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骚

第一章 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则兮(7),字余曰灵均(8)

图1-1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图1-2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译文】

我是古帝颛顼的子孙啊,我那已故父亲叫作伯庸。正当寅年的正月啊,庚寅日那天我降生。先父审度我初生时的气度啊,根据卜兆赐给我美好的名字。给我起本名叫作正则啊,又给我取表字叫作灵均。

【前人点评】

王逸《楚辞章句》:“‘高阳’,颛顼有天下之号也。《帝系》曰:颛顼娶于腾隍氏女而生老僮,是为楚先。其后熊绎事周成王,封为楚子,居于丹阳。周幽王时生若敖,奄征南海,北至江、汉。其孙武王求尊爵于周,周不与,遂僭号称王。始都于郢,是时生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屈原自道本与君共祖,俱出颛顼胤末之子孙,是恩深而义厚也。”

汪瑗《楚辞集解》:“上二句(编者按,指‘帝高阳之苗裔兮’两句)叙祖父家世之美,下二句(编者按,指‘摄提贞于孟陬兮’两句)叙月日生时之美,四者平看。”

林云铭《楚辞灯》:“初生时气象,便与凡人不同。父视而揣之,知余长成时必无邪行,始择其名之美者而命之。”

朱熹《楚辞集注》:“‘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高平曰‘原’,故名‘平’而字‘原’也。‘正则’‘灵均’,各释其义,以为美称耳。《礼》曰:‘子生三月,父亲名之。’二十,则使宾友‘冠而字之’。故字虽朋友之职,亦父命也。”

俞平伯《屈原作品选述》:“这‘正则’和‘灵均’正从‘平’‘原’字义分别引申而来的,可当做化名看。”

洪兴祖《楚辞补注》:“刘子玄《史通》云:‘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离骚经》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至马迁、扬雄、班固,自叙之篇实烦于代。’”

黄文焕《楚辞听直》:“只言尽忠,尚有可诿,曰:‘事是君者,非我独也;纵不得志,何至求死?’迨溯所自出,明为宗臣,休戚存亡,谊弗获避,此不得不竭忠之前因也。”

王夫之《楚辞通释》:“以上序所自出,及生旦名字以自表著。言己与楚同姓,情不可离;得天之令辰,命不可亵;受父之鉴锡,名不可辱也。”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9),又重之以修能(10)。扈江离与辟芷兮(11),纫秋兰以为佩(12)。汩余若将不及兮(13),恐年岁之不吾与(14)。朝搴阰之木兰兮(15),夕揽洲之宿莽(16)。日月忽其不淹兮(17),春与秋其代序(18)。惟草木之零落兮(19),恐美人之迟暮(20)。不抚壮而弃秽兮(21),何不改此度(22)?乘骐骥以驰骋兮(23),来吾道夫先路(24)

图1-3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图1-4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译文】

我已有此等内在的美好品质啊,又不断地加上外在的美好仪态。披戴着江离和生于幽僻处的白芷啊,又绳索连缀秋兰做成佩带的饰物。迅疾如水流般的光阴我好像追赶不上啊,心中所担忧的是时光不能等待我而流逝。我早上摘取大山坡上的木兰啊,晚上又采摘水中陆地上的宿莽。时间匆匆过去而不停留啊,春天与秋天不断更替次序。一想起那些花草树木的凋零飘落啊,就担心那些贤能美好的人走向暮年。你们不趁着壮年而抛弃恶行啊,为什么不改变这种错误的态度?我驾驭着骏马向前奔驰啊,来为你们导引前面的道路!

【前人点评】

汪瑗《楚辞集解》:“‘内美’,总言上二章祖父世家之美、日月生时之美、所取名字之美,故曰‘纷’,言其盛也。王逸曰:‘言己之生,内含天地之美。’朱子曰:‘生得日月之良,是天赋我美质于内也。’二说独指日月所生之美而言,非是。‘内美’,‘内’字要看得活,不过是言我之自家既有此许多好处,又加之以修能,愈见得好耳。‘内美’是得之祖父与天者,‘修能’是勉之于己者。下文‘扈蓠芷’‘佩秋兰’,即是比喻自家修能。”

屈复《楚辞新集注》:“‘内美’句收上,‘修能’句起下,谓自修其才能,即‘扈’‘纫’‘搴’‘擥’是也。”

毕大琛《离骚九歌释》:“首二句,承上启下。‘扈江’以下十二句,叙己之修能,欲正己以正君。”

沈德鸿《楚辞选读》:“纷,盛貌。内美,谓忠贞之性格。此言其天赋”,“重,储用切,增益也。修,饰也,治也。能,读为态,姿有余也。此言其操行。下文江离、辟芷、秋兰,皆以喻其亲善远邪,自励芳洁也”。

闻一多《离骚解诂》:“案能态古字通……修态谓容仪之外美。《招魂》曰‘姱容修态’,张衡《西京赋》曰‘要绍修态’,义与此同。”

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能’字是‘态’字的省略,‘内美’与‘修态’为对,有内又有外,故言‘重’。”

陈第《屈宋古音义》:“披结香草为佩,言修身清洁,博采众善也。”

朱熹《楚辞集注》:“汩,水流去疾之貌。言己之汲汲自修,常若不及者,恐年岁不待我而过去也。”

徐英《楚辞札记》:“木兰、宿莽,皆芳香不凋之物,以喻忠诚之不变也。朝搴、夕揽,唯日不足,以言进德修业之勤也。”

王逸《楚辞章句》:“言日月昼夜常行,忽然不久;春往秋来,以次相代。言天时易过,人年易老也。”

胡濬源《楚辞新注求确》:“‘美人’,指君,亦不专指君,凡贤皆是。篇中‘内美’‘保美’‘信美’‘蔽美’‘两美’‘求美’‘珵美’‘委美’,又‘委美’,终以‘美政’,‘美’字公用也。《诗》之‘西方美人’,亦非定是美女。惟‘美人’误作‘女’解,遂致后‘求女’俱误解矣。不知臣道、妇道,同属坤体,君自属乾。屈子以妇道拟君,岂非不伦乎?且后文虙妃、简狄、二姚等,若指君,何不直言羲皇、帝喾、少康乎?”

金开诚《楚辞选注》:“美人,泛指有德才和有作为的人。”

徐焕龙《屈辞洗髓》:“恐其迟暮而急为之谋,可不凭此壮盛之年,弃其秽恶之行乎?何不改此狂惑之态也?”

汪瑗《楚辞集解》:“旧说以骐骥比贤智,言君乘骏马以随我,则我当为君前导。其说亦好,但此等意在‘来’字内足以该之。而屈子此句之意,还是言己乘此骐骥,急于先导,故下曰‘忽奔走以先后’即此意也。盖‘乘骐骥’二句,只取其急于进修之意,非比喻任用贤智之意也。”

【赏析】

《离骚》的题意是什么,历来众说纷纭。班固《离骚赞序》:“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此说训“离”为“遭”,“离骚”即“遭遇忧愁”,深得屈原命篇之秘。

此节,叙其降生,“惟庚寅吾以降”;叙其名字懿美、内外兼修,“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叙其许志报国,“来吾道夫先路”。

屈原的生卒年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此节所谓“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是现存唯一可据以考证屈原出生年月的材料。“摄提”是“摄提格”的简称,是太岁在寅的年名。那么,这到底是哪一年?对此,学术界有不同看法。1978年,胡念贻在《文史》第五辑上发表《屈原生年新考》。他运用岁星纪年法,以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太岁在寅为基点往前推算,得出屈原的生年为楚宣王十七年(公元前353年),而此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三日正是寅月寅日。

屈原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三寅在天,这在古代无疑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古人认为生逢大吉,预示着此人必是不同寻常,将有美好的前途和伟大的作为。但是,屈原最终还是在农历五月初五自投汨罗江而死。其实在古代,农历五月是个“恶月”,五月初五更是极端不祥的“恶日”。屈原降生在最美好的日子,却选择在最险恶的日子自杀,是因为理想破灭、报国无门,希望以自己的死来引起人们的关注。

【思考讨论】

1.屈原为什么一开始就强调自己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

2.此节中的“美人”一词,有人认为指屈原,也有人认为指屈原寻求的对象,还有人认为兼指屈原和屈原寻求的对象。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昔三后之纯粹兮(25),固众芳之所在(26)。杂申椒与菌桂兮(27),岂维纫夫蕙茝(28)?彼尧舜之耿介兮(29),既遵道而得路(30)。何桀纣之猖披兮(31),夫唯捷径以窘步(32)

【译文】

从前远古三皇的德行纯正而完美啊,实在是群贤聚集在身边辅佐的缘故。广泛任用申椒与菌桂一类的一般人才啊,他们哪里只选用蕙与茝一类的优秀人才?那唐尧和虞舜两位明君多么光明正大啊,他们遵循远古三皇的正道而找到治国的路径。夏桀和商纣两位昏君的行为为何那样放荡不羁啊,只因为他们爱走政治上的邪道而使自己举步维艰!

【前人点评】

黄文焕《楚辞听直》:“‘三后’,指三皇也。因述尧、舜之遵道,故溯三皇也。‘三皇’,先尧、舜而辟路者也。‘尧舜’,遵三皇而得路者也。天地开而德义之标立,三皇固众芳之始祖矣。”

王萌《楚辞评注》:“远按:‘三后’,当是‘三皇’,在帝之上,其德纯粹。下章尧、舜遵道,遵三后之道也。”

闻一多《离骚解诂》:“‘众芳’即下申椒、菌桂、蕙茝之类。”

马茂元《楚辞选》:“‘杂’‘与’‘岂惟’,是表示求贤的普遍和贤才的众多。”

朱冀《离骚辩》:“‘遵道’者,遵三后用芳之道也。三后为用芳之祖,而辟其路于前,尧、舜遵三后之道,故能得其路于后。”

朱熹《楚辞集注》:“桀、纣之乱,若被衣不带者,独以不由正道,而所行蹙迫耳。”

游国恩《离骚纂义》:“实则三后四句只说用贤,自成一义;下四句尧舜与桀纣对举,一循正道,一走邪路,又成一义,而其所指较用贤为大。”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33),路幽昧以险隘(34)。岂余身之惮殃兮(35),恐皇舆之败绩(36)!忽奔走以先后兮(37),及前王之踵武(38)。荃不察余之中情兮(39),反信谗而齌怒(40)。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41),忍而不能舍也(42)。指九天以为正兮(43),夫唯灵修之故也(44)。曰黄昏以为期兮(45),羌中道而改路(46)。初既与余成言兮(47),后悔遁而有他(48)。余既不难夫离别兮(49),伤灵修之数化(50)

图1-5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译文】

那些结党营私的群小一味苟且贪图享乐啊,国家的兴盛路径变得黑暗无光又危险狭窄。哪里是害怕我的身体遭受灾殃啊,我心中所担忧的正是国家的倾覆!我急急忙忙奔走效力左右啊,希望能赶上前代明君的足迹。君王没有明察我内心的情志啊,反而偏信谗言而对我大发脾气。我本来就知道犯颜直谏会惹来杀身的祸患啊,但内心还是忍受住这种祸患而没能放弃劝谏。我指着上天为己做证啊,只因为效忠君王的缘故。说好黄昏作为约会的时期啊,君王却中途改变自己的主意。当初君王已与我订下口头誓言啊,后来竟然反悔逃避而有别的主意。我已不害怕被君王疏远而离去啊,心中所哀伤的正是他的变化无常。

【前人点评】

钱澄之《屈诂》:“‘偷乐’与‘惮殃’对,党人所为乐,原所为殃。‘偷’者,偷其乐之在己;‘惮’者,惮其殃之在国。故曰‘岂余身之惮殃’。原之所以被谗者,在此。”

汪瑗《楚辞集解》:“‘忽’者,言奔走先后之急,而仓惶不暇安详之意。‘奔走先后’,四辅之职也。奔走于左右,相导于前后,左右就养有方也。‘及’者,追而相接之词。‘前王’,指三后、尧、舜也,或曰泛言。‘踵’,足跟也。‘武’,迹也。追前人者,但见其跟之迹耳。”

朱熹《楚辞集注》:“‘荃’,与‘荪’同。陶隐居云:‘东间溪侧,有名溪荪者,根形气色极似石上菖蒲,而叶无脊。’盖亦香草,故时人以为彼此相谓之通称。此又借以寓意于君也。”

徐焕龙《屈辞洗髓》:“余何等中情,宁知荃乃不加揆度,反听谗人,使谗说得行,以速疾其怒乎?楚方言相称,或曰‘荃’,或曰‘荪’,盖皆美其人而以芳草号之。言‘荃’者,不便斥指君也。‘齌’,炊疾也。谗人乘机以速君之怒,如疾炊然。”

《六臣注文选》刘良曰:“‘謇謇’,直言貌。言我固知直言之为己患,恐君之败,故忍此祸患而不能止也。”

陈第《屈宋古音义》:“‘灵修’,言秀慧修饰,借以喻君。‘正’,犹‘证’也。言九天可鉴予心,莫非为君‘匪躬之故’也。”

洪兴祖《楚辞补注》:“《补》曰:一本有此二句(编者按,指‘曰黄昏以为期兮’两句),王逸无注;至下文‘羌内恕己以量人’,始释‘羌’义,疑此二句后人所增耳。《九章》曰:‘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与此语同。”

汪瑗《楚辞集解》:“此二句(编者按,指‘曰黄昏以为期兮’两句),韵虽与上章相协,而意则属下章。《楚辞》中固多此体,然无此二句,下章意亦完备。洪氏之疑甚为有理。其非脱于王逸之前,而增补于后人也明矣。今未敢遽自削去,姑存之,以备后之君子有所参考。”

鲁笔《楚辞达》:“‘有他’,暗指惑于小人之言。○段末追原君始见信,中忽变而见疏者,皆为党人屡变易其心也。前‘惟灵修之故’望君心急进于善,此‘伤灵修数化’痛君心屡变成不善,一层警策一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51),又树蕙之百亩(52)。畦留夷与揭车兮(53),杂杜衡与芳芷(54)。冀枝叶之峻茂兮(55),愿竢时乎吾将刈(56)。虽萎绝其亦何伤兮(57),哀众芳之芜秽(58)

图1-6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译文】

我已栽培很多兰草一类的人才啊,并且还培养很多蕙草一类的人才。我一垄一垄地培植留夷与揭车一类的人才啊,其间又穿插培育那些杜衡与芳芷一类的人才。我希望它们的枝叶高大茂盛啊,愿意等待合适的时候再去收割。纵使这众多芳草一样的人才遭受摧残又有什么值得悲伤啊,真正让我感到哀痛的是他们竟中途变节而与群小同流合污。

【前人点评】

方苞《离骚经正义》:“此喻己所培养滋植之众贤也。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则以长育人材为己任可知矣。”

游国恩《离骚纂义》:“此节所云香草,皆喻平日所栽培荐拔与己同志者,而自《章句》以下,诸家多以修身洁行为言,不特与上文扈江离与辟芷、搴木兰、擥宿莽诸语重复,且下文萎绝何伤、众芳芜秽云云,又当作何解?”

李光地《离骚经注》:“我昔者有志于为国培植,冀其及时收用。今则不伤其萎绝,而哀其芜秽。虽萎绝,芳性犹在也;芜秽,则将化而萧艾,是乃重可哀已。”

胡文英《屈骚指掌》:“萎绝何伤,饿死事小也;众芳芜秽,失节事大也。党人竞进成风以相导,则九畹百亩之多,保无有委厥美而为小人所用者乎?然其初则向善而来,中为小人所诱,是可哀也。”

刘永济《屈赋通笺》:“萎绝与芜秽,义自有别,萎绝不过被霜雪而凋落耳,芜秽则有溷浊污秽之意,萎绝尚由于外力,芜秽则出于自致,即所谓‘不好修’‘委厥美’也。”

游国恩《离骚纂义》:“以上八句,盖谓昔之所以汲引众贤、并居朝列者,原冀其与己同心协力、赞助美政,乃竟不然,昔之引为同志者,今皆反颜以事仇,同流而合污。推其所以然者,皆诸人势利萦心、中虚易夺之故。因念此辈苟保其芳草之质,虽至枯萎凋落,亦复何伤;乃竟相率而变为芜秽,与恶草同其祸害,此则深可哀痛者也。”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59),凭不厌乎求索(60)。羌内恕己以量人兮(61),各兴心而嫉妒(62)。忽驰骛以追逐兮(63),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64),恐修名之不立(65)。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66)。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67),长颔亦何伤(68)?擥木根以结茝兮(69),贯薜荔之落蕊(70)。矫菌桂以纫蕙兮(71),索胡绳之(72)。謇吾法夫前修兮(73),非世俗之所服(74)。虽不周于今之人兮(75),愿依彭咸之遗则(76)

【译文】

众人竞相地追求权势和贪图财物啊,虽已盈满但还不满足地去求索不已。他们内心宽恕自己而揣度他人啊,于是纷纷地心生恶念而妒忌贤人。他们迅速狂奔乱跑而追权逐利啊,这不是我内心所急于求得的东西。衰迈无力的老年将会渐渐地来临啊,让我担心的是不能建立自己的美名。我早上啜饮着从木兰上坠落的露水啊,傍晚品尝着从秋菊上飘落下来的花朵。只要我内心的情志确实美好而精纯专一啊,即使我因长久吃不饱而面色枯黄又有何妨?我采掘香木的根来将白芷系上啊,又串联上从薜荔上掉下来的花心。我拿起菌桂将那蕙草连缀上啊,还把胡绳搓成又长又美的绳带。我只不过是效法前代贤人啊,但这不是社会习俗所实行的。即使不合于现世人们的所感所知啊,我也愿意依从彭咸遗留下来的法则。

【前人点评】

陈本礼《屈辞精义》:“此专指芜秽之众芳言,盖党人不足责矣。兹所树之一二君子,犹望其砥砺廉隅,扶持世道,不意众皆竞进而入于党人之局,日流于贪索而不厌。”

游国恩《离骚纂义》:“此所谓众,不必分别党人与芜秽之众芳;盖众芳既已芜秽,是亦党人而已。陈说太泥。”

苏雪林《楚骚新诂》:“小人见屈原得君之专,在政界上得意,以己度人,以为屈原亦在谋其私人利益,乃兴起嫉妒之念。”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非余心之所急’,承‘恕己量人’而言,即《庄子》鹓雏腐鼠之意。”

王逸《楚辞章句》:“言人年命冉冉而行,我之衰老将以来至,恐修身建德而功不成、名不立也。《论语》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屈原建志清白,贪流名于后世也。”

汪瑗《楚辞集解》:“洪氏曰:‘秋花无自落者,当读如“我落其实,而取其华”之“落”。’《玉露》曰:‘“落”,始也,如《诗》“访落”之“落”。谓初英也。以落为萌,以乱为治,以臭为香,古人言语多如此。’瑗按:其说虽好,然对上‘坠露’而言,下又有‘落蕊’之文,则不得通矣。夫‘落’者,不必自落而后谓之落,采而取之,脱于其枝即可谓之落。如取露于木兰之上,亦可谓之坠也,若果谓坠之于地,则露岂可饮乎?”

王夫之《楚辞通释》:“菊英不落,然萎槁既久,终亦凋坠……故虽见放废,饮坠露,餐落英,食贫不饱,且恬然安之。”

钱锺书《管锥编》:“‘落英’与‘坠露’对称,互文同训。《诗》虽有‘落’训‘始’之例,未尝以言草木,如《氓》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兮,其黄而陨’,正谓陨落。《离骚》上文曰‘惟草木之零落兮’,下文曰‘贯薜荔之落蕊’,亦然。下文又曰‘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补注》:‘琼,玉之美者……天为生树……以琳琅为实……欲及荣华之未落也。’若科以‘菊不落花’之律,天宫帝舍之琅树琪花更无衰谢飘零之理,又将何说以解乎?比兴大篇,浩浩莽莽,不拘有之,失检有之,无须责其如赋物小品,尤未宜视之等博物谱录。”

张象津《离骚经章句义疏》:“首节之‘朝搴’‘夕揽’,平居之修能;此节之‘朝饮’‘夕餐’,则穷困后之修能也。”

徐焕龙《屈辞洗髓》:“承上,所急非彼,所恐在此,故虽朝无饮,但饮木兰之坠露;夕无餐,但餐秋菊之落英,清贫若此,颔可知。诚使余之中情信实姱美,以至精练要约,长此颔,亦又何伤?正与贪婪之辈相反”,“凡此擥根、贯蕊、矫桂、索绳,惟前修备此,世俗何来是事?吾謇然法夫前修者,实非世俗所服,固宜莫赏其芳,共以为怪”。

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彭咸之遗则’,谓其道也。‘彭咸之所居’,谓其死也。不可混看。”

长太息以掩涕兮(77),哀民生之多艰(78)。余虽好修姱以羁兮(79),謇朝谇而夕替(80)。既替余以蕙(81),又申之以揽茝(82)。亦余心之所善兮(83),虽九死其犹未悔(84)

图1-7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译文】

我长久叹息而又掩面擦拭眼泪啊,心中所哀痛的正是人生多么艰难。即使我喜爱美好的德行并且约束自己啊,也还是早上直言劝谏而晚上被君王废弃。既因为我用蕙草做佩带而废弃我啊,又因为我采掘白芷来编织而废弃我。只要我内心认定是美善的啊,即使多死几次也绝不会后悔。

【前人点评】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民’,人也,原自谓,下‘民心’同。”

钱澄之《屈诂》:“‘修姱羁’,盖居身芳洁而动循礼法者,虽自知不能见容,亦不意朝谇而夕废,如此其速也。”

王逸《楚辞章句》:“言君所以废弃己者,以余带佩众香,行以忠正之故也。然犹复重引芳茝,以自结束,执志弥笃也。”

陈本礼《屈辞精义》:“人不难于一死,而难于九死。既以蕙见替,则宜知悔矣;又申之揽茝而犹不悔,以见其立志之坚如此,非死生所能摇惑者。以起下文‘怨’字,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不然,则臣子之于君,岂敢轻露一‘怨’字哉?”

胡文英《屈骚指掌》:“彼虽废我之蕙,而我又加之揽茝者,诚以姱修乃我之所善,虽九死犹不以为悔,岂挫折之所能改乎?”

马茂元《楚辞选》:“‘蕙’‘揽茝’本来是屈原的美德善行,可是现在却变成人们攻击他的罪状。但他是不因此而动摇的。‘亦’,在这里有转折的语气。‘九死未悔’,极言自己不屈服、不妥协的斗争精神。”

怨灵修之浩荡兮(85),终不察夫民心(86)。众女嫉余之蛾眉兮(87),谣诼谓余以善淫(88)。固时俗之工巧兮(89),偭规矩而改错(90)。背绳墨以追曲兮(91),竞周容以为度(92)。忳郁邑余侘傺兮(93),吾独穷困乎此时也(94)。宁溘死以流亡兮(95),余不忍为此态也(96)

图1-8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译文】

我埋怨君王糊涂昏聩啊,始终不能明察我的内心。结党营私的群小嫉妒我的美好品行啊,就造谣诽谤说我善于干淫乱之事。社会习俗本来善于取巧啊,违背法度而随意改变措施。背弃法度而又追随邪曲啊,把竞相苟合求容作为法度。我异常忧愁郁闷而进退失据啊,竟独自在这个时世上仕途失意。宁愿奄忽死去而灵魂四处游荡啊,我也不愿意随俗做出这样的丑态!

【前人点评】

汪瑗《楚辞集解》:“‘浩荡’,言君心之纵放,如水之浩荡无涯,靡所底止也,狂惑不定之意。‘人心’,屈原自谓也。不曰‘己’而曰‘人’者,婉其词也。”

林云铭《楚辞灯》:“女有淫行,虽美不足贵。喻党人知原清白,无可行谗,而以‘造令自伐’诬之。”

朱冀《离骚辩》:“当时惟有大夫一人,违众独立,砥柱中流,千人诺诺,一士谔谔。所以见忌于群小,如蛾眉之入宫见妒然耳。大夫以修姱为立名,群小即指修姱为炫俗。大夫以謇直为法前修,群小即指謇直为翘君过。蛾眉而诬以善淫,何患无辞!彼有其具,君子其奈此小人何哉!”

王逸《楚辞章句》:“言百工不循绳墨之直道,随从曲木,屋必倾危而不可居也。以言人臣不修仁义之道,背弃忠直,随从枉佞,苟合于世,以求容媚,以为常法,身必倾危而被刑戮也。”

王邦采《离骚汇订》:“‘忳郁邑余侘傺’,连下许多字面,不必复,亦不必不复,极写穷困之状,句法从‘三百篇’来,今为《广陵散》矣!何‘关门闭户’之云乎?‘独穷困乎此时’,即诗人‘不自我先,不自我后’之意,顾影自伤,歔欷欲绝,若云‘独为时人所穷困’,便失神味。”

朱冀《离骚辩》:“前章忍不能舍,是大夫不忍明哲保身;此章不为时态,是大夫不忍临难改节;后章说到终古,则大夫直不忍与小人同戴日月矣。有此三不忍,方成得大夫人品,章法亦遥遥相对。”

鸷鸟之不群兮(97),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98),夫孰异道而相安(99)?屈心而抑志兮(100),忍尤而攘诟(101)。伏清白以死直兮(102),固前圣之所厚(103)

图1-9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译文】

鸷鸟不与凡鸟同群啊,自前世以来就是如此。方与圆怎么能叠合在一起啊,不同道的人哪里能平安相处?我委屈心意而压抑志向啊,忍受着责骂又忍受着耻辱。保持清白的心志为直道而死啊,这本来就是前代圣贤所赞许的。

【前人点评】

钱澄之《屈诂》:“既伤生非其时,随复自解。言鸷鸟不能与凡鸟群,不独此时为然,自前世以固然矣。方圜必不能周,异道必不能相安,穷困固其宜也。”

刘梦鹏《屈子章句》:“一方一圆,必不能合,夫岂别有道可以相安者乎?”

陈本礼《屈辞精义》:“以上反复论说,皆申言其所以不能周于今人。”

胡文英《屈骚指掌》:“承上,言己既不能苟合,故屈心抑志而不得伸,忍时俗之尤而取世之诟厉也。然尤、诟何足为病!即使伏于清白而不污,死于直节而不枉,犹为取义成仁,而为古圣人所深许者。尤、诟何足为病哉!”

朱熹《楚辞集注》:“盖宁伏清白而死于直道,尚足为前圣之所厚,如比干谏死而武王封其墓,孔子称其仁也。”

陈本礼《屈辞精义》:“已上凡三言‘死’字,皆为‘怨’字洗发,以见其不得已之心也。而末复插入一‘固’字者,缴足上文三‘死’字,又为下文‘悔’字漏泄春光一线。”

姜亮夫《屈原赋校注》:“此言君子小人,异道而不能相安,故余屈心抑志,忍受一切罪尤,以求包羞。盖伏清白之志,以死忠贞之节,本为先圣之所重也。”

悔相道之不察兮(104),延伫乎吾将反(105)。回朕车以复路兮(106),及行迷之未远(107)。步余马于兰皋兮(108),驰椒丘且焉止息(109)。进不入以离尤兮(110),退将复修吾初服(111)。制芰荷以为衣兮(112),集芙蓉以为裳(113)。不吾知其亦已兮(114),苟余情其信芳(115)。高余冠之岌岌兮(116),长余佩之陆离(117)。芳与泽其杂糅兮(118),唯昭质其犹未亏(119)

图1-10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图1-11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译文】

后悔当初观看从政之路而没有好好察看啊,如今我只好长久伫立而又将重新退隐于野。掉转我的车子回到往昔的道路啊,趁着走入从政的道路还不算太远。我骑着马徐行在长有兰草的水边高地上啊,又驰骋到长有椒木的小丘而暂且在此停息。我仕进于朝不但未被接纳反而遭受指责啊,如今退隐于野将再修治我未入仕时的服饰。我裁剪荷叶制成上衣啊,又拼合荷花来做成下装。即使没人理解我也就罢了啊,只要我内心的情志确实芳香。增高我的帽子使它巍然耸立啊,加长我的剑佩使它修长而美好。芳香与污垢纵然混合在一起啊,唯我那光洁的本质仍没有减损。

【前人点评】

汪瑗《楚辞集解》:“延伫将返,其词虽若缓,而其意则终于去耳,但欲迟迟吾行,不欲悻悻然若小丈夫之为也。此章以行路为譬,实悔其初轻出仕,而欲将隐去耳,非设言也。下文‘制芰荷’‘集芙蓉’,盖欲辞绂冕之荣,而为隐者之服矣。王、洪二注,皆以同姓之义言之,以为屈原初欲隐去,既而悔其不当隐去,故复回返以终事君之道,不亦大谬其旨而牵强之甚乎?殊不知虽隐而去之,固无害于屈子之忠也,何为回护之若是而反使屈子之心事千载之不明也?故杨、班之流往往讥之者,皆未知屈子实有去志也。且以同姓言之,则殷之三仁,固有不去者,亦有去者;固有死者,亦有不死者,岂可谓同姓之臣自古皆不去而尽死也哉?其事君之忠、同姓之义,要亦顾时势事体及各人自处何如耳。固不必于去不去、死不死以为贤否也。”

顾成天《离骚解》:“此言仕路不能行其道,隐居独善,庶乎可也。盖叙自放之由。○前言九死未悔,至此不能不悔,两‘悔’字紧应。”

戴震《屈原赋注初稿》:“此二章(编者按,指‘悔相道之不察兮’八句)即渊明归田园之意,所谓‘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也。‘兰皋’‘椒丘’,即旧林、故渊之义。”

苏雪林《楚骚新诂》:“惟第二派归隐之说最得屈原本意。盖屈原见世风卑下,潮流恶浊,自知与党人决不相容,若鸷鸟不能伍燕雀,方枘不能入圆凿,自揣不能包羞忍辱,自贬高节,与彼等相周旋,宁愿死于直道,以全清白之躯,但忽又转一转念,今日之事,我即死了,楚王果能悔悟么?楚之内政外交,果能走上正确道路么?我断其不然。如是,则死又何益,不如退出政治旋涡,为退隐之计,反可全我节操,葆我天真。”

汪瑗《楚辞集解》:“‘初服’,士服也。下文所言衣、裳、冠、佩之类是也。屈原恐进而遇祸,故退修初服也。此‘服’字,要实看。曹子建《七启》曰:‘愿及初服,从子而归。’语取诸此。李太白诗曰:‘久辞荣禄遂初衣。’‘初衣’,即初服也。退将复修吾初服,谓芰荷之衣、芙蓉之裳,及高冠、长佩,乃未仕之初之所服者,因筮仕而释之,今又将辞却黻冕之荣,而重新整治向时之所服者,以复其初也。”

游国恩《离骚纂义》:“二句(编者按,指‘进不入以离尤兮’两句)承上启下,谓进仕而未合于君,且遭祸尤,故将退隐以自修也。此既为上文回车复路、步皋驰丘等句作结,又启下文荷衣蓉裳、高冠长佩各句。进谓仕,退谓隐。”

毕大琛《离骚九歌释》:“‘不吾知’,起后半篇(编者按,指‘女媭之婵媛兮’至篇末)。”

沈德鸿《楚辞选读》:“此二句(编者按,指‘不吾知其亦已兮’两句)因押韵而倒置。原式作‘苟余情其信芳,不吾知其亦已兮’。”

戴震《屈原赋注》:“高冠、长佩,即《涉江》篇所云‘予幼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也,以寓从吾所好之意。”

朱冀《离骚辩》:“‘芳’,是香气,比君子志行芳洁;‘泽’,是粉泽,比小人声闻过情。‘杂糅’云者,党人用事,所以人品真伪混淆,惟我光明之天质未致因而亏损也。大夫自有天爵之可贵,党人其奈大夫何哉?有‘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之意。”

朱季海《楚辞解故》:“既云‘杂糅’,明是异类,芳、泽相反,犹玉、石殊科,‘芳与泽其杂糅’,正谓‘贤愚杂厕’,设喻同尔。首句称‘唯昭质其犹未亏’,言虽贤愚杂厕,君子终不以小人损其明也。”

忽反顾以游目兮(120),将往观乎四荒(121)。佩缤纷其繁饰兮(122),芳菲菲其弥章(123)。民生各有所乐兮(124),余独好修以为常(125)。虽体解吾犹未变兮(126),岂余心之可惩(127)

【译文】

我忽然回过头来纵目远眺啊,将到四方极远的地方去观览。我的佩饰花样众多而色彩繁丽啊,它们的芳香十分浓郁而愈发明显。每个人都各有自己所爱好的东西啊,我却独独把爱好修养美德当作准则。即使把我肢解了我也不能改变啊,难道我的心志会因受惩戒而改变?

【前人点评】

《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曰:“言己不见明,故疾反顾,远逝四荒之外,以求知己者。”

钱澄之《屈诂》:“退修初服,自誓一往不反,而忽反顾,情终不容己也。反顾之余,还以游目。宗国既已绝望,四方庶有知之者乎!佩益繁而芳益盛,任吾之真,行古之道,虽四荒亦不吾知可也。”

林云铭《楚辞灯》:“四海之外,岂无知我与类我者乎?因上文‘不吾知’,故自考而欲往观之,以自广其意,非思去国求君也。伏下‘周流上下’数段。”

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往观四荒’,即下文‘上下求索’。”

汪瑗《楚辞集解》:“‘佩’,指衣、裳、冠、佩而言,与‘长余佩’之‘佩’字稍异:上‘佩’字,专言之也;此‘佩’字,泛言之也。”

游国恩《离骚纂义》:“自悔相道之不察,至此凡二十句,文义一贯,皆言回车复路,退修初服之事耳。盖谓我既拟变易曩之态矣,何妨洁身隐退,不涉世患,荷衣蓉裳,高冠长佩,以保其太璞之完。此奇服冠佩之芳泽,亦岂不缤纷繁饰,芳菲弥章,足可自慰于心乎?盖言既进不见用,即退而自修。缤纷二句,即总束上文衣裳冠佩言之。此处断不容杂以求君求贤之枝节,以碍文义也。”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通篇以‘好修’为纲领,以‘从彭咸’为结穴。○篇中曰‘好修’,曰‘修能’,曰‘修名’,曰‘前修’,曰‘修初服’,曰‘信修’,‘修’字凡十一见,首尾照应,眉目了然,绝非牵附之见。盖好修者其学也,为彭咸者其忠也。○始之以事君以‘修能’,其遇谗以‘修姱’,其见废而誓死则法‘前修’,即欲退以相君,亦‘修初服’,固始终一‘好修’也。自此以下,又承‘往观四荒’,而以‘好修’之有合与否,反覆设辞,而终归于为彭咸之意。”

苏雪林《楚骚新诂》:“屈原以‘修’之一字,凡学问、德行、忠君爱国之心,守死善道之志,靡不总括;而其爱美好洁之特殊德操,亦总括在内,故‘修’字者实屈原以自指其完美之人格者也。蒋骥谓‘修’字乃《离骚》全篇之‘眼’,诚有见地。”

林云铭《楚辞灯》:“即支解不能改吾好,岂以见疏为戒,遽行迷途至亏昭质乎?言己有常操,不但不肯变,实不能变。与上文‘灵修数化’、下文‘芳草为萧艾’相反。”

胡文英《屈骚指掌》:“好修为常,体解未变,非自矜所得,盖小人摧折君子,久之或难于事端,或迫于公论,未尝不欲稍用君子以平其势;但不欲其倔强犹昔,而欲其随吾运转耳。岂知大丈夫宁为兰摧玉碎,而不忍为萧艾之敷荣!此所以体解不变而心不可惩也。”

王邦采《离骚汇订》:“文势至此,为第一段大结束,而全文已包举。后两大段虽另辟神境,实即第一段之意而反覆申言之,所谓‘言之不足,又嗟叹之’也。其中起伏断续,变化离奇,令人莫测。”

【赏析】

此节重在抒写“不吾知”的主题,首先感叹楚国的君王不理解自己,信谗齌怒,朝谇夕替;接着悲伤自己培养的人才不理解自己,追从世俗、变质芜秽;最后痛恨朝廷的群臣不了解自己,嫉妒成风、排挤贤人。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提到屈原“与楚同姓”,就是说屈原和楚王同姓。但是楚王姓熊,屈原姓屈,为何说他们同姓呢?其实整个楚国的王族都姓芈(mǐ),熊和屈是氏而非姓。屈氏的始祖,因他的封地在屈,便将屈作为自己这一支王族的姓氏。所以屈氏乃楚国公族之一,与楚国王室有着血脉联系。

正是这一宗族观念,使屈原萌生了强烈的从政愿望,希望自己做个振兴楚国、名垂青史的中兴重臣。屈原生来天资颖异,加上后天不断努力,成为那个时代的“有异彩的一等明星”(郭沫若,《屈原研究》)。

起初,他深得楚怀王的信任,被任命为三闾大夫,主要负责教育王室贵族子弟。此节所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等句,就是对自己那段时期培养人才工作的深情追忆。但此节所谓“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等句,则说明他培养的许多人才最终没有坚守节操,反而腐化变质。后来,他升为左徒,参与朝廷重大事件的决策,发布号令,并负责外交事务,接待宾客,应对诸侯。然而,屈原很快就因其才能高、权力大,而引起同朝党人的嫉妒,他们不断在楚怀王面前诋毁他。久而久之,昏庸的楚怀王也就信以为真,最终将屈原流放汉北。此节所谓“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等句,就是屈原对楚怀王听信谗言而放逐自己的指责。

【思考讨论】

1.此节中香花芳草有什么寓意?

2.此节中的哪些句子透露了屈原的隐逸思想?对此,你如何理解?

女媭之婵媛兮(128),申申其詈予(129)。曰:“婞直以亡身兮(130),终然殀乎羽之野(131)。汝何博謇而好修兮(132),纷独有此姱节(133)菉葹以盈室兮(134),判独离而不服(135)。众不可户说兮(136),孰云察余之中情(137)?世并举而好朋兮(138),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39)?”

图1-12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

【译文】

女媭怒得气喘吁吁啊,反反复复地责骂着我。说:“鲧太刚直而不顾自身的安危啊,最终被尧杀死在羽山的荒郊野外。你为何处处直言而又爱好修养美德啊,竟偏偏独自拥有如此众多美好的节操。、菉、葹三种恶草充满着房室啊,你却偏偏独自离弃它们而不肯佩带。对众人不能挨家挨户去说服啊,又有谁会详察咱们内心的情志?世人皆喜欢互相抬举而拉帮结派啊,你为何孤零独特而不听从我的劝告?”

【前人点评】

洪兴祖《楚辞补注》:“观女媭之意,盖欲原为宁武子之愚,不欲为史鱼之直耳,非责其不能为上官、椒、兰也。而王逸谓女媭骂原以不与众合,不承君意,误矣。”

陆时雍《楚辞疏》:“借女媭以发端,就重华以明志。以世无可语,而为此不得已之辞也……女媭之詈,渔父之答,正以见时事之可悲耳。”

黄文焕《楚辞听直》:“从前自负,壮气干天。忽入女媭,伦分相压,哑口难辨,但有陈之重华耳。于文势庄语已尽之,中借女媭作一转关,便可移而他诉。下面陈辞、上征、占氛、占咸,总从女媭一詈生出,布阵幻绝。”

游国恩《离骚纂义》:“况《离骚》自此以下,所谓就重华陈词及灵氛占卜、巫咸降神,皆为假设之辞,反复申明己志耳,初非实有是事也。”

朱熹《楚辞集注》:“女媭以屈原刚直太过,恐亦将如鲧之遇祸也。”

汪瑗《楚辞集解》:“‘’‘菉’‘葹’,三恶草名,当世时俗之所尚者也,以比寻常庸劣之行……言众人皆佩此寻常之草,汝何为判然独自立异而不服,而取彼芳泽以为饰哉?”

戴震《屈原赋注》:“‘’‘菉’‘葹’,喻众之所尚,原独判然舍弃之。”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上‘余’,为原言也;下‘予’,媭自谓。女媭之言止此。盖谓举世无好修者,虽往观四方,必无所合,以讽其变节也。”

金开诚《楚辞选注》:“余,这里是‘咱们’的意思,是女媭站在屈原一边说话的语气。”

钱杲之《离骚集传》:“女媭谓,人皆好朋,汝何茕苦独处而不听我言?”

依前圣以节中兮(140),喟凭心而历兹(141)。济沅湘以南征兮(142),就重华而陈词(143):启《九辩》与《九歌》兮(144),夏康娱以自纵(145);不顾难以图后兮(146),五子用失乎家巷(147)。羿淫游以佚畋兮(148),又好射夫封狐(149);固乱流其鲜终兮(150),浞又贪夫厥家(151)。浇身被服强圉兮(152),纵欲而不忍(153);日康娱而自忘兮(154),厥首用夫颠陨(155)。夏桀之常违兮(156),乃遂焉而逢殃(157)。后辛之菹醢兮(158),殷宗用而不长(159)

图1-13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图1-14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图1-15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译文】

我依从前代圣贤的榜样而公正做人啊,可叹的是内心愤怒而又经历此等困境。渡过沅水与湘水而向南方行进啊,我去向圣明贤德的虞舜陈述言辞:夏启偷来《九辩》与《九歌》啊,寻欢作乐而无所顾忌地放纵自我;不顾虑危难又不图谋后裔啊,他的儿子五观因此发动内乱。后羿肆意游乐而纵情打猎啊,又偏偏喜欢围猎那些大狐狸;本来淫乱之徒就少有善终啊,寒浞又趁机贪占了他的妻子。浇具有强健有力的体魄啊,却又放纵欲望而不加节制;每日寻欢作乐而不顾自身的危险啊,他的头颅因此被人家砍了而掉下来。夏桀违背常规啊,就终于遭遇祸殃。商纣王把人剁成肉酱啊,商的宗祀因此没有长久。

【前人点评】

朱冀《离骚辩》:“大夫此时,守初服而不变,则恐伤贤姊之心;闻懿训而改图,又重违宗臣之谊。进退惟谷,千难万难,而国无其人,莫可控诉,故不得已而折中于前圣。此真无可奈何之至情,亦极奇极幻之妙文也。”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因女媭之言而自疑,故就前圣以正之。又以鲧为舜所殛,而九嶷于楚为近,故正之于舜也。”

刘梦鹏《屈子章句》:“楚人庙祀舜于沅、湘之南,故借此为言,盖寓言于王云尔。承上文,言虽茕独莫听,而有怀欲白,不得不望重华而陈词。原在楚怀之时,未曾远迁,非如《九章》溯沅、湘者实有其事也。”

金开诚《楚辞选注》:“‘济沅湘’‘就重华’云云,都是诗人想象,未可指为实事。”

陈本礼《屈辞精义》:“以下即所陈之辞。”

王邦采《离骚汇订》:“兴王图治,先端其本,若本之不端,则诸病百出。试纵观古来昏庸之主,有一不耽于逸乐者乎?有一不内色荒而外禽荒者乎?有一不喜穷兵黩武而糜烂其民人者乎?有一不愎谏自用而拒人于千里者乎?况贪婪竞进前有明文,则贿赂公行,何竟漏却邪?要之,大夫不过随举而历陈之,语语是楚王之病,亦语语是古来昏庸之主大共之病,何必逐条配合也。”

马茂元《楚辞选》:“以上十六句,历举启、羿、浇、桀、纣五个暴君亡国危身的史实,来证明下面所说的‘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的真理。”

汤禹俨而祗敬兮(160),周论道而莫差(161)。举贤而授能兮(162),循绳墨而不颇(163)。皇天无私阿兮(164),览民德焉错辅(165)。夫维圣哲以茂行兮(166),苟得用此下土(167)。瞻前而顾后兮(168),相观民之计极(169)。夫孰非义而可用兮(170),孰非善而可服(171)?阽余身而危死兮(172),览余初其犹未悔(173)。不量凿而正枘兮(174),固前修以菹醢(175)

【译文】

商汤、夏禹两位明君谨严而又恭敬啊,周文王、周武王讲论治道而没有差错。选拔贤人而又任用能人啊,他们遵循法度而没有偏差。灵明的上天对人没有偏私啊,察看人们的德行来安排辅佐。只因为圣贤之人凭借盛德美行啊,才能够因此君临四海而享有天下。瞻顾前面的恶人和后面的贤人啊,我透彻地省察了他们的最后结果。有谁不义而可以君临四海享有天下啊,又有谁不善而可以君临四海享有天下?我身临险境而差点儿送命啊,反观我当初的志向仍不后悔。不量度凿孔的大小而削正想要安放的榫头啊,前代贤人本来就因为这样而被君王剁成肉酱。

【前人点评】

姚鼐《古文辞类纂》:“‘启《九辩》’下十六句,皆言失道君之致祸;‘汤禹’四句,皆言得道君之致福。”

朱熹《楚辞集注》:“言殷汤、夏禹、周之文王,受命之君,皆畏天敬贤,讲论道义,无有过差,又举贤才,遵法度而无偏颇,故能获神人之助,子孙蒙其福佑,如下章也。”

彭泽陶《离骚今译校注与答问》:“此二句(编者按,指‘皇天无私阿兮’两句)即《周书》(僖五年《左传》引)‘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之意,言天之于人,仅观其德与不德,德乃安辅之;下二句(编者按,指‘夫维圣哲以茂行兮’两句)证成其义,言彼等圣哲而又勉行,故真能治此天下,此其意何曾言及置君置臣之事乎?且王逸分错与辅为二事,强增数字于其间,殊不合文理。”

胡文英《屈骚指掌》:“(编者按,指‘夫维圣哲以茂行兮’两句)承上,言天之所错辅其君,岂有他哉?亦以圣君自懋其德,诚足以当此下土之重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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