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东西文化冲突与中国的启蒙运动

绪论:东西文化冲突与中国的启蒙运动

人们常将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比作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因为两者都是启蒙运动,呼唤着人的意识的觉醒。

但是,两者又有明显的不同之处:文艺复兴运动是借用古人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来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而“五四”新文化运动则是从西方吸取灵感,来建构中国历史新格局。

无论是借用古人的衣冠,还是从西方吸取灵感,究其根源,还是现实运动的需要。倘无现实的要求,古人的东西既难复活,外来的事物更难生根。既然一切古代东西的复活和外来事物的生根,都是由于现实需要所致,那么,我们也就大可不必计较“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口号和理论是从哪里吸取过来的,也不必忙着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作阶级定性,要紧的还是应该去考察,由于什么样的现实需要,促使先驱者去吸取那些理论和口号的。

一、新文化运动:历史的呼唤

中国的启蒙思潮并不是从“五四”开始,晚清时期各种新思想的介绍,就为它做了准备,再往前推,则可以追溯到晚明。

晚明时期的思想变化,以及它和后来新思潮的关系,早已经有人看到了。梁启超撰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就从晚明时期写起;周作人则将中国新文学的源头追溯到晚明的公安派和竟陵派。我们且不管他们的具体论点是否都切合实际,但至少他们对晚明时期重大思想变动的重视是值得肯定的。

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是市民思想的反映,中国晚明时期文化思想的变动也反映了市民的要求。这一点,在文艺思想上表现得最为明显。短篇小说《三言》、《二拍》以及长篇小说《金瓶梅》,一反唐宋传奇和《三国》、《水浒》的古代写法,将市民的日常生活作为主要描写对象,从奇瑰走向平实。诗文上性灵派的张扬,戏曲上主情派的传播,绘画上大写意的出现,从不同角度反映了个性解放的要求。思想解放的急先锋李卓吾被称为儒教叛徒,而遭逼死;文艺改革的多面手徐文长,则被逼疯,历尽人间的艰辛。可见当时文化思想领域中新旧双方的斗争是何等激烈!晚明时期,已有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利玛窦、汤若望是有名的代表人物。作为传教的辅助手段,西方的天文、历算、理化、医学,也相继传入。但是,初期的西学对于思想界似乎并未产生很大的影响,或者说,还来不及产生很大的影响。作为晚明文艺新思潮思想基础的,不是西方哲学,而是儒学的一个新支——陆九渊、王阳明的心学。陆王心学是与程朱理学相对立而出现的哲学派别,哲学史家们总喜欢抓住其“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等言论,扣上主观唯心主义的帽子而加以批判,但唯心唯物、主观客观只是本体论与认识论上的区别,并不能反映该哲学流派所代表的历史要求。晚明进步思想家和新潮文学家们喜欢王阳明并不是偶然的,他们从王阳明所强调的“本心”和“良知”中,读出了对人本身的重视,感受到发展个性的时代要求。李卓吾的“童心说”,就是由此发展出来的,而公安派的袁中郎等人,又是继承了李卓吾的余绪。

但是晚明的经济发展和思想发展都被改朝换代的政治大变动所打断。清初的文字狱更把知识分子推向绝境。考据学的兴起,正是文化高压政策的产物,桐城派的出现则适应了宣扬儒道的要求。不过即使在清朝初叶和中叶,晚明的文艺新思潮也没有绝脉。《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不但写法上愈趋平实,而且从贾宝玉、林黛玉的思想倾向上看,也显然是反对礼教束缚而追求个性自由的。袁子才、李笠翁虽属帮闲文人,但从袁子才的广收女弟子、李笠翁的组织家庭戏班子等行径看,显然有异于正统文人,袁子才在《随园诗话》中重标性灵说,李笠翁在《一家言》的戏曲论中讲独创性、通俗性、娱乐性,在生活论中讲园林建造、讲享乐艺术,都具有浓厚的市民情趣。袁子才为扬州盐商帮闲是有名的;李笠翁带着戏班子在达官贵人间周旋演出,也明显具有商业性。扬州八怪活跃在乾隆年间,画风怪异,与“四王”正统画派大相异趣。他们为扬州商业经济所滋养,深受盐商和市民的钟爱。该派上承青藤画风,下启海上画派,是绘画领域内张扬个性的重要流派。就学术领域而言,乾嘉考据学虽然打着汉学的旗帜,但据梁启超等人的看法,从乾嘉诸子的治学方法上看,还是反映出一种新的科学精神。

不过真正的思想大变动,还是到了晚清时期才出现。首先反映在开风气的诗人龚自珍身上。

龚自珍生在乾隆末年,活动在嘉、道之际,而于鸦片战争爆发的后一年去世。这正是中国封建社会急剧解体,并开始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年代。敏感的诗人感到了沉闷、窒息,他想打破这万马齐喑的局面,忍不住发出了急切的议论。“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引暮气,与梦为邻……”——这就是龚自珍对他所处时代的描绘,而且预示必将有风暴来临,并认为掀起这风暴的,不是“寡助失亲”的“朝士”,而是“一啸百吟”的“山中之民”:“夜之漫漫,鹖旦不呜,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1]

龚自珍的文章讲究“诚”和“情”,这就是追求真实性和个性的表现。追求真实性导致他对现实大胆的暴露,而个性思想则必然要冲决封建网罗的束缚。他的《乙丙之际箸议》、《壬癸之际胎观》、《古史钩沉论》、《明良论》等文,对于现实的批判是何等大胆,《己亥杂诗》所表现的感情是何等深沉,而《病梅馆记》中对解除束缚的要求又是何等明确!

时代的病情一旦被点破,立即引起普遍的反响。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评述其影响道:“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这浅薄的毛病,未必完全是梁启超所说的作家所学不深的主观原因,更主要的恐怕还是时代条件使然。龚自珍所处的时代,新学还未盛行,他只能从旧学中寻找理论根据,这就是他自己所说的:“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

龚自珍虽然仍在儒学里打转,但是他的自我变革还是大胆的。作为古文经学家段玉裁的外孙,他自幼承袭家学,这是他一向感到自豪的:“张杜西京说外家,斯文吾说段金沙。”但是,为了变革的需要,壮岁之后,他毅然抛却虫鱼之学,却从刘逢禄学《公羊春秋》,改治今文经学。此无他,就是因为公羊三世说讲“变”,比较适合于做革新派的理论武器。这种做法,一直持续到康有为。

不过到鸦片战争前后,士大夫对西方的了解已经有所增加。林则徐被称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为了与外国侵略者斗争的需要,必须要了解“夷情”,于是主持编纂了《中西纪事》、《华事夷言》、《四洲志》等书,而魏源又在《四洲志》的基础上,写出《海国图志》。这些都是我国早期了解西方的重要著作。魏源有一句名言,表达了他们了解夷情的目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但腐败的清政府没有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作用,夷人不是单靠夷之长技所能制服的,鸦片战争终于失败了。鸦片战争的失败,更激发起先进的中国人向西方国家学习的急切心情。洪秀全借用西方基督教原理,创立“拜上帝会”,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太平天国农民革命。但是,太平天国的实际做法还是中国式的,直到洪仁玕提出了《资政新编》,才算是有了真正吸取西法的施政纲领。可惜这时已是太平天国的后期,这个纲领还来不及实施,天国就被剿灭了。

靠镇压太平军起家的湘、淮各派军阀,也在向西方学习。他们学的是洋枪洋炮、机器制造,即所谓形而下的器,而非形而上的道。在这些洋务派看来,器是可以变的,而道则不可变。早期洋务派冯桂芬在《校分庐抗议》中就说过:“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就是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路线。他们也给中国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如机器制造局、造船厂的设立,报纸和新式学堂的出现,而且还开始向西方派遣留学生,去学习军事和技术。但是,单是学习一些技术性的东西,而不改变腐朽的政治体制和落后的思想意识,要图富强是不可能的。甲午一战,培训多年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这说明单靠“器”的改变是无济于事的。于是遂有维新变法的要求。

维新派比洋务派前进了一步,他们不满足于改变“器”,而且要求改变“法”了。他们介绍西学的范围也远较以前开阔。严复被派往英国原是学习海军的,他却对彼邦的人文思想和法政制度产生了兴趣,先后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原富》、穆勒的《名学》和《群己权界论》、孟德斯鸠的《法意》、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等名著,大大地打开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眼界。特别是《天演论》的翻译,介绍了进化论观点,对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中国的儒家之徒,一向是讲“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而《天演论》却说“天道变化,不主故常”,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异,再加上译者所加的“案语”里,联系中国的现状发表了很多救亡理论,对读者的思想起了更大的刺激作用。

但作为维新派的主将康有为,他鼓吹变法的理论武器,却仍是儒学的一支——今文经学。他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几本主要理论著作,都是利用公羊学来为变法提供理论根据的。而他所写的《大同书》则还暂时秘而不宣。这固然与康有为本人的认识水平有关,同时也受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打着孔子的招牌,大概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

但即使如此,维新派还是失败了。接着起来的革命派,在政治思想和政治体制上,完全向西方学习,但在文化思想上,似乎并无多大建树。而在袁世凯窃取政权以后,民主共和国成为一个空招牌。没有多久,连这块空招牌也不要了。“中华民国”变成了“中华帝国”。袁世凯为了称帝,就积极尊孔,“孔教会”之类应运而生。新文化运动就是针对这种反动逆流的一个反拨,“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上提出来的。

时代总要前进的,人们也总会不断总结历史的经验。既然器物的改革不能使中国富强,单靠政治体制的变革也解决不了问题,有识之士于是要进行文化革命了。正如鲁迅所说的:“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2]

对于文化思想改革的重要性,鲁迅比别人认识得早一些。还在1907年写的《文化偏至论》里,他就批判了“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的“辁才小慧之徒”,和那些持“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者,并提出了“立人”的思想:“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奚事抱枝拾叶,徒金铁国会立宪之云乎?”但那时留学生们还热衷于兵工法政,对此乏人呼应。直到“五四”时期,改革之士才普遍觉悟到这一层。他们从西方引进了新的学理,企图从文化思想上对中国进行根本性的改造。

所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绝不是少数人随心所欲的创造,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当时人们之所以能够接受新学理,也因为以前对西学的陆续介绍打下了思想基础,甚至对于孔学的批判,也是在明清以来历次思想变革的基础上进行的。在“五四”新文化战士们批孔的文章里,我们不难看到前人责难孔子的影子。没有以前的基础,就不可能产生“五四”新文化运动。

当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封建精神比以前历次运动都要彻底,这是因为它有了科学与民主的思想武器。这个运动也的确为中国的文化发展开辟了新生面。

二、中学与西学:传统与革新

中国由于长期闭关自守,以天朝大国自居,视世界各国为蛮夷小邦,所以思想趋于保守,再加上两千年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人们习惯于在思想上定于一尊,对于新的思想总是视为异端。李贽、徐渭是作为异端受到迫害的,龚自珍被称为“言多奇僻”,而康有为则被视作说经家之“野狐禅”,“其貌则孔,其心则夷”,并说他居心叵测,因而“宁可以魏忠贤配享孔庙……断不可以康有为扰乱时政”。梁启超描述维新运动期间旧派反对新派的情况时说:“叶德辉著《翼教丛编》数十万言,将康有为所著书,启超所批学生札记,及《时务报》、《湘报》、《湘学报》诸论文,逐条痛斥。而张之洞亦著《劝学篇》,旨趣略同。戊戌政变前,某御史胪举札记批语数十条指斥清室、鼓吹民权者具摺揭参,卒兴大狱。嗣同死焉,启超亡命,才常等被逐,学堂解散。盖学术之争,延为政争矣。”[3]可见双方斗争的激烈。

而当西学东渐以后,旧学与新学之争也就演变成中学与西学之争。清朝初年,杨光先陷害汤若望一案,就是早期中西学之争的有名的例子。到了晚清,中西学之争就更加激烈了。民国初年,杜亚泉与陈独秀又就东西文化问题展开了争论。“五四”新文化运动声势浩大,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但同时也激起了旧派文人的拼命反对。甲寅派、学衡派都曾上阵反对过新文化,但在理论上都不成气候;林琴南因为不能论战,从横道里杀出来,做了两篇影射小说,企图请出军阀来镇压新文化战士——鲁迅讽刺他欲诉诸“武器的批判”。真正在理论上提出主张的,还是新儒家。1921年,梁漱溟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开始了新儒学的宣传。梁漱溟由佛入儒,极其崇尚中国人的感情生活,而反对西洋人的理智生活。他说:“西洋人是要用理智的,中国人是要用直觉的——情感的;西洋人是有我的,中国人是不要我的。……他不分什么人我界限,不讲什么权利义务,所谓孝弟礼让之训,处处尚情而无我。……家庭里,社会上处处都能得到一种情趣,不是冷漠、敌对、算账的样子。”正因为如此,所以梁漱溟直接提出反对新文化运动,他说:“有人以五四而来的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其实这新运动只是西洋化在中国的兴起,怎能算得中国的文艺复兴?若真中国的文艺复兴,应当是中国人自己人生态度的复兴,那只有如我现在所说可以当得起。”那么,他所说的是什么呢?“明白地说,照我的意思,是要如宋明人那样再创讲学之风,如孔颜的人生为现在的青年解决他烦闷的人生问题。”这种见解,当然不能为当时经过文化启蒙的青年所接受,屡次受到批判是必然的。当年批判梁漱溟最猛烈的是陈独秀、瞿秋白、邓中夏等人。

但新儒家的社会影响仍存在,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也不止于梁漱溟一人。1932年新儒家的另一代表人物熊十力出版了《新唯识论》,在学术界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熊十力是辛亥革命的积极参加者,民国以来军阀混战的局面对他刺激很大,他想从哲学中寻求解脱。他也是由佛入儒的人物,他认为“佛家生灭不生灭折成二片”,“西哲则实体与现象终欠圆融”,他的理论要救两者之失,“脱然超悟吾人与宇宙本来同体,未尝舍吾心而求体于外,其学不遗思辨,要以涵养为本。求心、养心与扩充心德之功日密。”熊十力讲的是中国式的个人体认,与天地万物同体的浑然境界。

尽管新儒家中不乏社会活动家,但这种学者式的社会活动家的影响力毕竟有限,在中国,文化思想如果不借助于政治力量的推动,是很难产生巨大的影响的,而文化运动一旦与政治力量相结合,则难免又要受到政治势力的支配,这也是一种悖论。如果说20世纪初叶的尊孔读经思潮是借助于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和北洋军阀政府的力量而推动的,那么,30年代的复古思潮则与国民党政府的推波助澜有关。蒋介石虽然没有理论,但是他有权力。蒋介石与新文化运动是格格不入的,他崇拜曾国藩,提倡以曾国藩为榜样,而且大讲儒家“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之道,这必然要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影响。他又提倡所谓“新生活运动”,要求“整齐划一”,实行思想统制,并且在实际生活中制定出许多规范。这个运动虽然最终流于生活形式,但仍对文化界产生着一定的影响。30年代复古思潮的出现,即与统治者的导向有关。蒋介石想用儒家思想来巩固他的统治,所以戴季陶等中央大员和何键、陈济棠等封疆大吏就出来提倡尊孔读经,各地都在修建孔庙,崇孔祀圣,教育界有人秉承上意,提出小学学习文言,初中读《孟子》,高中读《论语》、《大学》、《中庸》的建议。这当然要引起新文化界的反对,于是出现新的文言和白话之争。但就理论本身而言,新文白之争几乎是老文白之争的重复,双方都没有提出新论点,可见历史在倒退。要前进,就必须有所突破。不久,新的文白之争就发展成大众语问题的讨论了。据这场讨论发起者之一的乐嗣炳说,他们之所以要发起这场大众语问题讨论,就因为觉得若再纠缠在文白之争中,已经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了,而且仅仅为保卫白话文而战,很有点打被动仗的味道,不如跳出文白之争,提倡比白话更进一步的大众语,倒能开辟新局面,既保住了白话,又能推动语文的发展。大众语问题讨论开展得轰轰烈烈,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这场讨论,不但于语文研究有益,而且也是对复古主义的一个有力的打击。正如鲁迅所说:“读经,作文言,磕头,打屁股,正是现在必定兴盛的事,当和其主人一同倒毙。但我们弄笔的人,也只得以笔伐之。望道先生之所拟(按:指提倡大众语),亦不可省,至少总可给一下打击。”[4]但是,因为大众语运动的“左派”色彩太鲜明,所以吓退了一些语文学者。北平的一位语言学教授,在他一本新出版的语言学著作的序言里,就竭力要划清他与大众语运动的关系,并且给上海的大众语文学者扣上了红色的帽子。

到了1935年,又有何炳松、王新命、陶希圣、章益等十位与官方关系密切的教授,发表了《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批判“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所谓“全盘西化”思想,提出要建设以传统思想为依据的中国本位文化。这个宣言不但受到左翼革命派的批判,而且也受到胡适等自由派的批判。胡适在《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里,就指责这些中国本位文化论者,是为保守的政治利益效劳,而重申他的启蒙主义见解。

与国内的复古思潮相呼应,日本帝国主义者也在那里提倡尊孔读经。在汤岛落成了孔庙,而且在东北将溥仪由伪执政变成傀儡皇帝,他们尊孔的目的也是非常清楚的。鲁迅针对此种情况,写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揭发现代中国从袁世凯以来的许多统治者尊孔的目的,都是用孔子来作为敲门砖,想敲开幸福之门,即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力和财富。鲁迅指出:“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关系。”“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

由此看来,在当时,尊孔和反孔都不是一个纯学术问题,而是与某种政治需要相联系的。1936—1937年的新启蒙运动,正是当时抗日救亡运动的一个方面,发起者想承接“五四”传统,使救亡运动能深入文化思想领域中去。当时,进步文化工作者发表了不少文章,何干之还出版过专著:《中国启蒙运动史》,但这个工作只开了个头,就中止了。据王元化在《论传统与反传统》一文中说:“可是后来得到通知不要再用新启蒙的提法,这次出现不久的新启蒙运动也就夭折了。至今我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抗日战争时期,冯友兰先后发表了《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六部著作,合称“贞元之际所著书”。冯友兰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所提倡的“新理学”,承续了宋明理学的传统,当然也有所发展。因为这些新儒家多少都还受过西方哲学的影响,梁漱溟、熊十力的著作中也有新的哲学术语,而冯友兰则是美国留学生,更是系统地学习过西方哲学,他的“新理学”就吸收了英美新实在论的东西。作者自称:“它虽是‘接着’宋明道学底理学讲的,但它是一个全新的形上学。至少说,它为讲形上学底人,开了一个全新的路。”[5]“新理学”既然是宋明理学的承续,当然仍很注重“理”、“气”,强调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但力求建筑完整的逻辑构架,以形成自己的体系。冯友兰想使他的哲学能够指导现实生活,但实际上,他仍不过是个学院式哲学家。

这段时期,对“五四”新文化运动重新做出肯定的,是毛泽东。他在《新民主主义论》里,从历史的发展中全面地肯定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这个运动所产生的文化新军的伟大功绩;又在《反对党八股》中,赞扬“五四”时期一班新人物,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反对旧教条,提倡科学和民主的做法,说“这就是五四运动时期的一个极大的功绩”。

但毛泽东毕竟是政治人物,他必然要从政治需要出发来对待文化问题,并制定相应的政策。于是,他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又提出了“从属于政治”的文艺路线,说是“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从政治需要出发,他提倡歌颂光明,而反对暴露黑暗,连鲁迅笔法也认为是过时的东西,不能再用了,这样,他又背离了“五四”文化的独立精神和直面人生的原则。作家和一切文化人,也不再具有启蒙的使命,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向工农兵学习。党内高层之所以要停止“新启蒙运动”,大概就与这种文化观念有关。

长期以来,对于“五四”文化精神,就处于这种表面肯定而实际背离的情况之下。发展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却变成一场清扫一切文化的恶性风暴。要说这场运动仅仅是反传统文化,是不全面的,事实上它在“扫四旧”、“反对封资修”的名义下,不但清扫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清扫外国的优秀文化,甚至连“五四”以来的新文化也不能幸免。但历史也真会捉弄人,有时你从前门送走的东西,它却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回来。以反对旧文化相号召的“文化大革命”,却使封建的旧意识恶性地泛滥起来。“三忠于”、“四无限”、“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以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等,都是装饰着红色词句的封建意识。“文革”后期,虽然又有一次来势凶猛的“批林批孔”运动,但孔子的幽灵却仍在中华大地上游荡。此次“批孔”,显然别有用意,而把中国思想史劈为两半,归结为儒法两家的斗争,也是毫无道理的。这种无理的举措,不管声势多么浩大,也无法对人们的思想有真正的触动,无非是演出了一场闹剧而已。

但不明底细、缺乏切身感受的一些海外华人和港台地区学者,却以为这场“文化大革命”的灾难性的后果,真是“反孔批儒”所致,遂把他们退出中国大陆之后一直在提倡的新儒学重新送返大陆——其实,在中国台湾,以新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派和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派的论争,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并非新儒家的一统局面。而且,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有些新儒家,就明确地声称自己是在“学术与政治之间”,也就是说,他们的学术思想是为政治服务的。当然,时代有变化,人事有更替,五六十年代的第二代新儒家,到了八九十年代,已演变为第三代新儒家了。

这种出口转内销的货物,必然会得到国内一些学者和非学者的响应。盖物极必反也。于是,在国内再一次掀起了国学热和儒学热,而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作用也提出了新的疑问。

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儒学能否救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有无历史的必然性?我们只要看看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过程,就大抵可以明白。如果儒学能够解决近现代中国的社会问题,那么,从明清以来的这些仁人志士们的变革要求都是多余的了,而中国近代史也必须重写。不但革命没有必要,就是维新改良也大可不必。

然而,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前途呢?

注解:

[1] 龚自珍:《尊隐》,《龚自珍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7—88页。

[2] 鲁迅:《两地书·八》——1925年3月31日致许广平信。按:时下《鲁迅全集》版本较多,编排不一,查阅不易,而鲁迅自己编定之书则并无变动,故本书凡引用鲁迅文字,只注集名和篇名,不注《全集》卷数页码。

[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页。

[4] 1934年6月9日鲁迅致曹聚仁信。

[5] 冯友兰:《新原道》,商务印书馆1945年版,第113—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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