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棠旧事

第一章 海棠旧事

【古镇】

和蔼的春光,

充满了鸳鸯的池塘;

快辞别寂寞的梦乡,

来和我摸一会鱼儿,折一枝海棠。

——《醒!醒!》

浙江。海宁。硖石。生养之地,是上天的第一次赐福。春风沉醉的江南水乡,有人花下煎茶,有人柳下访陌,欸乃之声清越入耳,软糯的吴语转瞬就化在了空气中。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多少痴情人的梦。

然而人间世事,终究是新来流水不知处,旧岁时光长青苔。如若年华可以成为信笺,不如就盖上碧绿色的邮戳,折一枝海棠,温一壶月光,朝着生年深处投递,淡看前尘往事,惊鸿照影来。

硖石小镇历史悠久,古时曾是四县县城,自唐永徽六年县治南迁后,因东、西两山隔村而对,夹水迤逦,更名为“硖石”。硖河于镇中贯穿而过,又支流横生,便就有了棋子一般撒落的枕河人家,绿石小桥,长廊蔽日。开门可见河,倚窗可听船,自有一番迷人风韵。

硖石保宁坊有一座四进深的老宅,住着的是富商徐申如一家。宅内良木静婉,藤花绕墙,偶有虫鸣鸟语停驻檐角墙根,环境灵秀古幽。徐家在明正德年间就开始经商,到徐申如这一代,已有多处产业,家境颇为殷实。

1897年1月15日,徐申如的夫人在北厢楼中产得一子。族谱,取名章垿,字槱森,因与徐申如同一生肖,又名幼申,寓意父子传承

小幼申周岁之时,按照江南风俗,家中需要为他庆贺“啐盘之喜”。那一天,他的雕花小床前设有大案,摆满了各类物什:印章、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由他随意抓取,以此来预测一个孩子的前途和性情。

徐申如注视着眼前的小小麟儿,目光中带着期许和慈爱。不想,小幼申还未来得及触碰任何一件物品,就被一位莽撞的僧人打断。僧人法号志恢,自称能摸骨算命,预知乾坤。他伸出枯瘦的手掌在幼申的头上来回抚摩,目光炯然,喃喃而语。半晌,仅留下一句“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即飘然而去。

如此一番,申如先生决定给孩子重新取名——志摩,他更加相信这个孩子日后有大作为,一如新名字里寄予的殷切厚望。

尽管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懂得从单薄的两个字里推算命运的流转变迁,但凡间事终是冥冥之中即有注定。名字可以是一生的佑护,也可以是一生的宿命。徐申如希望孩子有天能为徐家光耀门楣、兴旺家业,可是多年以后,徐志摩新月诗人的名气,以及感情上的叛逆锋芒,不但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甚至还深深地伤害了他。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

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阵虎跳。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花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东山小曲》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童年是一首小诗,粉嫩、鲜美、欢快,写在日光照耀的山坡上,也写在山羊奔跑的青草里,自然界的小生灵也会为他来唱和。大树、石洞、蚱蜢、小鸟、迷藏、虎跳、星光、猫头鹰、九头鸟……奏响属于他的东山小曲。凉风起来了,吹动他手里的纸风筝。风筝带着他的欢笑,飞过小桥古巷,剪水舟楫,带来十里荷塘的清凉……那是属于童年的乡村音籁,沿着记忆的青山绿水,缓缓汇入性灵的源头。

1907年的开智学堂,是废除科举制度后镇里开办的第一所学堂,与西寺相邻。那里古树森森,香火绕山,还有石洞幽幻奇绝。暮鼓晨钟悠悠飘扬在缥碧的天穹下,遥遥鼓荡耳膜。伫立山巅俯瞰小镇,正是万室涌鱼鳞。徐志摩天生聪慧、心思明朗,师从张树森先生,古文功底深厚,每年考试都是第一。从《论哥舒翰潼关之败》中便可见一般:

“夫禄山甫叛,而河北二十四郡,望风瓦解,其势不可谓不盛,其锋不可谓不锐。乘胜渡河,鼓行而西,岂有以壮健勇猛之师,骤变而为羸弱顽疲之卒哉?其匿精锐以示弱,是冒顿饵汉高之奸谋也。若以为可败而轻之,适足以中其计耳,其不丧师辱国者鲜矣!”


1910年春,徐志摩离开家乡进入杭州府一中学习。以每次期终考试年级第一的优势担任年级长。徐志摩入学不久,郁达夫便从嘉兴转学而来。多年后,郁达夫写到那段中学时光,不禁感慨万千。他说自己刚转学过来时像只缩在壳中的蜗牛,而徐志摩热情机灵,戴金边眼镜,穿青布长衫,性格开朗俏皮,眼神柔和真诚,眉宇间则焕发着一股子少年公子的翩翩神采,两人很快就成为好友,他们一起淘气,一起吸引同学们的注意。他如是回忆对徐志摩的最初印象: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最多的一个。”

1911年秋,辛亥革命爆发,学校被迫停课,学生只能休学各自回家。虽然革命的浪潮很快平息,但那浪潮带来的冲击却深深地停留在了少年时期的徐志摩心里。复学后,受新思潮的影响,他开始关心国事、科学,并在文学方面呈现出强烈的兴趣与惊人的天赋。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1913年,徐志摩在校刊《友声》上发表了人生中的第一篇论文,名曰《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向他崇拜的梁启超先生致敬。从标题到内容,他的文章都对应了梁启超的那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这也为他日后的拜师埋下了伏笔。

“若科学、社会、警世、探险、航海、滑稽等诸小说,概有裨益于社会,请备言之,科学小说,发明新奇,足长科学知识;社会小说,则切举社会之陋习积弊,陈其利害,或破除迷信、解释真理、强人民之自治性质、兴社会之改革观念,厥功最伟;警世小说,历述人心之险恶,世事之崎岖,触目刿心,足长涉世经验;探险航海小说,或乘长风,破万里浪,或辟草莱,登最高峰,或探两极,或觅新地,志气坚忍,百折不回,足以养成人民之壮志毅力;至于滑稽小说,虽属小品文字,而藉诙谐以讽世,昔日之方朔髡奴,亦足以怡情适性,解愁破闷。凡诸所述,皆有益小说也,其裨益社会殊非浅鲜,有志改良社会者,宜竭力提倡之。”

在文中,他倡导知识分子们,以文字改良民风,继而裨益于社会。洋洋洒洒千余字,伶俐激扬,文采飞扬,字里行间,见性情,也见冷思,又犹如一首绵长的警世诗,笔锋若刀,绝美而凌厉。

只是重新开课后,徐志摩的好朋友郁达夫已经离开了诗意的南国,随着兄长去了遥远的日本,这件事,让心思细腻的他,失落了好一段时日。日月星辰,青山云水,鸿雁的羽毛落在岁月里,弥漫上层层的光影尘埃。而一段相处半年的情谊,足以令人一生怀想。

【鸳谱】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一星弱火》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民国时期的婚书真是美好。然而盟约写得再动人,若离开了爱情的温度,也会不敌现实的冷清。

1915年夏,徐志摩从杭州一中毕业,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预科。是年秋,正在北京求学的他,被硖石老家的加急电报匆匆召回,随之,新生入学的兴奋与欣喜,也被眼前的茫然与怅惘所代替。

所谓成家立业,自古以来,成家就是立业的先决条件。而这次徐志摩回老家,正是为了完成父亲交予的“大任”——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段姻缘是家里人为他选择的,他不能违逆,又不甘接受,便只能自苦,觉得内心逼仄,命运是一场讽刺。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只为这风月情浓。是时的徐志摩已经将近弱冠之年,但他却从不曾恋爱过。

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曾在诗中发问。他把自己比作一个懵懂的孩子,不谙世事,不知忧愁,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座城围从天而降,困住了他,让他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甚至,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走进他生命的人,他连面都没有见过。他只知道,她是政界名流张嘉璈的妹妹,出身名望之家。

而早在两年前,因为一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徐志摩的才华就被张嘉璈所欣赏。在张嘉璈看来,徐志摩是学校里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不仅文章写得有大将风范,书法也是有风有骨,有气有韵,让人赞叹。“如此奇才,假以时日,自当前途无量。”爱才惜才的张嘉璈很快向校方询问了徐志摩的情况,并在不久之后,主动托人向徐家求亲,以二妹幼仪许之,希望与徐家结秦晋之好。

“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嘉璈之妹为媳。”徐家本是硖石首富,兴旺一方,联姻之后,更是多了政界的支持,可谓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再闻张家二小姐“其人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的确为儿媳的最佳人选。如此一来,徐家自然欢喜万分,当即便下了聘礼,算是定亲。

张家包括幼仪在内一共有十二个孩子,八男四女,但张母总会告诉人家,她只有八个孩子——女儿,从来都是不算数的。譬如,男孩生下后,脐带会埋在床下的坛子里,如此辅继香火,代代延绵;女孩出生后,脐带则会埋在屋外,因为女孩子总要嫁人,嫁了人,就成了外人。

这一年,张幼仪才十六岁,却已经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她也曾就读于苏州女子中学,学名张嘉鈖。嘉,意为美好;鈖,意为晶莹剔透的玉器;幼,意为良善;仪,意为端庄。但就像她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她一生都在恪守一名旧式女子的美德,却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

在娘家时,古老的《闺训》就曾告诫她:“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孝顺父母,唯令是行。问安侍膳,垂手敛容。言辞庄重,举止消停。戒谈私语,禁出恶声。心怀浑厚,面露和平。裙衫洁净,何必绸绫。梳妆谨慎,脂粉休浓……”

出嫁前,她的母亲又不忘叮嘱她,一个女人,结婚后就是男人的附属,必须挑起夫家的责任,而且,永远不能说“不”。

当张幼仪在姐姐的陪同下前往硖石结婚时,心里不仅有期待,也有忐忑。她曾听闻过徐志摩的才气,心中对他很是满意,但两人毕竟素未谋面,她又有些担心,怕自己不讨他的欢喜。如是,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向窗外凝望,希望把这次特别的旅程烙印在记忆深处。与徐志摩眼及之处皆是凄冷的心境截然不同,张幼仪看到的风景,是水稻梯田,麦浪起伏,铁轨两旁桑树夹道,从叶子的罅隙间望向天空,云朵洁白而柔软,小镇秋意正浓,空气清新干净,景色美不胜收……

两人的婚期定在1915年12月5日。婚礼由萧山汤蛰先先生证婚,办得热闹非凡。光是新娘子的嫁妆,就装满了一艘船,其中所有的家具,都是从欧洲直接采购而来,足见排场之大。

徐志摩说过,他想要一个新式的新娘。于是,婚礼当天,张家为幼仪准备了一套粉红色的纱裙;而为了配合中国的礼数,又给幼仪戴上了中式的头冠,让她坐上了轿子。轿子外面罩着红缎,还挂着绣满蝴蝶、鸳鸯、蝙蝠等吉祥图案的布帘。

当张幼仪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走出轿门时,人们纷纷称赞她就像“腊雪中的一朵寒梅”。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洞房花烛夜,画堂深似海。晚年时,张幼仪曾如是回忆她的新婚之夜:

“感觉到他的手已经伸到了盖头旁,我的心就突然抖了起来,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在婚礼前,我想了很久,在盖头揭开的一刻是不是该看着他的眼睛。但当那重重的盖头从面前消失时,我有些眩晕,还是无法迎接他的目光。他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我好想跟他说话,大声感谢命运的安排。我想说,我现在是徐家的人了,希望能好好伺奉他们……尽管我希望自己表现得像个新式女子,但发现做不到,只能看着他那尖尖而又光华的下巴。”

这样的女子,宜室宜家,却不是随风摇曳的花。她是寒梅,铮铮铁骨,坚强又隐忍,纵有三千幽谧心事,也不会吐露一星半毫。

“愿我如星君如月,日日流光相皎洁”,她何尝不想靠近他,与他生活相依,灵魂相伴?但他却一丝机会也没有给她。他是严肃的,也是冷漠的,因为他认定她思想旧式,认定她是缠过足的女子,认定她是父辈强加给他的负担。那样的时刻,两人分明咫尺相对,心中却远隔千山万水。而当婚姻只剩下传宗接代的责任,将注定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婚后的张幼仪侍奉公婆,持家有方,很快就得到了整个徐家的肯定。当然,除了徐志摩。在硖石,结婚后的女人只能待在家中,所以徐志摩每天清晨外出,她都不能随行。有时徐志摩在家中看书,她想过去与他说话,他也是冷冰冰的,宁愿叫下人为他端茶倒水,也不愿抬头与妻子对视一眼。

如果说徐志摩对幼仪的冷淡里,夹杂着对包办婚姻的抵触,那另外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则是幼仪的低眉顺目,温柔端庄,都不是他想要的。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赌书泼茶,红袖添香……这样的爱情,这样的感觉,她都给不了。

在他面前,她就像一杯清水,没有波澜,虽能包容一切,却也能一眼望穿。所以,他不爱她。哪怕有一天,他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痴,为爱而死,但这时的他,也还没有尝到爱一个人的滋味。

在没有尝到爱的滋味前,他就已经伤害了一个人。在婚姻里,不爱,就是最大的伤害。至于那白头之约,红叶之盟,都只是鸳谱上敷衍世人的句子,与真正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

【展翅】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黄鹂》

对于徐志摩来说,1916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

从北京回到家乡的这段日子,他每一天都在想念北国的求学生活——就像一只黄鹂,想念热情的春光与自由自在的天空。而此时的北京正逢政局动乱,许多高校都已被迫停课。不得已,他只能在新学期,转入上海沪江大学继续学业。

当微风吹破第一缕冰凌,当柳树发出第一个芽苞,新婚的青年就已经打点好了行囊,准备“展翅高飞”了。

沪江大学是一所风景幽雅的教会学院。学院周围遍布高大的白玉兰花树,环境非常迷人。花香与书香,陶醉着莘莘学子,每逢礼拜,便有唱诗班虔诚地朗诵《圣经》:敬畏上主是人的光荣、夸耀、喜悦和欢愉的冠冕……敬畏上主的人,终必得福。在他临终之日,必蒙祝福。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

——《再不迟疑》

温暖的春阳下,枝叶间不时有鸟雀抖动翅羽,仿佛是神在云端言语……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崭新的环境,足以洗涤一百遍记忆。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硖石古镇的徐家大宅,心中飞快地闪过幼仪那和顺的眉眼。无论他对她如何漠视,她都依然是贤淑的、静默的,每天守着秋冬里残余的回忆,在春日中思念着远方。没有人知道,她会把那些回忆视作一生坚持的信念,并将其植入心中的丘壑,然后依偎着一把清瘦的寂寞,温良度日,不言不语,不挣不扎。

而现在这些,早已不再是他心头的阴霾与愧疚。在新的环境里,他容光焕发,心怀凌云之志,理想与抱负,是召唤自由的光。他对自己说,要向着光奔跑,要向着光展翅。

沪江开设的是中、英文学,历史,《圣经》,以及数理化的课程。徐志摩就像得到了神的庇护,成绩总能门门优异,才华震惊了整个学院。

但是,要翱翔于云霄,就必须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学习更多的知识。在沪江的第一个学期,正是中国局势最动荡的时期。清政府灭亡后,袁世凯的称帝之心便日益暴露。各省袁党,以及被收买的社会名流组成“请愿”团,要求实行帝制。台湾抗日志士近千人被处死。各路军阀也是参与其中进行政治争夺。生活在底层的人民,面临的是水深火热。护国战争,一触即发……

青年!

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

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

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

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荡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道丧”的人间!

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

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

——《青年杂咏·三》

在那个黄沙漫漫的乱世里,中国的政治,亦如天际的风云,涌动起伏,变幻莫测。徐志摩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中华民族的新青年,必须学以致用,只有在“道丧”人间的源头注入新的精神,才能力挽狂澜。

本着这样的初衷,同年秋天,徐志摩考进天津北洋大学。当时的北洋大学被誉为“东方的康奈尔”,是一所西式学府。他在那里攻读法学预科,并学习西方国家的经济与政治。

他不再是娇柔的富家公子,而是心存远志的炎黄男儿。面对残酷的国之现实,他骨头中有热血在汩汩流淌,心有万千烈马在嘶鸣,嗒嗒的马蹄,像华北平原肃杀的秋意一样,奔腾出了声音。

一年后,北洋大学法科并入了北京大学。于是,在1917年的秋天,徐志摩进入北大法科学习,专修法政,旁听政治学,兼修法文、日文,并广泛涉猎于中外文学。诸类新兴的浪潮,伴随着席卷而来的文学风向,让他的视野与心灵愈加丰富了起来,他的思想也得到提升。

其间,他又结交了许多社会名流与有志之士,其中就包括蒋百里先生。

蒋百里是徐志摩的族亲,是他亦师亦友的知己,也是国内知名的军事名家、曾经的保定军校校长,是世人心中的好男儿、真豪杰。

心如赤子,必心有传奇。蒋百里15岁时就经常手捧《普天忠愤集》秉烛夜读,读至热血沸腾处,便放声痛哭,泪如雨下,立誓为国效命。他早年与蔡锷、张孝准一起求学日本,被称为“中国三杰”。他们就读的士官学校,按照惯例,在毕业之时,日本天皇都会赐刀给步兵科毕业生中的第一名。而几年后的毕业典礼上,却是中国的蒋百里夺魁,蔡锷第二,张孝准第三,结果让整个日本政府大惊失色。

后来,蒋百里又留学德国。1913年,也就是他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时,在六月的一个凌晨,他召集全校两千余名师生紧急训话之后,沉痛地开枪自杀,却又奇迹生还。关于他的那次自杀,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愤于军校的浮躁学风,有人说是由于向陆军部请求拨款未果,也有人说是对中国当时军政两界的绝望。如今,其中缘由已无从探究,但巍巍烈胆忠心,苍天日月可鉴,徐志摩也极为佩服他的勇气与正气。


这时的徐志摩是来自江南古镇的清俊青年,“身材修长,面容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讲起话来,虽然带点南方口音,但吐字清晰,好似珍珠落玉盘,清澈圆转……”

徐志摩与蒋百里虽然相差十四岁,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亲近与情义。蒋百里学识渊博,风流倜傥,虽然身边名士云集,却对徐志摩非常喜爱。从日常小事,到国家兴亡,从文学,到历史,从政治,到军事,他们之间的话题,总是源源不绝。谈及婚姻,他们也是同病相怜。与徐志摩一样,蒋百里在硖石也有一段旧式的包办婚姻。同样是没有爱情,只有责任。后来蒋百里邂逅一位意中女子,成就一桩佳偶良缘。这件事,对徐志摩触动很大,他向蒋百里透露,自己也很期望,有天能遇到一个相见倾心的知己爱人,然后与之携手,恩爱终老。

与爱情里的缘分一样,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难求——在徐志摩经济最为拮据的时候,蒋百里曾将自己在北京的寓所交给他出售,以帮他渡过难关;而在蒋百里后来受牵连入狱之时,徐志摩则要扛着行李去南京陪他坐牢,一时引得天下轰动。

徐志摩与蒋百里皆是性情中人,所以兴致来时,便挑灯彻夜畅谈,击节而歌。在蒋百里身上,徐志摩可以得到友情,可以得到亲情,甚至还可以得到乡情。他们一起怀念家乡的小吃,一起去打网球,一起听戏,像前生离散的亲人,在今生的尘世里久别重逢,何其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

——《难得》

两颗心静到了极处,就能感觉到灵魂的温度。

1918年,张幼仪在硖石老家生下了徐志摩的长子——阿欢。承欢膝下,铜锴之垠。徐申如给孙儿取名“积锴”,寄予殷切厚望,希望他成人之后能有厚积之福,意志坚如钢铁。

徐志摩身在北方,可以不去对幼仪有所想念,却无法割舍对阿欢的骨肉亲情。然而,深深歉疚,依然填不满南北相隔的云水之遥。

而张幼仪,那个内心有古刹幽涧的女子,已经懂得如何将一汪情意与寂寥,渐渐转换成对阿欢的刻骨深爱。她不再感到孤单,不再感觉无枝可依。不管是因为亲情往往比爱情来得安妥,还是因为有了孩子后夫妻间就有了维系,她更加尽心地打理起繁芜的家业,并以生命的全部能量呵护着阿欢,就像呵护着从未到来过的爱情。

【赴美】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胁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拜献》

徐志摩在杭州一中就读时,就极其仰慕梁启超的学术思想。是时,梁启超正倡导文体改良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而徐志摩在《友声》上发表的那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便是与梁启超的“欲改良群治,必自新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一脉相承。

如今,时隔数年,徐志摩已求学于中国最好的学府,又居住于名士府邸,可谓一腔抱负胸中藏,身边往来无白丁。但生逢乱世,朝廷更迭,军阀混战,百姓苦厄,若想寻求救国之良方,显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所以在这条长路上,他还必须寻觅一位良师,来当他的明灯,做他的引路人。

于是,在蒋百里与幼仪二哥张君劢的引荐下,徐志摩有幸结识了梁启超,并以隆重的拜师大礼,入其门下,成为一代名师梁启超的学生。

得偿所愿,真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事。梁启超对徐志摩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也很是喜欢。行礼之日,梁启超向徐志摩提出的问题,徐志摩都能流利地回答出来——无论是才学、志向,还是品德,这时的他,都能与老师投契。

此时又正值留学欧美的热潮。不久后,梁启超便提议,徐志摩可先到国外留学,为将来立身报国、济世强民做一个有力的铺垫。蒋百里对徐志摩出国留洋一事也极为赞成。国之动乱,必将寻求新的挽救之道,而出国学习新兴的知识与良策,无疑是当前最活泛可靠的方式。

更令徐志摩欣喜的是,他的父亲不仅促成了这次的拜师事宜,包括毫不迟疑相赠贵重的贽敬之礼,而且,还答应了让他自费出国留学。诚然,徐申如对徐志摩自小宠爱,“只恨不能摘月来满足儿子”,而且在他看来,徐志摩日后若想在金融业与政界有所发展,很明显,出国深造可以让这条路走得更顺畅——就像幼仪的二哥与四哥一样,留洋归来,光耀门庭。

徐志摩渴望拥有一个理想的国度,那里有着云彩织就的快乐,有着永恒的逍遥,万物生灵,自由成长,山川河流,风光如画。然而,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两眼都是混战之苦,黎民之忧,乱象之下,河山泣血,这更加坚定了他出国留学的决心。

当时的社会,最缺乏的是人心的觉醒。而这些,又远非一人之力或几人之力便可扭转与拯救。徐志摩居住的北京,更是最淆乱的地区。求学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亲眼目睹发生在身边的一幕幕悲剧,让他愤慨,也让他深恶痛绝。同时,他的爱国热情也一度到达了顶峰。时间与世事,已经让一个埋首书山、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成为一位以字为刀、力拔山河的血性男儿。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

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人变兽·战歌之二》

人变兽,国将亡。血流成河,耻辱昭昭,世人已无多少时日可供观望与浪费。乌鸦不断哀鸣,远方的旋风,刮过死寂的森林,黄昏像伤痕一样悬浮在天际,云霞是紫色的血瘀。千年的城楼之上,青铜的钟鼓,斑驳入心,悲怆的战歌,即将唱响。

1918年8月,徐志摩打点行装,为出国做准备。临行之时,张幼仪怀抱里的阿欢才出生不久。而最令徐志摩放心不下的,还是母亲的病情。男儿心中的挂牵,是最温情的磨砺。但是,为了救国之道,为了梦想,他只有将柔肠压至傲骨内部,忍小剧而克大绪。他给恩师梁启超写信,字字句句,皆出肺腑,令人睹之心伤:

“夏间趋拜榘范,眩震高明,未得一抒其愚昧,南归适慈亲沾恙。奉侍匝月,后复料量行事,仆仆无暇,首途之日,奉握金诲,片语提撕,皆旷可发蒙,感抃乍会至于流涕。具念夫子爱人以德,不以不肖而弃之,抑又重增惶悚,虑下驷之不足,以充御厩而有愧于圣门弟子也。敢不竭跬步之安详,以冀千里之程哉?”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匆匆作别硖石的亲人与山水,徐志摩就与汪精卫、朱家骅、李济之、张海歆、查良钊、董任坚、刘叔和一行,在上海浦江码头乘坐南京号邮轮,奔赴万里之遥的美国,从此一瞬万念,家乡是故乡。

轮船航行至太平洋之上时,他那离家游子的惆怅,奔赴未知的兴奋,深植于心的襟抱,都化作一篇在船舱中写下的《启行赴美分致亲友文》。

“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岂不日国难方兴,忧心如捣,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驻我脑。诚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有为于天下……况今日之世,内忧外患,志士贲兴,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时乎!时乎!国运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韩之续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届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怒如捣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诸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入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悃悃幅幅,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诸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

徐志摩的这篇文章写得浩然正气,也写得壮志凌云,字里行间,又无不情透肺腑,心忧天下。

时势造就英雄。泱泱中华,古之天地闭合混沌未开,亦有先祖志士化骨为山脉,化血为河流,造万民与生灵。世上曾有刘子舞剑,祖生击楫,继以高志安定华夏文明之邦,如今,国之兴亡,命悬一线,天道在上,良知在侧,若不能救百姓于水火,匡国势于正义,又怎配立足于皇皇天地之间?

站在邮轮的甲板上,二十二岁的徐志摩看着轮船在海洋里乘风破浪,竟如一茎小小的绿叶。深邃的蓝天倒扣在头顶,像母亲脉络复杂的掌心,与神性贴近,透露出无限的慈爱与严厉。

故土慢慢在后退,直至最后的一线影子也被海浪吞没。他仰起尚存有几分稚气的脸,看着飞鸟翱翔于云端,游鱼沉潜于海底,便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让心随着轮船平静地前行。尽管骨中的血液,依然如暗流汹涌。然而从踏上这艘远洋渡轮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余生的命运,已经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转念】

泣与笑,恋与愿与恩怨,

难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铁打的城垣,青年,

你进了城垣,永别了春光,

永别了青年,恋与愿与恩怨!


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

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

你须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脉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青年曲》

光阴如大海茫茫。生命,就像是一盏古老的沙漏,时时刻刻,尘沙簌簌,让人望而心惊。纵观徐志摩的一生,除却短暂又安逸的童年之外,他生命中其余的岁月,都在为爱、为自由、为美颠沛流离,也曾春光无限,也曾秋意阑珊。

时为1918年9月。经过21天的海上生活,历经从夏末到初秋的距离,由上海出发的南京号邮轮,取道横滨檀香山,终于如期抵达旧金山。在船上相处半月有余的中国青年们,在美国大陆挥手告别,各自奔赴向往之地,各自接受命运的安排。

徐志摩来到美国东北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市,就读于克拉克大学的历史系三年级。

在克拉克的大学城堡里,徐志摩取了一个特别的英文名字——“汉密尔顿·徐”,不仅是向著名的金融家、也是美国的开国元勋之一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致敬,更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实现心中的最高理想,成为东方的汉密尔顿(Hamilton),在中国的政界与金融界指点江山。

开学后,徐志摩很快成了一个与时间赛跑的人,他制定了一张严苛的日程表,规定自己必须每日六时起身,七时朝会(激耻发心),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勤学而外,运动散步阅报……如此蓬勃雄心,剔除懒骨。

井然有序的规章可磨炼意志,阅读则是获取知识与信息的重要途径。徐志摩在勤阅各种进步报刊之余,依然不忘研读恩师梁启超的文著。

他在出国日记里曾写下了这样的感慨:“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石头记》宝玉读宝钗之《螃蟹咏》而曰:‘我的也该烧了!’今我读先生文亦曰,‘弟子的也该烧了。’”

而读《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他又恨不得顷刻之间就蘸血为墨、削骨为笔和之感之。为国家的独立统一斗争的意大利三杰,和他们那种斗争的精神,都深深地触动了他:“读梁先生之《意大利三杰传》,而志摩血气之勇始见,三杰之行状固极快之致,而先生之文章亦天矫若神龙之盘空,力可拔山,气可盖世,淋漓沉痛,固不独志摩为之低昂慷慨,举凡天下有血性人,无不腾攘激发,有不能自己者矣……”

他就像一株生长于峭壁的碧绿植物,在风雨与阳光中汲取着异国的养分,努力地成长着,不愿浪费生命里的每一分钟。由于他英文不好,便下功夫恶补。背诵资料在案头堆积如山,抄写到指头发肿,直至能与当地的学生流利交谈。

不久后,徐志摩加入克拉克的学生陆军训练团,与同学们辩论探讨学术与时事,并从中得到新的思想与感悟,融会贯通,为己所用。后来国内爆发了五四爱国运动,徐志摩又加入了哈佛大学由中国学生组织的国防会,结交了许多爱国志士与青年朋友,最大程度地响应着爱国热潮,探讨救国之道。

在克拉克学习时,徐志摩选修了多门课程,并在康奈尔大学夏令进修班获得了四个学分。翌年6月,他以优异的成绩在克拉克大学毕业,获得学士学位与一等荣誉奖。同年9月,徐志摩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修硕士学位,致力于经济、政治、劳工、民主、文明、外交、社会、心理、语言等领域的研究。

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一年后,徐志摩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的硕士学位。当时的学位论文是《论中国妇女的地位》,他从中国妇女的文化修养入手,写得是汪洋恣意,一个笔触,如一个浪头,忽而冷静,忽而诡丽,风情与风采皆风流,可谓实至名归。

出栅栏之猛兽,虎气方新。在美国的两年,徐志摩以超凡的才华与热情,涉猎东西方繁杂的思想与学说,整个人都焕然新生。甚至有段时间,学识广博的徐志摩被留学生称之为布尔什维克(Bolshevik)。

然而,在那两年里,徐志摩不仅看到了美国工业与经济的飞速发展,也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各种弊端。其中,徐志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与压榨。

那么,以资本主义的实业救国还能行得通吗?徐志摩向自己发问,向各种研究领域发问,也向曾经的抱负与理想发问。

徐志摩关注到马克思前期的社会主义,感觉十分对脾胃,他还极爱看《新青年》劳动号上的文章。不久后的见闻与亲历,更是在他对社会主义态度的倾向与转换中,起了根本的影响与作用。

历史课上,老师讲到了19世纪初的工业状况与工人待遇——为了减少开支,很多工厂都在招用童工,有令小孩钻进烟囱去清扫煤灰,熏焦熏伤之事频频发生。以至后来,徐志摩看到林立的烟囱就会想到熏焦的小孩,就会悲痛难抑,就会对资本主义产生怨恨。

渐渐地,徐志摩之前笃定的志向已经产生偏移。他认识到,与其多建些工厂让百姓乐业,不如以政治、以思想救国,终止最源头的自私与残忍。

当时有人写了一篇报道,关于芝加哥制糜厂的童工遭遇,是说工厂机器在运转时,碾断了一个小孩的胳膊,而那只血淋淋的断臂,就直接和猪肉一起被制成了肉糜,远销至东方各大城市。所以,那个小孩的臂膀,在一周内至少被几万人尝过。

徐志摩从前的困扰是人变兽,可如今的痛心是人吃人。经济发达的面纱一旦被揭开,露出的便是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的丑恶嘴脸,比兽更残酷。

为了节省开支与体验生活,徐志摩在暑假之时曾去一家餐馆做过杂工。徐志摩负责的是用推车运送餐具,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机械地重复,不停地奔走于厨房与餐厅之间。可是有一日,推车突然翻了,一两百个碗碟刀叉打翻一地,随即四处碎裂开来。幸好得一西班牙人帮忙,才能迅速将碎片清理到阴沟之中。完全清理好后,他才发现两只手掌已经不能用力,掌心与手指全被碎裂的瓷片割伤,顿时血肉模糊。望着满手的血腥,他的心被狠狠地震疼了。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去罢》

两年前,徐志摩来到大洋彼岸寻找至高的理想,如今,他已将那最初的抱负丢弃在大洋彼岸。行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看着霓虹慢慢点亮城市,他的心绪就会莫名地沉重——汉密尔顿,工业,经济,资本主义,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灰意冷。

他不想再为了那些所谓的追求,而扭曲自己的灵魂。他开始厌倦在大学里听课、记笔记、考试等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强烈地渴望着哲理的引导,渴望逆境中的另一股力量将自己救赎,渴望对“和平真理”的寻找。他很快迷恋上了尼采的哲学与罗素的思想。对现代秩序的否定与反叛,对重视己身的拼搏与顽强,一度成为他精神上的食粮与支柱。

尼采有言,“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于是,徐志摩便时刻提醒自己,要自强不息,要懂得在逆境中坚持真理,并为之奋斗,为之骄傲。徐志摩读尼采时,曾如是说:“我仿佛跟着查拉图斯特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气在我的肺里,杂色的人生横亘在我的脚下。”

尼采的逝世,是历史的遗憾,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思想将永存,会一直存在于真理中。更值得庆幸的是——“二十世纪的伏尔泰”、“现实中的尼采”伯特兰·罗素,英国的著名思想家、哲学家罗素,斯人尚在。

那么现在,趁血液还灼热,脉搏还激烈,他必须去攀登一次哲理的高峰,去寻找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他决定,放弃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头衔的诱惑,远渡重洋,直接去英国拜访罗素,请罗素当自己的新老师。所以,一念起,则百念生,风雨时光,千里万里,他亦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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