土改”中对付地主婆,例如把一只猫放到地主婆的私处。

父亲崇拜科学,在全家断粮的情势下,他得到一点钱先买一件温、湿度计,认为这种东西有科学含量。一九四九年后我送给过他一瓶鱼肝油,他狂喜地大喝不止,喝得腹痛腹泻仍然兴高采烈。

父亲突然喜爱艺术了,虽然他自称不懂“风花雪月”。他为妹妹王鸣报过京剧班儿的名,幸亏没有录取。对不起,他更注意的是减少子女的生活与教育开支,我以为。

然而父亲一辈子没有坐过飞机,自日本留学归来后再没有出过国门,没有过一笔存款,最后他离世的时候,连一块属于自己的手表都没有。

我曾经抱着沉痛、同情却也是轻视与怜悯的态度回顾父亲的一生。我认定他一事无成。只是在老父弃世以后许多年,我的一个异母弟弟在父亲的墓地上说了一句话,他说父亲一生的最大贡献就是走出了龙堂村。他说父亲的墓碑上必须写上龙堂的字样。走出龙堂并不容易,父亲说家乡的地主最希望的是孩子早早吸上鸦片,这样就一辈子不会离开乡土,不会受新潮尤其是革命潮流的影响了。

我很震动,这可是不得了啊。如果没有走出龙堂村,王蒙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呢?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你能混成什么样呢?机遇呀,天地呀,空间呀,平台呀,谁能掉以轻心?

谢谢了,亲爱的爸爸,你的追求虽然不果,但是你毕竟为我们创造了最起码的条件。廉价的取笑与抹杀前人的努力,就是有罪,就是理应得到生活与历史的惩罚。这样的惩罚自然就活该天公地道地落到我王蒙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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