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闯鬼门关

再闯鬼门关

8点钟,我被准时推到手术室门口。家人和朋友被挡在外面。我被护士推着,穿过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走廊,进了一间手术室。

医生让我换到手术台上躺下。说是手术台,其实也是一张床,不同的是,这张床的头部可以分开和升降,我想这是专门用来做头颈手术的吧。

换到床上,护士把我的双臂固定住。我就一个人被扔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头上大大的无影灯。

没有害怕,想想自己也不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了。1987年的甲癌手术、2004年的腹腔镜畸胎瘤手术,加上生孩子,这样的经历已经不止一次。现在就是悄悄祈祷自己能运气好,所以心如止水。心如止水了,就有闲心东瞧西望了。我把这当作一次特殊的旅游。这地方,可不是一般人想进来就进来的。我得好好看看这里有什么不同。

屋子里很凉,我静静地等待,真寂寞呀。我开始百无聊赖地数头顶上无影灯的个数。

终于来了两个护士,一个师傅一个徒弟。他们在清点手术室的用具,然后师傅要求徒弟把什么东西演示给他看。把其他的都收拾好了,师徒两人来到我这里。师傅给我的胳膊打滞留针,示范给徒弟看。得,我又当活道具了。现在我的左臂输着液体,右臂缠着血压计,躯干上还有测心跳的各种贴片。腿上也加着夹子。浑身都被固定了。

换了三个护士,每人问一遍我的名字和要做的手术,然后又走了。

我都成复读机了,怎么等待的时间这么漫长啊!

终于我听到医生来了,是赵大夫和他的助手,还有麻醉师。

医生又一次端详了我的脖子,好像是拿了支笔,在我的脖子上凉凉地画了一条线。

然后,医生说:“好了,开麻!”那个“麻”字拖着长长的尾音。

我感觉医生就像在喊一声号子,然后就会举起“屠刀”。

麻醉师听到医生的“号子”,就给我的输液管里注射麻醉药,随着麻醉药一滴一滴地落下,他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我看着药滴,说完我的名字,就觉得眼睛很沉,天花板变形了,一阵眩晕,闭上眼睛,一切都是空白……

我的记忆空白了五个半小时。

当我的意识恢复时,听到有人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被从一个床上抬到另一个床上,那个声音不停地叫着。我应了一声,有个声音说:“没事了,过一会儿再叫她一次。”我的手脚都被捆着,感觉很多很多只手在我身上做着什么。一波一波的声浪打过来,我却听不清楚,觉得很困、很疲惫,好像刚刚长途跋涉过。灯光也是晃动的。一切都是嘈杂的、混乱的。

突然护士说对不起,她要给我动导尿管,看我的板寸头发,以为我是男的,后来发现错了,连声说对不起。

然后护士又给家人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

一床的人围着我。

而我,只是昏昏欲睡。

几个小时以后,我终于清醒了。

疼痛开始发威……

我发现我还是被捆着的。左臂输液,右臂测血压,身上是心电图贴片,腿上是心电图夹子,脖子上有三根导流管,身下是导尿管,手指带着一个套子,也是测血压的,右臂的血压带过一会儿就紧一次。

清醒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还活着,我又回来了。

有一个瞬间,突然很失落,为什么还要醒来,就那样睡着,断了烦恼,不是挺好?但是疼痛提醒我,我还活着!活着,挺好,但要忍受疼痛。

我的耳边,一直响着李慧珍《天蓝》歌曲中的几句旋律:“向远方的路,载满幸福,伴着淡淡的苦……”我想,是啊,伴着淡淡的苦,我现在已经在忍受着苦,那我就应该幸福,我将来会幸福。我要幸福,必须忍受现在的痛苦。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现在忍受痛苦,将来我会得到更多的幸福。

疼痛噬心。

我知道手术后第一晚很难熬,做足了思想准备,但还是很疼。整个脖子热辣辣地疼。我已经躺了整整一天,现在还是不让动,腿脚胳膊都麻木了。特别奇怪的是,全身最疼的地方不是脖子,是腰。任凭家人怎么给我捏、揉、顶,都疼得要命,就像要断掉一样。家人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是喊腰疼而不是喊脖子疼呢?

那天晚上,老公、妹妹和表哥一起照顾我。他们想尽办法帮我摆弄腰。他们用毛巾、书、钱包都不行,最后用了一个大苹果顶在我的腰上,过两分钟动一动位置。大家都笑,我这是什么毛病,那个苹果其实都没动什么位置。到第二天早上,发现我的腰被铬了一个大大的包。

我一边喊着腰疼,一边心里高兴,我还能说话。我有声音,太棒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夫来查房,交代护士给我打了一针葡萄糖酸钙,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腰疼。原来,我的甲状旁腺被摘掉了,全部摘掉了!突然没有甲状旁腺,造成急性缺钙,而我本身就有腰椎间盘突出。

甲状旁腺为内分泌腺之一,是扁卵圆形小体,长约3至8毫米,宽2至5毫米,厚0.5至2毫米,位于甲状腺侧叶的后面,有时藏于甲状腺实质内。一般分为上下两对,每个重约35至50毫克。甲状旁腺素的主要功能是影响体内质钙与磷的代谢,从骨动员钙,使血液中钙离子浓度增高;同时还作用于肠及肾小管,使钙的吸收增加,从而维持血钙的稳定。若甲状旁腺分泌功能低下,血钙浓度降低,会出现手足抽搐症;如果功能亢进,则引起骨质过度吸收,容易发生骨折。甲状旁腺功能失调会引起血中钙与磷的比例失常。有时甲状旁腺一个或全部埋在甲状腺组织内,使甲状腺切除手术发生困难。如将这些腺体全部切除,患者可能出现钙代谢失常,发生手足搐搦,严重者甚至造成死亡。

医生告诉我,我的脖子打开以后太难操作了。第一次手术后的粘连,加上淋巴结全部缠绕在那里,难以剥离。根本找不到甲状旁腺,所以就都摘除了。然后他感慨,从医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么难做的手术。他告诉我,必须终生补钙。这个钙针要打一至两年来活应,有的要终生打。然后让我好好活动左臂,否则左臂将来会活动受限。

我的天老爷,我第一次听说,人体内还有个甲状旁腺,还要终生打针补钙。我后面的人生需要终生打针来过活吗?这就是我命定的人生吗?当时泪就流了下来。我想起《月光宝盒》里紫霞说的话,我算出了开头,却没算到结尾。我脚踩祥云而来,高兴自己仍活着,高兴自己还有声音,却没想到会让我终生输液。妈妈和老公都劝我,不就是输液吗,至少还活着。

终于可以吃饭了,喝了碗小米粥,觉得香极了,我第一次有吃饭的欲望。很多年来,对我来说,吃饭就是完成生存任务,没有任何欲望。我永远都不可能狼吞虎咽,永远都要克制自己对食物的欲望。我发现自己最大的能力,就是对自己欲望的克制。这让我在生活中总是收获不小,也许是甲癌给我的补偿吧。

发现大家常说的一句话特别对: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再痛再苦,只要熬着,总能熬过去。现在的感觉,就比手术后第一天的感觉强多了。

第三天,可以下地了,我托着导流管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活动。老公说我像托塔天王,哈哈。

白天还好,晚上无法睡觉,因为嗓子肿了,总是咳嗽,躺下就无法呼吸。我大姑姐把所有能用的枕头、衣服、被子都给我垫在身后,弄成一个“人造沙发”,让我半仰着睡觉。

我婆婆、老公的三姐夫、爸妈、妹妹都轮流照顾我,老公更是七天和衣而眠。大家把我当成国宝级的大熊猫,我非常感动。

第四天一早,撤导流管。医生让我去处置室。赵大夫和他的助手,给我把厚厚的纱布打开,处理伤口。然后把导流管撤掉。两个管子埋得很深,医生说我真瘦,透过肉都能看到管子。那长长的管子被慢慢拔出来。疼!这种疼,和手术的疼不一样,它是那种钝痛,麻麻的疼。医生说:“不对呀,你的神经都切断了,应该没感觉的呀?”我有感觉,没有那种疼,是痛!是没有神经保护的那种痛,更是钻心。感觉那个管子在我的身体里蜿蜒了很远,爬行了很久,才终于腾空而去。终于解放了,我不用再当托塔天王了!

后面的日子,就轻松了很多。虽然还是肿和疼,不过心理上已经可以轻松应对了。

躺着太闷了,我让老公买了几本书,一边输液一边看,被老公的朋友们看到,一通批评:“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呢,快点儿休息吧,好好养着。”我这时候已经很淡定了。不就是输液吗,没什么。干巴巴地躺着多闷哪,多好的时间哪,可以看看书。我已经不把自己当病人了。

同事们知道我生病的消息时,已经是手术后的第三天了。她们得知我患了癌,都炸锅了,一拨又一拨地来看我。

忘年交常老师第一个来到医院。常老师是我最崇拜的人,曾经是石家庄最棒的主持人。她曾经给我很多人生的指引,是我的人生榜样。是她向我示范女人原来可以这样美,这样有魅力。常老师给我带来一大束漂亮的玫瑰花,还送给我一大瓶兰蔻奇迹香水。常老师说:“我知道你爱臭美,所以送你香水,让你美美的。这款香水叫‘奇迹’,我相信你一定能创造奇迹。”那时候,躺在病床上,剃着小毛寸的我,正发愁将来该是怎样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常老师的话给了我巨大的安慰和鼓励!

我的领导和同事都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来了。鸭梨、鲁西西、梁乐乐见到我,我还没说话,她们就哭得一塌糊涂。我的领导还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对我生病引起重视,探视得晚了而给我发了一条长长的道歉短信。我去局里帮忙时认识的一堆老朋友小戢姐、英明姐也都来了,从病房出来以后,她们跟我妈哭了好久。

病房里总是有一堆堆的人和一堆堆的花。几十个花篮和花束,病房香极了。邻床的家属老大爷看着这些花,心疼地说:“这要是换成钱,能买多少营养品啊。”我笑着回答:“这些都是朋友们的心意呀,心意不能用钱来衡量。”

医生每天查房,看我照例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偷菜”,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多无聊哇,我可没时间做这个。”是啊,他每天有好几台手术,没手术了还要查病房,查完病房还要出门诊,出完门诊还有没完没了的病人问病情,他的时间没有自己的。想想这样的生活,也是很辛苦,他哪有时间消遣呢?我现在刚好偷得浮生半日闲,这真是小小的幸福。

七天,一晃而过。到第七天早上,医生给我拆线。纱布给打开了,医生拿着小镊子和剪子,贴着我的脖子.,开始拆。冰凉的器械在我的脖子.上游走。一针,两针,我心里暗暗数着,一共三十针。刀口从右侧颈下一直弯到我左侧的耳后。我的“真皮项链”啊。

因为病床太紧张,拆完线,我就被要求出院了。

这一关,我闯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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