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日本
题记:
1951年5月6日,麦克阿瑟在美国国会作证时轻蔑地说:“日本人的精神年龄仅有12岁。”
20年后,美国总统尼克松感慨:“西欧和日本都是美国非常有力的竞争对手。同我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相比,美国遇到了我们甚至连做梦也没想到过的那种挑战。”
37年后,当广岛亚运会开幕式结束,几十万日本人退完场,体育场内居然没有一张丢掉的废纸!美国媒体惊呼:可怕的日本人!
首读岛国
对于日本是岛国,中国人印象特别深刻——当年抗战,我们就以“弹丸小岛”称它。其实,从地图上看,它就是一个硕大的岛,如果把主体九州岛、本州岛和北海道着上紫色,它就如一条漂浮在蓝色海洋中的“茄子”。
乘坐飞机去日本最能感受它那岛国的造型。进入太平洋上空,陆地的山川、道路、房屋突然就失联,机舱下面只有浩瀚而虚渺的海洋,到了九州海域才有海岛来填“空”——形状各异的岛或如葫芦,或如斗笠,或如荷叶。飞机在掠过这些“葫芦”“斗笠”“荷叶”之后,会出现主体是森林的大块陆地,陆地周边则是密密匝匝的建筑,然后又是无边的汪洋。我们的首站日本大阪这块陆地,就这样出现在视野中,飞机直接就贴着海面飞入机场。
上面所说就是岛国日本的四大构成要件——海洋、岛屿、森林与沿海密密匝匝青灰与灰白色建筑组成的城镇。之后我们去了名古屋、京都、东京,都一个嘴脸。特别是东京,那海湾居然把“手脚”随心所欲地伸入城市中,将城市分成了几块。
日本的岛全生在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所以,地震、火山、海啸这“三剑客”就成了日本随时串门的常客。导游介绍说,世界上6级以上的地震超过两成发生在日本;十分之一的火山也在日本。我们就差一点与火山邂逅。按行程安排,第三天是入住箱根泡温泉。一早在千叶县上车时,导游说行程变了,不去箱根。因为头天中午箱根火山爆发,有十多辆旅游大巴车被关在里面出不来。
被这“三剑客”一闹,日本就不得不随时随地防。比如那宾馆房间,净化器、充电器、手电筒、时钟这些防震设施惊人地全;柜子式的卫生间镶嵌在屋中,本身就抗震,水箱中的水能够保证3天饮用。
马克思说过,人不能抽象地栖居于世。日本人摊上这样的生存环境,真是无奈又苦逼。历史学家波克拉底把地理称为“历史的哺育之母和教养之家”,我个人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说,日本人就是由地震、火山、海啸“教养”出来的,或者说,地震、火山、海啸成就了这个民族。成天生活在灾难和死亡阴影中,一方面让他们骨子里充满了危机意识与抗争意识,另一方面也生出了日本人特殊的生命意识——生命无常。所以,日本人对死亡就有一种特殊的旷达,甚至视生命为草芥,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招呼自己的肚皮。同时,海岛资源的短缺,则让这个民族血液中充满扩张基因……我在作这些玄想时,就想到了日本民歌《樱花谣》——
樱花啊,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是樱花。
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
快来呀,快来呀,一同去赏花……
樱花每年应时而开,但花期极短,只有十多天,若遇太平洋海风猛吹,更是如梦而逝,这就很像日本人的生命形态。
我去的季节不是樱花开的时候,无法感受“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但另外一幅画面却如同用刀子刻在我的印象中——飞机在夕阳中掠过宁静的大阪海湾,海面上船帆点点有如一只只优雅的小鸟,与天与水相依,恍若一个温馨祥和的童话,一个恬静缥缈的梦……这样的画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笔下的画境——让人要化入其中的静谧与超脱。面对它们,很难让人相信,但又确实发生的那些关于战争、流血、屠杀的丑恶,是从这样的海湾中产生,由这块土地上的民族导演的。
读日本的汉字
去欧美、南美、大洋洲、东南亚,到处都是所在国家的文字。所以,我想日本也应该满街都是日文。但到了日本一看,这先入为主错了——日本的高速路和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汉字,比如“道路”“中央”“安全”“银行”“大学”“博物馆”“美术”……我在“阅读”时,禁不住要会心一笑,就想一个中国人要是喝醉后被送到日本,清醒后看到这些文字,十有八九不知道是身在异国他乡。
这些“汉字”,其实是日文的假名。虽然读音与汉语不同,但意思相差无几。我们连猜带蒙,基本上能够看明白五六成。所以,百年前戊戌变法后出逃到日本的梁启超,虽不懂日语,却能用笔回答接受媒体采访。心头就有一些自豪——日本现在虽然发达,但它的文字却来自唐时中国。汉字是日本文字的祖宗,这一点是板上钉钉,日本人赖不了。古书上就有秦始皇派300童男童女到日本一说——虽然这个不准确,但经现代人种学考证,日本的人种基因中,有一部分就是从我们东北和江浙一带漂洋渡海“移民”去的,这个也是板上钉钉。
不过,话也要说回来。上面那些文字本身虽然是中国传到日本的,但它们组合成的词语,却是古汉语中没有的。有专家考证,今天现代汉语中使用的词语,有90%是清末民初以后出现的。而在这些现代汉语词汇中,有将近60%是从日本“移民”来的。也就是说,如果撵走这些“移民”,我们当下就无法写文章、与朋友聊微信。别小看了这些新来的名词,它们每一个都向国人敞开一个新事物,比如“电话”“思想”“主义”“自由”“民主”。
把这些词语拿来的人,最初是清末民初留日学生——那时中国留学生到日本如同赶庙会,达数万人,占了海外留学生一半以上。他们中有许多人后来在中国叱咤风云,随便说几个就会吓人一大跳——孙中山、蒋介石、周恩来、陈独秀、李大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两大泰斗鲁迅和郭沫若,也是在日本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转身。孙中山更是把日本当作根据地——在清政府眼中,这日本无疑是革命党人的海外“恐怖组织基地”。顺便啰唆两句,一句是留学日本的,大多为激进孔武斗士;留学欧美的,则大多是儒雅学问绅士。再一句是,从某种程度上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之后,是经过日本中转,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
汉字当年东渡,20世纪后又西还。在文字交流方面上,虽然会让人产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感慨唏嘘,但客观地说,中日双方应该是扯平了。
日本人是“拿来主义”的绝世高手,这个外表腼腆、动不动就要90度鞠躬的民族,血液中好像天然就有见贤思齐的基因。他们的拿来,不是简单地照搬、模仿、复制,而是高呼“学先进,赶先进,争先进”的口号向别人学习,学什么一定要彻底学透,拿就要彻底拿来,并且还要创新,还要超越。从1950——1975年,
他们一共从欧美“拿”来了25000多项技术,并用不到30年时间,花了仅60亿美元左右,就把欧美大牌国家用了半个多世纪洪荒之力,花了2000多亿美元的研究成果拿到了手。相比之下,我们的拿来好像不如他们。所以到今天还站在发展中国家的坝子里耍。
读日本人的鞠躬
说日本人的鞠躬,必须说一个67岁的老人,我们的旅游大巴司机——简直就是一个活鲜鲜的“五讲四美”先进人物。
从大阪到东京后,导游说换车。新的司机已同她电话“四问”:一问接单通知上的人数与实际人数是否一致;二问车上有多少老人孩子;三问有无病人,需要帮忙做什么;四问前两天车在高速公路上车速是多少,他接手后要时速多少才合适。我们一大早在约定时间走出酒店时,就看到了一个一身正装,皮鞋锃亮,发式一丝不苟的绅士老人——如果他不是站在车前向我们深深一鞠躬,然后走向已经打开的行李车门,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和一个大巴司机联系在一起。40多个人的行李,不要我们帮忙,一个人装;行李箱大大小小不一,他先装大的,再装小的,轻拿轻放,井井有条,码得整整齐齐。近30℃的高温,他一头一脸汗水,但不解领扣也不挽衣裤,只是从包中摸出手帕,从左到右挨着擦拭。完后上车,对我们友善一笑,开车。后来几天行程中,这些动作都是同样规范。最多一天,老人开车8个多小时,与之前中年司机一样,所有要做的事没一样落下。大家发自内心敬服感叹,这要换成我们一行中的年轻人,估计也受不了。要是国内司机,早就一身短打,甚至拖鞋了。
让我特别震惊的是,这老人已经退休两年了。退休前居然是董事长级别人物,在北京和上海各有一个控股酒店,现在已交给同人打理。眼下是响应政府号召出来工作。因为日本人工劳动力严重不足,所以政府号召退休老人再为社会做贡献。
其实,鞠躬不过是日本这个民族特有的习惯性体态。比如,机场负责从飞机行李窗取行李的人将车开到飞机前时,要先向飞机立正鞠躬;车库管理员在引导车辆出来后,也要鞠躬。有人做过统计,一个日本百货公司电梯口的迎宾员,一天要鞠2500个躬。这是一种充满了自信的礼节。但这个老人的鞠躬与做事风格,在我看来已经不只是一种礼节,而是入木三分的职业操守与尊严,甚至是一种感恩职业的情怀。我相信,这个老人如果用这种方式做汽车,做轮船,做科研,你基本可以判定,他一定能把事做好。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多次看到许多中国人在东京、名古屋、大阪的商场里像“抢劫”一样抢购日本人的产品——不知为什么,我那时总会在恍惚中看到老人在鞠躬,在用手帕擦拭满头满脸的汗水……
这个老人的鞠躬与做事风格,说穿了就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认真。这种认真如果是由成千上万的人,由一个国家民族整体发力,绝对就具有一种移山倒海的力量。我想到了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的结论是,日本二战后,就是这样“咸鱼”翻身的。
中国民间习惯用“倭寇”“小日本”指称日本——倭的意思就是矮和短,比如倭狐猴、倭刀,这里面当然有一种蔑视。不过,其中也道出了实情,日本还真小。比如,日本京都那些古老民居的门都很矮小,低中国的差不多一尺;宾馆标准间,两个人几乎不能同时活动,卫生间尤其小,如同一个柜子镶嵌在屋子中,一个人在里面活动,也要注意手脚。“二战”时的日军身高不足1.60米,在当时受降图片中可以看到,日军一般都在中国人耳朵下面。但“二战”后日本掀起了“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运动,开展全民健身。他们就像那个老司机做事时的认真一样,做了70年,居然就创造了奇迹——现在反了过来,日本男人和女人总体上都要高出我们一个指头。
口水矮化不了日本,也长不高我们自己。小日本已经不小了。无论是从经济、文化还是发明创造上,他们都把我们甩出了好几条街。单是诺贝尔奖,他们就得了13个。其实,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的比拼有许多选项,以经济总量来说事,作为全球的二师兄,我们值得敲锣打鼓;不过,核心的比拼是国民素质,要想在这个选项上赶超欧美日,我们还得老老实实走很长的路。我想到了日本著名演员高仓健——在日本,无论是城市还是乡下,随处都会看到如他一样硬汉气质的男人——个高,结实,大多有络腮胡,铁青,冷峻,但那冷峻中却又激昂着生命的满满自信。看到这些人时,我下意识感到骨子里发冷。我曾多次想过,当下的日本和中国如果随机各选十个男人,不需拼精神素养,也不需要拼所掌握的高科技技能,就只拼刺刀,十有八九我们拼不赢。我的“下意识”是有理由的,在我周围热衷喝酒打牌的人,远远超过喜欢运动锻炼的人。比如,我住家附近有一建材市场,下午生意清冷时,随处都可看到人打牌。打零工的没有桌子,就席地而坐,照样乐哈哈开战。我没有对他们说三道四的意思,但我可以判断,拼刺刀他们估计不是高手。
日本人的鞠躬,让我“读”得惊心动魄,承受不起。
在东京银座读“中国”二字
在国内一些大都市,比如北京、上海,包括我们四川成都,都能看到用“银座”二字命名的商场、宾馆、楼盘。当时认为这“银座”可能就是日本的一个时尚玩意儿。而在日本面对面“阅读”银座后,我才领教了它的厉害。
导游告诉我们,日本有三样东西很长脸——自然景观是富士山,历史人文是京都,现代时尚是银座。
银座是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这是我们亚洲能够与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纽约第五大街称兄道弟的一条街道。它的长度虽然只有一公里多一点,却汇集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响当当的名牌——相当于世界品牌在这里召开“联合国大会”。这银座仿佛是一个红色染缸,一个品牌如不放进去一染,就休想在日本“红”。北京的全聚徳烤鸭也在银座挂了牌子,但据导游说,每年都要亏。不过,煮熟的鸭子嘴壳硬,亏也要雄起。这些在银座硬撑的国际范儿们,单是地价就要让他们心疼,比如那最金贵的地段四丁目,每平方米高达306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80万元),这个价钱,可以在美国、澳大利亚、法国买上一套很好的别墅。
到了银座肯定要买东西。在国内旅游,是导游强迫游客进店,而在日本,是游客央求导游带进店。日本东西还真多,几个团友在比较之后说,日本有的中国没有;中国有的,日本更价廉物美。女性面部化妆按摩棒与能够自动冲洗的多功能马桶盖最受追捧,但两样东西都不便宜,前者一根要好几大百,后者最低档的也在3000元以上。但因为在宾馆亲自享受了那马桶盖的妙处,就很有几个人专冲这玩意儿去。这就发生了一个小故事——那些大男人拎上马桶盖后,发现上面有“中国杭州”字样。售货员解释,技术和标准是日本的,只生产地在中国,并限日本销售。这一来,围观的中国游客脸上就露出不屑,而手拎马桶盖的男人们脸上就挂不住了——退货!
我的眼睛在现场遭遇了“不屑”与“退货”之后,心头是打雷一样震惊。“中国”二字就这样栩栩如生掉价了——天,一个民族的个体,在异国他乡本能地小看自己的“国家制造”,这是一种怎样的可悲与可愤呀。不过,话也说回来,他们也是被那些假冒伪劣产品整怕了。我那时的愤怒更多是指向中国的专家和精英——中国有13亿张脸和屁股,这是何等巨大的商机哟。我们的中科院与清华复旦都干啥吃的?年终总结时无一不高谈阔论自己的国际突破与世界领先,可就不老老实实先做出精致实用的化妆按摩棒和马桶盖孝敬自己同胞,然后再征服别国男女的脸和屁股?
回来的路上,有一团友感慨,这日本人也太较真,要老实地打上“中国杭州”。这要放在中国,一些企业早换作“日本”二字了。导游说,日本人不换也不敢换。要是被查出作假,就别想在日本行走江湖——哪里跌倒就哪里趴下,永远不能翻身!导游的话,让我又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开车的老人——这样一些人,大致不会用“豆腐渣”工程哄爹哄娘,赚黑心钱;大约也不会用地沟油来侮辱同胞的智商,赚昧良心钱;而且,大概打死他们,也不会用有毒食品来戕害自己的下一代,赚断子绝孙钱……
阅读活着的“唐宋”
从东京到京都,就是从现代日本走进古代日本。中学学历史时就知道,在我们的唐朝时,日本还基本属于蒙昧状态,他们是从东土大唐把文字、茶叶、建筑,甚至吃饭的方式都“拿了”过去,才真正与世界文明接轨。
日本当时拿去的东西,现在都在。京都可以说就是活着的中国唐宋城市。作为日本的古都,它从相当于中国的唐代就开张了,“工龄”远超北京。它被封为“东方传统文化博物馆”,靠的就是“粘贴”了中国唐代的长安和洛阳——京都分为东京、西京两部分,东京仿洛阳,西京仿长安。整个城市从房屋建筑样式到城市规划布局,就是从古洛阳和长安的模型里浇铸出来的。日本人也买这个账,称京都为“洛阳”与“洛城”。
“粘贴”洛阳和长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日本对“粘贴”东西的呵护——当我们的“洛阳”“长安”已经在原产地绝种时,世人却能从京都栩栩如生地看到这世上还真有过“唐宋建筑”。所以,当年中国拍摄电视剧《三国演义》时,剧组必须远涉重洋屈尊京都,才能拍出原汁原味的中国古建筑外景。
京都最著名的古建筑,当属清水寺。寺中崖壁上有一名为“音羽”的瀑布,流水淙淙,终年不绝。那水我喝了,清冽可口,就如同我家乡黄荆原始森林中的山泉水;寺院全为木结构,数百年过去,弥漫着岁月脉络印迹的139根厚重古朴的大木柱,仍然沉稳大气地将寺院支撑在阳光下,支撑在我们的目光中。这要放在中国,估计早被烧了无数次。比如我们那“江南三大名楼”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都被烧了5次以上——它们现在的样子,找不出一点两百年以上的蛛丝马迹。
让我特别感慨唏嘘的是清水寺古风习习的情调。寺前顺山而上的石板古街,木屋与青砖瓦屋店铺鳞次栉比,店铺前站着穿了和服迎候客人的女子,店铺中纸扇、茶具、丝绸、陶瓷器、染织物、木偶戏人物面具之类的传统工艺品叫人目不暇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俨然一幅别致的“清明上河图”。街中书院、寺院、茶室、八窗轩、小院人家,与树木葱葱、竹影扫阶、花草悠然一起,搭配出一种清幽静谧的意境。行走其间,让人顿生时空错位之感,唐诗宋词的平平仄仄隔世离空传来,恍然就有古人的“九雅”飘然而至——寻幽、酌酒、抚琴、莳花、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行走国外时,我的最佳体验是,能够带着故国历史文化一起走在路上,有庄子、司马迁、李白、苏轼陪伴我们同走,同看,同听。在京都,我相遇了这种亲切的陪伴。
值得一“读”的乡下
原以为日本这样高度工业化国家,遍地都是高楼大厦,没有乡下。真实的日本颠覆了我先入为主的观念。第一,除了东京这样的大都市,日本高楼大厦并不多,建筑的样式和气派也不是想象中的豪华。第二,日本并非遍地都是房屋。房屋都集中在海边的城市和集镇。基本上一出城市,就能看到山。山上则全是树木,几乎看不到人为的建筑。日本一半以上国土是山地,也就是说一半以上国土是森林。
从东京出来,我们当晚住到了千叶县一个乡下度假村。清晨一推窗,透过带着湿气的薄薄轻雾放眼望去,外面居然是开阔的青绿田野,田野中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点缀着树林,有房屋隐约在树林中,拙朴、清新而空旷。与先前东京的银座,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一刻,我差点以为是在我们川西坝子的乡下。
于是出了宾馆,往那田野与树林走去。因为头晚下了雨,通向田野的公路显得格外洁净而宽阔。从大公路上拐下去,就有类似国内的小公路通向田中人家。而长着青草的石板与石子铺成的小路,则像小溪一样“流向”田地。田地中的泥是黑色的,一看就很肥沃。田中有水稻,土中有玉米、瓜藤,偶尔又闪出荷叶青青的小水塘。路上的草上挂着雨水,让我的鞋子与裤子都湿了,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与惬意,并且还很亲切——恍然就是儿时走在故乡乡村的感觉。心头就想,无论这世界有多大,但只要是真正的乡村,都能唤起人共同的情感颤动。
清朗的晨空中传来几声狗叫。细一听,是从另外的树林中人家来的,给这乡村的清晨平添了一种超然旷远,俨然就是我们唐宋山水田园诗人笔下的意境,简直就是日本版的《桃花源记》。于是就想到了几首日本古典俳句——
我庭小草复萌发,无限天地行将绿。
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
晨空如此清澈,轻云流动在蓝天……
忍野八海置身于日本山梨县的山野中,四周山峦、丘陵、青松、翠竹、古树,时不时可见山鹰盘旋,听到山雀啼鸣。那“八海”就是八个精致的泉池,由富士山融化的雪水渗入地下,经过地层的过滤喷涌而成。泉水清澈甘甜,喝一口下去,能够把人的五脏六腑涤濯得如泉水一样清澈。清泉池错落有致高低散布,
池池相连;流水成溪,又溪溪相通。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如梦一样抹在一面面明镜似的水池上,让人情不自禁要吟哦起“新雾田园处,夕阳禾黎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样一些诗句来。
富士山北麓的石和温泉小镇也属于乡下。日本多火山,地下热能很丰富,以泡温泉而成名的小镇与乡场自然也就多。许多年前,石和的一个葡萄园中突然间涌出了温泉,由此得名“葡萄园温泉”。小镇素洁如清风,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三二小桥,连接着两岸的绿草茵茵,红花点点。河水清澈见底,潺潺细语,犹如天籁中的琴瑟之音。水中锦鲤任性漫游,极有清人刘悟元悟道的“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情趣。导游介绍,河中锦鲤为放养,用以检测河水是否被污染,当鱼儿不适或者身上出现斑点,甚至是死亡,就说明河水和水源受到了污染,立即采取必要的措施,诗意而又实用。
小镇的街道、房舍、路,还有流过场镇的小河,都惊人地整洁。装满了饮料、食品的自动售货机在这个乡场小镇上随处可见,而且似乎都是刚用水洗过,成了点缀乡场的精致“小品”。街边民居楼院虽矮小普通,但门前都有竹帘、花池、花盆点缀,偶有狭窄的小院也会种一棵造型古典的松或有一枝压着繁花的紫薇探出院墙——娴静、优雅、清拙,是一种草不着色、纸不印花、木不上漆的清简意蕴,有如李清照的小令。晨光临照中,小镇就如一个穿了和服的女子,款款在野地上走来……
在石和温泉小镇的那天清晨,看着那些庭院、会馆、客栈非常诗意雅致的“春日居”“花京”“笛吹川”“花水晶”取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了一位诗人说过的话——一个国家只要保存了真正的乡村,这块土地上的人就有人生的记忆、精神的依托、文化的根子、灵魂的栖居。我赞同这样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