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前的彷徨

鬼门关前的彷徨

从北京确诊回来,所有的猜测都尘埃落定。

家人要求手术。他们觉得只要手术,只要做碘-131,就有希望;他们开始全力以赴找医生、找医院,找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表哥帮我找了一位内科医生看胸片。他看完片子,直接跟表哥说,我的情况做手术也没用了,已经太晚了,生命最多还有三至六个月。

手术,做还是不做呢?说心里话,我不想做。第一次手术,我差不多整整五年才像个正常人。如果再来一次手术,我知道还有什么痛苦等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不能预知的痛苦也在等着我。而且,经验告诉我,任何癌症晚期病人做什么放化疗都是生不如死。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一个可以做教材样本的肺部,还能有什么奇迹?可是,这个手术又不能不做。因为我还有父母,还有孩子,还有家,哪怕给他们一点儿点儿希望,也要去试试。那个传说中的碘-131是什么东西呢?在网上查不到相关的信息。只知道是一种放射性物质,可以更准确地杀死甲癌细胞。可是怎么做,有什么反应,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看不到未来的心依然慌着……

我拿定主意,如果只有三至六个月,我一定趁现在还能活动,把想做的,应该做的,未完成的事情做完。

从2月4日检查出患癌,到北京确诊为晚期,再到要等待手术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压力和恐惧是巨大的,我却不能对着父母哭,不能对着老公哭,更不能对着孩子哭。白天我需要镇定自若地给家人力量,来安慰他们。可是当事人毕竟是我呀,我的这些压力、这些恐惧都需要一个出口来排遣,来发泄。一些深夜,我悄悄起身,给我曾经最爱的人写长信。

那时候,我满心想的都是如果下不来手术台该怎么办。我的要求最低最低——只要还活着。

把其他事情都安排好了,我把儿子叫到跟前,告诉他:“妈妈生病了,需要去做一个大手术。手术以后,还要进行其他的治疗。咱们家要打一场战役了。手术期间,爸爸要照顾妈妈,不能照顾你。现在,宝贝,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妈妈希望你能帮妈妈一起渡过难关。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上学。不要让妈妈担心!”儿子懂事地点点头。我特意嘱咐他,上学不要对任何人说妈妈生病的事情,包括老师。我不希望我的病对孩子的学校生活有任何影响,不希望其他的孩子说谁谁谁的妈妈是癌症。毕竟“癌”字与死亡相邻。

2010年3月1日,我住进了河北省S医院。

手术之前,又开始了一大堆常规检查。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医生、实习医生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既往病史。验血,验尿,验便,一天三遍地量体温,检查瞳孔,检查双臂,检查双腿,我就像机器人一样被摆来摆去。过去二十多年得过的病都要翻出来汇报一遍,最令他们惊讶的是,我竟然十一岁就做过甲癌手术。

这几天我名字的使用率特别高,差不多每隔几分钟就会被叫一次。

原定周三手术,但是因为我的月经还没完,不能手术,周五医生有事,就改为3月8日手术。而且医生认为我当时的状态还不好,急匆匆地做手术对身体恢复不好,让我多调整几天。

这样检查就很从容了。接着还有B超、CT、喉镜的检查。我对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认知,我又一次为自己的人生找到答案。

做B超,排了半天队,医生就扫了一下,然后简单地给了个结果。结果拿回去,赵大夫不干了:“怎么这样呢,我用手都摸出来了,B超都不显示,要B超干吗?你重新去做,告诉他,要做手术用。”

我的主治大夫姓赵,是河北省头颈外科专家,留日博士。

第二次到B超室,医生见我又来了,一开始还挺不高兴。后来听说是头颈外科的大夫要给我做“清扫”,需要个详细清楚的B超,就找了更专业的大夫重新做,旁边还有一位大夫做指导。这次扫描得细致多了,一点儿一点儿仔细扫。后来我告诉他,我下领部分还有结节,也要“清扫”,请他给看一下。他们说,医生的化验单子上只开的颈部B超,没有下领部分,按规定是不给做的;鉴于我要手术,就破个例吧。

扫描的时候,扫描仪每停一下,我的心都沉一下。一颗,一颗,又一颗,三十多颗。不知不觉地长了这么多结节,我竟然毫无觉察。也不能怪我没察觉,每次去问医生,医生总是说:“没事,观察吧。”就这么观察到了这个地步。

我的B超,用了大概一个小时,才做完。

拿着结果回去,赵大夫才满意了。这才是个好专家的工作态度。我从心里对他认可。把我的小命交给他,我放心。

做喉镜检查其实是突然决定的。因为有位记录病例的实习大夫告诉我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风险时,说可能会影响声音。我说我知道,因为我第一次手术的时候曾经失声两年。赵大夫听见了,问那两年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说跟蚊子哼哼差不多。现在好了,就是不能唱歌。赵大夫很敏感,说:“做个喉镜,确定声带情况。如果一侧已经麻痹了,这次手术再碰到右侧的,就没办法呼吸了,还需要做个声带外延手术,而且就没办法说话了。”实习医生说:“她这不是能说话吗?不会是声带问题。”但是赵大夫坚持让我去测一下。于是我就去病房的处置室做喉镜检查。把那个镜头从鼻孔里伸到喉咙里,把喷过麻药的舌头伸得长长的,非常难受。但在真相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的左侧声带被固定了。

看着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左侧声带麻痹”,我又一次百感交集。我终于知道自己声音的真相了。二十多年来,我的泪水和努力都是白费的。我哪里知道,声带是麻痹的呀,还以为只要练,就能有改善。为了我的声音,一直在努力,工作以后,甚至买了播音的书去学,以为是我的发声方法不对,只要改正就行。可怎么也没想到,我现在的声音是因为第一次手术伤了一侧的声带,只能用半片声带来发声。那种失落是无法形容的,就像金庸武侠剧里的武林高手,费尽力气,历尽沧桑,去找一本武林秘籍,到头来才发现是《葵花宝典》一样的失落。我曾经的努力都是无根的花……

赵大夫看着我的喉镜结果,摸着我的脖子,又发愁了。“左侧声带已经麻痹,那就必须好好保护右侧声带,要重新确定手术方案。你这么年轻,问题太严重了。这个刀口怎么开呀,太难弄了,从没碰到这样的情况……”他又拿着我的一大堆化验单和CT片子.研究起来。看来我这个病号,对他的医术是个不小的挑战。

手术前两天,医生让我去内科做会诊,以确定我的心脏和肺的情况是否适合手术。我和老公找内科的专家看我的肺片,医生问谁是病人,我说是我。医生欲言又止,我说:“没事,您说吧,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说:“你这个病没办法了,太晚了,已经这样弥散了,放疗和化疗都不会起作用的,现在这样,再去做甲状腺手术也没用,白受罪。时间不多了,你愿意做点儿什么就抓紧吧。”我问:“还有多久?”他说:“三至六个月。”

我都蒙了,到底什么才是真相。甲状腺专科的大夫说可以手术后进行碘-131治疗,虽然没说治愈,但是能够治疗。而内科的医生直接就告诉我只要三至六个月。我该信谁?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不浪费时间,最有价值?

谁能告诉我未来的方向?

时过五年的现在,我对中国医生有了新的了解:他们专而不通。他们对自己所在科室的病都精通,但是其他科室的医学技术,却不甚了解。他们说得都没错。如果我的癌原发不是甲状腺,是其他的癌转移到肺部或者是原发的肺癌,就真没有希望,只有三至六个月了,因为没办法手术,没办法放化疗。幸运的是,我得的是甲状腺原发的癌转移到肺,有碘-131可以治疗。

给大家科普一下甲状腺和甲癌的相关知识。

甲状腺是人体最大的内分泌腺体,位于甲状软骨下紧贴在气管第三、四软骨环前面,由两侧叶和峡部组成。甲状腺后面有甲状旁腺四枚及喉返神经。甲状腺的主要功能是合成甲状腺激素,调节机体代谢。甲状腺就是人体的重甲兵,形态上像护甲,牢牢地守护着颈部要道。甲状腺激素分泌到血液中后有两个基本功能,一是促进生长发育,能促使胎儿的发育和新生儿的生长及骨的成熟。幼儿缺乏甲状腺激素时,身材矮小,体重增长缓慢,乳齿不能按时生长出来,给予甲状腺素药物纠正后,又可生长。甲状腺激素还对儿童的智力和成人的记忆力、思考能力和反应有重要影响。很多甲状腺切除的病人如果没有补充足量的甲状腺激素,就会出现反应迟钝、记忆力减退的症状,有些病人甚至语言和理解能力退化,有些老年人甚至会出现痴呆。甲状腺激素的第二个基本功能就是促进物质代谢。其对于维持人体正常的物质包括糖、蛋白质、脂肪、水盐和维生素等物质的分解和能量代谢十分重要。甲状腺激素能促进产热作用,促进氧气的消耗,提高基础代谢率。因此,甲亢患者往往都比较瘦,还有怕热、多汗、食欲亢进等表现。而甲减患者则表现为畏寒、少汗、体重增加等。如果没有甲状腺,生命的能量就会不够,肌肉、大脑、血液都将处于停滞状态,细胞没有活力。这也是手术切除甲状腺之后必须终生替代药物的原因。

甲状腺癌是甲状腺组织的癌变,包括乳头状腺癌、滤泡状癌、髓样癌和未分化癌四种类型。甲癌的成因很复杂,跟压力、环境、辐射、情绪有很大关系。乳头状癌是最常见的甲状腺癌,约占全部甲状腺癌的60%至70%。滤泡状癌约占甲状腺癌1%,老年人多见。恶性程度高于乳头状癌,血行性远处转移。未分化癌约占甲状腺癌的10%,大多发生在老年人,约有80%的病人在确诊后一年内死亡。髓样癌是一种来自甲状腺滤泡旁细胞的癌肿,约占甲状腺癌总数的3%至10%,是一种中度恶性癌种。乳头状癌种还有十个细微分组,乳头状高分化癌预后最好。

碘是甲状腺合成甲状腺激素的主要原料。治疗甲癌,就是利用甲状腺吸碘这个特性。治疗用的放射性碘和稳定性碘具有相同的理化特性,所以甲状腺同样对放射性碘具有选择性地高度吸收和浓聚能力。碘-131是元素碘的一种放射性同位素,为人工放射性核素(核裂变产物),符号为I-131,半衰期为8.3天。碘-131在衰变时主要释放β(beta)射线(占99%)和γ(gama)射线(占1%)。因此,甲状腺组织摄取碘-131后,可受到β射线较长时间的集中照射,但由于其射程仅有几毫米,不会损害周围的器官和组织。碘-131能找到身体的甲癌细胞,被甲癌细胞吸收然后将其杀死。碘-131治疗后数小时,在β射线集中照射后甲状腺发生肿胀,滤泡细胞出现空泡,核不正常,数天后即死亡。所以有人称碘-131治疗为“液体刀”。约三个月后放射性碘才能衰变完而消失。正常情况下自然界是不会存在的。因为碘-131的精准,被称为“分子靶向治疗”。碘-131属高毒性核素。

由于分化型甲状腺癌预后良好,彻底的手术切除能达到根治的效果。即使分化型甲状腺癌出现身体其他部位的转移,也可通过甲状腺切除后行碘-131治疗达到缓解疾病的效果。因此目前治疗甲癌通用的方案是手术摘除甲状腺和颈部清扫转移的淋巴结后,用核素碘-131治疗远端转移并甲状腺激素抑制治疗的综合治疗。

所以甲癌患者即使出现了肺转移,还有一种碘-131的东西能够进行治疗。这不得不说是甲癌患者的幸运。这些知识,都是在我术后碘治疗很久之后才学到的。在手术之前,我一无所知,除了惶恐就是惶恐。

手术前一天,医生要给我剃头。当时我的头发是齐肩的鬈发,医生说这么长的头发影响手术,需要刮掉。我问怎么刮,他说耳朵两侧五厘米以内的都刮掉,其他的就不管了。

啊?那多难看,不行。我说:“您能给修修型吗?我这样就出不了门了。”医生白了我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臭美。我们修不了。要不你去理发店吧。让他们给你弄,我们还省事了。”

好吧,我去理个板寸。呵呵,这辈子还没机会留这样的发型呢,感谢甲癌。

在医院附近就有理发店,看着不错。老板一听我要做手术才理发,格外用心,利利索索地剪个板寸。

当时还是春寒料峭,我厚厚的三千烦恼丝霎时都落掉了,轻快不少,我没被剃成光头就不错了。

看着这发型还真不错,就是两边都少了些,等过一段时间长上来再修型,挺好看的。我的头圆圆的,看上去挺帅的,哈哈。

老公给我拿手机照了张照片,存起来。

我说:“哪有这样的人,人家都在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留念,以示辉煌,就你给我走麦城的时候留念,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落魄,天地良心哪!”

因为不敢确定手术以后还能不能说话,我决定给我最好的几个朋友打电话。之前没告诉任何人我生病的消息,只有小燕知道。她看到我的微博,猜到我生病了,我才把实情告诉了她。她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孩子就有妈妈,这对孩子非常重要。这些天是她一直安慰我,鼓励我,让我不要放弃。

其他的朋友,我都没有通知。倒是老公,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同事和朋友。他的同事和朋友也都是我的朋友,所以住院的这些天,都是老公的同事和朋友来看我。老公几次跟我说:“去找你的朋友说说吧,这样减轻一点儿压力。听雨、Able、Boss——你的三个最好的朋友,你该告诉他们了。”但是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不想影响他们。我愿意与他们分享快乐,而不愿分享痛苦。

不过现在,我决定告诉他们一声,免得我将来没有声音了,连电话也接不成。手术前一天的中午,我给听雨打电话,她是我最要好的闺蜜。听着电话那头正满含着笑意的声音,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她在哪里,她说在衡水参加婚礼,正沉浸在为新人朋友的祝福中。她听到我电话里的犹豫,问我怎么了,我才告诉她明天要手术。她一下子就惊讶地大叫起来。我安慰她没事,就是怕将来说不了话了,先跟她说一声。我不想让她太难过,就急急地挂掉了电话。

没想到,她从衡水赶回来,不顾一路的辛苦,跑到医院来看我。那天天气突变,到傍晚开始,天空就飘着雪花。她带着一身的雪花来到我的床前,抱着我,埋怨我怎么不早点儿告诉她。我坚持不让她把这个消息告诉Able和Boss。他们都太忙了,我想过了明天,也许就好了。看到听雨对我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得知后的情景。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我在QQ空间里写好了一篇日志,想在手术当天发。结果老公看到了,提前一天帮我发了。他说:“你该让你的朋友们知道了,不差这一天。”

我请假手术的时候,刻意向单位封锁了消息。大年初五上午,我还不动声色地和同事们一起完成了春节“欢乐大广场”的活动,又和一帮姐妹同事吃饭聊天玩了一个下午。老公特意陪着我待了一天,姐妹们这个羡慕嫉妒没有恨哪。她们根本没有看出来,我那马上就要“死翘翘”了的慌慌的心。我从北京回来向领导请假的时候大家都在休假,所以同事姐妹们都不知情。我向领导请假时也没说那么重,就说有个肿瘤,要做个手术。因为我轻描淡写,所以领导也没当回事。同事们在空间里看到我的日志时都很惊讶。而且看到我在空间说说里的“板寸发型,好凉快”都很纳闷,这么冷的天,理什么板寸哪,他们都没想到我是要到鬼门关走一遭了。

变天了。天上飘着雪花,天空阴沉沉的。

到了下午,我的电话就忙起来,大家都打听我是怎么回事。好几个多年没见的朋友,冒着纷纷大雪来看我。

我婆婆亲自带队,带着我大姑姐和三姐夫一起照顾我。我无限感动。

晚上,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心里倒是满踏实的。

因为一切都已经这样了,我无力改变什么,只有接受。明天是什么结果不得而知,但我已经不怕了。

身后事我都安排好了,父母和孩子的将来我也不太担心,因为有我妹妹和老公在,他们都会把我父母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见的人,都见过了。问自己还有什么遗憾。有遗憾也没办法了,只有轻轻的叹息。

3月8日早上6点半,我早早地被叫起来,做术前准备,插尿管,换衣服,然后就静等着推我上手术台。

我已经没什么心理负担了,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我就一心偷我的“菜”了。哈哈,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心思“偷菜”呢,是不是有点儿二?刚好腾讯农场搞活动,我急着收了“菜”换果实。

天上仍然是飘飘洒洒的雪花。

特别感动的是,老公学院的校长和校长爱人及单位的其他领导、同事6点半就来到医院,一直等在外面。等到病房的门开了,就第一波来送我。还有听雨,也一大早冒雪而来。

家人、朋友,都在我身边,何等温暖!

突然觉得很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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