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有为何要退学

冉有为何要退学

孔子学院的危机已经现出端倪。樊迟要转专业,不跟老师学政治了,要改学农业。更严重的是,冉有干脆打退堂鼓,想退学了。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

我们的夫子是位伟人,但是在自我反省上还是有很大的改进空间。遇到学生要退学,应该认真想一下,是不是教学内容需要改善,是不是办学方针需要调整?不是说因材施教吗?每一个学生都应该培养成政治家吗?每个人都是这个材料吗?

孔子在外受各诸侯国的冷遇,现又后院失火。他心情能好吗?他能不急吗?国君咱还得客气点儿,对学生,我们的夫子就是急了就骂,骂樊迟是“小人”,对冉有的处理就更加严厉了,干脆开除他的学籍,还让弟子们敲锣打鼓地“欢送冉有”: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读者会说,且慢,这明明是冉有为季氏搜刮民财,孔子憎恶收敛不义之财的人。问题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读《论语》一定要有一个系统观,把有关的事情放在一起来看,方能弄清问题的真相。

首先,季氏的大管家这个工作岗位,在冉有之前,子路和冉雍都干过。子路最早找到这个工作,他跟老师周游列国时,就引荐自己的师弟冉雍来接替。要开除学籍,首先是子路,杀一儆百,看以后谁还敢去做富人的管家。然而,孔子去哪里都把子路带在身边。对冉雍更是褒奖有加,“孔子以为有德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并宣称“雍也可使南面(《论语·雍也》),就是说,冉雍是块做大官的料。冉雍做季氏宰的时候,向孔子请教如何干好工作,孔子还耐心地告诉他:“做事先给有关官员带个头,宽赦他们的小错误,推举贤良的人才(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论语·子路》)。”

显然,是否应该做季氏大管家这件事上,孔子用了双重标准:子路仍是自己的爱徒,认为冉雍有德行,然而,冉有则被开除学籍。

对冉有的处分,不仅是不公平的,骂都不应该骂。为什么呢?夫子你开的不就是一个政法大学吗?樊迟要学农业,你不是骂他没有出息,应该有更大的理想,将来从政,做官拿俸禄。要从政,谁能一步到位,一夜之间成为国君?还不都得从基层做起。季氏是鲁国权倾一时的大臣,做他家的管家,就相当于现在中央直属部委的秘书长,不仅是再好不过的锻炼机会,而且前途无量。孔子学院实际上是为当时政界培养人才的机构,还有很多孔子的弟子都去做了各地大臣的管家。

冉有得到最严厉的处分,我认为,他要打退堂鼓,只是其中原因之一,而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孔子看来,冉有还有更严重的历史问题。

第一,冉有私自挪用公款,而且数额巨大。

《论语·雍也》记述,公西华出使齐国,冉有请求老师给公西华的母亲一些小米。孔子答应给六斗四升,冉有觉得少,请求再加一点儿。孔子又追加了二斗四升。咱们的夫子确实可敬,好说话,也不小气。然而,冉有自作主张,竟给了八百斗,是老师许可的一百倍!不知道是记录有误,以讹传讹,还是另有特殊的原因,冉有怎么会给公西华的母亲这么多小米呢?但是,冉有给的确是比孔子答应的多出许多,这一笔援助,巨大地改变了公西华家的经济状况,使他家一跃成为富人阶层。这从孔子的抱怨中可以看得出来:“我听说过,君子周济急需的人,而不是使人变富(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论语·雍也》)。”

幸好,冉有不是给自己的母亲,否则性质就变了。搁现在,够得上“双规”了。

第二,冉有风头太健,占了老师的工作岗位。

前面我们讲过,根据《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孔子治理鲁国初见成效之时,齐国使用美人计,季桓子三日不朝,气走了孔子。孔子开始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如丧家狗的生活。孔子困窘之时,也许会对这次愤然辞职感到有些后悔,他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概也是自己的一种反省吧。孔子周游诸侯国时,对现任的鲁国国君从不公开批评,还往往袒护他们。恐怕这也是孔子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期待有朝一日,重新被召回鲁国从政。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根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周游列国十年左右,季桓子病重,临死之前,驾车巡视鲁国国都,幡然悔悟,感叹道:“如果不是我气走了孔子,鲁国就富强起来了。”季桓子还告诫他的儿子季康子,“你做了宰相,一定要把孔子召回来。”后来季康子确实打算再让孔子重返鲁国政坛,然而公之鱼劝阻道:“我们的先君用孔子没有用到头,最后被各诸侯国耻笑;现在再用孔子,如果再不能共事到头的话,那就又会被各诸侯国耻笑。”公之鱼话中有话,你老爸就是喜欢美色,气走了孔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小子跟老爸爱好相同。孔子是个只讲原则、不讲灵活性的人,那一定还是同样的结局。本来喜欢女色这点儿小爱好,哪个国君、大臣没有,但是孔子是个名人,他的反应可能引起轰动效应。季康子一听,此话有理,跟公之鱼一合计,召冉有回来。从冉有私自决定给公西华母亲那么多小米来看,他是一个很有灵活性的人。季康子的这种安排,对父亲临终嘱托也有一个交代,也留给自己更多的自由空间。

孔子对女性的态度,也让他失去了被聘任的机会,而且是最后、最好的机会。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冉有占了本来属于老师的机会,也让孔子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做官的机会。此时的孔子已经65岁左右了。孔子心情能平静吗?

季康子召冉有时,正是孔子一行在陈、蔡之间最狼狈的时候。孔子的第一个反应是:“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为什么会这样肯定冉有一定会得到重用呢?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位置本来是给他的,本来他应该官复原职。冉有回鲁国的这一天,孔子说了下面一段话,这在《史记·孔子世家》和《论语·公冶长》中都有记载。

“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

“狂”,指心气很高;“简”,指行为粗率。孔子看到眼前这个学生,心里很复杂,也很无奈。在老师眼里,冉有你还没有准备好担当这一大任。冉有大概也没有谦虚,更没有谦让,就踌躇满志,跃跃欲试,自己就想干一番大事业。孔子是很不喜欢这种人的。孔子喜欢的是漆雕开这样的学生,他让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回答说“我对能不能做好官还没有信心(吾斯之未能信《论语·公冶长》)”。于是乎,“子说(高兴)”。孔子又很无奈,人家召的是冉有,总不能说“你别去,让我去”。与此同时,孔子可能也有一种成就感,看,自己的弟子也出息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也不用自己管了,自己也管不住了。

子贡明白老师的心理,送冉有走时,告诫他:“你上任以后,乘机把老师也弄回去。”冉有不负众望,上任的第二年就带兵与齐国打仗,结果大胜。季康子就问,“你的军事才能是从哪里学来的?”冉有回答,“是从我老师那里学来的。”冉有乘机向季康子大肆夸耀了一番孔子的能耐,季康子隆重把孔子从卫国迎回,使他结束了十四年的流浪生活,晚年专心著述,给后世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化典籍。

冉有确实是个很有灵活性的人,为了让老师回来,他可以说谎,可以夸大其词。孔子哪里懂军事呀!一生中关于军事没有只言片语。卫灵公向他请教领兵打仗的事,他也坦率地告诉人家,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现在清楚了,孔子要开除冉有,取消他的学籍,还让其他弟子敲锣打鼓来攻击冉有,就是这次冉有被季康子召回一事。他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说这话的。我们后人应该理解孔子说这话的心情。孔子自己也一定感受到了,你看,弟子出息啦,我这当老师的也面子有光,还被人尊崇。让孔子结束十四年的流浪生涯,给他晚年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衣食无忧,专心从事文化建设,冉有是第一功臣!

不要错以为,冉有说自己没有能力学孔子的理论,就觉得他是个缺乏悟性,不求上进的人。冉有的能耐很了不得,他做季氏宰,既可以管理,又可以领兵打仗。如果不是他工作出色,季康子怎么会善待他的老师呢?

冉有是一个很务实,技艺非凡的人。一次子路问孔子,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孔子说:“像臧武仲那样有智慧,公绰那样不贪,卞庄子那样勇敢,冉有那样多才多艺,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啦(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可见,孔子是非常赞赏冉有的技能的。

冉有还有一个让孔子不待见的特点,他跟宰予、子贡一样,都是利口善辩,侃侃而谈。前面我们讲过,子路平常是孔子的监督员,所以孔子对子路有点儿烦。孔子对冉有也有点儿烦,只是烦的原因有所不同。一次季子然问:“仲有(子路)、冉求(冉有)可以叫做大臣吗?”孔子则很不耐烦地回答:“我还以为你问别人呢,竟问这两个人(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论语·先进》)。”孔子对这两个人的不耐烦情绪跃然纸上,认为他们俩顶多是管理具体事务的官员。

值得思考的是,我们发现孔子弟子中这些能言善辩的学生,个个都很有出息。你做一个政治家,特别是外交家,要跟人打交道,要宣传自己的理念,说服别人,不会说话能行吗?看看美国的政治家,哪一个不是口才出众,竞选的时候,你要说服大家投你的票,选上以后,你还要说服国会议员执行自己的政策。中国的文化缺点之一就是,对善于言辞的有一种偏见。在说话技巧上,我们的政治家与西方政治家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这些与儒家文化影响不无关系。

樊迟和冉有,都是身怀技艺,讲究务实。他们哥儿俩,一个要转学,一个要退学。这折射出孔子教育中的问题,大而无当,捉摸不定,不切实际。他们俩的人生道路也说明,具体技艺与从事政治不仅不矛盾,而且相辅相成。冉有、子贡等都成为业绩突出的一流政治家,就是一个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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