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先声

未完的先声

刘体智《异辞录》载:“张霭青观察,南城谓之‘清流靴子’,讥其比之腿,犹隔一层也。又谓为‘捐班清流’,而乃翁靖达公为‘诰封清流’,以善于诸名士交,而有是称。”清流派是晚清倡导改革时期的产物,其中以李鸿藻、张之洞、张佩纶等人为著称,成员多为有识名士,弹劾官员、指斥弊病、议论朝政,颇得朝廷抬爱,一时掀起清谈风潮。张树声父子素与这些人有所交往,个中原因复杂难辨,有人猜测他是有意“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但他有一件事“做错了”。

关于张树声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水师的说法,众说纷纭,但张华奎与张佩纶有交情是为事实,有笔记、小说记“张华奎拼命拉拢清流,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但上奏张佩纶是经过他本人同意的,时值水师初兴,前景无限,相信张佩纶也能看到趋势。但此事犯了一个忌讳,即“疆臣不得奏调京僚”,尤其是奏调翰林,是为大忌。且张树声只是代理直隶总督,总督手下“四道八镇”全部为李鸿章所派,当时就传说,张佩纶上来后将对这些人下手,“有参四道八镇之说”。张佩纶以敢说、能说为著,经他手弹劾的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人来了,肯定会引起李鸿章那帮班底的警惕。

最终,张树声的奏折在军机处卡住了,“诏责其冒昧,弗许”。“但当张佩纶得悉李鸿章获朝廷挽留,将夺情复出,而李对他与张家父子的接近颇不以为然的态度,就不惜与张树声翻脸,通过李鸿藻控制的军机处,否定了张树声的提名,使张讨了个老大的没趣。”〔44〕没多久,张树声进京见到张佩纶,自谓:“吾尝读《四书》文矣,冒昧足以偾事,冒昧亦足以济事。”学士一笑置之。

张树声在官场多年,却始终学不会玩弄权术,连拉拢个名士都弄得如此尴尬。办理朝鲜事件时,他应该想到,所派外交博士马建忠正是李鸿章的心腹幕僚,而他所派庆军首领吴长庆素与李鸿章有不合弦音,而张佩纶又是李鸿章多年的幕僚。1879年,张佩纶到苏州迁移母亲灵柩营葬,李鸿章给予了“白金千两”,让其“感德衔悲”。极为戏剧化的是,李张接近,张华奎还是拉拢牵线的人。1879年,张佩纶丁忧去职,收入窘迫,李鸿章还给张华奎写信,说张佩纶丰才啬遇,深为惦念,不如到北洋担任幕僚。此说如果属实的话,只能说张树声父子都是“官场中人”,只得“认栽”。

实际上,后来张树声因此事去职署直隶总督,复回两广任上,也有张佩纶“反口”的作用在内,李鸿章还把爱女嫁给了张佩纶,自有其信任道理,此爱女正是作家张爱玲的祖母李鞠耦。应该说,张树声代理直隶时,其一举一动实际上都在李鸿章的掌握之中,其“遥执朝政”的能量也是众所周知的,张树声“落败”直隶,完全是性格使然。

在肥西乡下至今流传一个“张树声扛粪箕”的故事。说张树声任职两江总督后回乡省亲,忘记拜访早年的老师。于是这老师在张树声前呼后拥为父母上坟时挡其去路,身拎粪箕和粪刮,士兵喝令不停。张树声下轿去看,见是老师,连忙行大礼,老师却视而不见,张树声又连叫多声,并让他把粪箕扔了,老师却暗喻学生不如粪箕有用,张树声惶愧至极,只得跪拜老师,答应奉养送终,喝令士兵扛粪箕,老师不依不饶说“师事弟子服其劳”。张树声亲自扛粪箕,老师这才让了路。〔45〕这种朴实的性格让张树声在去世很多年后都不怎么出名,且其性格延续到儿子辈、孙子辈,直至他的曾孙“和”字辈。

光绪九年(1883),生逢六十寿辰的张树声,患“脾泄症”,吁请开缺。朝廷给予假期让他调养,并在寿辰时恩赐礼物。这一年的秋天,法国的战舰开到了粤东门户,以图对越北的控制,张树声拖着病体销假回任,他多次致信朝廷,法军会随时实施侵略,应加紧布兵防备,直至后来要摊牌对弈了,清政府还没有决定是和是战。掌管直隶和北洋的依然是老上司李鸿章,他对清流派所表现的“主战”不为所动,此时在福建主持海疆事务的正是钦差张佩纶。

翻开当年军机大臣翁同龢写于癸未(1883)年的日记,可见他对李鸿章的犹豫和顾虑重重表示“担忧”和“悻悻”,反倒对张树声的主战颇为赞赏:“癸未八月二十五日,张树声折慷慨以兵事自任。”又:“癸未十月初七日,张树声报,请身赴前敌,词气慷慨,杰作也。”〔46〕

在等待和无望中,张树声以病辞去两广总督,但仍继续留守督办广东军务。直到1884年的八月,清廷才有心决战。但前线清军并未准备好,张佩纶叫苦不迭:“南援不来,法船日至。闽已苦守四十余日,止能牵制。而忽令阻其勿出,以至法不肯退,忽令如蠢动即行攻击,以至闽仍不敢先发。”(张佩纶致侄张人俊信文)8月23日开战那天,法军势如破竹,未几时辰便将福州港中国战船击沉和重创。张佩纶四处求援,未果,留下了他顶着脸盆逃跑的趣闻。但在当时,广东方面派出了舰队增援,如果是张树声所派的话,张佩纶心里一定是五味陈杂。

不过从两人来往的书信看,张佩纶曾向张树声请教:“鄙见一旦有事(指中法开战),舍用兵别无长策。蔼青(张华奎)言公(张树声)处议以兵代守粤越裳,自是伐谋胜算,所难者将耳。麾下储异材否?愿示之也……”〔47〕

张树声在回信中详解了战术要点,说“似陆战尚可相持。第海洋辽阔,文武一怒,非专任方隅者所能决策”,并言:“越事初起,颇闻嘉谟,阅时愈久,事势愈棘。”张树声还陈述了自己多年坚持上奏“粤中海防”事,但都被搁置一旁了,现在真是“空拳徒张”。自己年老久病,但既然“乃公雅意推挽”,只能当即南行上前线了,胜败不计。同时,张树声还为张佩纶提供了情报,并送给他一册清晰的越南地图。

张佩纶一战“身败名裂”,张树声也即将步入人生的终点。世人只知张树声因中法战争大败而遭革职,却不知张树声自任两广总督以来,一直竭力转变广东社会风气,整顿吏治军政,筹办海防。他多次请求清政府拨款筹办广东海防,整顿吏治军政时“正己率属,甄别贪劣”,奏参不尽职守的文武官员,以清吏治,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了人,纷纷打他的小报告,说他不称职、贻误地方、任情徇私等,担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看过奏折后,均给予否定。但是张树声的很多建议并未得到清廷响应,他临死前还在口述 “治粤之策”的奏折。

张充和的叔祖母识修清楚地记得,中法战争期间,广东的炎热不可忍耐,坐在那里不动,都会挥汗如雨。公公已是年过六十的老将军了,带病工作,几乎顾不上吃饭,夜深了还忙碌在成堆的文件中。识修知道公公是主张战备的,她也是坚强的主战派,尽管此时她的伯父李鸿章并不打算派水师前来援助。

但时局早已经不受张树声控制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设施没有设施,这场仗只能凭一时血气之勇。他在致信张佩纶时谈及,自己曾多次请病假退休,但愿这次事件粗平后,当朝能放他回去,他觉得自己太累了。

粗读张树声奏议合集《张靖达公(树声)奏议》,厚厚五百六十二页,写得最为动容和令人唏嘘叹息的却是末尾三四页,题名:《遗折》。

1884年10月26日,张树声躺在病榻上,生命垂危,仍坚持伏枕向秘书口授奏折,字字血泪:

微臣病势垂危,谨伏枕口授遗折,……臣以寒素,起自兵间,荷列圣拔于庸众之中,……如臣遭遇之隆,夫复何撼。然而惓惓愚诚尚有不能恝然者,则以外患日亟,寰海骚然。皇太后、皇上宵旰忧劳,而臣犬马余生,竟先填沟壑,报效无期也。

张家从张荫谷一代即决定跟着政府走,中间遭遇过诱惑,也出现过波折,但始终履行着一个“忠”字,除张树珊战死外,其弟张树屏、张树槐都曾入军参战,并被授以官职。

溯自五洲万国通市款关,泰西之人负英鸷之性,扩富强之图。由制器而通商,由通商而练兵,挟其轮船枪炮之坚利,以与我中国从事。数十年来,俄罗斯侵轶于北方,日本窥伺于东海,英吉利由印度缅甸以规滇藏,法兰西据西贡海防而谋滇粤。睢盱忸,日益难制。而中国蹈常习故,衣冠而救焚,揖让而拯溺,其何以济耶?

近岁以来,士大夫渐明外交,言洋务筹海防,中外同声矣。夫西人立国,自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驯致富强,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福州马江之役,聚兵船与敌相持,彼此皆木壳船也。一旦炮发,我船尽毁,此亦已事之鉴矣。今台湾告急,援济无方,窃虑琼州将踵其后。若敌得志,台琼祸患之殷何可推测。此微臣所以终夜感愤,虽与世长辞,终难瞑目者也。

张树声生逢内乱,临死时又摊上外患战乱。内乱戡定在于以国人降国人,而外患却不是国人逞一时之强就能轻易降服的,且敌强我弱,此弱不单单是装备弱,还在于体制弱。这里张树声提到的“议会体制”在当时着实是个新鲜名词,这也是他的超前和远瞻所在,甚至有人解读其为君主立宪论的先声,或许当时有不少官员看到了,但终不敢提,张树声临危一呼,在于他的乐观,在于他对这个给了他机会的时代还抱着希望。

“……圣人万物为师,采西人之体以行其用,中外臣工同心图治,勿以游移而误事,勿以浮议而隳功,尽穷变通久之宜,以奠国家灵长之业,则微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这是张树声临死前的幻境还是美好理想?

张树声临死的那一夜,“终夜感愤”,为时局担心。他出于洋务门下,却又不甘跟风,自成一说。他兴办实学馆,开西学之先,校址日后成为黄埔军校所在地。他出身儒门,却不肯守旧,一反常态提出改革科举,以此成为晚清第一位提出废除科举的官员,以至于帝师翁同龢责他“数典忘宗”。

而张树声所倡导的一切,在他死后的不到二十年,就已经陆续得到实现和验证。只是那个时候,他的长子张华奎积劳咯血死在了川东任上,而其长孙张冀牖还不到九岁,还有谁会想起来那位“垂死涕泣,不知所云”的老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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