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的寓言
我走那天,老包变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桥,无论从形式还是功能,都与普通连通河面的桥无异:在风吹雨淋中日日被来往的车流人群践踏。老包由肉身变成钢筋水泥桥的事实,破坏了课本上物质与物质间相互转换的逻辑,这种破坏,使我对人类进化的无限可能充满了诧异与想象。
老包和我初遇是在雨天。天阴着,雨下得呯呯砰砰,摔在窗户玻璃上,像打耳光。临时充当考场的会议室笼罩在暗淡的灯光下。老包歪过头冲我问:“兄弟,田亩税是哪年哪朝的事?”我瞪他两秒,指指佩戴的监考证。老包乐了,连连举手致礼:“误会,误会。”
要记住老包真不难,考场里属他活跃,左邻右舍都在为他传递消息。太嚣张了。当我要再次进行谴责时,被同事扯住,轻轻把我拉到外面。
“那个人我知道。这次考试主要是为了普及知识,不碍事的。”
“哦。”我应了声,仍是忿忿难平,“那人是哪儿的?”
“来,给你,今天的。”同事递来日报,指指一则标题:扎根边远,为国聚财。消息里报到,某县税务所距县城近100公里,长年累月,所长带领所全体人员负责3镇、5乡方圆10公里的500多户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地方税收征收工作,为国为民聚集着一分一厘财富。而这个税务所的全体干部职工只有党支部书记兼所长、副所长和派驻纪检监察员三个人。
我用报纸遥指老包:“他?”
同事点头:“所长老包。这次上面有意思让他动动。”
“五十几了吧?看年岁不小了。”
“三十六。”
“啊?”
“我们同年分配的。”
“哦。”
“老包人不错,又勤奋,只是脾气倔了点,当年毕业本来留局,结果出了点儿事,下去了。这些年干得还不错。”
“出了什么事?”
同事摇摇头:“我也不很清楚。但因为那事他瘸了一条腿。”
天继续阴着,雨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盛夏沉甸甸的空气中饱含着温暖又湿润的腥气。会议室光线暗淡,模模糊糊的老包忙忙碌碌。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怜悯。
没想到一个月后,我与老包再次相逢。我留意,老包左腿果然有些瘸。因为有上次的误会,老包对我很热情,这使我对即将开始的三个月蹲点生活充满信心。
果不其然,老包每天载着我,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快快活活四处转悠。介绍起他的辖区,老包就成了话痨。
如果一个老农从种子起就开始摆弄他的蔬菜,像养孩子一样养大,并且亲自拿到市场贩卖,向各种脾气的顾客推销,那他介绍自己的产品时,肯定和老包一样,讲得纹理清晰头头是道。老包对这片区域确实是下了功夫的,甚至可以感觉到老包是将自己“渗透”了进去。这种“渗透”不仅仅因为职务职责,而是一个人对一件事过度关注关心所致。
某天,我问老包,什么时候给他贺喜?
贺什么喜?
任命啊,不是说要提你了嘛。
谁说的?我咋不知道?老包吃惊地问。不可能,像我这样有前科的,这些年对我已经不错了。随后老包给我讲了段历史,第一次提起他的瘸腿。
当年他在一个集贸税务所实习,得知辖区内一水果商要撤摊,有逃税可能,老包就扣押了水果。后来水果商缴了税款,但在返还时发现部分水果冻坏,水果商大怒,打了老包,腿就是那次打坏的。
“可恨,水果坏了可以申请赔偿,不至于打人啊。”我气愤不已,“不对啊,老包,按说你也是受害者,怎么你说是前科?”
老包搔搔头,嘿嘿一笑:“我违法在先,不该未经批准私自执行扣押。”
“唉,你说你——”
自那天谈话后,老包本来不胖的体形开始往扁里走。老包的变化是日渐式的,发现他萎靡不振时,我的蹲点已近尾声。
“喂,老包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吃惊地问。
老包无精打采:“兄弟,跟哥说句实话,真要让我走?”
“我也是听说。”
“你和上面说说,这么多年,闲散惯了,过不惯机关生活了。老了……”
“我说,老包,你没毛病吧,是提你,又不是要送你进监狱,怎么这状态啊?”我哭笑不得。我认定老包是有了心理障碍,普天之下多少范进中举的例子啊。不理他。
我走那天,又是下雨,老天爷摔着支离破碎的泪点儿。老包没来送我。我一笑,背起行李继续赶路。但在长途车近市区时,一个电话从老包所里打来,我才知道是真的错看了老包。他变成了一座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的,反正他真变了。打电话的人指着滚滚河水发誓:这违反常理,但这真的是老包。
我彻底糊涂了。