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约812—866)
原名歧,艺名庭筠,字飞卿,生于没落贵族家庭,祖辈温彦博曾是唐初宰相。仕途不得志,屡举进士而不第。大中十一年,襄阳刺史徐商辟为巡官,后官终国子助教。其人才思敏捷,相传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叉手构思,凡八叉手而成八韵,故时号“温八叉”。温庭筠诗词俱佳,在词史上,与韦庄齐名,尊为“温韦”。其词风秾艳,辞藻华丽,为花间派之鼻祖。其著作《握兰集》《金荃集》等,今已散佚。今所传的飞卿诗词,皆出自《花间集》《金奁集》等。现存词有王国维所辑的《金荃词》一卷以及林大春汇集的《唐五代词》。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词译】
清冷的秋夜,于她而言最是难挨。玉炉内焚着的熏香寒烟袅袅,猩红的蜡烛淌着红泪,那黯淡的光芒将这一间华室映照得愁云惨淡。而她拥着枕被,久久无法入睡,只觉得秋意一层一层地浸润进来,浸得浑身冰冷。那银灰色的寒气,就这样爬上她的双眉褪了翠黛之色,又爬上她的鬓发乱了云髻之形。她在这孤独的秋夜里,失了往日从容恬静的姿容。
秋雨不解离情苦,偏选在今夜下个不停,一滴一滴,一声一声,仿佛全击打在了她那本就支离破碎的一颗心上。三更时分的冷雨,就这样自顾自地滴落在空无一人的石阶上,直到远天泛白,一夜将尽。而画堂内的听雨人,又是彻夜未眠。
【评析】
温庭筠词作的题材与内容并不是十分广泛,时常“男子而作闺音”,其代表作《更漏子》《菩萨蛮》也多是类似内容。本首《更漏子》更是直接借秋夜“更漏”的惨淡景况,写出思妇彻夜的辗转与愁闷。其词中的沉郁萧瑟与含蓄凄婉,都对后世李清照的填词作曲产生了深远影响。
“玉炉香,红蜡泪”,起笔两句写室内景象,夜色中,思妇唯有与玉炉红蜡为伴。“玉炉”一是写其精美,二是暗含玉色洁净生寒之意。而“红蜡”缀以一个“泪”字,当然就更加明显地点出了思妇的心情,正如晏几道的一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红蜡之色泽艳美,如这妙龄思妇一般,是其自身的象征。既然如此,她心中苦涩便可由红蜡代为垂泪。
三句“偏照画堂秋思”,“偏照”乃承接上句的烛光,“秋思”深藏于思妇心中,怎能映照得到?但这里却如此下笔,反倒将思妇的愁与恨放大,将她的情绪暴露无遗,仿佛从冰冷的深海中被拖拽而出,再无处躲藏。“画堂”则与前番精美别致的玉炉相呼应,以室内陈设的美妙如画,衬出思妇因离情所困,空负了这般美丽。“眉翠薄,鬓云残”,这两句更进一步,既然思妇的心愁已然暴露,那她在此情此景的刺激下更是一副戚戚然的样子了。一“薄”一“残”,相由心生。“夜长衾枕寒”,如后来李清照思念赵明诚的“半夜凉初透”一样,夜不能寐的女人,又叹黑夜漫长难挨,又觉枕被生寒。
下阕由室内的所见所触转向较为虚像的室外所闻,表面上写雨打梧桐,滴答一夜,而实际上也暗示着思妇一夜无眠的痛苦。“不道离情正苦”,思妇没了奈何,甚至将那秋雨埋怨,正是“无语怨东风”之感。“空阶滴到明”,化用自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的“夜雨滴空阶”,以极淡的手笔描绘极深极浓的感情,正是微妙之处。谭献《谭评词辨》卷一评:“‘梧桐树’以下,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而这个“无垂不缩”之法,也因凄警特绝,而被后世词人多次化用。如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聂胜琼《鹧鸪天》“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全词上阕中“玉炉”“红蜡”“画堂”“眉翠”“鬓云”“衾枕”,意象的使用非常密集,而下阕中着重写雨打梧桐,仅此一个意象,空灵清淡。这一密一疏,一浓一淡的两种对比,更使得词末意蕴无穷,使淡句淡得更加悠远。诚如唐圭璋所言:“宋人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从此脱胎,然无上文之浓丽相配,故不如此词之深厚。”
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词译】
恨满天涯,千丝万缕,多得像九霄之上轰然坠下的倾盆大雨,一滴一滴,最终都连成了线,遮天蔽日。然而那叫我深恨的根源,却在遥远的千里之外,远到恐怕连这里的雨水,也打湿不了他所在的城池。
入夜仍是毫无睡意,推开窗柩,只见远山之巅高悬着的一轮明月。这清明澄净的圆月,怎会懂得我心中的不平事。就若那广寒宫中的嫦娥,那般孤高美丽,却又可曾真的思念过谁?沾染了山间湿气的夜风,兀自吹过,拂过花枝,群花乱颤,最终又落红无数。这纷乱的景象,仿佛悠悠云彩在青天上飘飘摇摇。
【评析】
“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这首词中小令便是飞卿词中的独特精品。《草堂诗余别集》在温庭筠《梦江南》下有题“闺怨”,而这首通过描写思妇夜月怀人的情景,将其心中抽象的“恨意”,通过种种意境赋予形色具体呈现,表达了思妇独居深闺等待情郎归来的悲戚。全词低回婉转,悲凉悠然。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开篇两笔力重千钧,一开口便是极恨之语,并非词人常用的那些温温软软、凄凄艾艾的遣词造句,纯粹地直抒胸臆,与寻常的飞卿词看起来大有区别。“恨”乃是词眼,而“千万”与“极”都竭力写其之众多与深重,而“在天涯”又猛然将这无穷无尽的散乱恨意收束起来,直指一处,便是那情郎所在的天涯之远处。这个开头虽已是不凡手笔,但终究浮于表面,所谓恨,到底太过抽象,而且一言已极,已如当头棒喝,下文要如何展开阐释与描绘,才真是考验词人功力的地方。
“山月不知心里事”,三句思妇哀怨满腹,对月怀远,月却不解。这里说是“山月不知”,实际上却是思人不知。思妇的“心里事”便是上文所说的怀人之恨,既是如此,此恨自然希望远方的那个人能知道,甚至能与她一道感同身受。但可怜那位天涯人与山顶月一样的遥远,一样对她的心事毫不知情。由此刻画出思妇的寂寞孤独,不仅形单影只,连思想上精神上的共鸣人也没有。并非“两处沉吟各自知”,而单单是她一人“心有千千结”。
“水风空落眼前花”,四句与前句有异曲同工之处,不仅形式上对仗工整,内容上也是匠意雷同。风吹花落,大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意味,全然不解观花人脆弱的精神状态,只是愁上添愁。而词人在此更有以花喻人的意思,思妇的惜花之心,也包藏着对自己青春凋零的感伤。虽然人都是要逐渐老去的,但这里却更为可悲,乃是“空落”,写出思妇是在等待中白白老去。《古诗十九首》有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摇曳碧云斜”,这句仍是借景抒情,词首思妇将思与恨凝聚到了无边的天际之远,而词尾重将镜头转回那辽阔的青天,以碧云摇曳表现思妇动荡不安的心思,以碧云斜落表现思妇日益低沉的情绪。结句虽短促,但余思袅袅,咀味绵长。
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评全词:“此首叙飘泊之苦,开口即说出作意。‘山月’以下三句,即从‘天涯’两字上,写出天涯景色,字字堪恨,字字堪伤。而远韵悠然,令人吟诵不厌。”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词译】
良人远走,音信全无,世人总安慰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于是,我不知道他的归期,便仿佛每一天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再见之日。正因有了这个念想,我日日梳头洗面,挽髻描眉,然后独自匆匆登上那望江楼。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以最美的姿态迎接他的归来。
望江楼上视野开阔,每一张出现在地平线上的白帆都不会错过。我斜倚着楼柱,看着江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仔细地打量每一条船的形貌,观察每一条船的路径,因为它们中的任何一只,都有可能成全我的全部希望与祈盼。可惜啊可惜,今天又是失望而归,这么多的归舟竟都无法将他带回。夕阳的余晖洒满江面,赤黄色的江水仍旧滚滚流动,而我的心却干涸在那片白洲上。
【评析】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起首一句,便写出了这首词里所描写的思妇的与众不同。以孤等良人归来为主题的闺怨词并不在少数,而词中的思妇多因心爱之人不在,或是日晚倦梳头,或是任宝奁尘满,或是日上花梢犹压衾卧。相反,这首《望江南》里的思妇却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很是不同。而且一个“罢”字,也显出她内心的急切,非常希望能尽量早一点登楼望夫归。一旦梳洗完毕,毫不耽搁,便“独倚望江楼”去了。这看似平淡的几个字,却赋予了思妇巨大的希望,而这希望越沉重越热烈,随后的失望,甚至绝望,便越凄凉越惨痛。况且再真挚的盼望,也消除不了思妇等人的寂寥,“独倚”的运用,将思妇斜靠楼柱的寂寞背影无限扩大。正是“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闲愁”。
“过尽千帆皆不是”,只一瞬便将思妇的希望碾得粉碎,船尽江空,人何以堪!千帆已尽,可见思妇登楼望夫的时间之久,看见过的船只之多。而曾经每一张帆、每一条船,甚至是日落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给过她希望。于是无数次的希望,紧接着无数次的失望,循环往复,让人心力交瘁。直至最终只能看到“斜晖脉脉水悠悠”之景,思妇才终于绝望。从朝至暮,从千帆至空江,此时思妇的内心正是最为凄凉之时,眼中的斜晖也“脉脉”江水也“悠悠”,融情于景,比直接描写她的伤心绝望更为精妙。《古诗十九首》有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所以“脉脉”有欲说还休、含情不露的意思,更证明此处“脉脉”者,是人而非晖,将思妇之愁肠无以言表的样子写得淋漓透彻。
望江楼、千帆、斜晖、江水,此前种种意象的堆叠,一点一点地将思妇的情感积累起来。这些意象因贯穿着词中人的感情,又有哪一个不是“脉脉”且“悠悠”。物因人而贵,因为赋予了词中人的一片深情,所有这些船与水、楼与晖,都成了词中人的一部分,因之而喜也因之而悲。直至词末,强而有力的一句直抒胸臆,“肠断白洲”,给人以剧烈的坍塌感。要在短短的一阕小令中,将情感渲染到如此极致,绝非易事,足见词人的精巧构思。最终仅通过思妇的一个视线,便将集束的感情彻底爆发出来,掷地有声。空空的江面上,思妇没将目光投向那流动的滔滔江水,而是放在了一动不动的水边空地上,十分耐人寻味。为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仿佛思妇的含恨与痛苦,仍旧没有完尽,惹人遐想。
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余别集》中评全词:“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余字。”整首词非常干净利落,简洁清丽,毫无矫饰之态,以精巧的构思在不足三十字的篇幅内,刻画出复杂的人物心理,足见功底。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译】
她弯弯的小山眉蹙拢来,青黛的眉色漫染,隐隐绰绰地遮住了她眉际的些许额黄。乌黑的头发蓬松如云,轻轻盈盈地垂下,将她洁净如雪的圆润香腮,隐约掩饰,恍若云影轻度。她终于迟迟缓缓地起了床,慵懒地抬着手,勾画纤细而修长的蛾眉,再慢慢将妆饰一件一件地铺陈开来,细细妆扮。对镜簪花,花与人在前镜后镜中,叠影重重,交相辉映。换上新的罗襦,上面一双金线绣出的鹧鸪,栩栩如生。
【评析】
在温庭筠的十四首《菩萨蛮》中,这首流传最广,最为独特,乃飞卿词的代表作之一。周汝昌先生评本词言:“此篇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若为之拟一题目增入,便是‘梳妆’二字。领会此二字,一切迎刃而解。”这便是这首《菩萨蛮》的精妙所在,词人择选了女子的一个生活片段进行描写,勾勒一幅女子的晨起梳妆图,而对女子的心情神思并不直言,只在字里行间若有似无地暗藏些许人情,而到底女子何人,心中何事,究竟不甚了了,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与回味的空间。
“小山重叠金明灭”,写女子于闺中待起双眉紧蹙、额黄暗淡的样子。“小山”旧解多以为是“小山屏”的简化,指折叠着的绘有山峦的屏风。但现经推敲,已多认为是指晚唐五代时,女子的一种眉妆。《十眉谣》中描绘小山眉为:“春山虽小,能起云头;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雨,眉亦应语。”再有孙光宪《酒泉子》:“玉纤淡拂眉山小,镜中嗔共照。翠连娟,红缥缈,早妆时。”韦庄《荷叶杯》中的“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等,皆是指代眉妆。而额黄也是一种妆饰,可染画也可粘贴于额间眉际。李商隐《蝶》诗亦云:“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温庭筠另有一首《照影曲》也曾言:“黄印额山轻为尘,翠鳞红樨俱含频。”
“鬓云欲度香腮雪”,仍续写女子未起时的容貌,前句说眉,此句说鬓,如周汝昌先生所言,梳妆梳妆,“妆者,以眉为始;梳者,以鬓为主;故首句即写眉,次句即写鬓”。女子鬓发如云,形容其松散凌乱,甚至些许垂发掩于面颊。这头两句的遣词造句实际非常精美,“山”“金”“云”“香”“雪”,以这类辞藻描绘出女子的娇容与慵姿,别致已极。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两句便开始写女子起床梳妆的情态了。其中一“懒”一“迟”透露出女子心绪,并无太大兴致。“画蛾眉”照应上文的“小山重叠金明灭”,将已模糊的眉妆重新画好。而“梳洗”则侧重在梳,重整前番提及的“鬓云”。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二句,乃是“无限伤心,溢于言表”。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里交代女子梳洗已毕,开始簪花,并对自己的妆容进行最后的审视。所谓“前后镜”,前者指梳妆盒内的座镜,是固定好了的;后者指的是可以手持的柄镜。如此两面相互照看,簪花与人面自然在镜中出现许多重影,此景非常独特。然而镜中的花与人,都处于最美的时节,花虽得以饰人,而人却只能对镜自怜,未免招人叹惜。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末尾两句便是女子晨起梳妆的最后一步,穿衣。而此时词人不着笔墨在女子的冰肌玉骨,或是服饰的富贵华丽,偏偏写了一对金鹧鸪。一双一独,凸显女子孤独之哀。与前面的“迟”“懒”,终是一味,回互呼应,文思巧妙。
- 画堂:装饰华丽的厅堂。
- 眉翠:以翠黛描画的眉。
- 不道:不管不顾,不理会。
- 摇曳:摇荡、动荡之意。
- 望江楼:楼名,因临江而得名。
- 脉脉:凝视、静默无言状,又有情思不断、含情欲吐之意。
- 白 :白色的水中浮草,古时常为男女的赠别之物。
- 洲:水中陆地。
- 小山:眉样专词,乃眉妆的一种名目。
- 叠:蹙眉之意。
- 金:这里指唐五代之际,女子额间的妆饰,额黄。
- 明灭:若隐若现的样子。
- 鬓云:形容发髻蓬松如云,鬓边松散下垂。
- 欲度:将掩未掩的样子。
- 罗襦:上衣,丝绸短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